「你不能殺她!」女人高亢的聲音在如夢似幻的空間中響起。「不是說好了讓她來幫我們拖延幾天,為什麼現在你又要殺她?」
「不殺她我們就脫不了身,」這會換成一個男人的聲音。「難道你要等她醒來指控你嗎?事情都已經走到這種地步了,你還顧忌什麼?只有她死了,我們才能無後顧之憂的遠走高飛;只有她死了,我們才能有真正的自由。」
汽油味……刺鼻嗆人的味道,清晰得不像一個夢,她覺得自己彷彿被壓縮在一塊石頭中,動彈不得,四周都是堅硬的石壁。
「我不管!」女人的音量又提高了數倍。「反正我就是不准你傷害她,要是她死了,我就和你拚命!」
男人沒再說話,顯然是放棄了爭吵。
雖然眼皮很重,她還是努力的撐開一條縫,但入眼的景象卻讓她嚇得大叫--
因為,她竟然看到她自己的臉,向她俯身過來。
☆
靖藍從夢中驚醒,渾身冷汗,驚魂未定,一時間她竟然以為她猶在夢中未曾醒來,因為那張和她一模一樣的臉,仍在她的面前凝視她。
等到她回過神來,才發現是床腳那幅巨照。栩栩如生的表情再加上白紗禮服,在昏暗的光線下,真像是心有未甘、眷戀人世的遊魂。
難怪自己會作噩夢!這麼多的照片,對精神的壓力實在太大了!
急急的爬下床,赤腳跑進更衣室裡,打開每一個衣櫥,翻出備用的床單被套,連抱帶拖的扯到房間來。拉張椅子放到照片前,抖開床單蓋住整幅照片。
遮完一幅她又拉了椅子去遮另一幅,心想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自戀,整個房間都掛滿照片?
但在走到她和易軻的結婚照前,她突然猶豫了。這是兩人唯一的合照,如果她把它遮掉了,易軻會怎麼想?
就在舉棋不定時,她的耳邊突然想起易軻的聲音,「三更半夜你在做什麼?」
一個重心不穩,她直接從椅子上摔下來,痛得大叫,「哎喲!拜託你下次先暗示一下,好不好?不要這樣無聲無息的冒出來!」
易軻走進來,伸手把她扶起,剛峻的臉龐難得帶著笑意。
「我敲門了,顯然你沒聽到。我在房裡聽你乒乒乓乓的,不曉得你在幹什麼,所以才過來看看。你還好吧?有沒有摔到哪裡?」
「沒事,」她沒好氣的回答,「還好我有先見之明,這些床單厚得很。」
易軻打量她手上的床單,又轉頭看了看四周,疑惑的問:「你為什麼要遮掉這些照片?這些不都是你的最愛嗎?」
剛剛這一摔,腳還真的有點痛。她放下床單拖著腳走向窗邊的沙發坐下。
「此一時、彼一時,等我真的駕鶴西歸你再掛起來憑弔好了!不然每天半夜醒來還以為自己靈魂出竅到處亂晃……」
易軻這回真的笑了,看靖藍揉著腳,不禁又皺眉問道:「你的腳又痛了嗎?是不是剛剛摔的?明天我帶你去給子皓檢查一下?」
「沒關係啦!可能只是剛剛爬高爬低拉到筋。那你呢?」易軻依然穿著整齊,好像還沒上過床一樣。「都幾點了,你還沒睡啊?」
「我才處理完紐約那邊的事。」說得很輕鬆,但靖藍猜那大概又是一大筆的交易。
他又環視一眼披披掛掛的屋內。「別掛了,看不順眼明天我找人拆下來就是,這樣掛不是更像靈堂了嗎?」
「我不要拆。」她帶點賭氣的說:「如果要拆,等真正的蘇靖藍回來再說;現在的我只下過是另一個靈魂借據了這個軀體,也許哪天你到路上去招招魂,結果卻發現我不曉得是哪年哪月就已經暴斃荒野的孤魂野鬼……」
昏暗中的易軻,雙手抱胸,表情深沉,那種打量人的目光讓靖藍的寒毛直豎。
「另一個靈魂?」易軻低聲重複靖藍的話,神情苦悶的笑了起來。「同一個軀體不同的靈魂?」
他朝她走來,在靖藍的椅子前蹲下,彷彿在重新審視她這個人。「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寧可你永遠也不要想起來你是誰!」
他伸出一隻手彷彿想撫摸靖藍的臉頰,卻又無力的垂了下去。靖藍的雙頰灼熱,內心狂跳不已。
「我寧可……你這個不知名的靈魂,就永遠佔據靖藍的身體。」
現在靖藍最常消磨時間的地方就是書房,簡體字半猜半看還是能把整本書拼出個大概。
白色拱形窗邊有一張非常舒服的大沙發,視線正好對著樓下花園,有時她看書看累了,就對著花團錦簇的苗圃發呆。
書房的外頭有一座超級大的露台,露台兩邊各有一道通往花園的樓梯。靖藍有時也會把座位移到露台上來,心想這裡應該放張咖啡桌,一面看書喝下午茶,還可以順便欣賞美麗的景致。
撇開她的失憶和陰陽怪氣的易軻,這樣的人生實在太優雅愜意了!
坐在露台上的時候,她常常看到一個身材瘦長的老人,拿著裝滿花器的水桶,在花園中翻土、修剪花木。
他是誰?靖藍很好奇。
易軻曾說過這間屋子有兩個老人,其中一個是寶姨,另一個應該就是這位了。如果寶姨那麼有來頭,這個花匠搞不好也是三朝或是幾朝元老?
在看了幾次之後,她終於忍不住丟了書本,走下樓梯去找他。
「您好,」靖藍笑著主動打招呼,不理會他飄來的敵意的目光。「我該怎麼稱呼您?您知道我出了車禍,有些事不太記得了。」
「您太客氣了,少奶奶。」他連頭都沒抬,專注的修剪殘葉。「您以前都叫我老魏的。」
「老魏?」靖藍還是沒印象。「是這樣嗎?但我想易軻應該不會這麼稱呼您的吧?他是不是叫您魏叔?」
魏叔沒有回答,靖藍知道自己猜對了。
她看一看寬闊整齊的花園,佩服的問:「這麼大的園子都是您一個人整理的嗎?好厲害,一定要花很大的心力吧?」
魏叔的得意明明白白表現在臉上,但嘴上還是冷淡的,「我反正時間多得很,總得找事情來做做。」
「您在做什麼,我可以幫忙嗎?」
「不敢勞煩您尊貴的玉手,這是我們下人該做的。」
這大概又是以前的陰影!於是她陪笑的說:「讓我試試看好嗎?我實在關在屋裡太久了,就當活動筋骨也好。」
魏叔雖然微露詫異,但還是從水桶中翻出另一支較小的花剪遞給她。「把那些低頭的、折腰的小心剪下來,大雨幾天幾夜沒命的下,花都要打壞了!要是夫人還在世,肯定心疼死。」
靖藍小心翼翼的剪下一枝枯死的枝幹,發現自己還不討厭這種事。「夫人?您指的是易軻的母親嗎?這麼說來,您和寶姨一樣,也在易家待了很久嗎?」
魏叔很奇怪的看她一眼,「阿寶是我太太,我以前是老爺的司機,後來眼睛不行了,老爺和夫人就讓我跟阿寶來照顧少爺。」
真奇怪,寶姨稱呼他們先生跟太太,魏叔卻是叫少爺跟少奶奶?
「那老爺和夫人呢?我聽說易軻是在美國長大的,他們還在美國嗎?」
「他們已經都過世了。」魏叔感歎,「十年囉!兩老最大的遺憾,就是沒看到先生成家,給他們生個白胖孫子!」
說到這裡,他銳利的瞪靖藍一眼,「要我說,若是夫人還在世,她絕不會允許先生娶一個像你這樣的女人。」
「像我這樣?」靖藍對魏叔的直接有些訝異,卻也同時感到高興,就算語氣聽起來不愉快,也總比像寶姨那種沒嘴葫蘆,才真的教人悶!
「您的意思是……像我這樣刁蠻、任性又奢侈,還欺負你們先生的女人是嗎?」
魏叔的回答也著實不客氣,「我的意思是……像你這樣不知廉恥、紅杏出牆的女人!」
「你是說李恩嗎?」靖藍還是很平靜,「易軻告訴過我這件事,但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他是一個小白臉?長得很好看?嘴很甜嗎?」
魏叔顯然用剪花來發洩他的不痛快,靖藍看到他把完好的花苞也給剪了。
「不只李恩,還有一大堆不三不四的傢伙。你每回出去玩,就會有不同的男人載你回來,渾身酒氣,醉醺醺的和先生吵架。先生寵著你、怕你夜歸危險,才替你找一個台灣司機,誰知道你竟然和李恩搞上了!」
靖藍十分納悶,「如果我這麼差勁,易軻為什麼不離婚?」
「因為先生愛你,依我看,他愛你愛到快發狂了。我從小看著先生長大,就沒看過他這樣愛過其它女人……」
易軻站在辦公室的窗前往下望,卻極其意外的發現靖藍和魏叔兩人並肩剪著花;兩人還有說有笑,氣氛看來非常融洽。
真是奇怪!靖藍和耿直的魏叔一向水火不容,今天怎麼反常了?
他按捺不住好奇,決定下樓看個究竟。
☆
靖藍雙手捧著一大束有點狼狽的玫瑰,心情很好的走向主屋。
她想跟寶姨要一個花瓶來裝這些玫瑰,所以並沒有從書房直接上樓。快中午了,寶姨此刻應該在廚房裡吧?
魏叔的言語尖銳卻坦率,看得出來他並不喜歡她,也沒原諒她對易軻造成的傷害,卻仍勉為其難的接受她。靖藍覺得自己應該要常常下來找他聊天,至少活動、活動筋骨也好。
正當她走到門口時,卻意外的發現易軻站在門口。
靖藍對他粲然一笑,愉悅的說:「好漂亮的玫瑰,對不對?雖然有點被雨打壞了,插起來應該還不錯,魏叔照顧花真有一套!」
看看花,再看看她混合泥土與綠色樹汁的手,易軻不可思議的說:「真難想像你會把手弄髒做這些事,不覺得紆尊降貴了嗎?」
「隨便你說,影響不到我的!」靖藍繞過他,逕自往屋內走去。「無論你怎麼生氣、說話如何尖銳,我都沒感覺--這就是失去記憶的特權。你記得不愉快的往事,我卻只記得快樂的今天,雖然不公平,我也沒辦法!」
看到易軻又瞪她了,靖藍忍不住嘲笑他,「別瞪了,小心眼睛『脫窗』!」
這下子換易軻聽不懂了。「脫窗?這是什麼意思?」
靖藍不想回答,只是回頭淘氣的沖易軻一笑。
她走向餐廳,寶姨正在裡頭整理餐具,打算送午餐上去給她;看到她和易軻一起進來,自制力良好的表情連一點訝異都沒顯現。
「我今天可以在餐廳吃飯嗎,寶姨?」靖藍直截了當的開口,「我不想再吃飯配書了。」
寶姨朝易軻望一眼,易軻對她點點頭,於是寶姨又用她恭敬呆板的聲音回答,「是的,太太,我這就去為你準備。先生……」
「我也在這裡吃。」
「花瓶在哪?」靖藍叫住準備走向廚房的寶姨。
寶姨卻伸手打算接過花束。「花給我,我來插吧!」
這屋裡不缺少盆花,每一盆都像出自大師之手,精雕細琢,這樣看來大概都是寶姨的傑作!
靖藍笑著搖頭,「不用了,不過是一束花。反正放我房裡,我隨便弄弄,它們自在些,我也自在些。」
寶姨沒多說話,只是走向牆邊其中一個櫥櫃,打開來,裡頭各式各樣長長短短、寬寬窄窄的花瓶。
靖藍把手上的花塞給易軻,自己走到櫥櫃前,不忙著挑選,反而湊近臉仔細的欣賞各具風味的花瓶。這應該是個愛花的人,才會這麼大費周章搜羅各種花瓶來插花。
「別告訴我這些也是我買的!」靖藍讚歎的說:「還是我失憶之後美感也降低了?」
「你從來不會主動插一盆花,就連一片樹葉也要寶姨代勞。那些花瓶都是我媽的心血,她是一個插花高手。」
靖藍伸伸舌頭,趕忙把手上一個白色藍紋的寬口瓷瓶放回原位。「怪不得寶姨花插得那麼好,原來是名師出高徒。那麼,這些東西不都很有歷史價值了?我看還是叫寶姨給我一個水桶算了!」
「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寶姨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夫人已經過世了,那些東西自然都是你的,沒什麼好捨不得用的。」
這是她第一次聽到寶姨說這麼多話,還真是嚇了一跳!但寶姨說得也沒錯,東西本來就是要使用才有價值,也不必為了緬懷而刻意保持距離。
於是,她拿了一隻綠色透明的雕花琉璃瓶,接過易軻手上的花,走進廚房裡裝水隨意插了起來。這樣的作品在寶姨眼中自然不及格,不過靖藍也下在意,自己看順眼就好。
插完花,把沾滿泥土的手洗乾淨了,她走回餐廳在易軻對面的座位坐下。他雖然盛了飯卻沒有吃,一直帶著好奇的眼神注視著靖藍的一舉一動。
「我的行為讓你很好奇嗎?」靖藍不理他,自顧自的吃了起來。「你看我的樣子就好像在看外星人一樣。」
「我只是很納悶,在這種狀況不明的情形下,你居然還能找方法自得其樂?」易軻這些話完全沒有嘲諷的意味。「你以前只會抱怨,甚至故意做一些事來激怒別人……」
「不然我該怎麼辦?」靖藍反問他,「像你一樣每天板著臉,只想著不開心的事?反正在記憶恢復前我哪裡也不能去,與其終日怨歎、愁容滿面,還不如找些事來開心。萬一哪天我又變成從前的蘇靖藍,苦的不曉得是你,還是我自己呢!」
「歌劇魅影」?才剛踏進廚房,震耳欲聾、高八度的女高音立刻襲擊易軻的耳朵。
他再側耳仔細聽了一下。沒錯,正是莎拉布萊曼清麗悠揚的歌聲。
太陽還當真從西邊出來了!靖藍居然會聽歌劇?
裊繞盤旋的女聲中,斷斷續續夾雜略帶平板、中氣不足、低了八度的音色,靖藍站在客廳中央,雙手高舉,就像舞台上忘情高歌的音樂女伶。
怪異的是,她的左手居然拿了一枝拖把!
莎拉布萊曼優美的畫下句點,靖藍也行禮如儀,一面煞有其事的說:「來賓請掌聲鼓勵--」
易軻笑著拍手,靖藍嚇得把手上的拖把掉到地上,哀號說道:「啊∼∼嚇死人了!」
「還好啊!」易軻第一次覺得心情這麼好。「反正我也聽不清楚你在唱什麼。」
「你別過來!」靖藍看他走近,急忙制止他。「我剛剛打翻了水,地上有點濕。」她撿起掉落的拖把,隨便抹了兩下。
易軻停住腳步,納悶的問:「怎麼是你在拖地,寶姨呢?」
「寶姨早上在他們的屋裡跌倒了。」靖藍把拖把拿回工作房清洗放好,走回廚房,對著跟著她過來的易軻說:「魏叔打電話叫魏子皓醫生來接,我才知道魏醫生原來是魏叔和寶姨的兒子!」
寶姨和魏叔並不是跟他們一起住在主屋裡,他們在花園的角落、主屋的後方,有一幢別具風味的兩層樓木屋。靖藍今天第一次走進去,裡頭的擺設小巧而精緻,比起主屋的開闊大氣,更添一分家的溫馨。
「寶姨受傷了嗎?怎麼不通知我?」易軻不悅的問。
「我又不知道你的電話。」靖藍回得理所當然。「不過魏醫生說寶姨只是腰扭到了,應該是沒有大礙。」
易軻看著靖藍從鍋子裡剷起一盤軟軟糊糊的面放到他面前,微微皺起眉問:
「這是什麼?」
「台式炒麵啊!」靖藍一本正經的回答,同時也給自己弄了一盤。「寶姨離開以前還念著沒把你的午餐弄好,怕你回家來沒東西吃,是我再三保證不會讓你餓肚子,她才放心上車的;不過,我的手藝當然是不能跟寶姨比的,你就將就一下吧!」
易軻好笑的看著盤中的面,「台式炒麵?我又不是沒去過台灣,這是台灣哪個地方的炒麵?」
「家傳食譜,媽媽的口味。」
靖藍顯然不覺得這樣一盤炒麵有什麼不對,已經悠然自在的吃了起來。
易軻夾起一小口,懷疑的送進嘴裡。雖然外觀有待改進,但味道還真不差。
「媽媽的口味?你不是從小就沒母親,哪裡學得到這種炒麵技術?」
易軻一句玩笑話,卻觸動了靖藍的心緒,她用筷子捲著面,遲疑的開口:「我的娘家……是什麼樣子?我在上海搞飛機、出車禍,我的爸媽難道都無動於衷嗎?」
「他們都過世了。」看到靖藍臉上掃過的陰影,易軻第一次同情她。「你媽在你還未滿週歲就離開了,五歲那年你爸再娶,你跟繼母處得不好,國中開始就住校;十七歲你爸過世,雖然給你留了一點錢,讓你生活無憂,只是從此就沒有親人了。」
靖藍還在吃著面,但一口面卻吃了有五分鐘之久……
半晌,她才抬頭勉強一笑,「是這樣嗎?怎麼跟我腦中想得有差別?我的記憶裡沒有爸爸,卻有一個相依為命的媽媽;我甚至……還有一些點點滴滴的片段,好像看到她的容貌、眼淚……」
「也許這是一種希望的投射吧!」雖然同情,但易軻還是冷靜的點醒她,「因為不曾擁有,所以在新的記憶中重新編造。」
「是嗎?」靖藍有氣無力的回答。「你下午會不會去看寶姨?我可以跟你去嗎?我的記憶裡沒有上海,可以重新看一看嗎?」
易軻沒有拒絕,只是低頭吃完他的面。
雖然車內看到的景象也只是浮光掠影掃過眼前,但靖藍這次總算看到上海的面貌了。易軻這一趟旅程還算有耐心,不但為靖藍講解了方位、道路,還指了最有名的東方明珠高塔和金茂大樓給她看。
易軻今天的臉上多了一副暗紅色的寬邊眼鏡,這讓他看來不像在家裡那樣冷峻,靖藍也覺得他順眼了一點。
靖藍伸長了脖子,像小學生郊遊一樣好奇的東張西望,難掩興奮的說:「真像在台北看新光三越一樣!聽說上面可以喝咖啡?」
易軻居然沒有拒絕。「只要你想去,我們可以上去晃晃;還可以到金茂凱悅的五十六樓吃飯,到八十七樓九重天喝酒,到外灘去散步……」
靖藍聽不出這些話中有幾分真、幾分嘲諷,但是面無表情的易軻看來還是挺嚇人的,她的心頓時涼了大半截。
「要是你不高興,不去也罷!」靖藍悶悶不樂的說:「是不是這些地方你以前都帶……我去過,怕觸景傷情?」
易軻沉默不語。
他注意到靖藍有時說起「我」這個字都會停頓一下,似乎直到現在她都還沒認定自己就是蘇靖藍……
他們先去醫院探望寶姨,當他們從醫院出來的時候,著名的不夜城洋場風華才剛透出甦醒的端倪,上海的夜色還在欲語還休的嬌態中。
寶姨的腰並沒有大礙,可是魏子皓卻堅持要她在醫院休息幾天;寶姨極度不情願,幾度跟自己的兒子拌起嘴來。
「跟你說我沒事了嘛!不過就扭了腰,穿上護腰不就得了?非得大驚小怪得來住院嗎?又不是快死了!」
「扭了腰事小,沒調理好事大。」沒想到脾氣看來溫和的魏子皓,竟然也有火爆的一面。「誰不知道你回去又跟個陀螺一樣每天瞎轉?一間屋子不過三、四個人,也值得你這樣掛念不下?」
遇到這種情形,一家之主的易軻和脾氣最剛硬的魏叔反而都束手無策;易軻雖然幫著魏子皓說話,可是聽起來好像沒什麼說服力。
靖藍覺得這些男人有點笨,問題根本不在易軻沒人照料,而是寶姨在擔心她會圖謀不軌吧!
所以她還是在魏子皓幾近發飆的空檔介入了話題,以一種輕鬆平淡的語氣說:
「寶姨啊∼∼我要是你兒子,心裡也一定不平衡!你全年無休照料易軻,現在你兒子想讓你休息幾天,照顧一下媽媽你都不肯,看起來好像親生的兒子比較不值錢。」
靖藍一席話讓四個人全閉了嘴,魏子皓更是一臉鐵青緊緊抿著唇。
靖藍笑一笑,緩和氣氛道:「你不用擔心,易軻也不用擔心我,都快四十歲的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嗎?我的手藝雖然沒你好,但保證不會下毒;而且,想把易軻賣掉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吧?」
易軻忍不住偷偷的笑了,心裡雖然懷疑靖藍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機靈,卻明白她說到重點了。
「不用擔心我,寶姨,我能照顧自己的。你就留下來休息幾天,就算家裡亂一些,也不是什麼大事吧?」易軻也開口道。
折騰一整天,寶姨終於心不甘、情不願的讓步,答應在醫院住幾天;卻還是不放心的對靖藍叮嚀了一些注意事項,包括易軻的習慣喜好。靖藍雖然含笑聽了:心裡卻懷疑她要能記住這麼多細節才怪!
離開寶姨的病房,魏子皓頤便替靖藍做身體檢查,她腿骨復元的狀況還算不錯,只要不出大狀況,應該不會留下後遺症。
他也拆了靖藍額頭上的紗布,疤痕像把歪歪扭扭的彎刀。魏子皓的手法不錯,縫得很細,他說只要耐心的貼美容膠帶,包管以後看不出傷痕。
靖藍疑惑的盯著鏡子裡的傷痕,外表上的傷痕這麼容易復元,可是被頭骨保護下的腦袋,卻仍然沒有絲毫進展……她的目光與魏子皓在鏡中相遇,魏子皓卻不知為什麼刻意的閃開了。
魏子皓有話想對靖藍說,但礙於易軻在場,終究還是沒把話說出口,他改為表示要和易軻談一談,請靖藍先到花園中等。
靖藍猜想大概他們有事要協調,所以也沒表示異議,逕自走到花園裡去。
易軻沒讓她等太久,只是出來時還是一張撲克臉,也許是和魏子皓的協調沒那麼順利吧!
易軻帶靖藍去一間名叫「Mon the Bund」的餐廳,意思就是外灘的M餐廳。這間餐廳不但有濃濃的舊上海韻味,更重要的是還能由陽台直接眺望浦東、浦西兩岸的景色。
靖藍忙著欣賞遠處大樓耀眼的燈火,還不時近探黃浦江河水中倒映的灩灩光影,興奮得讓她忘了到底吃了什麼東西。
「總算感受到一點上海味了,」靖藍笑盈盈的說:「真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
「上海也有個大觀園啊!如果你想去的話。」
聽到易軻沒有高低起伏的聲音,靖藍終於忍不住發牢騷,「你知不知道你很悶耶?」
「你說過一百遍了。」
「你是在這個城市住得太厭煩了,還是你對其他事情也是這樣無動於衷?老是死氣沉沉的!你是針對我嗎?真奇怪,這麼討厭一個人為什麼不乾脆離婚啊?留在身邊相看兩相厭,氣死你活該!」
這是靖藍出車禍之後第一次對他發脾氣,以往不管他說什麼,她總是有應對的一套。
他會不會對她太苛刻了?不管她從前怎樣不對,她現在總還是個病人……
「我的確是個很悶的人,」易軻承認這一點。「在生意上用盡心機,回到家就不太會應付身邊的人了。這一點子皓也說過我,說我太依賴寶姨,結果讓寶姨至今還把我當個孩子,不肯退休頤養天年。」
靖藍可不認同這一點,「這是你們下午的溝通嗎?我看要是你娶了一個賢良又會顧家的女人,寶姨才不會那麼不放心呢!」
易軻微微一笑,心裡卻在盤旋子皓下午對他說的另一件事。如果子皓是對的……
「你以前有沒有帶……我來過這裡?」靖藍打斷他的思緒。
「沒有,」易軻試圖緩和說話的語調,「你喜歡像金茂凱悅或希爾頓這一類的現代化餐廳,對舊上海的風華並沒有太大的興趣;除非剛好有一間你喜歡的PUB開在舊洋房裡--像『莎莎』這樣的。」
靖藍看來很懷疑,「莎莎是PUB嗎?來頭很大嗎?」
「那是蔣介石和宋美齡在上海的故居。其實,我很懷疑上海有哪間PUB你不熟,在我們吵架吵得最凶的那一段時間裡,你沒有哪天是清醒回家的。」
雖然靖藍早已肯定從前的自己是個壞女人,也很同情易軻「遇人不淑」;但她還是覺得事不關己,一點自責愧疚的感情都沒有。
易軻大概是不想再提傷心往事,他開始和靖藍講一些上海的典故、發展還有演變。
醉人的景觀,精緻的餐點,身邊還有這麼一個獨樹一格的性格男子,靖藍覺得自己就像映照在河面的光影一樣,可以愛戀著河水直到天明……
他們在餐廳坐了很久,易軻難得開了話匣子,展現他幽默風趣的一面,不時逗得靖藍哈哈大笑。
雖然對上海人來說,夜永遠不嫌晚,但靖藍的精神卻開始恍惚了。這一陣子她早睡早起慣了,時間一到就開始精神不濟。
易軻看出她的疲倦,自動的結束話題。
當他到櫃檯買單時,靖藍一個人走到陽台邊,想多看一眼外灘耀眼的夜景,突然,有個流里流氣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打斷靖藍的沉醉。
「呦!這不是Ginna嗎?怎麼這麼巧?真是好久不見了!」
靖藍轉頭一看,一個穿著時髦、染著一頭金髮的年輕男人站到她身邊來,倚著圍牆輕佻的望著她。
「我認識你嗎?」這句話有點白問,但靖藍的確對他一點印象也沒有。
「別鬧了,Ginna!」男人笑得曖昧,「我是Tony啊!才多久沒去Face,你就不認得我了?」
Face又是什麼地方?但不管他是誰,這個Tonny不論穿著打扮還是說話的語氣,都讓她覺得很討厭。
「我出了車禍,撞到腦袋,很多事記不得了……」靖藍勉強的說,下意識倒退一步,轉頭看一看屋內,但沒有看到易軻。
「是嗎?」Tonny卻自動的往前跨一步。「我還以為你和老頭和好了,要洗心革面當好太太了?」
靖藍又往後退,心裡很慌,她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這樣的人,更不喜歡他話語中流露出來的暗示意味。
幸好這時易軻已經從屋內走了出來,靖藍二話不說,急忙躲到他身邊。
易軻冷冷的望著Tonny,說話的語氣極度不友善,「你找我太太有事嗎?」
「你太太?」Tonny看看易軻,再看看有如受驚的白兔縮在易軻身旁的靖藍,臉上現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原來你就是Ginna口中的易老頭啊?還真是小紅帽遇到大野狼!」
易軻取下眼鏡,露出他那張太有個性的臉,氣氛瞬時為之一變。「你對我太太有意見嗎?還是對我有意見?」
一句簡簡單單的話,卻讓Tonny一反先前的流氣,嚇得結結巴巴的解釋,「我……沒有惡意……只是……打聲招呼……」
話沒說完,他隨即一溜煙落荒而逃。
易軻戴回眼鏡,看一看靖藍驚慌的表情,沒多說什麼,只是淡淡的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