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眼中盯著計算機上各類期貨外匯的曲線圖,但易軻的腦中卻只想著今晚在M餐廳遇到Tonny時,靖藍臉上惶恐驚慌的表情。
他很想告訴靖藍他並沒有在生氣,也很想徹底跟她把話說清楚;但是靖藍一回到家,就悶悶的跟他說晚安,直接走回自己的房裡。
易軻離開計算機走到窗邊,混亂的腦袋不適合任何決策。
這時,他聽到輕微的關門聲,輕巧的腳步聲正往樓下走去。難道這麼晚了靖藍還沒入睡?
於是,他輕輕的跟了出去,看到餐廳的燈被打亮,靖藍坐在餐桌的一端,左手拿著蘋果,右手拿著刀子,連皮都沒削就直接在手上切著吃。
她拾眼望見易軻站在門口,聲音平淡的說:「吃蘋果嗎?我翻遍了所有的櫥櫃冰箱,寶姨囤積了一堆糧食,但卻找不到冰淇淋、巧克力,就連洋芋片都沒有……只好吃水果。」
「如果你想吃,明天我可以帶你去買。」他走到桌子的另一端坐下。「上海台灣人開的店多得是,就連家樂福都有好幾家。」
靖藍看起來一點都不感興趣,「算了,垃圾食物不吃也罷!萬一又遇到看起來跟我很熟,可是我卻不認識的人,那才叫做掃興。」
原來她真的還在介意這件事……這種感覺一定很不好受。
「我並沒有生你的氣,我知道你是真的不記得了。」
「我也沒在生氣啊!」靖藍機械式的咬著蘋果。「只是很討厭而已。這些人莫名其妙的出現,好象在提醒我,我的快樂有多麼的罪惡。」
不論靖藍過去做了多少錯事,她還是他的妻子,他曾經瘋狂的愛著她;就算現在他不能原諒她,也不該再累積仇恨了……
易軻凝視靖藍好幾秒鍾,遲疑良久,艱難的開口,「我覺得我越來越不認識你了。」
靖藍的手頓了一下,頭一歪回望易軻,「那有什麼稀奇?我也好象從來沒認識過你。」
「我最近很混淆,明明知道你是靖藍,卻常常不由自主的把你當成另外一個人。沒想到不單只有我這樣想,今天在醫院裡,子皓居然也跟我說起同樣的事……」
魏子皓?靖藍想起他今天看她時的怪異表情。
「子皓問我……我有沒有想過,你可能不是靖藍而是另外一個女人?」
執刀的手一歪,蘋果切得歪七扭八,她沉默一會才苦笑著說:「如果我不是靖藍廣那我是誰?」
「一個走錯軀體的靈魂。」易軻把靖藍曾經說過的玩笑話很認真的套用過來,聽的人心中一驚,刀子真的削到手指,豆大的血珠迅速染紅了蘋果。
易軻急忙沖了過來,從桌上的面紙盒抓起一疊紙巾,緊緊的按壓在傷口上。
靖藍沒有痛的感覺。如果軀體和靈魂分屬於兩個不同的人,外表的傷口痛的是軀體還是靈魂?
「有意思……」靖藍嘲諷的說:「恐怕你得請一個法力高強的道士,才能把我這個妖魔鬼怪給趕出去。」
易軻半跪在靖藍面前,握緊她的雙手,雙眼直視靖藍,這是靖藍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感情。
「我今晚一直被這一句話困擾,腦中像打了千百個結,怎麼轉也轉不開……後來我想,子皓真正的意思是不是說,不管以前怎樣,至少現在的你的確是個截然不同的人,我不應該留著舊時的陰影來折磨你,應該把你看成一個新的個體來對待?」
面對易軻的坦誠,靖藍的內心激蕩不已。這是她要的嗎?她是否真的希望易軻將自己當成一個新的個體來對待?她是否希望易軻不要用愛以前那個蘇靖藍的方式來愛她?
更矛盾的是……在自己的內心裡,為什麼隱隱覺得她好象曾問過自己這些問題?
「我不需要一個道士,」易軻輕吻細長優雅的指尖,引起她微微一陣酥麻。
「如果這個軀殼裡真的不是原來的靈魂,那我才真的要感謝上天!把一個美好的、我所渴望的女人送來給我。」
易軻停頓一下,這才繼續說:「告白對我來說是件困難的事--尤其在有那樣的前車之鑒後,我更害怕,這會不會又是我的一廂情願?會不會就像在展示會時看到你一樣,不過是我錯誤的判斷?所以,現在我決定了,過去的種種我都不會再提,Tomorrow is another day!等到你的記憶恢復,不管你是誰,如果到時你還是要走,我會放你走。」
這算什麼?這完全不像告白,反而更帶幾分壯土斷腕的悲愴!
在她決定把自己當成蘇靖藍,接受種種不愉快的過去時;易軻卻不想把她當蘇靖藍,不要她當蘇靖藍了!
可是,如果她不是蘇靖藍,她有什麼身分、什麼理由繼續住在這裡?
她轉過頭,避開易軻含情脈脈充滿渴望的眼神。
她該怎麼回答?
「你是個笨蛋。」靖藍悶悶的說,表情在那一刻瞬息萬變,易軻讀不清她到底是驚訝、高興、生氣還是悲傷。
「你是個笨蛋!」靖藍再說一次,這次比剛剛大聲一點。
她突兀的站了起來,走出餐廳,一面背著易軻說:「我要去睡了……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易軻微微一怔。夢裡不知身是客?靖藍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明明家裡少了兩個人,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空曠的老屋卻突然變得很熱鬧!
也許因為少了寶姨那種虎視眈眈、緊迫盯人的態度,靖藍的生活空間倏然放大。
她每天都很忙,隨時隨地出現在任何角落,易軻好象隨便一轉身就會在眼角的余光中發現她的身影。
有的時候她出現在陽光燦爛的花圃裡,聚精會神的替魏叔完成他交代的事--鋤草、澆花、灑肥料……
陽光曬得她白皙的臉龐紅通通的,每每讓在辦公室忙碌的易軻忍不住下去幫她的忙。
兩個人同心協力的結果,卻讓本來井然有序的花園變得更加凌亂。因為靖藍總是同時間做很多的事,常常弄到一半就想到她還有別的事忘了,比如說衣服還沒晾、哪一個窗戶漏擦了,甚至是鍋子裡燉的肉……
所以有一次,他們晚餐吃半燒焦的肉,因為他們在花園裡互丟泥巴玩得太高興,靖藍完全忘了爐子上還有一鍋未熄火的肉,直到警報器驚天動地的呼叫,她才恍然大悟,匆匆忙忙趕去關火。
不過,易軻還是很盡責的把沒燒焦的部分吃完了。
習慣了寶姨大廚般的手藝,靖藍煮的菜簡直像幼兒園的小孩畫畫,雖然很認真又創意十足,卻總是不成熟的作品。
但是他的心卻從沒如此平靜輕松過,只要切掉新婚期間那段不愉快的過往,眼前的靖藍,完完全全就是他初識時驚為天人的完美伴侶!
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他的睡眠品質變差了!
以前的他和靖藍兩人都是夜貓子,習慣晚睡晚起的生活;但現在的靖藍卻是一百八十度轉變,完全的早睡早起。一過十點她就精神不濟,過了十一點開始渾渾噩噩,十二點就成了行屍走肉。
因此,他常嘲笑她大概是在醫院睡太多了,少睡一點都不行。
易軻因為還有紐約方面的業務,基本上得過三、四點才能上床,直到中午才會起身吃第一餐。
但是蘇靖藍小姐卻常常忘記這一點,總是一大早起床就開始她忙碌的行程。
雖然易軻也知道她很小心翼翼的不要吵醒他,但易軻就是會被她的動作干擾到,瞇著困倦的眼睛,躺在床上用耳朵追隨她的一舉一動。
這一天的早晨,易軻又被一種很奇怪的聲音給吵醒,一段一段的吱吱聲,還間接夾雜一兩聲碰撞、哀歎的聲音。
他閉眼聽了一下,確定是靖藍又在進行某種超出能力的工作,於是很認命的離開床鋪,拿起床邊的睡袍披上,用力的打開房門。
走廊上映入眼簾的情況卻有點奇怪--
一張白鐵制的躺椅囂張的占據走廊中央,而上面斜躺著的靖藍,正喘著氣,一臉無辜的打量從房裡走出來的易軻。
「我吵到你啦?對不起喔!真沒想到這椅子這麼重!」
「請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睡眠不足的人說話總帶著幾分怒氣,看得靖藍直咋舌,「也不是大事啦……只不過是剛好在雜物間裡找到這一組桌椅,覺得很適合放在書房外的陽台……」
易軻揉揉眼,好氣又好笑的說:「那你就不能晚一點,等我起床再搬嗎?非得再一次折磨你那只打上鋼釘的腳?也不怕種下病根,一輩子長短腳?」
靖藍嘟著嘴,扮一個鬼臉,看得易軻連脾氣也沒了。
「起來吧!以後這種事別逞強。」他走上前一把拉起賴在躺椅上的靖藍,輕松的抬起椅子,走向書房陽台,赫然發現這裡已經放了一張小圓桌。
一見到易軻那張又要發火的臉,靖藍急忙解釋,「圓桌很輕呀!你看我不是都沒吵到你?」
易軻瞪她一眼,不知道該怎麼跟這只早起的鳥解釋「賴床」這件事,只能沒好氣的吼道:「你給我坐下來休息!我去搬另一張椅子。」
理虧的小孩從善如流,乖乖坐下按摩她酸痛的小腿。易軻的速度很快,不到五分鍾又搬了另一張躺椅過來。
「你看,風景多好!」她笑咪咪的招呼易軻坐下,知道自己只要一笑,易軻就會沒轍。
「往下看可以欣賞魏叔巧奪天工的花園美景,遠眺呢……」她煞有其事的瞇起眼努力往遠處梭巡,「你看!那不是金茂大樓嗎?多好的美景,清風徐來,鳥語花香,搞不好還可以這樣賴個午覺!」
面對靖藍一廂情願的浪漫,易軻的響應是一個悶哼,躺在躺椅上的他,只覺得陽光刺眼得讓他幾乎睜不開眼睛!
「是喔……」易軻語氣懶散的潑她冷水,「等夏天你就知道,上海也是有名的火爐,到時候不知道你會被陽光烤焦,還是被熱風吹熟?」
「真沒意思……」靖藍賞他兩個白眼,只可惜易軻閉著眼沒看見。「好啦!搬好了回去睡回籠覺啦!省得睡眠不足,火氣太大,拿我當出氣筒!」
真是敗給她了!易軻暗歎,瞇著眼打量一臉興致勃勃的靖藍,只見她踅回屋內拿了一本古本《紅樓夢》出來,自在又悠游的看了起來。
見不得她那麼愜意、完全不理會他的模樣,易軻一手抽走書,不管她的抗議,霸道的命令,「我不睡了,去弄早餐給我吃。」
靖藍眨眨大眼睛,一臉狐疑,「真的不睡了嗎?」
「不睡了……」他故作生氣的瞪了靖藍一眼,「寶姨還躺在醫院裡,我怕有人又不安分,把腳又摔斷了,給我找麻煩!」
☆
易軻吃早餐的時候,靖藍還是捧著書坐在餐桌邊陪他。她看得很專心、很仔細,絕對不是隨便敷衍、打發時間。
從前的靖藍不是不看書,但是除了大量的流行雜志,她的閱讀層面僅止於現代派的散文或言情小說,像這一類古典小說從來也沒見她翻過。
「你喜歡看《紅樓夢》?」易軻吃一口煎蛋,慢條斯理的問。今天她總算沒把蛋給煎焦了!
「喜歡啊!我前後總共看了三遍;不過在台灣看的是另一個版本,也就是薛寶釵懷孕,然後賈寶玉考上科舉出家的那個版本。」
看了三遍?易軻的眉頭微皺,他不記得靖藍曾提過關於《紅樓夢》的事。
「那你喜歡哪個故事?」
靖藍從書頁中抬起頭,笑一笑,喝口果汁,很認真的說:「我還是比較喜歡那個故事,這個版本太沉重、太悲涼,好象賈寶玉是因為窮困潦倒才被逼得大徹大悟,不得不去出家的感覺,不夠--」
「慷慨壯烈?」易軻替她接下去,看見靖藍心有戚戚焉的點頭。「除了《紅樓夢》,你還看什麼其它的古典文學嗎?」
「很多啊……」她又埋首書中,流暢的回答,「《西游記》啊、《三國演義》啊、《濟公》啊、甚至……《金瓶梅》,差不多那些都看了,唯一沒看的是《水滸傳》。」
「為什麼?」易軻感興趣的問。
「梁山泊一百零八條好漢應該改成一百零八條沙豬。」
易軻大笑起來。她看書的確看得很有見解。
笑完之後,他的心就冷了,冷得讓他缺乏睡眠的腦細胞瞬間被凍醒。
從前的靖藍,關於名牌、關於品味,她如數家珍頭頭是道;但絕不可能和她談起讀書心得,她沒這方面的深度。
他放下刀叉,喝口果汁,不動聲色的改變話題,「前兩天我的秘書接到一個叫薛曜芳的人打的電話,說是要找你,你認得她嗎?」
「藥方?西藥方還是中藥方?」她自顧自的笑了起來,兩眼仍然盯著書。「這是個笑話,曜芳是我同學啊!她也是『藍色的眼淚』的設計師。」
她記得?易軻驚愕的瞪視靖藍。所以根本就沒有另一個靈魂,否則怎麼可能會如此順口就說出薛曜芳的身分?
也許是察覺到易軻怪異的眼神,靖藍終於從書頁中抬頭,不解的凝視易軻,「怎麼啦?一臉看到鬼的樣子?」
「你還記得什麼?」易軻的聲音明顯有點不自然,「關於薛曜芳,或關於你自己?」
靖藍托著腮,眼眸清朗的與他相對,過了半晌,她才微微一笑,淡淡的說:「突然被問起來,回得很順口,認真去想,卻一丁點印象也沒有!也許以後,得多幾個這種突如其來的問題才是。」
她站起身,收走易軻面前的空盤,站在水槽前,眼淚卻莫名的往下掉。
雖然靖藍背對著他,易軻卻清楚的感覺到她在哭。這是車禍之後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掉淚……他的心驀然緊縮,不假思索站起來,從身後環住她的腰。
「對不起,我並不是在試探你……」他歉疚的說:「我承諾過把你當成不同的人來對待,是我失言了!」
聽到這一番話,靖藍的情緒反而變得更激動,「問題是……我並不是一個不同的人啊!我有蘇靖藍的外貌,我記得一些無關緊要的片段……你叫我怎麼把自己切割開來,完全不理會過去?」
原來她並不是完全不在意,嬉笑樂觀的外表不過是在面對攻擊時的防御;內心深處的靖藍,仍然為過去那個丑惡的自己背負罪惡。
在潛意識裡逃避,這是她失去記憶的主因嗎?
易軻將她轉過來,緊緊的抱在懷裡。「別去想!忘了就忘了,我喜歡你現在的樣子;只要你回來我身邊,過去的一切,就讓它隨著你的記憶消失……」
「可是我能一輩子關在這屋子裡嗎?」靖藍淒淒泣訴,「等我走出去,我要怎麼面對那些嘲弄的、鄙視的、憎惡的……諸如此類的言語還有目光?我不認識的人都比我自己還要了解我所做過的壞事--」
「那我們就離開這裡!」易軻打斷靖藍的話,堅定果決的說:「等我把上海的事情安排好,我們可以計畫一次長遠的旅行。北京、蒙古、新疆、俄羅斯……甚至歐洲、美洲,天地之大,我們又何必局限在上海呢?」
如果……易軻在心裡默想。如果到時你還是現在的你,我甚至可以撤出上海,重新為你打造兩人的新天地。
靖藍淚眼盈盈的凝視著易軻。
這是怎樣的一個男人?外表剛峻冷戾,讓人望而生畏,可是他卻有一顆無限包容、深情的心;如此深愛自己的男人,當初自己為什麼會一再殘忍的去傷害他呢?
抵著溫暖寬厚的胸膛,她覺得所有的不安、恐懼、茫然,一點一點逝去;不管外面驟雨狂風,這個男人都會為她遮去所有襲擊而來的傷害……
捨棄從前,失憶後的的她,好象也可以用現在這個腦袋,再度愛上這個男人。
柔軟的身軀,熟悉的馨香,久違的欲望開始蠢蠢欲動……懷中的靖藍眼淚已經停止,小手不知何時爬上他的腰,安靜而柔順的棲息。
以私心而論,易軻一點也不希望靖藍回復記憶。
那些叫囂爭吵的不堪、夜夜笙歌的墮落、還有……不知凡幾的出軌,易軻希望她一樣都別想起。
他輕撫柔軟的長發,努力的和欲望拔河。不……再等等吧!
等靖藍再平靜一些,等自己的心理障礙再清除一些……不急,他們有長長久久的未來……
對某些有意進軍上海的投資者而言,易軻這個名字如雷貫耳,熟悉內幕的人都知道,只要有辦法拉到易軻這個金主,就代表日後的一帆風順。
當然要獲得易軻的青睞也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有一整組來自世界各地的菁英團隊為他分析各種訊息,黑白兩道關系良好,隨隨便便的投資案還上不了他的眼。
但對更多的人來說,易軻根本冷漠不可親近。他不賭不酒、不好女色,各種俱樂部、三溫暖、高爾夫球場……等等,商界人土常出現的地方,從來不見他的蹤影。事實上,這個人的行事低調到讓人想一睹廬山真面目都很難。
所以當他出現在某個社交場合時,不是代表主人跟他的交情深厚,就是身分背景讓他無法拒絕--比如上海市長的餐會。
找他出席的原因很簡單,就是拿他當作活動銀行,來誘騙一些盲目又野心勃勃的投資客。
對易軻而言,參加這一類活動除了浪費時間,實在找不到任何益處!要從他口袋掏錢並不難,只要准備好完整的企畫書送到公司去就得了,在這裡說得口沫橫飛都是枉然。
這個晚上他第一百次看表了。十點過五分,不曉得靖藍睡了嗎?
這是失憶後她第一次單獨在家,雖然她一再笑著保證沒問題,可是易軻一顆心就是懸念不下。
是因為不信任吧!他想。經過那麼多次的背叛,實在很難修補心中那塊破損的猜疑……
他很想打電話給她,但家裡唯一的電話在他上鎖的辦公室裡。靖藍的手機車禍後就被他收起來了,寶姨和魏叔還在醫院……
不管了!他要走了,反正他的任務已了,這個晚上他浪費夠多的時間在無謂的交際上了!
正當他打算悄俏移動腳步時,卻聽到一個爽朗的台灣國語和他打招呼。
「咦?易軻,原來你在這裡啊!我聽人說你來了,但就是沒看到你……」
易軻回頭一看,是一個叫李金貴的台商。幾年前他初到上海時曾和易軻轉過幾次頭寸,但這個人很爭氣,不但還錢紀錄良好,連質押給易軻的股票都已經翻了好幾倍了。
「你還當真神龍見首不見尾,」李金貴有干瘦的身材、花白的頭發,即便如此,他的身邊還是挽著一個年齡大概只有他的一半,身高卻多了十來公分的「秘書」。「要不是市長面子大,大概也請不動你吧?」
「不會啊……」易軻淡淡微笑,絲毫不理會妖艷的女秘書拋來的媚笑。「下次你在上海結婚,我一定出席。」
李金貴干笑兩聲,一臉尷尬,「別開我玩笑了,我們家那個虎姑婆……哎呀!別說這個,你太太呢?怎麼沒帶她一起來?」
一提及靖藍,易軻臉上雖然帶笑,但眼中卻現出些微警戒。「她前陣子出了車禍,撞斷了腳,這陣子都在家裡休養。」
「原來如此,難怪Lili說好久沒看她出來玩了。」沒注意到易軻眼中的異樣,李金貴繼續滔滔不絕的講下去,「對了,我跟你講一件很好玩的事。上禮拜我回台灣,結果在台北街頭看到一個女人,哇塞!長得簡直和你太太蘇靖藍一個模樣!我拚命叫她,還跑去拉她,結果差點沒把人家嚇死,一直跟我說她不叫蘇靖藍,叫什麼……於、於什麼藍?」
他拍拍自己腦袋,一臉懊惱,「真是!腦袋都不中用了!不過我跟你保證,真的好象,搞不好連你也一樣認錯……」
會嗎?易軻哂笑。李金貴見過靖藍幾回?難道自己會連老婆都認不出來?搞不好只有三分神似,被他給誇大了!
李金貴又東拉西扯聊了幾句,眼角瞥見市長正站在不遠處和一群人說話,急忙拉著秘書摻和了進去。
易軻對和市長拉攏交情不感興趣,趁沒人煩他的空檔閃出大廳,穿出花園來到門口。
他把停車牌交給泊車小弟,正拿起打火機點煙時,冷不防身後又傳來一個聲音,「借個火吧?」
身穿公安制服的男人站到易軻身旁,易軻沒轉身,直接把手上的打火機跟煙都遞過去。
今晚來的賓客非富即貴,公安滿坑滿谷的站崗。
男人點好煙,又把東西交還給易軻,這才低聲的說:「李恩死了。」
易軻神情一震,同樣低聲的問:「什麼時候?怎麼死的?」
「前天晚上,死在台北一家賓館……不過我也是今天才接到消息,據那邊的警察說,是吸毒過量暴斃的。」
易軻眼眸閃動,一臉冷戾,「還有呢?」
「李恩並不是單獨一個人,他是和一個女人從上海一起回到台灣,然後又一起住進賓館;可是等到李恩暴斃,那個女人就火速離開台灣,回到上海。」
李恩身邊有別的女人也不是件奇怪的事,搞不好他真把靖藍當凱子削,騙了珠寶現金,就拋了靖藍和別的女人遠走高飛。
易軻的手握得死緊,g扁了手上的香煙盒。
「他們的消息怪異的靈通,不但知道李恩是你的司機,還一直追問關於尊夫人蘇靖藍的事……」
「你怎麼說?」
「我只簡單的說她出了車禍,失去記憶,一直在家中休養。」公安古超謹慎的回答,他能和易軻配合那麼多年,自然有過人的機靈。「可是台北的警察很奇怪,一直問我,確不確定出車禍的人就是蘇靖藍本人?」
「什麼意思?」
古超搖搖頭,「我也不曉得,也不知道他們葫蘆裡賣什麼藥?」
易軻沉著臉,雙眼直視車水馬龍的街道,心中浮現一個自己也搞不清的影像。「和李恩在一起的女人叫什麼名字?」
古超略略思索一會,「我也問了一下,好象是叫……於謐藍。」
於謐藍……於謐藍……
易軻的心猛然一驚,想起剛剛李金貴說過的話。
我在台北遇見一個跟你大太長得很像的女人,叫於什麼藍……
於謐藍……好陌生的名字,但今天晚上他卻連續聽到兩次。
「幫我一個忙,」冷靜的聲音絲毫沒有透露任何情緒。「查查這個於謐藍的身分,最好能弄到她的照片。」
泊車小弟已經把車開來了,他把車鑰匙交給易軻,拿到小費後隨即識趣的退開。
古超送易軻上車,彎腰替他關車門,一面壓低音量,「易先生--」
易軻知道他要說什麼,微笑著轉頭,「我知道,那些別墅已經在我手上了,過兩天你太太就會拿到代銷的合約了。」
古超滿意的笑了,恭敬的關上車門,站在原地目送奔馳車揚長而去。
易軻用最快的速度飆回家。事情轉變得太快太急,讓他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接受!
他一直理所當然的把她當成靖藍,想過任何荒謬的可能,甚至包括那個「另一個靈魂」的鬼話;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也許他帶回家的那個女人……並不是靖藍。
天底下真有一個和靖藍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嗎?為什麼靖藍從來不曾提起,但她卻在這麼巧合的時機,用這麼怪異的方式冒出來?
舞台上演的到底是哪出戲?金蟬脫殼?還是李代桃僵?
他很厭惡自己再一次把事情想得如此齷齪,但是……他好不容易從過去的陰影走出來,好不容易得到他夢寐以求的安詳幸福……
他能再一次承受背叛與欺瞞的打擊嗎?
心裡太急,奔馳車在開進車庫時刮下一大塊漆;但他連看都懶得看,急急開了後門,穿過洗衣間、廚房。
在上樓時,他瞥見客廳的角落亮著一盞微弱的落地燈。也許是靖藍特地為他留的……
越接近靖藍的房間,他的心就跳得更快,不敢相信自己的手竟然在抖,連門把都握不住……
門開了,靖藍晚上用來閱讀的床頭燈詭異的亮著,映照著垂落的蕾絲天篷。
易軻僵硬的走近床邊,被褥、枕頭散亂滿床,但是……床是空的。
昏黃的光線穿透蕾絲床罩,像一張精密的網,勒出他每一條痛楚的神經。她又走了嗎?又像上一回一樣不告而別嗎?
「靖藍--」他放聲呼喊,像瘋了一般沖進更衣室、衛浴間……
沒有,不在這裡!
於是,他離開靖藍的房間,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去繞、去呼喊。她最常待的書房、她最愛尋寶的儲藏室、沒有人住的空房間……甚至,他還開了上鎖的辦公室……
沒有,沒有人!
易軻覺得自己的呼吸越來越困難,是誰把空氣給抽走了呢?
他顛躓著腳步走向辦公桌後,移開一個落地的大花瓶,掀開木頭地板,露出一面純鋼的金屬板塊。
密碼是幾號?他怎麼一下子忘了……他在心頭苦思,顫巍巍的在電子密碼鎖上按下幾個數字,然後按下指印。
鋼板的角落移開一個小洞,小洞裡有個牛皮紙袋,易軻拿出來察看,松一口氣跌坐在地板上。
護照跟台胞證還在,起碼靖藍並不是對他演戲,乘機偷護照。
他伸手抹掉額上的冷汗,把東西歸回原位,內心慢慢冷靜下來。
燈是亮的,床睡過了,這表示清藍曾上床睡過覺;如果她真要走,不會這麼晚才離開。
除非……有人來接走她?
他從計算機裡叫出監視檔案,確定這個晚上除了他的車,沒有別的車輛進入。
如果靖藍不在屋裡,會不會在……易軻的靈光一閃,跳起身輕快的走出辦公室。
也許她在魏叔和寶姨的小屋裡?雖然有些匪夷所思,但誰知道呢?
他快步穿過回廊下了樓梯,眼光不由自主的瞥向客廳角落的燈光,他突然覺得這盞燈亮得有些突兀,放的位置也怪怪的,好象是刻意移來照著什麼?
於是他緩步走向燈光,落地燈的旁邊有一張面向窗戶的貴圮椅,印象中這張貴妃椅並不是朝那個方向的。
靖藍總喜歡把東西搬來搬去,按照她看書的心情……
貴妃椅後傳來一陣——的聲音,而那讓他遍尋不著的身影,就蓋著一條毛毯,蜷縮在貴妃椅上。
易軻的眼睛濕潤了。
不敢相信活了三十七年,自己竟然還會因一個女人而想掉淚!
輕輕的繞過椅子,小心翼翼的在椅子邊緣坐下,癡癡的望著睡夢中的臉龐。貴妃椅終究不是個好眠的地方,只見她的眉頭深鎖,不時的改變姿勢。
他伸出手,愛憐的撫摸蹙起的眉心,手指卷繞著細柔的長發,烏黑的長發在燈光的照映下微透著藍光。
這是一頭沒染過色的秀發,如絲般的觸感,大概連整燙都很少。
但這似乎不是記憶中的顏色……身為一個模特兒,靖藍經常需要配合服裝作造型,雖然沒有染得奇奇怪怪,但絕對不是這樣純黑的發色;而且,發質也完美到令自己的手陌生……
大概是易軻的動作吵到靖藍,她又翻個身,沒有張開眼,只是發出朦朧的囈語,「你回來了,阿光。」
阿光?易軻的手頓住,只有日常累積的生活習慣,才會在睡夢中反應得如此自然。
一出神,手上的動作不自覺加重幾分,也許因頭發被扯疼了,睡夢中的人終於張開眼睛,迷茫的望著易軻,過了一會才回神笑了一笑,「是你啊易軻,你回來啦?」
她曾說過夢裡不知身是客,那麼,是否也有另一個名字潛藏在她的夢中?
「誰是阿光?」易軻的語調有十足的醋意,「你剛剛叫著這個名字。」
「阿光?」仍帶睡意的眼中明顯的露出疑惑,她的表情瞬間變得凝重,十分認真的思索著這個名字。
見到這種情景,心慌的反而是易軻自己,急忙的制止,「別想、別想……想不起來就別想!」若是演戲就繼續演下去吧!「好好的房間不睡,怎麼跑到這裡來睡?也不怕著涼了?」
靖藍果真放棄原先的話題,揉揉困倦的眼睛,半是埋怨半是撒嬌的說:「都怪你這房子太大了,我睡在房間裡頭,老是疑神疑鬼,開門聲啊、腳步聲啊……嚇都嚇死!干脆被子一抱躲到這裡來,我想這裡離門比較近,萬一有事,起碼逃命比較快。」
就這麼簡單?易軻真是哭笑不得,這麼直接簡單的理由,卻讓他像個瘋子一樣在屋子裡團團轉,差點嚇出心髒病!
「你怎麼啦?現在幾點?很晚了嗎?」無辜的眼睛注視著易軻,完全不知道自己鬧了什麼事。
「快十二點了吧!」易軻苦笑,覺得自己當真是庸人自擾。「我不太喜歡那樣的場合,找到機會就溜了。」
「他們沒有找你『續攤』啊?」靖藍漫不經心的接口。
「續攤」這一句,靖藍是用台語說的,台灣那些做生意的很喜歡玩這一套,回到上海,他很少帶靖藍外出應酬,也不會有人對著帶老婆的易軻提議這種事。
「沒有,」他淡淡的回答。「為什麼這樣問?」
靖藍聳聳肩,「沒啊!只是隨口說說。」
她的「隨口」,件件都是記憶中的事,突然間他發現,靖藍閃爍的記憶大都局限在台灣發生的事,到上海之後,包括結婚的這一整段過程,簡直就在她的檔案中被蒸發了。
「你是誰?」易軻不由自主的低喃,手指順著臉龐的弧線輕輕滑動,「你是怎麼來的?」
「我是誰?」最近他好喜歡問這一句話,明明白白的人站在他眼前,為什麼他比失憶的自己更混淆?
「我是誰呢?」靖藍嘴角噙笑,露出無辜又調皮的神色,「我是九尾狐狸精啊!在恩州驛弄死蘇妲己,吸了她的精氣魂魄,占了她傾城傾國的軀體,要來斷送你商家的錦繡江山……」
說到這裡,她故意歎了口氣,做作的揚揚長睫毛,「沒想到功力不足,三魂七魄沒吸齊全,反倒落得現在ㄌㄧㄌㄧㄌㄚ-ㄌㄚ-的樣子!」
易軻被她搞怪的模樣逗笑了,愛憐的揉揉她的臉。入門到現在,郁結在心的沉悶總算一笑而散。
「你啊!你講故事,我也來講故事好了……在中國的傳奇小說裡有個故事叫『牡丹燈籠』,裡頭有個書生,叫……」
易軻一時想不起來,遲疑了一下,靖藍就又機靈的接話,「叫易生。」
「好吧!叫易生。」易軻失笑,順了她的意。「這個易生呢,除了喜歡結交文人雅士,也常常到一座湖邊的寺廟去,和得到的高僧談經論佛。有一天呢,他回家的時間比較晚了,在經過湖邊時,遇見一對妙齡主僕,手執一盞牡丹燈籠,朝他迎面而來。花月良宵、才子佳人,當然成就一段纏綿旖旎。」
靖藍不但聽著易軻說話,還仔細的凝視易軻的臉,但是在認真的表情中卻翻譯不出他說故事的用意。
「這個易生呢,佳人陪伴,夜夜春色,自然就無心出門敘友。直到有一天,廟中的高僧來尋訪他,發現他雙眼無神、骨瘦如柴,氣虛體弱,當下就知道他邪魅纏身,急忙將他帶往廟中。經過四十九天,易生痊愈了,但是高僧警告他,入夜之後,絕對不要接近湖邊,以免舊事重演。
「但有一天,易生和朋友談心談得太晚,回家的時候經過湖邊,才發現天已經黑了,這個時候,手執牡丹燈籠的主僕又出現了……」
易軻話語中斷,深邃專注的凝視靖藍的眼睛,「命中注定的,逃得了一次,逃不了第二次!所以這一次,不管你是九尾狐狸精,還是什麼妖魔鬼魅;不管你要的是錦繡江山,還是命,我都認了。只要有一盞牡丹燈籠,夜夜和你相伴游湖,天堂還是地獄,也都無所謂了……」
融化了……
清亮的眼中迷茫上霧氣,化成串串水晶滑落。
這樣的真情,教誰不感動呢?
易軻低下頭,輕輕吮沒她頰上的淚。如果這淚是為他而流,是不是代表撇開「靖藍」這個名字,她的心中也有他的一席之地呢?她是不是也有某種程度在乎他這個人呢?
四片唇瓣交纏,帶動重新燃起的火焰:一個全心全意交付自己,一個卻在理智與欲望中嚴重交戰。
雖然每一個毛孔都在吶喊著釋放,但是,他能如此自私嗎?
如果她真是靖藍,是他的妻,帶她上床自然名正言順;但……如果不是呢?他怎能利用她的失憶,占她的便宜?
一咬牙,易軻極度困難的抽離柔潤的紅唇。
靖藍的呼吸急促,臉上明顯露出受傷的神色,語氣顫抖的說:「你是不是還在乎,我以前對不起你的事?」
「不是這樣!」易軻急忙否認,抱住她,讓她緊靠著自己胸膛。「我既然都願意為你捨命,怎麼還會在意那些事呢?我只是希望……你對我的愛不是因為你有一個叫『蘇靖藍』的名字,而是……而是來自你心底,真真實實的訊息。」
是這樣嗎?靖藍迷惘了。他是要她把蘇靖藍和自己的心分開嗎?當真要做到靈魂和軀體分屬兩個人?
可是,如果不是蘇靖藍,她有什麼資格去愛他?又憑什麼得到易軻這樣的男人無怨無悔,執著專情的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