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早上,十幾個人的實驗室,沒有再聽到閒聊的交談聲音。
就像她來的第一天一樣,她非常不習慣這種過分的沉寂。
季節雨完成最後一個步驟,並且記錄之後,才發現整個實驗室只剩她一個人。
看看時間,快兩點鐘了。
她太投入,也大概是忙昏了頭,竟然錯過午餐的時間。
那些數日來有說有笑的同伴,在豬的面前,果真個個成了老鼠,連吃飯也不打聲招呼。真是無情無義啊!
經常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十足一個怪人!就和地的任名字一樣!
季節雨實在無從想像,「人」,怎能不苟言笑的過嚴肅的日子呢?
拿起背包,她臨時決定把新實驗延至明天。現在,她必須先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好好呼吸幾口新鮮的空氣。
她很快的拐到她那輛紅色的跑車旁。
在等待大門開啟的片刻,用力扭開音響正準備讓耳朵吸收點久違的聲音。
經常悠哉的走來,穿過閃亮的車旁,不經意與車上的主人四目相視時,他眼中射出鄙夷的箭是那樣兇猛地將季節雨當成目標。
他再一次明顯的敵對及排斥態度,令憋了一個上午的季節雨產生了反彈的情緒,終於爆發了心中的不快。
她故意對經常視若無睹,猛踩油門,呼嘯而去。一點兒也沒有浪費車子「跑」的性能和天職。
「一個選錯地方的千金小姐!」經常濃濃的厭惡感在語氣上表露無遺。
離開中心,脫離了經常的範圍,季節雨放慢了速度。
她輕踩油門,讓車子在山徑間緩緩滑行。
和風徐徐在她耳際飄然而過,產生的呼聲是她最喜愛的大自然交響曲。
這首交響樂會隨著車子的速度變化出各種不同的節拍及曲調,或者是知力萬鈞、洶湧澎湃,或者是典雅雋永、悠揚迷人。總之,它是百聽不厭的樂章。
最重要的一點,沒有人能觸摸這首天籟之音變化的按鈕,它的主控權完全掌握在她自己的手中,別人無法左右它曲調的改變。
也許是樹木在淨化空氣,調節氣溫和濕度的同時,釋放出來的芬多精已發揮使人頭腦清醒的功效吧!季節雨深呼吸之後,腦部的活化結果,使她能清醒地分析「經常」。這個觸發她幾乎是死火山的憤怒情緒的人。
經常絕對不會是為了與世上所有的人為敵而生下來的。他那僅有的一次淺笑,包含的羞澀與難為情的訊息雖然是那樣的薄弱,但是,卻已露出破綻。
他只是在武裝自己罷了。他不應是外表那個冷肅得不近人情的人。
他為了什麼而偽裝自己呢?或許,探索他的內心世界會比研究植物更精采、更複雜。
可能是心情愉快的緣故吧?她的歌聲在這個時候聽起來,倒也頗能弓隊人勝。
回到家,一個漂亮的倒車入庫,將車停好,她一拐一拐地進了屋子。
才剛坐定,莊永鳴的電話便到,打斷了她的歌聲。
「怎麼知道我在家?」她不相信他有屈指一算的特異功能。
「我打到實驗室。」他簡單的解釋。
「有事嗎?」
「和經常見面了嗎?感覺如何?」他的聲音是無比的興奮和喜悅。
「那個人?一個字形容——怪!」
「會不會是你搞錯對像?他是正經八百了些,不過,『怪』似乎一點也搭不上邊。」他不相信節雨說的是同一個人。
「不就是你爸爸那個實驗室的負責人嗎?」好傢伙!竟然從來沒提過他老爸本領這麼高,連植物怪傑——經常都挖到了。
「沒錯啊!」他搔搔腦門,確信這其中是有誤會。「今天晚上,我爸爸請經常到家裡談談這一次在日本的心得,我認為你可能會有興趣,所以打算請你一起來,順便正式介紹經常和你認識。他懂得真多,應該可以給予你許多幫助。不過,現在經你這樣一說,我已經不敢把握你到底來不來?」他口沫橫飛,說得振振有同。
「幾點鐘?」她當然肯,有這個難得的機會瞧瞧經常的另一面,豈能錯過?
「七點。先吃晚飯,吃飽飯再討論。」
「OK!我知道了。」
「我去接你。」
「不必了。我自己開車,免得又要讓你跑一趟送我回來,多浪費時間!」
「好吧!晚上見。」莊永鳴愉快的掛上電話。
到了晚上,季節雨依約前往。
莊永鳴領著她進人大而豪華的客廳。
這種超級有錢人的氣派,連她富有的老告也要略遜一籌。她環顧四周,已經有許多人在場。那些陌生人訝異的表情和明顯的歎惜眼光,令季節雨感到不自在和莫名其妙。
「如此姣好的女孩,可惜了那隻腳!」
她聽到有人竊竊私語才恍然大悟。原來,她忘了自己的腿疾。
她真想走過去告訴那個人,他的音量太大了,她聽得一清二楚了。
不過,終究她還是忍住這種惡作劇的衝動。第一次來莊永鳴家作客,她可不想製造太令人難忘的效果。
她展現更甜美、更迷人的微笑,采博取每個人的讚歎的心——一個美麗的跛子。
「我猜一定有人認為你真沒眼光,居然帶著這麼不稱頭的女朋友回家。」她在莊永鳴的耳朵私語,一方面則不忘繼續展露姓的笑容。
「哈!這倒好玩!」經季節雨這麼一說,莊永鳴再看看其他人的表情,覺得這個插曲令人心動不已。「我必須更加小心的『伺候』你,是不是呢?讓我扶你到那邊坐下,你可不能站太久哦!」
莊永鳴促狹的情緒已達沸點,他不避諱的在來賓面前穿梭,為季節雨找一個舒適的位子。
平時這種屬於他父親和母親的應酬場面他是不熱中的,不過,此刻他在經過每個人的身前時,卻意外的熱情招呼他所認識的人。當他看見他們眼中閃過的奇異眼神和不知所措的表情,他覺得好開心。
這一剎那,他甚至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有毛病。原來愚弄他人,可以得到如此的快樂!這真是生活中一劑不錯的調解藥。
雖然今天不是四月一日愚人節,不過,他一點也不會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心虛和內疚。
「好玩吧!」他向季節雨愉快的眨眨眼,像極了被放縱的頑皮小孩。真想衝出去大笑幾百聲。
「你有病!」季節雨故作矜持的責備,卻也掩飾不了洋溢於眼睛裡的活潑神韻。「長這麼大,還沒有這麼風光過,居然能收集這麼多的眼珠盯著我不放。」
「我也是。」莊永鳴回答著,然後苦無其事的環顧四周。
他的媽媽在那堆珠光寶氣中,投來一個讚賞的眼光。
不明就裡的她,深深為兒子今晚得體的表現而感到心花怒放。
「經常一向最準時,今天怎麼反常了?」當地遍尋不著經常的蹤影時,明顯的失望從他嘴裡吐露出來。
「你和他——熟嗎?」
「還好。他是我父親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網羅到的人才。我覺得他有才華、有能力,是個非常優秀的人。」莊永鳴言談之間對於經常的欣賞表露無遺。
季節雨可不這麼認為!她只看見他跋扈的一面,其他的則還有待觀察。
不想與莊永鳴爭辯,更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她只好保持沉默來結束這個由自己開始的交談。
她無趣的瀏覽這座商業鉅子的宮殿,確實美輪美奐得可以用「奢侈」兩個字形容。
突然,一個圓拱門被打開,走出了兩個男人。
季節雨一眼便瞧出其中一位是莊永鳴以為遲到的經常。另一個人,季節雨也不陌生,那就是在新聞媒體出現率頗高的宮殿主人。
第一次正面注視這種傳奇人物,季節雨竟也有幾分的好奇和新鮮感。她的結論是——這位國王的外表,還真是沒有辜負他的名字——莊嚴呢,實在很難想像他和莊水鳴會是父子。
看莊嚴介紹經常的態度,可以得知經常的地位果然不低,難怪他在實驗空中,那麼不可一世、那麼的跋扈!
難道也是個孤假虎威的傢伙?想到這兒,季節雨厭惡的想要離開。
遠遠地,經常就看見莊永鳴和他身旁的季節雨。
「原來是利用這一層關係進我的實驗室。」經常心中嘀咕著。
他有意要避開,奈何不識相的莊永鳴頻頻招手,又不能假裝看不見。拗不過,經常只好走過來。
「嗨,經常!」莊永鳴是無法理解經常和季節雨之間的衝突和心結的,他熱心的介紹,「你們都見過了,不是嗎?以後得請你幫忙季節雨哦!」
「我看她的能力頗強,應該用不著我。」經常的語氣生硬。
他討厭這個傲慢的女孩,居然連站起來都捨不得。
「放心吧!經先生,如果我的能力不夠,我一定會自動消失,絕不會麻煩你。」季節雨帶著挑戰的眼神,逼視經常,但臉上的笑意卻揚得更開。
「失陪了!」臉一沉,經常掉頭就走。
季節雨心想,他真是一個情緒易變的人,也許翻臉跟翻書一樣快,這該就是他的專用形容詞。
「你不會和他有什麼過節吧?他今天才回實驗室哪,小姐。」莊永鳴覺得今天的經常和季節雨都不是原來的樣子。
一個劍拔誇張,一個是防護盾高舉,再傻的人也可以聞出火藥味,更何況是那麼濃的火藥味。
「無聊透了,我想回家。」季節雨不打算回答他的問題。她只肯定今晚將不會是個愉快的夜晚,倒不如趁自己還未倒盡胃旬前先溜走。
「吃飽飯再走。」江永鳴想挽留。
「還是不要。」他重重搖頭堅持道。「大家都陸續進入飯廳,這個時候走最好,一點也不唐突。」
「不如我也一塊兒溜,反正這種應酬場合我也不喜歡。」莊永鳴覺得她這一定,這個晚上再也沒有吸引他的地方了。
「不好吧?」季節雨雖然有些贊成,但到底她還是不想背上莫須有的罪。
「干壞勾當如果沒有夥伴多無趣啊?」莊永鳴是決心死纏爛打。
季節雨黑眸一轉,「好呀!不過條件先講好,由我開車,至於回來,你自己搭車,我可不負責接送。」
「沒問題!」為了爭取時間,莊永雞二話不說,一把抱起「不良於行」的季節雨,以路百米的速度往紅色的車子飛奔。
一轉瞬的工夫,由在嚴宅邪急駛出來的紅色火球,消失在霓虹燈閃爍的黑夜。
這一切,恰巧被折回客廳的經常盡收眼底。
他如雕像般的寧立,在他冷冷的臉上,好似結了一層霜,再也找不著一絲絲可以洩漏他心中想法的表情。
季節雨一大早便出門。
她沒有心思去猜想昨晚在在家的後半夜是怎麼結束的,她關心的是,絕不能讓經常有趕走她的任何蓓口,她必須以超強的能力打敗經常。
打敗經常?
進「莊嚴」是個錯誤嗎?該死!這不應該是她會犯的錯誤。
難道——犯這個根本不可能會犯的錯誤,為的只是要去認識經常嗎,她用力的甩甩頭,想要將腦中這份莫名的想法拋出腦外。
那傲慢的傢伙,誰希罕認識他?她為的只是找到留在台灣的理由,不是嗎?大不了畢業典禮完之後,拍拍屁股隨爸爸媽媽回加拿大,犯不著在這兒忍受經常的臉色吧!
一路的腦力激盪,季節雨不知不覺中已駛入研究中心的實驗林場的範圍。
微弱的曙光也透過雲層,照射著樹葉末梢的露珠閃閃發亮。
山上確實離太陽比較近。城市仍昏睡在朦朧中,這兒卻早已高唱光合作用進行曲。
或許是太依賴芬多精的心理作祟吧!
季節雨將車子停在路旁,她打算下車走走,說不定早晨的林間漫步,可以為她帶來意相不到的靈感。
清明剛過,大地呈現出一片氣清景明。這是季節雨最喜愛的季節,一切生物都顯得特別清潔明朗,萬物都表現得生氣蓬勃。山徑兩旁,一處一處的小白點,正是長滿針棘的樹莓所開的花。
樹每是她從小就非常熟悉和異常喜愛的一種野果。
每一年的清明掃墓,是父親唯一忽視她的日子。大人間忙著替祖輩整理門面時,她總是被樹梅特殊的酸甜味道,吸引得到處亂鑽。
一直到她把辛苦大半天才採集而來的樹莓囫圇吞棗以後,才發現衣服被勾破了好幾個洞,腳也被割了好幾道傷痕,而雙手則沾滿了紅色的樹莓汁。
啊!真是難忘的清明掃墓。
長大後,墓園的樹毒越來越少,終至完全消失,還著實令她難過了好些日子呢!
她靜靜的望著小白花發呆,有一份久別重逢的悸動,真恨不得現在就將它催熟。
好像一個不誠實的小孩,撿到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卻又愛不釋手的想要占為已有。季節雨在心中,把這些樹莓視為專屬的珍寶。
四下瞧瞧,還好,空無一人,這果真是劃地為王的好時機。
「喏!從現在起,『你們』全是我的泥土,不准任何人接近,知道嗎?」季節雨煞有其事的交代著。「膽敢靠近的人,就罰他摔一跤吧!」
感覺有雨絲,伸出手掌向天,果然有幾滴的雨摘掉落在手心。
春天是萬物生氣方盛的季節,最需要及時雨來溫潤泥土,才能使得萬物欣欣向榮。
「雨生百殼,春雨可貴」,指的應該就是這個時節所下的雨——殼雨。
雨下的不大,季節雨無意躲開這場雨。可是,在腦中快速旋轉的一個可怕的名詞——酸雨,迫使她不得不走回她的愛車。
來到車旁,正有一個難題等著她。
車頂還敞開著哪!還好,雨未轉驟,否則後果真是堪慮。
也許是買錯車型了。她心裡咕噥著。
慢慢將車篷架好之後,她打定主意,不再讓車子「上空」,免得哪天成了接收雨水的蓄水池。
坐上車後,她讓車子緩緩前進。她肯定這場雨一定了不大,因為太陽似乎仍在一旁躍躍欲試,正等待著最佳時機再度露臉。而她則又可以繼續尋幽訪勝,追求靈感。
前進了幾百公尺,不合作的天氣質證實季節雨的猜測是錯誤的。
雨,開始僻哩啪啦的下來。
「真不給面子!」眼睛看著車窗前不斷垂落的雨珠,季節雨忍不住責備道。只不過,她並沒有不高興,相反的,她正在暗自慶幸車頂早已撐起來。
灰濛濛的山路,有黑影在晃動。從移動的速度來看,立刻可以猜得出是誰,只是,再怎麼也無法相信在這件情況下,他還能如此「從容不迫」?
季節雨念頭一轉,心中不由得暗暗竊喜,也許,她更該飛馳而過,讓水花濺得他滿頭滿臉,那才叫做大快人心呢!
這樣歹毒的念頭維持不了多久,立刻就受到自己良心的苛責。她不該也不是幸災樂禍的人,這種有失厚道的作法更不是她一貫的作為。想不通的是,唯獨對他特別設耐心和幽默。
季節雨以急促的喇叭逼他到路肩,然後踩了煞車。
「嗨!經先生!」她打開車門邀請已成落湯雞的經常上車。縱使她仍有些許的不願意,但仍做最有禮貌的壓抑。
先是嚇一跳,接著略作猶豫之後,經常輕輕的搖頭拒絕,睫毛上的水珠因這個動作被抖落到臉頰。
「我不想弄濕你的車。」抹去臉上的雨水,他僵硬的揚揚嘴角。他全身上下,恐怕已經找不到一處於爽的面積了。
「你是希望我先請你除去吸水的東西嗎?」她帶煽動的眼神及微笑。「我可不習慣看全裸的男人。」
事實上,經常與全裸已無兩樣。被雨水完全滲透的單薄棉質休閒服,緊貼住他身上的肌肉.屬於男性的人體線條和膚色,在若隱若現之中,窺得季節雨有幾分的尷尬及不自然。
「上來吧!或者你真的堅持非先脫光衣服不可,我也不反對。」她故作輕鬆淘氣的語調,打破這似水無止境的僵持。
很快地,他被迫放棄拒絕。誰能夠拒絕一個滿帶甜美笑容的女人呢?更何況她正向你伸出援手。
「真巧,昨天剛買了大浴巾,還來不及拆封呢!」她從後座一包放滿雜七雜八的袋子裡,找出浴巾。
「謝謝。」接過浴巾,他直覺的反射動作,便是蓋住他腰下那塊最「突出」的地方。
「不會是這麼喜歡林雨吧?」她慢慢將車子駛離路旁,繼續上路。
「反正也來不及跑回中心避雨,乾脆就隨它。」他帶著勉強擠出來的笑容說。不知是難為情的笑,或是他在表示友善?
點點頭,表示瞭解後,季節而不再說話。不過,她的眼裡可是一點兒也沒有閒著。她正偷偷打量身邊這位有點兒狼狽的男人。
沒想到一場雨的功用這麼大。
他濃眉深政不安的雙眼緊緊盯住窗外每一滴落下的雨水,手則無意識的在彎曲指關節,嘴角若有似無的牽動,彷彿是在咒罵這場雨下得不是時候。
不!也許該怪季節雨!不知她發哪門子的神經,一大清早來破壞他每日例行的植物閱兵。
將經常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裡的季節雨,眼中閃過一陣嘲諷的笑意。
她的心裡確實在暗自取笑他——你那權威性的冷酷和發號施今的嚴肅都哪兒去了?季節雨非常得意撞見他的侷促困窘,雖然他表現得不明顯,但是,看慣了他在其他場合「作威作福」的做模樣,不滿的心底油然升起一陣報復的快感。
這樣一想,讓經常借便車已經不算是日行一善了,反而闖像是專誠看他出醜。
經常的眼光從窗外移回車間,他不懂季節雨究竟在開心什麼?因為他可以感覺到她充斥滿車子的愉快氣氛。
也許是鬼使神差,更像是著了魔,不然怎會上她的車呢,經常開始為自己所下的匆促決定感到後悔和厭煩。
他討厭季節而永遠不在乎的神情,他討厭她那永遠不停止的開朗笑容,他更討厭她有意無意洩漏出來的戲游神韻。
每一種從她身上散放出來的特質,都重重地壓迫著他,讓他喘不過氣、翻不了身;更糟糕的是,她讓他自己覺得像怪物一般。這是多麼可怕的經驗啊!三十幾年來,他的日子就是這麼樣的過,從來不曾發現有何異樣,或是未臻理想的地方。
沒想到,這根深抵固的生活模式,竟會因為一個陌生的女孩在面前笑那麼幾次,就完全被告瓦解。
他對自己的信心消失得莫名其妙,早上醒來時,甚至發現浴室鏡子裡有她笑得如陽光燦爛的臉盤據,而自己那張俊俏但嫌呆板的臉已被趕得遠遠的,遠遠的……
他已經在自己的鏡子裡,看不到自己的影像。
一聲尖銳而冗長的煞車聲,將經常已經飛亂的思給拉回現實。
車子停在中心的大門口,正等著大門開啟。
「對不起,我必須先回宿舍一趟。」他欠欠身,抓起那條半濕的浴巾,移動半透明的身軀,打開車子,一腳跨出車外、「你的車子——」
「沒關係,我會處理的。」才隍放開握住方向盤的手,聳聳肩,一副小case的無所謂。
「那——再見!」他輕輕關上車門,柔和的目光欲言又止的猶豫了半晌,然後掉頭往宿舍的方向走去。
雨,已經停了,和它來的時候一樣急。
太陽又再度露了半邊臉,直瀉而下的耀眼亮光,正在驕傲的還說著剛才玩的一場短暫但卻異常成功的躲迷藏遊戲。
經常再次出現在她的面前時,是在各就各位的實驗室裡頭。
一件做工和質料均屬上乘的鐵灰色長褲,外加件純白色的圓領衫。季節雨不得不佩服他獨到的穿著品味。
他的衣服透露出木拖泥帶水的乾脆作風,顯然和地呆板又嚴格的領導方式有很大的出入。他又發現,愈接近他就愈感覺到他有更多的內在和外在的不一致。
誰說女人像謎?季節雨覺得他更像是謎霧。
她偷偷用眼角鍬一眼和她有一段距離的經常,意外地「逮到」他慌張的收回在她身上凝聚的目光。
他很快地投入於假裝出來的忙碌之中,並且以更快的速度將全身細胞和實驗室的冷空氣結合在一起。
他的臉,又恢復那可惜的神韻。早上因那場而所帶來的難為借,以及剛才被季節雨撞見他偷窺的心虛,一下子全都不見了。
季節雨不得不再次佩服他。「這個人」的喜、怒、哀、樂,肯定只有一種表情來表示,那就是——面無表情。她小小的嘴巴,不服氣地嘟昧著。她真希望有一天,有個機會可以解剖他的腦部組織和結構。
現在,她又想暫時離開這個令她窒息的空間。
她在這裡完全沒辦法思考。這裡的氣氛太冷、太僵,一點兒也不生動活潑,實在無法引起她靈活的頭腦做有效的運轉。
伸了一個大懶腰,椅子往後一推,她決定出去山徑上吸取一些有助於思考的大自然因子。
她一破一拐地走,經過經常的身後時,故意加高分貝地說著:「經先生,我出去走走。」
她的目的是想為沉寂得像座死城的實驗室製造一些聲音,縱使是不好聽或是不受歡迎的都成,只要這個聲音能提醒每一個活著的人,她都認為已達到氣死經常的目的。
不等經常回答,她又慢慢踱著步離開。
經常驚嚇得目瞪口呆的樣子,背對著他的節雨是沒有看見的。
想不到她竟會是……經常的心情是錯綜複雜的。
從來沒想過季節雨是個行動不方便的人。怎麼會呢,她是那麼亮麗耀眼,那麼風趣開朗,那麼朝氣蓬勃,那麼有太多不合邏輯的現象在她的身上。像她這樣明顯不方便的女孩,怎麼可能如此樂觀呢?
他開始後侮。為自己對節雨的敵視和莫名其妙的反感而後悔。是什麼原因讓自己這樣反常又小心眼地敵視一位陽光女孩?
是嫉妒!他是在嫉妒,嫉妒她擁有他欠缺的豁達、放得開。
現在。他只讚歎她過人的毅力和勇氣,不僅忘得了本身的缺陷,更帶給周道的人輕鬆的氣氛。
一個箭步,不經過猶豫的快速衝動,他緊跟著剛才離開的腳步,循跡而在。
他只有一個念頭——保護季節雨這個勇敢的女孩。
唯有如此才能彌補自己無心的過錯和不知之罪。
「嗯,外頭的空氣確實迷人多了。」季節雨盡情敞開快要窒息的心,倘佯於大自然的花香鳥語之中。
一路追趕而來的經常,一小段距離之外便聽到季節雨令人不太敢恭維的歌聲。
乍聽這有點引人想拍案叫絕的歌聲,他停頓了所有思考,不知如何反應。片刻後,他不覺蕪爾,很難得的笑意在他的呼角蕩漾著。
「好一個純真的赤子之心。」他忘情地欣賞不至於荒腔走板陽卻有些飄浮的「天籟之音」。
說來奇怪,也許在今日之前,經常此刻的反應應該是不屑一聽與厭惡的,而今只因為讓他發現了在她身上不該有的缺陷,她所有的一切都變成可愛在而值得容忍的了。
一陣還算熱烈的掌聲在她將完成最後一個長音時響起。
她很理所當然地接受,並且想當然耳地轉身回禮。
她行完九十度的鞠躬禮,抬頭望見經常的臉。
不置信加上不情願,她臉上的表情是古怪得可以。
「難不成設經過你的同意,不能擅自離開實驗室?」少許的腦羞成怒作祟,她用充滿批鬥的眼神逼視經常,很有單挑的意味。
「我不是這個意思。」臉色大變的季節雨讓經常有些許的難堪,他不知道原來鼓錯掌了。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陽光女孩溫怒的模樣。
「我只是想——想陪你熟悉環境。」這種料想不到的敵對氣氛雖然令人吃驚,不過,並沒有嚇走他接近她的意願。
「熟悉環境?」彷彿是年度大笑話般地有效,季節雨怪叫一聲。「我來的第一天下,你這樣說我可能會比較不吃驚。」
對於季節雨的坦白,他一點也不以為許。「很抱歉,我實在不是個盡職的主人,不過,人啟,有情緒化的低潮,能不能原諒我稍前的情緒低落呢?」
地擠出有點困難的笑容,謙卑地說著。這不是他所在行的外交辭令,他說得滿辛苦。但,這至少比告訴她說:「我很同情作的外表。」要容易得多了。
「哦?」
這一點也不像他的作風。至少就她所瞭解的範圍,這一點兒也不像他。莫非——耍什麼詭計不成?季節雨眼珠子一轉,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不要扭曲我的意思。」他沉穩的聲音,述說季節雨敗露的心思。
「我想是在日本吃多了『烏龍』,回到台北仍然還沒有特烏龍腦袋恢復過來。」
季節雨噗佩一笑,算是勉強同意經常見日來的排斥和不友善全都是「烏龍」擺的烏龍。
「你很會自得其樂。」他羨慕死她那永遠不嫌多的快樂笑容。
「錯!」她用力地糾正。
經常一頭露水,無法瞭解她的意思。
「這世界這麼美好,本來就該盡情去享受的嘛!自得其樂?說得多無奈,我可不喜歡。」
想來,這樂觀的女孩。連字典裡的詞句都是好的呢!
「連——」本欲衝口而出的話,被經常機警地煞車,他不露痕跡地將視線從季節雨的腳上移至旁邊的花海。
她都能坦然而對,甚至忘卻本身的缺陷,我又何苦硬要揭她的傷口?這豈非大不入道?他心裡悄悄的責備自己。
「什麼?」對於經常的欲言又止,季節雨不得不表示禮貌性的好奇。
「沒有。」他歉疚地搖搖頭,並急於尋找新的話題來轉移迄今人不忍的殘酷事實。「一切還習慣嗎?」
「當然不習慣!自從你一回來,我就渾身上下不自由。」她老實不客氣的發洩牢騷。
「原來我這麼惹人厭。」他的風度真好。
「適者生存,我會努力調適自己的。我可不想被輕易的淘汰。」
「有鬥志,不錯!」經常非常讚許。「你的指導教授是誰?」
「倪清方。」
「出了名的教授。」他輕輕地點頭。「你的論文主題是什麼?」
「建立表現胡瓜嵌紋病毒3A基因正、反意骨之轉殖。」
「哦?那你轉殖什麼?」
「煙草。生長期較短,容易些。」
「你現在手邊的工作告一段落後,我會交給你一個獨立的實驗,可以嗎?」
「沒問題。」季節雨興奮得手舞足蹈,忘了尚未復原的腳,以至於差點跌跤。
「該怎樣感謝你?」她瞪大重燃希望之火的眼神,充滿感激的看著經常。「今天是我的幸運回,不是嗎?」
「真容易滿足!」他的語氣是愛憐的。
「我常常說的至理名言——人生充滿不斷的驚奇和喜悅!」此刻,初見經常所帶來的短暫陰霾早已一掃而空。
她又重新全心全意投入她大同世界的生活意境,享受她的人生驚喜。
「如果需要我幫忙,希望能讓我知道。」他不想破壞屬於季節雨的愉快氣氛,一邊說著,一邊又漫漫踱回他的領土。
面對突然客氣得太過分的經常,季節雨倒有幾分不適應。她怎麼也想不通是什麼原因,促使他改變冷漠又跋扈的態度。
「不會是我對他的誤解太深吧?」季節雨有片刻的茫然。「管他!只要不是暴風雨之前的寧靜,怎麼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