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沒消息?」
艙房內一室的黯淡,窗欞外的夕陽照亮了男人冷峻的臉龐,顧名揚沉聲詢問佇立在案桌前向他報告事宜的常慶。
常慶點頭。「已經尋遍整個鎮江城了,沒有一戶人家知道夏小姐。」
顧名揚聞言沉寂下來,眉頭緊擰著,連日來所累積的疑問在心底萌芽孳長。
她,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他起身踱到窗前,看著越加黯淡的天色,沉思一會兒,隨即轉身向常慶吩咐道:「停止所有的尋訪。」
既然整個鎮江城都尋遍了,再找下去也不會有結果的。
「是。那顧爺要用膳了嗎?大夥兒都在等著您。」
顧名揚搖首。「你們先用,我待會兒再過去。」
常慶走後,整個艙房又恢復了寧靜,顧名揚回到案前,翻出常慶來之前正在閱讀的信箋。
這是從京師一位名叫「紅娘」的人捎來的信。
紅為朱,娘為後。捎信的人正是當今天子——朱由校的皇后張氏。
皇帝醉心木雕,耽於玩樂,不理朝政,使得大權落人魏忠賢與皇帝之乳母客氏手中。三年前,魏忠賢受命提督東廠後,氣焰更盛、權勢更大,獨攬朝廷大權之餘,更與客氏四處結黨營私,胡作非為。
魏忠賢甚聖殺害忠於明室的大臣,與東林學士們展開激烈的鬥爭,更下了凡不依附九千歲者——皆為東林黨人之令,對一些正直之上加以迫害。
而皇后張氏為人耿直、品性嚴正,不齒客魏兩人的所作所為,時常勸諫皇帝,可皇帝只一味地寵信奸人。
張皇后遂聯同皇帝之五弟信王——朱由檢合謀對策,力挽一天比一天腐敗的朝廷。
顧名揚得知張皇后和朱由檢的救國救民之心,毫不猶豫地加入了他們的行列。
這回張皇后捎信來,就是要他在年底時把大批西洋槍火炮彈運到無錫,再由歸順朱由檢的忠黨人士押往京師,準備利用這批槍炮正式向魏忠賢宣戰,將其龐大的黨羽徹底殲滅。
看畢信箋,顧名揚遂把信箋點火焚燒,看著熊熊燃燒的火焰,思緒有片刻的忡怔,直到紙成煙灰,他才回過神來,走到書櫃前,翻出與洋人交易槍炮的帳簿。
他皺起濃眉,臉上儘是嚴峻之色,心底付度著天津那艘對漕船必須趕在冬天前到達才行。他做的是如此危險的事,稍一不慎便會連累所有人,他的首要之務便是安頓保護好顧名龍和「名揚天下」一船人的安全。
收起帳簿,他舉手揉了揉疼痛的太陽穴,視線不經意地落在案桌上常慶剛遺下的畫捲上,俊眸一瞇,他上前執起了畫卷。
他打開畫卷,直視著畫中那張姣美的臉容,心中浮現無數問句。
「你——到底是誰?」低聲吐出心底的疑問,顧名揚眼裡有著茫惑。
收拾好房內的一切後,顧名揚來到艙廳與兄弟們一起用膳,甫一坐下,馬上感覺到有些地方不對勁。
「名龍呢?」
此話一出,原本熱鬧的廳裡立時安靜下來。
「他上哪兒去了?」
顧名揚突地驚覺自己已許久沒瞧見弟弟的蹤影了,中元節後他忙得不可開交,今天是他自中元節以來第一次與眾兄弟用膳,卻不見顧名龍在旁。
沒有人給予顧名揚回應,兄弟們皆是啞口無言,王媽更是聽得冷汗直冒。
眾人的反應教顧名揚更感不妥,以為弟弟又出外玩樂逛花船去了,但隨即又否決了這個想法。名龍儘管貪玩,卻一向謹守規矩,三餐必定在船上用膳,這是最基本的規炬,名龍再放肆也不敢違逆他所定下的規炬。
「他生病了。」
清脆的女聲冷然響起,眾人在心底暗叫糟糕。
「生病了?何時的事?」望向面無表情的夏天鳳,顧名揚急切問道。
「十多天了。」她抬起鳳眸,照實回答,看進他驚愕的深沉眸子,她心中一陣
困惑,不明白他何以那麼緊張。
兄弟們聽了個個頭痛起來,這下子糟了。
憤懣的陰霾立時罩上顧名揚冷峻的臉龐。「名龍病了,你們竟然沒一個人告訴我!」他怒氣沖沖的質問在場所有人。
顧名龍生平最恨、最怕喝藥,有好幾次病得垂危昏迷,仍頑固的不肯張嘴喝藥,因此他生病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眾人噤聲,雖有難言之隱,但誰都不敢回顧名揚的話。
一廳子的安靜教顧名揚更加氣惱。「王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轉向王媽,他怒不可遏的低吼,冷冽的深眸進出教人驚懼的熾烈怒火。
王媽首當其衝受責,眾兄弟們皆為她捏了一把冷汗。
感覺到坐在自己身旁的王媽嚇得直發抖,夏天鳳突然替王媽感到不平,顧名龍不過是生病罷了,他用得著如此斥責王媽嗎?
「是二爺命令王媽不許跟你提起他生病之事的,連日來她一直熬夜照顧著二爺,連休息的時間都沒了,你還要怪她?她不告訴你、兄弟們不告訴你,都是為了不讓你操心這種瑣碎事,你怎能怪罪到他們頭上來?」夏天鳳出言為王媽抱不平,清冷的小臉泛著一絲慍色。
她的無知教顧名揚氣極了,她根本不知道顧名龍病起來會有多嚴重!
「名龍生病絕不是瑣碎事!」說罷,他憤然站起身,離開了艙廳。
他的驀然離開教她感到憤怒,他從不曾如此待她的。
「不可理喻!」夏天鳳生氣不已的低道,氣他這樣無禮的態度,不自覺在意起他對自己的言行。
看出夏天鳳眉目問的懊惱,王媽出聲安撫道:「夏小姐,別氣……」
「我沒有生氣。」冷冷地別開眼,她不讓王媽瞧見自己的憤慨之心。
她心底不但氣顧名揚,更氣自己的失控,她為什麼要生氣?為什麼要為與自己
毫無關係的人抱不平?為什麼要在乎顧名揚這該死的男人?
她肯定是瘋了!
顧名龍外表雖是個成熟大男人的模樣,但內心卻是比孩童還要幼稚。
他病了,卻不肯喝藥,原因只有一個——怕苦。
任顧名揚又哄又吼又叫又罵都沒用,他就是打死也不肯張開嘴-藥。
「到底是哪個死沒良心的雞婆把事情抖出來?那個人不想活了嗎?」在意識還清醒時,他狠狠的咒罵著。要是讓他知道是誰把他這嘮叨大哥給引到這兒來,他復元之後定要把那雞婆給宰了!
踏入八月時分,他的病情未見起色,越加嚴重——
「那個、那個死丫頭!咳咳……我要跟她拼了!是她把我害成這樣的……是她!咳……」
顧名龍喘著氣不停啐罵著,要不是古雲兒把他推到水裡去,他又怎會受寒,受病痛之苦!
過了十天,堅持不吃藥的他身體越加虛弱,開始神志不清了——
「王媽……去廟堂求符……去廟堂求符啊……」
他寧願依靠那虛無縹緲的神明力量,也不願喝下半滴絕對有用的藥汁。
要不是親眼看見顧名龍是怎麼把小病轉化為大病,夏天鳳是怎麼也不相信一個小小的風寒,竟能把人折磨成這樣。
都死到臨頭了,還不願聽話喝藥,他的頑固教人看了直搖頭,而他的孩子氣更讓人感到不可思議。
果然,顧二爺生病並非瑣碎小事一樁,她總算明白顧名揚為何會這麼緊張了,畢竟他這個當兄長的一直很疼愛小弟。
「你打算怎麼辦?。」她瞄了瞄床上那奄奄一息的病人,詢問焦慮不已的顧名揚。
望向床上那張熟睡著的蒼白面容,顧名揚一臉的苦惱。「聽天由命。」薄唇輕輕吐出四個字。他深明病向淺中醫的道理,儘管是風寒小病,可時間拖久了要痊癒就難了。
感受到顧名揚的無奈,她沒來由地為他的滿懷憂心而揪緊了心弦。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夏天鳳不自禁地輕問了聲,他瞼上的憔悴道出了連日來是怎麼為顧名龍耗盡精神與心力。
感受到她問話中的關切,顧名揚疲憊的臉容掀起一抹動容的笑。「不必。」
床上驀問響起的微弱叫聲喚回他倆的注意力,顧名揚立刻上前察看顧名龍,她也跟了上去。
睜開眼,就見到大哥和夏天鳳,顧名龍張開發白的嘴唇,低低地道:「我渴死了……」
顧名揚聞言立即轉身去倒水,卻見水壺裡一片乾涸。
「我去拿水。」搶過顧名揚手上的水壺,夏天鳳對他輕輕一笑,然後步出了艙房。
本想開口阻止她的,畢竟她不是僕人,可思及現在已是深夜,也只有她一人在他身側,顧名揚便隨她去了。
「哥。」掙扎著坐起身,顧名龍輕喊了聲。
「當心點兒。」顧名揚連忙上前扶起他,臉上有掩不住的憂慮。
顧名龍深呼了口氣,睡了那麼久,他都休息夠了。雖然現在精神不錯,但身體卻很不爭氣的仍在虛弱著,想起自己將有一個月的時間要在床上度過,而枕邊卻無半個美女伺候著,他就感到惋惜極了,這場大病殺掉他顧名龍的太好時光,真是倒楣透頂啊!
望向大哥,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哥,我問你,你有沒有心上人啊?」
顧名揚臉色一僵,被名龍這道問題給問倒了,不知該如何回答。
就在顧名揚愣住的時候,門外輕盈而來的腳步亦在同時間裡足不前。
「喂,回答我呀,你到底有沒有喜歡的姑娘?」顧名龍舉手推了推大哥的肩膀,亟欲得到答案。
敏銳的聽覺讓顧名揚察覺到門外有人,而她的遲遲不步人艙房,像是跟名龍一樣在等待他的答案,他眸光一暗,遂向弟弟點了個頭。「有,我有喜歡的姑娘。」
門外黑影一晃,夏天鳳緊摀住劇烈跳動的心口,不去想心中的悸動是否恰當,她拋開了所有的理性與顧忌,此刻的她只想知道他喜歡上什麼人了。
顧名龍則驚喜的揚起了眉。
「喲!原來『冰男子』也懂得喜歡姑娘喔?快說快說,那個人是誰?你喜歡人家多久了?之前還有沒有喜歡過別的姑娘?」顧名龍整個人登時活躍了起來,興奮下已的不斷提問。
已許久沒瞧見弟弟這麼有精神了,顧名揚為此感到欣慰。「我之前沒喜歡過任何姑娘,她……是我第一個喜歡上的人。」亦是第一個教他知道思念為何物的人,令他嘗盡了、體會到愛情這又酸又甜的玄妙滋味。
「那很好啊,通常第一個喜歡上的都是命中注定的妻子,你就娶了她吧!為我這場病沖沖喜,讓我能早日康復啊!」顧名龍笑吟吟的提議道,無害的笑眼滿是狡黠。
真是太好了!本想說如果他沒有心上人的話,那他就要請兄弟為他找個妻子回來沖喜,既然大哥有心上人了,那事情就好辦多了!只要他娶妻辦喜事,幫他沖喜沖喜,他就能早日擺脫病痛的糾纏啦!
為我這場病沖沖喜,讓我能早日康復啊!
看穿了顧名龍的狡猾之心,知道他問了那麼多,只有最後這兩句才是重點、才是他的最終目的,顧名揚立時沉下臉來。
「想好起來就該喝藥,什麼求神弄符、沖喜之說都是沒用的。」顧名揚臉色陰沉的提醒他。唉,名龍這副迷信樣真和一般三姑六婆沒兩樣!
「喂!什麼叫沒用?別忘了前幾回都是王媽弄來的廟符救活了我啊!」顧名龍立刻反駁,對神明他是深信不疑。
看著他一臉的虔誠,顧名揚默然,心知他有好幾回的確是不藥而癒。
「唉……我從未病得這麼重過,如果你不幫我沖喜的話,這回我死定了……哥,別見死不救啊!」見大哥沒啥反應,顧名龍便把害自己不能痊癒的罪名推到他身上去,拿自己的生死來逼他就範。
顧名龍的話動搖了顧名揚堅定不信神明的心,深知他這回的確是病重了,在他不肯灌藥的情況下,他這個當大哥的有責任去嘗試任何能使弟弟好起來的方法,雖然沖喜之說略嫌荒謬,但有件事他不得不承認——他一直有想將夏天鳳佔為己有的念頭,如果要他娶夏天鳳為妻,他願意。
「實不相瞞,我喜歡的人正是夏小姐。」不理會名龍也喜歡夏天鳳的事實,顧名揚豁出去般,平聲道出一直埋藏在心底的感情。
佇立於門外的人兒倏地一僵,心口猛然一震,心頭同時湧起歡喜與不安這兩個截然不同的情緒。
這個令人震撼的消息把顧名龍的腦子轟然炸裂,他張大著嘴,愕然注視一臉認真的大哥,幾乎說不出話來。
他的反應教顧名揚憂慮,更讓他納悶,看來他剛才的話似乎太過嚇人。「那麼……你還要我幫你沖喜嗎?」
「沖喜」這兩宇喚回了顧名龍的神志,他猛點頭。「要要要!當然要!既然喜歡夏小姐就快跟她辦喜事呀!」連聲催促,心底為顧名揚狂喜不已。
太好了!大哥終於開竅了!哈哈……他還挺有眼光的嘛!不錯不錯!這也證明大哥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不是什麼不正常的假男人、斷袖之癖呵!
不能理解顧名龍時愕時喜的反應,顧名揚一臉的詫異,以為他在割愛成全自己,沉吟了會兒,他終於道:「我知道你從一開始就喜歡上夏小姐,我娶她——」
「哎——咳咳!」
突來的咳嗽聲打斷了顧名揚的話,他慌忙上前為弟弟拍背。
咳夠了,氣息平順了,顧名龍立時抓住忙著為自己拍背的大掌。「哥,你就放心的娶她吧!我是喜歡她沒錯,但不是你的那種喜歡啊!」聽出大哥話語中的顧慮,顧名龍馬上道出讓他安心的話來。
「我的那種喜歡?」顧名揚輕皺起眉,臉上儘是困惑與不解,不懂喜歡這情感還分種類的?
「唉——」無力地輕歎了聲,顧名龍為大哥那迷糊樣感到頭痛。「就是喜歡到想娶她為妻的那種喜歡呀!也就是愛啦!」經驗豐富的他,毫不吝嗇地教導他這沒啥經驗的笨大哥。
愛?
雖然對這個字眼有點陌生,但經弟弟這麼一說,顧名揚總算明瞭自己對夏天鳳的感情。
「你就趕快辦喜事,我這身子怕等不及了。」顧名龍打了個呵欠,說了那麼多話,他虛弱的身子有些疲憊了。
眼看名龍想休息了,但顧名揚還是不放心的再多問一句:「你真的不介意我娶夏小姐?」儘管名龍鼓勵他娶夏天鳳,但他心知名龍其實是喜歡她的,他不該後來居上搶走夏天鳳的。
他的嘮叨教顧名龍好想馬上昏倒。「有什麼好介意的?好吧,實話實說好了,我是喜歡她,就像喜歡一件漂亮的東西那樣,我對她一向只有『觀賞』之心而已,
她絕對稱不上是我的心上人,至少我從沒想過要娶她為妻,所以你就安心娶她吧!我怎麼也不可能為她而跟我最親愛的大哥生氣啊!」心知大哥做事一向三思而後行,他索性把話說個清楚,免得大哥心有芥蒂、懷有顧忌。
而且夏天鳳對他而言太冰冷了,他已經受夠了大哥這「冰男子」,不想再忍受夏天鳳這「冰女子」呀!試問,他又怎會真的喜歡上她呢?
「我真的快熬不住了,總之你快快娶妻、快快幫我沖喜就是了。」最後這句才是重點呵!
聽了名龍的「肺腑之言」,顧名揚心中豁然開朗,暗忖如果他真的喜歡夏天鳳的話,絕不會這麼急於把她推給別人作「沖喜之用」吧?
弄明白了,顧名揚立時安下心,也下定娶夏天鳳的決心。
這時,夏天鳳終於步進艙房,她抬眸看了看談得興起的兄弟倆,把水壺遞給了顧名揚,隨後馬上轉身離開,急促的腳步有掩不住的慌張與倉皇。
她的迅速離開像在逃避什麼似的,顧名揚的心倏然一緊,把水壺丟給名龍後,他立即追了出去!
嗚……重色輕弟的臭大哥……嗚……
抱著暖暖的水壺,顧名龍一臉的哀怨。
可一想到那兩個「冰人」碰在一起的情形,他又覺得有趣極了!
仔細一想,他倆還挺配的嘛!待他好起來後,定要好好審問「冰男子」是怎麼愛上「冰女子」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