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伕(下) 第六章
    時光悠悠,轉瞬間就過了四個月。

    這四個月裡,陸奉天又去了一趟流泗鎮,看到那幅掛在床頭的畫,馬蛋兒指著那張畫,比陸奉天一起叫阿娘,他這才明白,兒子為什麼不肯改口喊他爹的原因。

    屋子很凌亂,值錢的東西都沒有了,想必是給人拿光了。

    陸奉天在那人跳江的地方,拉著蛋兒跪下來,一起磕了三個響頭。

    「阿娘,你為什麼哭啊?」小蛋兒偏起小腦袋,小手撓啊撓,不太明白。

    哭?我麼?陸奉天伸出手摸摸自己的臉,摸到一片潮濕。這是什麼?男人茫然了。

    「阿娘,阿爹哪去了?」小東西開始癟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

    「我也不知道……我因為不想後悔,所以才會放棄他。我以為就算放棄他、不要他,不管他變得怎麼樣,我也是絕對不會後悔的。我以為我不會……你明白嗎?」

    小蛋兒想當然的搖頭,他能聽懂才怪!

    陸奉天伸出手,摸摸兒子的頭,看著混濁的江面,喃喃地說道:「我不明白,為什麼他的感情可以那樣執著,我不明白,他怎麼可以把看不見也摸不著、虛無縹緲、不可相信的感情看得那麼重,那又不能當飯吃……」

    「嗯。」小東西不耐煩聽他說些自己不懂的話,從地上爬起來,把岸邊的小石頭一塊塊翻開來看。

    怔神看著流淌不止的江水,過去的回憶也像流水一樣湧進腦海中。這些回憶都是他想忘,卻無法忘掉的。

    「他對你好嗎?」

    「嗯?」掏一掏,蛋兒尤其對石頭下面的小洞特別感興趣。

    「你爹……對你好麼?」

    「好!蛋蛋喜歡阿爹,阿爹喜歡蛋蛋!」小屁股對著他,蛋兒大聲回答。

    「是麼……他曾經對我也很好,很好……」

    陸奉天突然很妒嫉面前的小鬼,很想惡毒的跟他說,他從來都是只對我一人好的,你知道麼?因為你是我的兒子,所以他才會對你好!他不是因為沒有你才跳江,他是因為我不要他,他才會……

    「阿爹要給蛋蛋買鞋,有小老虎的!」蛋兒一身泥的爬到陸奉天身邊,口齒不清地說道。

    他也給我買衣服、鞋子、棉襖,所有他能為我買到的一切!不管弄到什麼好吃的,他不捨得吃,都拿來給了我……

    他還教我武功,從來不生氣也不發火,我練不好,他就手把手的教我……

    他還偷偷瞞著別人教我騎馬,帶我出門爬山,帶我逛街……

    我生病,他會半夜抱著我跑出府去,敲大夫的門……

    我生氣,他會哄我。我傷心,他會撫摸我的頭背,溫柔的安慰。別人欺負我,-會暗中保護我……

    他會咬著我的耳朵,告訴我他喜歡我。他會抱著我,聽我說話,不管我說什麼樣的傻話……

    「阿娘?」小東西撲到陸奉天的懷裡,伸出小手去摸他的臉。

    「他就算自己痛得要死,也會忍耐著讓我做完。不管我做什麼,他都會原諒我,怕我被別人所害,他明明捨不得離開我……他還笑著讓我走!

    「我那時不明白,不明白一個練武人的武功內力對他有多麼重要……他到底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把一身功力傳給我?

    「他到底抱著什麼樣的心情……為我抵罪,坐上三年牢……為什麼我那樣對他,他還不死心……為什麼牛那樣對他,他還能為我除病……」

    陸奉天緊緊抓著胸口,把兒子摟進懷中,像摟著那人一樣,在他耳邊,一遍又一遍的說:「對不起……對不起……」

    「阿娘,不哭哦……」蛋兒伸出小手給陸奉天啊。

    陸奉天,當朝一品大將,抱著一乳兒,跪在江邊無聲慟哭。

    之後,陸奉天回到家,把原來被火燒掉、變成花園的地方,又重新佈置了一番,弄得跟江邊小屋一模一樣,樂得馬蛋兒蹦來蹦去。拉著他「娘」的手,說要在這裡一起等阿爹。

    把這些看在眼中的卞青儀,有苦說不出,只能變著法子討兒子歡心,可是無論她怎麼討好,蛋兒就是和她不親,還老是罵她壞女人。看來小蛋兒是牢牢記住卞青儀叫人打他爹的場景了。

    卞青儀想通過劉嬸,說動陸奉天和她再要一個孩子,可被陸奉天一瞪眼,劉嬸就被嚇了回去。卞青儀雖然難過,但拚命安慰自己這都是暫時的,等這陣子過後,她的丈夫定會重新回到她身邊。

    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呢,天氣也越來越冷了。男子呼出一口熱氣,搓搓手,想使自己變得暖和一些。

    人一冷似乎也容易變得飢餓,不知道自己身上的錢,還夠不夠吃一頓飯?不應該拒絕那人的好心的,弄到如今身無分文,一身破爛竟和乞丐無異。

    真是奇怪,人為什麼老是會在莫名其妙的地方,突然想起面子什麼的呢?男子對自己發出嗤笑。

    不知道小東西好不好,有沒有哭鬧?他會不會在想我呢……還是像他真正的父親一樣已經忘了我……畢竟,我現在已經沒有辦法給他過好的生活,也不能再為他帶來任何好處……

    只要能看到他一眼,只要能看到一眼,知道他過得好,我就能真正放離去了。這副身子……怕是也拖不了多久了吧……

    為什麼要救我呢,唉……

    累得走不動路,另子在牆角邊坐下。

    又下雪了,每年的冬天都沒有什麼好事。陸奉天出門辦公的時候這樣想。

    好不容易把小蛋兒哄睡著--不這樣叫他,那小子誰都不理。下雪天,騎馬不方便,便帶著幾名貼身侍衛,步行向兩條街外的軍機處。

    雖然在飄雪,京城的大街小巷還是很熱鬧。小商小販排在街兩邊,男女老少忙著採辦年貨,路上來來往往什麼人都有,包括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忙著乞食的大小乞丐。

    「哇哇!醜八怪!爛乞丐!窮得沒有被子蓋,爹不疼來娘不愛,只因生來是個醜八怪!哈哈!」

    有幾個小孩編了歌謠,圍著一個窩在牆邊的乞丐笑罵。還有的小孩撿起地上的小石子,砸到他身上去,看到他用手擋,就哈哈大笑。

    「咳咳!」頭髮花白的乞丐好像身體不太好,小孩的石子根本躲不過,只能縮起身子來,任他們亂砸。

    有人看不過去,把小孩喝開,乞丐抬起頭來感謝,倒把那人嚇了一大跳。

    這人的臉實在太醜了,不但天生癟嘴,最恐怖的還是那滿臉坑坑巴巴。單薄破爛的衣衫,完全遮掩不住他身上的醜陋瘡疤。而且,走近了,還能聞到他身上傳來一股腐爛的怪味,聞者欲嘔。怪不得連其他乞丐都不願意和他坐在一起。

    陸奉天帶著幾名侍衛,目不斜視的從乞丐身邊走過。一名侍衛見他著實可憐,便掏了幾塊銅板扔了過去。

    看到扔在自己面前的銅板,男子苦笑了起來。被不懂事的小孩嘲笑也就罷了,竟然真的被人當成乞丐看了。

    見他沒有去撿腳邊的銅板,其他乞丐一擁而上,把地上的銅板搶了個精光。

    抬起頭想看那好心人長什麼樣,就看到前面那群人中的他!京城雖然大,不過自己特地來找蛋兒,看到他也不奇怪就是。

    恍若隔世。

    這是他心中唯一的想法。那人讓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歎口氣,男子擦擦眼睛,不明白自己心中為什麼還是會這麼難過。

    現在的自己,真的是連他腳下的塵土都不如了呢。沒有藥物治療、抑制的毒瘡又開始氾濫,有時候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正在一點點腐爛,從外到內。

    看到那人還是那麼英姿颯爽,並更添風采,男子笑了。

    還能怎麼樣呢,一開始就是錯誤,而他一錯再錯,弄到今日的田地,又有誰能說不是他自找的呢?

    呵呵,老天爺已經算對我不錯了,能讓我有命掙扎到京城來,能讓我在最後的一段日子裡看他一眼,如果能看到蛋兒……那我也就死無遺憾了。

    萬家掌燈時,陸奉天從軍機處出來,依著原來的路向家走去,幾名侍衛也照舊威風凜凜的,跟在他身後。路上有認識他的人,連忙對路過的他躬身行禮。

    現在的陸奉天,可是真正的國家棟樑,皇帝親信,他在朝中的地位,幾乎已經牢不可破。就連宰相看到他,也要對這個女婿笑顏三分。

    雪已經積得很厚,如果陸奉天沒有因為身上玉石的掉落,彎下身去層找,他不會看見那個窩在牆角的乞丐,正在挖地面的雪吃。

    天雖然暗了,可因為地面積雪的反光,也能勉強看清周圍,更何況陸奉天的視力一向很好,所以他看得很清楚。

    人要飢渴到什麼程度,才會塹大冬天,挖地面的積雪果腹?自己在沒有碰到那個人之前,好像也有過同樣的行為……

    彎腰檢起那半塊玉石,揣進懷中,陸奉天順手掏出一錠銀子,扔到了那乞丐面前。他沒有那麼多好心去同情這個乞丐,這樣做,也只是對過去的自己付出一點意思罷了。

    正在吃雪的男子,看到了滾到自己面前的一兩銀錠。

    一兩銀子三次,多出一錢是賞你的。

    男子笑了,淚不經意的從眼角滑落。

    「謝大爺賞賜。」

    陸奉天已經走出五步遠了,突地,他站住了腳步,像是聽到什麼不可思議的聲音般,把身子僵硬的一點點轉了過來。

    看到那人一步一步又走了回來,男子連忙抓起地上的雪,和著牆邊的髒泥亂到臉上,他不想把這副樣子給那人看見,他不想看到那人眼中的鄙視或同情,一點都不想!

    陸奉天在男子面前站住。他看到的是一個蜷縮成一團、瘦稜稜的身體,和滿頭花白的頭髮。同時,一股不陌生的腐臭撲鼻而來。

    「你……」你是誰?「你抬起頭來。」

    男子緩緩抬起頭,呈現在陸奉天面前的,是一張又髒又醜的面孔,鼻子以下被一塊破巾擋住。

    侍衛們見自家一向冷血的將軍,突然施捨了乞丐銀子,已經夠奇怪的了,再看到他竟然走回那乞丐面前站住,就更詫異。

    就算他沒有認出這個人,他也能認出這雙眼睛!那最後的一眼,讓他每夜每夜一次又一次夢見,那眼中的絕望,已經成了他心痛的根源。

    為什麼要對捨棄你的我做到這種程度?為什麼!陸奉天不停地問自己,雖然他早已知道答案。

    「馬伕……」

    「大爺,您認錯人了。」男子醒悟到剛才的失誤,故意沙啞著聲音說道。

    「你是人,還是鬼?」

    乞丐幾乎快笑出來,摸摸臉,扶著牆壁吃力的說道:「大爺,咳……我只是個乞丐……」

    他騙我!陸奉天愣愣的看著他,激動過頭了麼?腦中反而一片空白。

    等他被侍衛叫醒,那人已在他面前消失了身影。留在地面上的,是那錠一兩的銀子。

    「他人呢?他人去哪裡了!」陸奉天焦急的大喊。

    他沒死!他沒死!我就知道,他不會這麼容易就死掉!他果然回來找我了!我就知道!哈哈!

    侍衛面面相覷,不明白他們將軍臉上的狂喜代表了什麼。

    兩天內,將軍府派出大量的人手,尋找一名頭髮花白、渾身瘡疤、醜陋的癟嘴乞丐,各式各樣的乞丐是找到了不少,但沒有一個是陸將軍想要找的人。

    就在陸奉天急得想要派出城衛為他找人時,管家陸大參告訴了他一個消息。

    「爺,有件事說起來可奇怪。」陸大參呈上府裡每月的收支開度,讓將軍過目,並隨口聊到。

    「嗯?」陸奉天根本就不想聽什麼奇怪的事,他現在滿腦子都是馬伕、馬伕、馬伕!

    「昨兒個夫人、老夫人,帶小少爺去廟裡進香還願,小少爺一路上雖然不太高興,但也聽爺的話,一直老老實實的坐在轎子裡。可是半路上的時候,小少爺不知道看到了什麼,半個身子探出轎子大喊『阿爹』。這還不算奇怪,最奇怪的是,一個老乞丐聽到小少爺這樣喊,竟然不顧一切的往轎子衝過來,一邊過來,還一邊叫『蛋兒』。」

    「你說什麼?」陸奉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的說,那個老乞丐膽子還真大,竟敢衝過來,從轎子裡拽出小少爺就跑!幸虧夫人反應快,當場叫家丁追上那個老乞丐,把小少爺搶了回來。總算有驚無險,帶小少爺去廟裡還了願,晚上就直接去了宰相府。雖然小少爺後來哭鬧得很厲害。」管家嘖嘖稱奇。

    「那老乞丐人呢?」

    陸大參睜大眼睛,親眼看見陸將軍把磚頭厚的帳本給捏成皺紙。

    「啊,您說那老乞丐啊,他好像挺惹夫人生氣,夫人命令家丁們把他往死裡打,後來有鄉農圍觀,夫人只好叫他們住手。夫人命小的們起轎時,那老乞丐一直在地上爬著,還想追轎子呢。看那樣子,腿大概被打斷了吧,不過應該還沒死。」

    「在哪裡?」

    「爺您問的是?」

    「我問你這事是在什麼地方發生的!」

    「啊,是在剛出城的……爺!爺您去哪裡?」

    沒有!哪裡都沒有!陸奉天連抓了幾個鄉農過來問,也沒有人知道那乞丐的事情。

    天地茫茫,人海蒼蒼,人世間又有誰能只為你活!又有誰不論生老病死、貧窮富貴,都能依然伴你身旁!天荒地老的誓言,人人都會說,可是真正做到的又有幾人!

    一直一直都是那個人在找自己,當他不要自己了,自己才急著想要把他找回來。

    人哪--蒼天嘲笑著。

    「你在找一個醜醜的乞丐嗎?」童稚的聲音響起。

    陸奉天迅速回身,盡量和顏悅色地問道:「你知道他在哪裡嗎?」

    「嗯。」小女童點點頭,伸手一指北方,「他在那邊的城隍廟裡。叔叔,你找他做什麼呀?娘說,他快要死了。」小女童瞪大了眼睛,只見那個好看的叔叔,突然像飛一樣的飛走了!

    破敗窄小的城隍廟門口,雪地上有著一道深深的、不規則的拖痕,就好像一個下肢不能動的人,費盡全力從上面爬過的樣子。

    「咳咳……」

    循著咳嗽聲,陸奉天找到了那人。

    那人看到他進來,竟然笑了。

    「你來了啊。昨晚做夢……還夢到你了呢。咳……夢裡你對我真好,餵我吃了一塊……老大的紅燒肉……呵呵,過來,小四子,過來陪我……說說話……」

    陸奉天站住。他發現自己腳抖得厲害,竟是一步也不能動。

    那人見他站著不動,眼光黯淡了一些。

    「我知道……我現在這樣子……就是連狗都不願靠過來。呵,陸爺,算我馬伕最後一次求你,過來……陪我說說話吧。」那人承認了自己的身份,是因為知道自己時間已經不多了麼?

    「我知道你討厭我,你曾經說過今生……永世不見,而且我又偷了……你的兒子。你是來徹底解決我的麼?呵呵,不用了,老天爺就快要把我收回去了……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也算是我的報應吧……」馬伕掙扎著,想從地上坐起身,卻只是徒勞。

    他看到那人走過來,在他身邊單膝跪下,直直的看著他。

    馬伕仰起頭對他笑了笑,「你真好看,真是人越大就越俊呢!剛看到你的時候,你只有這麼點大,像個豆芽菜似的。

    「呵呵,小四子,我真喜歡你……你別氣,讓我說說吧,你不願聽,就去想別的事好了,讓我對著……咳咳……你說說,我心裡舒服……」伸出手想摸他,又放下。

    「人的感情真的很奇怪,你越是想就越是得不到,我有好多次……都想和你……同歸於盡,可是……我捨不得……嚎,小四子,請你原諒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讓你喜歡上我,所以我……才會死纏著你。我知道你煩,我知道你越來越討厭我,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一陣猛烈的咳嗽,讓他像個蝦子一樣蜷成一團。

    陸奉天伸出手,「馬伕……」

    喘了幾口大氣,他咧開嘴呵呵傻笑兩聲,「咳……真疼,你那婆娘下手還真是重,奶奶的……不過,我看到蛋兒了,還抱著他了,也夠了。嘿嘿,他是不是叫你『阿娘』?嘿嘿……那是我教的!」馬伕得意地笑。

    「叫你婆娘別生氣,過兩年,那小東西就不會記得我了。到時候,她還是她兒子的娘,你還是她的丈夫。我嘛,咳咳……就到下面給-王爺養馬,好好拍拍他的馬屁,哈!來世投個好人家,長個好相貌,喜歡一個也喜歡我的人……平平凡凡的過一輩子。」

    「你別笑了……」

    摸摸臉,馬伕果然不笑了。

    「是不是你給我過的身?」陸奉天用肯定的語氣,問出心中最後一個問題。

    忍耐住一陣又一陣傳來的痛楚,叫做馬伕的男人盡量用平靜的口吻說道:「你不用覺得欠我什麼,那都是我心甘情願的。能讓你再抱我一次,你不知道我那時有多開心。很好笑是不是?一個大男人的身子,就這樣記住你了……如果不是我現在太醜、太噁心,就是你不付我銀子,我也願意張開腿侍候你。我知道你聽著噁心,可是怎麼辦呢,我喜歡你早就喜歡的……沒有尊嚴了……」

    淚水終於從眼角滑落。

    「你碎玉、斬馬的時候,我就死過一次了。你說得對,我是個死心眼的人,認準了……這一輩子也都改不了了。哪怕是淪落到今天這步田地……」擦擦眼角的淚,馬伕從懷裡摸索出一樣東西。

    帶著乞求的眼睛,把那東西送到陸奉天眼前,「把這個給蛋兒好麼,你不用說是我給的,我知道……他現在也不會穿這樣的東西,你就隨便揣在他床底下也行。我答應他,要給他買隻虎頭鞋的,我……我沒錢可以給他買更好的了……」

    那是一隻小小巧巧的虎頭鞋,一看就知是小攤上賣的便宜貨。可就是這便宜貨,也要三錢銀子!

    馬伕看陸奉天把鞋子接了過去,像是安心了,放鬆身體,睜大眼睛看著廟頂。

    「小四子,我不知……做了多少次夢,夢見你和我,還有蛋兒,我們三個快快活活的,生活在江邊小屋裡。這兩年,我一直睡不著,老是想我為什麼會這麼喜歡你,怎麼想都想不清楚,乾脆就不想了。喜歡就喜歡唄,哪有什麼為什麼。我喜歡你,你不喜歡我,那是沒辦法的事。你不來我屋的時候,我就一個人躺在床上想啊,想你就躺在我身邊。你罵我的時候,我就笑,因為我哭起來太難看。我看到你和你妻子在花園裡吟詩作對,我就幻想,你人在那邊,心在我這裡。」

    轉頭看了陸奉天一眼,看到那人又驚又怒的目光,以為他不高興,馬伕不知道自己的口角已經流出鮮血。

    「你別生我的氣,也別在這時候說討厭我,我……這人皮雖厚又不要臉,但心還是會疼的。你也不要用那些污糟的話來罵我了,每給你罵一次,我都覺得自己更不像人一分,更別打我,我不是什麼英雄好漢……怎麼打都可以不吭一聲。你不喜歡我,我也認了。這輩子也就這麼過去了……你看我,才不過三十一二歲,看起來已經像是五六十歲的老頭,不但老,還又窮又醜……還殘廢,你也應該洩氣了吧?呵呵。」

    馬伕伸手吃力地抓抓頭皮,傻笑著,假裝不經心地問了一句:「你可不可以……說句好聽的給我聽?就當說著玩的好了。說你……喜歡我,好不?」

    久久,沒有人回應。

    「呵呵,」馬伕尷尬的乾笑兩聲,「不想說啊……那就算了。」

    「我喜歡你,馬大哥。」馬伕閉上眼睛,微笑著說道。

    「我也喜歡你,小四子,喜歡得要命……」

    「馬大哥,今天天氣很好,我們出去散步好不好?」

    「好啊,我們去哪裡?」

    「去院子裡吧,葡萄好像也快熟了,蛋兒也在院中看著呢。」

    「嗯,好,我們去院子坐坐……」

    「……葡萄……紫得發亮呢,大哥,過來這……邊……坐……你看……小蛋兒……」

    「看到了……都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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