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 結婚
    雲得米兒湖一年四季沒有不漂亮的時候,如今下雪,鵝毛似的雪飄在籃灰色的天空裡,飄在湖水上,靜靜的隱沒在湖裡,一點聲音也沒有,像生命。

    壁火燒得正旺,我在等一個人,站在這面長窗前,我覺得出奇的幸福快樂安全,經過這許多年,明天我終於要結婚了,對象是十至十美,超過我所想所求的一個男人。長窗雖然是兩道玻璃建的,可是還是能感覺到意外的冷,零下三、四度了吧。我轉身看寒暑表,室內是永遠的七十五度,雖然如此,我一向怕冷,還是穿著長袍。

    我在等一個人,他打了長途電話,說要來看我,結果安排在今天。其實是沒有必要安排這一次會面的,但是我想到過去的日子,當我還年輕的時候,我與他在一起的時間,也許這一次不見面,永遠沒有機會了呢。

    他或者有話要說。

    於是我請他乘火車自倫敦上來,到了火車站,叫一部車子,我把地址給他了。

    我無意顯示我的幸福,我的幸福只是我個人的幸福,我的財寶只是我個人的財寶,與任何人沒有關係的,既然他千方百計的打聽了我的地址,要來見我,有話要說,又未嘗不可。

    我一直不氣地,要氣他是一個長篇的故事,先得氣我自己,得從十年前開始氣,不不,我並不氣任何人,尤其是現在,更加沒有必要,因為明天我就要離開英國了。明天我要結婚了呢。

    一部車子壓著雪,在小路上停了下來,我在窗前看見他下車,是熟悉的身型,他付了賬,抬頭看了看,我向他招招手,他也招了一下手。

    沒見這些日子,對他始終有種親切的感覺,彷彿又回到以前年輕而愚昧的日子去了,如何為他痛哭著煩惱著,又如何為小小的事情高興著。這些日子是永遠不會回來的了。可是始終是親切的。

    我先開了門,冷風噴進來,還夾看雪花。

    他捏著手,在門口脫了帽子,「太冷了。」他說。

    他抬頭看我,他並不怎麼見老,鼻子仍是筆挺的。我連忙微笑:「請進請進。」待他進來了,我關上了門,又替他脫大衣。

    他慢慢踱到窗門前面去,站在我剛才站的地方。「好屋子!好景色,這幢房子很貴吧?」他轉過頭來。

    「我不知道,」我坦白的說:「這是暫時租的,其實也不會很貴,三四萬鎊而已。」我問:「仍是喝拔蘭地?有很好的拔蘭地。」

    「謝謝。」他說:「住在這裡,很好吧?」

    「好極了,住了三個月,那風景是無可比擬的,初秋搬進來,看著樹葉跌下來,看著滿地的黃葉,然後紛紛的雨變成紛紛的雪,可惜明天要走了。」

    「靜真好。香港……香港是一個瘋子住的地方,什麼也沒有!」他忽然憤怒的說。

    我溫和的笑,「不會呢,香港對你我都還不薄,況且你應該最明白,香港有的是燈紅酒綠。把別人搬到這裡來,怕也就悶瘋了,我……你是知道的,我只要有一間屋子就可以了,況且是這麼漂亮的屋子,看不厭的風景,織不完的毛衣,冰箱裡又冰著吃不完的食物。」

    我把酒遞給他。

    他喝了一口。

    「你一點也沒有變。」他忽然說。

    「老了。」我說。

    「你老了我豈不是更老了。」他說。

    「男人不覺得的,沒有關係。」我說:「三十一枝花。」

    「你也俗了。」

    「我一向是俗的,」我坦白的說:「告訴你們也不相信。」

    「脾氣像是太好了。」他說。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是的,年紀大了,彷彿沒有什麼可氣的事,以前小的時候,太自我中心,說真的,那幾年……把你害慘了。」

    「那是我的錯,沒機會讓你開心。」他又喝一口酒。

    「你別說,發脾氣管脾氣,開心還是開心的。」

    「我對你……不好。」他說:「我並不知道,現在知道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什麼誰好誰不好呢。」

    他也沉默了。彷彿是有點心事。

    「你怎麼看我來了?這麼遠的路,光是火車也七八個小時呢,累都累壞了。」

    「在倫敦下了飛機,馬上轉火車,並不想停下來。」他說。

    我舂著地。忽然之間,那幾年像沒有過,他又成熟了,出去混了那些日子,他並沒有混出名堂來,到頭來竟找不到一個說話的人,於是他又成熟了。

    我問:「家人還好吧。」

    「記得你以前說的話,都應了呢,妹妹跟一個小阿飛泡在一起,弟弟並不爭氣,母親進了醫院,一次一次的開刀,父親去年去世了。」他背著我說。

    我默然,家都是這樣的,有什麼稀奇,要爭氣大家爭氣,不爭氣大家斗撒賴,因為此刻他與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只是說:「誰不與阿飛泡呢,過了那年紀就好了,我小時候何嘗不一樣。」我笑了。

    他還是背著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原是一個很滿於現實的人,怎麼現在變了?

    「你……很好吧?」他忽然問。

    「好。」我說:「謝謝。」

    「聽說他很有錢?極有錢?」他轉過頭來。

    我真笑了,「什麼叫真有錢?錢沒有嫌多的,多至奧納西斯、洛克斐立這樣,還可算得上有錢,他有什麼錢?不過是夠用夠吃罷了,而且是理智的吃用住。」

    「可是聽說……你們有兩部勞斯萊斯。」

    「誰沒有二兩部勞斯萊斯?」我奇說:「那倒是真的,可是也不算什麼,車子總是要的。」

    他笑得很乾澀,「你的口氣越發大了。」

    「在英國,不是坐積裘亞,便是勞斯萊斯,」我笑,「不是口氣問題,英國人比較實際,買一部好車,做人客拜菩薩都是它,反而省,不比香港人,買合保時捷,夜裡也開車出去──真是……比大白天穿晚禮服還尷尬。」

    「你是講究的。」他說。

    「不不,我一點也不講究,他也不講究,他只是仔細。」

    「有照片嗎?我看看可以嗎?」

    我一怔,「沒有,我從不把他的照片帶在身邊的──幹嗎?他不過是個普通的男人,比你小兩歲,」我的笑卻不由自主慢慢的漾開,「有人說他漂亮,也許是的。」

    「那是你的訂婚戒子?」他問。

    「啊,是的,」我看了看手指,「古青斯基買的,你知道『古青斯基』?在邦街,賣野人頭,正牌兩死店;你不進去他死,你進去你死,可是家明最喜歡古青斯基,買副袖口鈕都要上那裡。他不喜歡巴黎,因他的法文不大好,他老家在蘇黎世,說慣了德文。」

    「像童話中的人物。」他說。

    「家明?才不呢,他是私生子,自小寄宿在學校裡,家裡不知道是誰,每個月寄錢去,等他大了,才發覺那人是一個律師,終於見了他父親,反而是一種失望,後來他父親並沒有第二個兒子,終於把所有的遺產給了他。很苦的,家明的樣子一向很冷。」

    「你很愛他吧?」

    我微笑,「愛情並不是那麼一回事,我一輩子並沒有戀愛過,家明?我是十分尊重崇拜他的,我一向崇拜科學家,他念的是原子物理,在一家廠裡主持高能物理實驗,我一進他辦公的地方,目眩頭暈,真像到了占土邦片裡的佈景機關,所以很迷他。我一向是個幼稚的人,而且像一切幼稚的人一般,一等一的勢利。」我笑了,「這還用我說嗎?你最瞭解我。」

    「他瞭解你嗎?」

    「家明?不不,他不瞭解我,我也不瞭解他,為什麼要互相瞭解?我尊重他,也就行了,他所說的話,我總是做的。一日他奔了回來,叫我幫他打一件毛衣,我真覺得奇怪,一櫥的衣服……真是……可是我沒有問,還是織了,我總是相信他的。」

    他坐了下來,我為他倒了更多的拔蘭地。

    「你好嗎?」我問他,「生意好不好?」「一塌糊塗,走下坡了,老了,沒有勁。」他搖搖頭,「有時候想:真不該放你走的。你走了

    以後,日子混得很,那些女人,不過是這麼一回事,只有你……是有誠意的。」

    我笑說:「怎麼可以一直怨老呢,正當盛年,要老大家老,我事後總是想,但凡女人,都是一樣的,總比我好的多,看我,嫁了家明之後,不外是坐在一間空氣調節的屋子裡,穿一件夾旗袍,一雙繡花鞋,抱著一隻貓,最多學學德文,畫幾張蹩腳國畫,或是陪他出去應酬,吃吃喝喝,我又能做什麼?但是在別人眼中,我又何嘗不是賢內助,我有什麼好?我若是好時,也不會了。」

    「那只是……我沒福氣,你記得何太太說的?她說我沒有福氣。」

    「別這麼說,真叫我汗顏。」

    他說:「可是那時我並不懂得你的好處,至少你有空還學德文,她們……不過是蓬頭垢面夾著一根香爛,坐在麻將桌前,穿著睡衣研究清一色。」

    我禮貌的說:「那也很有趣味。」

    地哼了一聲,笑了,「你年紀大了,也很圓滑了。」他說:「什麼火氣也沒有了,也真是,這麼好的歸宿,怎麼會有火呢,也只有你配他。」

    「家明呀?」我微笑,「你不必自卑,他以前的女朋友比你那幾位更可笑,我不去說他,說來做什麼呢?我自己呢?罷啦,人總是人,要臭大家一起都那麼臭呢。不過結婚有一樣好,只是兩個人的事,以後咱們也不會見什麼外人了。」

    「你在英國這些年──生活很寂寞嗎?」

    「習慣了,考試很忙,又有做不完的功課。沒有什麼寂寞,寂寞並不是一種處境,寂寞是一種心境。」

    「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他苦澀的說:「你是很不高興的,我當時十分怪你,只覺得你一點也不肯容忍,後來見了她們,才知道你是好的。」

    「對不起,當時我還年輕,身體又不好。」我歉意的說。

    「我對你不好。」他很心平氣和的說:「現在我明白了。那時天天找你岔子,現在明白了,我並不懂得你的好處,原是需要一個像你丈夫那樣的人才有能力欣賞你。」

    我見他難過!因此也難過,我說.「怎麼會呢,我是一個無用的人,因為家明從來不想用我所以我們很各得其所,我是、個最普通的女人,這次結婚的機會,說真的,也是我的福氣,家明真是個好人──你也好,我總說你好的,有時候氣頭上的話,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我皺著眉頭。

    「這屋子,我有機會住就好了。」他說。

    「太容易了,只是要想法子打發時間。」

    「什麼香味?」他忽然問。

    「火腿小雞。」我說:「我想你肚子或者餓了,故此預備了德國摩薩爾白酒,把這個菜夾勃裡芝士與麵包吃是很好的,來,吃是人生一件大事,而且是亂吃,不是端端正正的坐在圓檯子上吃。」

    到了廚房,我把食物擺出來,我自己老實不客氣動手吃了起來。

    他說:「真世外桃源一樣,唉。」他也吃了起來。

    酒實在很驅寒意的,他伸了伸懶腰,奇怪得很,我不可憐他,不同情他,不厭惡他,可是這並不是一種淡漠,此刻他坐在我面前,像一個老朋友,畢竟只有他明白我,瞭解我,知道我的一切,因為他曾經把我初成一片片的研究,幾乎殺死了我,或者的確已經殺死了我,離開他是一種重生,我或老應該感激他給我這個機會。我看看他,笑得很自然。遠來是客,他怎算是客呢?家明才是客氣的。我與家明,從來不曾忘過「謝謝」、「對不起」,我們從沒有吵過嘴。吵嘴?連提高聲音的機會都沒有。他會說國語,除了德語,只是英文了。他把這三種言語都壓低了聲音說,像是一種耳語,這是塚明。

    「你累了?」我問。

    「沒有。明天結婚?」

    「是的,到了蘇黎世便結婚。」

    「禮服一定很漂亮?」

    「不,不漂亮,是布的,戴一頂小帽子,帽子上有一條小雀毛,顏色是暗咖啡。是家明買的,我不大理事,你知道我,能懶就懶。我這個人,當不起白紗白裙的,穿金絲銀線也不好春,況且什麼年紀了?都是爛茶渣了,還去出風頭呢。」

    我拿起毛巾擦了擦嘴,喝著微凍的白酒。

    「太甜了。」我批評著這酒,「我寧願喝拔蘭地,可惜拔蘭地喝不多。」

    「你以後住蘇黎世?」

    「是。」

    「家人呢?」

    「家人?很好,他們知道我嫁了,也很高興。你知道我家裡的人,都是面冷心熱的,待我實在好,家裡那麼多人,一向單單是我最不爭氣,拖累看他們,因此我也最多心。老六見過家明,硬叫家明買了半打皮鞋,兩個人吵得天翻地覆,我從沒見過家明這麼開心過,把他那八輩子不看的論文也抬出來了,可惜全是德文的,沒人看得懂。」

    他微笑看。

    我說:「你知道老六,他是唯恐天下不亂的,記得當年他來看我?跟你彈鋼琴、聊天,吵得我睡不著。」

    「是的,我還給你白眼,我總是暗暗的欺侮你,在人前裝得很好,心中還得意,一個卑鄙的小人,你都不介意。」

    「我忘了,為什麼盡記得不愉快的事呢?」我微笑。

    「真的,老六一轉臉,我就板張鐵青的面孔對你,在老六前,我對你客氣,」他忽然笑了起來,隨著笑聲,眼淚汨汨的流下來,「在任何人面前,我總是裝得委委曲曲,妥妥當當,我真是對不起你。」

    我還是微笑,「我早忘了,誰沒有幾分脾氣呢。家明罵女秘書的時候,也很尷尬的。」我把手絹給他。

    「但你是特地來的,你是特地為我來的,你說的,我怎麼可以這樣待你呢?」他用手絹擦了瞼。

    我從沒有見過男人如此哭,如此自責,我覺得一切都是不值得再提的,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日子總是要過的,快樂與不快樂之間,日子還是過去了,他此刻因為十分不得意,所以才想起了我,也許因為他把我想得太得意了,因此就自慚形穢起來,感觸很多。他那些女人什麼地方去了?我並沒有問,沒有必要問,此刻他跟我有什麼關係呢,怎麼可以隨意問呢。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把腕上的一隻鑽石鐲子轉過來,又轉過去。

    他的缺點是懂得太少,要是一輩子過這種日子,倒也罷了,可是隔了這些年,在半潦倒的境況下,他深深為以前的日子懊悔了。其實以他的年紀,向前走,總還是有路的,再不如前,吃口飯,總也不成問題的,不然怎麼有空間有費用這麼遠來看我,不過是訴幾句苦,訴完了心裡好舒坦點。

    所以我覺得我有義務聽他說話。

    我收拾了桌上的食物,把碟子洗了,在外國就是這樣,除非用個管家,管塚下面再用傭人,否則還得自己動手。在蘇黎世,家明倒是有一個服侍他的老傭人。

    我看看他,他看上去真愁苦,真的,快四十歲的了,才發覺他的煩惱,是進了一點。而我,我已經把可以想的都想遍了,如今不過是吃吃睡睡過日子罷了。因為有了家明之故,家明的保護力量把我從外界隔了開來,雖然我臉上心中是一副耐心的模樣,實際上隔江觀火,無關痛癢的。

    我說:「到外面去看雪吧。雪中散步很有意思,屋子後面有一片樹林,要不要去吸一下新鮮空氣?」

    他點點頭。

    我們回到客廳,我套上了長靴,披上大衣。

    他也穿回了衣服。

    我拿了鎖匙,開了門,拉緊了大衣帽子,然後鎖上了門。雪迎面拂了上來。

    「這件大衣很好看。」他說。

    我有點不好意思,所以不答,到底把好好的銀狐剝了皮,穿在身上,是很殘忍的,可是你別說,舒服是真舒服,貴也真夠貴。我不想再提看我現在愛花多少是多少,我說過了,這是我自己的事。女人花錢,不過是買幾件衣裳,幾件衣飾,說來無益。

    走在雪地裡,很是靜默,樹葉都掉光了,椏校都是枯的,黑襯著白,一種奇異的美,天是漆黑了,幸虧有路燈遠遠的照著。

    他說:「香港是沒有這些的──你們在香港有房子嗎?」

    我笑答:「你真以為我釣到金龜了,香港的房子,誰買得起。」

    「你也不稀罕住香港。」他說。

    「我十分稀罕,只是沒資格在香港住,香港人太厲害了,男男女女,沒有一個是好惹的,我拿什麼跟人家比?索性有自知之明;窮鄉僻壤地躲看去。」我笑。

    「你先生呢?」

    我小步小步地走在雪地上。「家明?我不敢代他發言,他有他的主見,有一日他要去香港住,我自然也跟了去。」

    他此刻已經恢復鎮靜了,他說:「他一定是了不起的人物,叫你心服口服是不容易的。」

    「怎麼不容易?」我奇怪的說:「連老六這猴子,我都聽他的。」

    「你並不聽我的,」他看我,「我沒有資格叫你聽我的。」

    我笑了。

    他以前是這麼自信,為了芝麻綠豆的事,總要批評我,或者在當時,也是一種自卑感吧,如今他、點信心也沒有了,無論在說什麼,都得罪怪自己一番。

    我支開了話題。「離開這裡,到歐洲走走嗎?」

    「這裡是什麼地方?」他問:「好過倫敦幾百倍。」

    「華斯渥夫的湖區啊,」我答:「找不到麻將搭子的,有什麼好?合我跟家明就是了。」

    「他今日不回來?」

    「他在牛津開會。明天我們在蘇黎世見。」

    「結婚前夕,也不見面?」

    我笑,「結婚有什麼稀奇?你應該最明白。你對於結婚,經驗豐富,結婚不過如此。不過人家說如意郎君,他真可以歸於那一類。」

    雪越下越大,我們走到屋子後面,那屋子真像童話中女巫用巧克力搭的陷阱,專門引誘孩子進去的。窗口的燈光亮著,有無限的溫暖。

    以前我在傍晚,看著無數亮著燈的房子,心中就想:每個人都有一個家,每一個人,我的家呢?一點安全感也沒有,每次離開他,他反而送一隻箱子到青年會來,一點不稀罕,並不會放棄再接再厲的刺激我一下。如今身在異國,看著這一層租來的房子,卻有種舒坦的感覺。

    我又看春身邊這個男人,不不,我不怪他,他是過去的事了,家明是現在與將來。他還是一個好人,但凡沒殺過人放過火的都是好人,我不大計較,誰好誰壞跟我有什麼關係?他或者對我好,或者對我不好,他承認與不承認,在多年前簡直太重要了,如今,如今算得什麼妮?

    我們回到了屋子前面去。

    「真美。」他說。

    我只簡單的說:「英國再美,跟瑞士是無法比擬的,完全是平面與立體。」

    我開了門,又回到屋子內,我脫大衣脫靴子,伸伸懶腰。一揚手,發覺左手上的訂婚戒子的確閃閃生光,梨型的鑽石的確有它的美麗。然而也不是我挑的,又是家明的主意。

    他問我:「英國男人如何?」

    「我不知道,」我笑,「我並沒有你想像中的風流,我跟英國人不大來往,中上階級,高攀不起,中下階級,犯不著吃虧,我是一向憎人富貴嫌人貧的。」

    「總有喜歡你的男孩子吧?」

    「那自然。」我坦白答:「記得有這個同學,才廿歲呢,喜歡得我離了譜的,每個週末煮飯給我吃,他跟別的女孩子說話,被我見到了,他先害怕,走過來求我不要生氣。我說:「我幹嘛要生氣?」他說:「你愛我就會生氣了。」我奇曰:「我並不愛你呀!」他很傷心。他很窮,但是盡了心盡了力。聖經上說,窮寡婦奉獻的三個銅板也是好的,我很記念這孩子。當然你知道,感激是感激,戀愛是戀愛,結婚是結婚。」我停了一停,「我不懂戀愛,可是明天居然就結婚了。」

    他自己倒了拔蘭地喝,兩眼紅紅的。

    我說:「別多喝了,我記得你的胃不大好。」

    「租這屋子住,一個月要多少?」他忽然問。

    「屋主人只租給熟人。」我歉意的說:「你可以買一幢,很便宜的,幾十萬港幣,香港低級住宅區價錢。」

    「幾十萬港幣?」他笑了起來,「我哪裡有這個錢,我賺了半輩子,他們用了我半輩子。」

    我說:「別怪他們,當然是你情願的。」

    他坐在火爐前,他現在不快樂了。老實說,就算他在以前,也沒有任何快樂的理由,只是現在他忽然思想起來,一個人做事,是不能想的。

    我說:「夜了呢,你趕不上車了,請在這裡宿一夜,反正明天十一點左右我也是要走的。」

    「好的。」

    「假如你不介意,我想把行李收拾一下,」我歉意的說:「你知道我現在做人,做到哪裡是哪裡,沒有什麼打算,跟以前是不一樣了。」

    「我幫你忙。」他說。

    我們上了一層樓,到了平坦寬大的臥室。

    我把箱子取出來,打開衣櫃,把衣服都放進去。這套箱子真要比裡面的衣服要貴,當初買的時候,想到它們遲早是要給機場人員扔來扔去的,未免有點心痛。可是真結實,用了這些日子,竟一點也沒損壞。

    他幫我把衣服放結實了,拉上箱子的拉鏈。真奇怪,彷彿我們同時在整理行李,同時打算離開。以前我多麼希望可以跟他去旅行一次,總沒有機會。其實沒有也罷了,我的興致跟他是不一樣的,喜歡的東西也不同,即使當年跟他結了婚,結果也不過如此罷了。

    我整理行李是最簡單的,只要把東西扔進去,關得上箱子就可以了,其他是不管的。

    然後我把化妝品也堆到化妝箱裡去。箱子一隻隻排列著,合上去彷彿很有氣派的樣子。

    我抬頭問:「要吃宵夜嗎?肚子餓了吧?」

    「不,我不餓。〕他說。

    我安慰他,「你有什麼煩惱呢?香港五百萬人,有幾個像你?你還煩,沒有不煩的人了,回去好好的工作,找個對象,這一回要真正的對象,不是亂七八糟的人,碰上誰就是誰,不是我教訓你,我也沒資格教訓人,過一陣子,你就沒事了。每個人生活都有高低潮,我是極之被動的一個人,臨到什麼是什麼,可是我是女人,做女人總還容易點,做男人是難的,做得像你,也很好了。」

    「謝謝你,真沒想到你會變得如此圓滑,可是我知道我是什麼人。」

    我說:「罷了吧,你一下子悲觀成這樣,真叫我也悲觀起來。」

    他問我:「現在什麼時候?」

    我奮了看表,「十二點了。」

    「有沒有車子?」他問我。

    「可是最後一班火車早開出了,我不是什麼地方得罪你了吧?」我說:「講好在這裡睡一夜的。」

    「不不,我不可以在這裡住的,我想我還是要走了,謝謝你招呼我,謝謝你。」他說得很忽忙,忽然改變了主意。

    我沒有留他,我很尊重他的意見,他是男人,就像當年,他要走,就走了,留他做什麼呢,英國人說,大海裡不知道有多少魚,大的小的。即使決定不釣魚了,也可以生存下去。

    故此我並沒有問他打算上哪裡去,他能活到這個歲數,自然知道他該怎麼做,於是我起立送客。

    我說:「謝謝你來看我,這麼匆忙,真不好意思,而且沒有什麼招呼,我一向不懂招呼人,你是知道的。」

    他沒說什麼,他只是搖搖頭,便走了,自己開的門,自己走了。我覺得奇怪,因為他是一個有始有終的人,事事要做得漂漂亮亮的,現在居然這樣子遠道而來,不聲不響便走掉了,可見他實實在在是變了。

    我立在窗口看他走下小徑。他走到什麼地方去呢?不是與我有關係的。

    我明天要結婚了,明天是我結婚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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