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薇最近非常的不開心。剛從學校裡出來的人都這樣,有非常多看不慣的事,天天下午來了我這裡牢騷大發,一邊喝最好的威士忌,一邊罵。
昨天丹薇說到她的父母──「真老了。」她說從來沒把她的父母看清楚過,直到最近,昨日她母親坐在她對面吃飯,挑著魚骨來啜著,那種「噓噓」的聲音,丹薇說隔一幢屋子都聽得見,丹薇震驚地放下筷子,看到她母親用手拿著魚骨張口大嚼,全神貫注,嘴唇非常的厚,丹薇告訴我,「我不認識她,為什麼要這種吃法?又不是說窮得要吃骨頭!」她臉上非常的不置信與害怕,像是受了什麼刺激。
我沉默一會兒,告訴她中國人吃東西都是這樣子。丹薇不該到英國去讀那麼多年的書,英國人是最注重這種禮儀的,甚至連當眾擦汗也不可以。如果在美國也還好,右手拿一把又,左手拿一罐可口可樂,也就罷了。
丹薇說:「不是的!中國人吃東西也不是那樣的,他們老了,真是老了。我父親也是那樣,我跟他說,有一本書禁掉了,他沒聽清楚,瞎七搭八說:『廣告登在哪裡?去買吧。』我覺得要炸開來,我整天在家說話,原來是說給自己聽的,誰也沒理我。」
我說她的要求過高。
她吼叫起來,嚇了我一大跳。
你知道,上學太久了會變成這樣。成天在學校裡進進出出,見著志同道合的同學,一大班人都為一個相同的目標努力,沒有生氣的機會。人上學久了會變成丹薇這樣。
有一天丹薇說:「我不能忍受這種氣溫,早上一起床就是個大太陽,把臉上的皺紋雀斑照得清清楚楚。」
我說:「你為什麼要回來?你為什麼不設法留在英國?英國比較適合你,你這假洋鬼子!」
她看上去很痛苦,喝一點酒,然後躺在我的床上睡一個懶覺。丹薇是個最有潛力的酒鬼。她喜歡我的屋子,因為我這裡夠涼夠暗有自由。所謂自由,並不是說可以開瘋狂性舞會那種自由,而是一種一投手舉足的自由。電話鈴響了,找的必然是我,決不是找三站六婆,要令我拔直喉嚨叫。我不喜歡與家人住,有一次丹薇打電話到我家,說了半小時的話,母親問:「什麼人?男?女?」第二天我又搬出來。我也想像丹薇那樣尖叫。男?女?什麼人?烏攪些什麼?不過是一個電話,三十歲的女兒打一個電話還這麼多烏攪,要管為什麼不管比較有意義的事。
但是與他們說話是沒有用的。對他們來說,生命是一天又一天的例行公事,甚至連生孩子也是公事,一個又一個,一個又一個,再也引不起興奮、快樂、悲哀。他們唯一的享受是事事軌一腳──「男?女?誰?什麼人?」世界已遠離他們,他們還自以為是主人,把權力伸展到兒女頭上,他們就是這樣子。搬出來往可以把感情維持久一點。
我不知道別人對父母的看法如何,我與丹薇非常的有同感,丹薇還在那裡努力,我早已放棄了。我們的問題是交通的失敗。
我說:「你可以結婚。」
丹薇說:「對的。」
我知道丹薇的感情生活,在她十七歲的那年,有個男人送她一本「蓮的聯想」,從那刻開始,她長大了,她忘了那男人的嘴臉,那不過是很暫短的事,拉拉手,春電影,但是那本「蓮的聯想」到現在還好好的在書架上。丹薇說:「這種人也許一打打的買著詩冊,送給十六七歲的女孩子。」非常有可能。丹薇始終沒有遇到對手,感情上的對手。
她笑說:「真不可思議,一朵花似的年齡,跟這種人去擠公路車,看前座電影,電影票都買不起最好的,便有膽子約女孩子出來,這年頭不負責任的男人大多,寂寞的女孩兒太多。」即使是記憶,也不甜美。
丹薇是很考究的。她不只是那種衣服鞋襪的考究,她在細節上軋排場,浴間洗手的肥皂都是姬仙蒂婀的,而且不是蒂婀小姐,是蒂婀拉瑪。家中經年訂閱新聞週刊、國家地理雜誌、明報月刊,各國的時裝雜誌,一個月就是一堆,丹薇挑燈夜戰,每個字都讀過。丹薇是這種人,她自己有一套做人的方式,固執的堅持下去。連抽煙也是這樣,開頭是健牌,後來銀星出來,改抽銀星,一隻最普通的銀色登喜路打火機,丟了,再買一隻。這些日子來她變了不少,開頭只穿米色咖啡色的衣服,現在也穿淺藍色,衣服都乾淨,洗熨得無懈可擊。尤其是在炎夏,看到丹薇,總是眼目清涼。
丹薇喜歡瑪莉莎貝倫遜。「這才是美女。」她說。我們去看巴利林頓。
丹薇有男朋友。有一日我在大會堂看見她,她非常的目中無人,木然的站在那裡看畫展,身後跟著一個年輕男人,眼看便知道不是那回事,替她挽著一件晴雨衣,跟班似的亦步亦趨。我馬上皺眉頭。
後來丹薇看見我,馬上展開笑容,跟我寒暄。但是沒有介紹那個男人。恐怕是不值得介紹的,後來問起她,她含糊地說是一個普通的朋友,約了她多次,她才出來的,沒想到碰見了我。那個男人也是個大學生,丹薇說:「戴平價表,我一看馬上倒圍困。」丹薇自己戴的是福英露貝,連康斯丹頓她都嫌俗氣。
我笑說她:「小資產階級、法西斯,你有什麼資格?」
她微笑。她不擔心。香港協出產她這種廢物,她真是個廢物,在嘉第吃法國菜,她用法文跟大師傅說:「不是這樣的,這只千層葉蛋糕不是這樣……」我在她身旁翻看白眼。丹薇這種人對社會一點好處也沒有。
她又找不到工作,她不但挑工作,而且要挑老闆,老闆若果是個老土,馬上辭職,是以一年有十個月閒在家中。可是她自己是個最大的俗人,錢字掛帥。
「笑話,沒錢,沒錢怎麼活?氣溫超過七十八度要開冷氣,錢便是有這個好處,我沒想過要發財,但是人活在世界三不能太刻薄自己,況且我又不騙不偷不搶不賣,有什麼關係?我還是十多廿歲呀,我現在不容易上當了。」
丹薇如果每分鐘維持這種論調,倒也是一種性格,可是她也常常忘掉錢的用處,太沒用。譬如說有一天我們在街邊買水莫,擺水莫攤子的是一對年輕夫妻,穿得粗,長得粗,可是卻有說有笑。
丹薇買了兩隻菠蘿就走了,她說:「你看這一男一女,他們才是快樂幸福的人!」不知道為什麼,她回到家中,為他們流了一瞼的眼淚。
丹薇常說:「自八歲以後,我母親便不瞭解我的快樂與憂傷。」可是我也不瞭解她。各人的命運是不一樣的,沒有什麼好羨慕,他人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叫我風吹雨打的跟一個男人去擺地攤,再幸福也還是別人的幸福,我不幹,我相信丹薇也不會幹,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難過。
我跟丹薇說:「你是應該認得一個男朋友。」
「他會不會在仙西巴?」她問:「我一直沒找到。」
我說:「你的地理不靈光,非洲早已找不到仙西巴了,你應該去贊比亞找。」
她問:「真的?真的改了名?」
我說:「生命中後來發生的事,與個人事前的預測是永不符合的。」
「生命中充滿了失望。」
我說:「不是有成語還是什麼嗎?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也不對的,有種人出奇地幸運。」她說。
「人家看你也很幸運,你不能這麼說。」
「我有沒有告訴你?我是慈禧太后,我不是假洋鬼子,我痛恨洋人。」
我白她一眼,她這個人說話永遠是一塊一塊的。丹薇是丹薇。她有我屋子的鎖匙,喜歡來便來。所以有時候我出去了,再回來的時候會吞見茶几上有一隻蛋糕,又有時候會有張字條:「我不吃散利痛,下次記得買百服靈。」
我知道丹薇只需要一個男朋友,她找到一個好男人的時候,就會忘掉這些嚕嗦,什麼百服靈,根本來不及頭痛,馬上結婚生子,抱著一個美麗的小孩,用廉價藥水肥皂替他洗澡,看的書是烹飪大全與育嬰指南,最好的文憑是孩子臉上的笑容,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苦苦的標新立異,弄得非驢非馬做什麼。
我跟丹薇說:「你快找一個男朋友吧。」
她側頭想一想,「好,要不戴平價表的。」
我抽一口氣,機會馬上去掉百分之六十。
「要是知識份子。」她說。
機會再去掉百分三十。
她說:「樣子不能太差勁。」
我說:「你曉得這年頭在街上走來走去的男人,他們就是這個樣子,再也不會高明的。況且你又這麼能花錢,這真是……」
丹薇說:「昨天半夜我咳嗽,想找一顆咳嗽糖,拉開抽屜半晌,也沒找到,卻看見張十年前拍的照片,我就呆住了,窗外吹進來的風比什麼時候都涼,真的是,什麼也沒幹,就已經十年了,我根本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
「每個人的日子都是那麼過的,」我微笑,「你何必獨自傷神。」
「這個我明白,可是人家至少有一個幸福的家庭,聽話的子女,體貼的丈夫……」
我說:「各人的命運是不一樣的。」
丹薇不說什麼,只笑了一笑。她美麗的眼睛有點疲倦。我們能有多少個人是不寂寞的。
上下班的時候,每天都要乘搭渡海小輪。我從不在這三分鐘內看報紙,我只是餚著我身邊的那些人。學生、小職員、花枝招展的女人、老人。在海底隧道沒有造好之前,風景更好。當我年輕的時候,深夜跳舞回家,很留戀渡海輪的那一刻。年輕的時候,我與丹薇都太懂得浪費時間。
現在船還是每天來來往往。就在丹薇來過之後一天,過海的時候,我看到了那麼一個男人。他很瘦長個子,卅多歲,擠在芸芸眾生當中,一副孤芳自賞的樣子,長型秀氣的臉上戴著一副雷朋太陽眼鏡,頭髮很柔輕,梳得非常潔淨,無論從那方面看來,都是一個漂亮的男人。
我坐在他對面,我是不看報紙的,他也沒有看報紙。他揚起腕看看時間,腕上是一隻薄薄的白金錶,表上寫著AP。在忽然之間想到了丹薇。他提著一個公事包,現在把公事包放在膝蓋上,一套西裝的顏色十分優雅,鞋子是極薄底的。香港好幾百萬的人口,天天有多少人過渡海輪,大家面對面的坐三分鐘,之後可能永遠也沒機會再見,他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船到了,我跟在他身後落甲板,在人潮中一下子就不見了他。
回到家裡,煩忙的事很多,吃完晚餐看報紙,丹薇打電話來,「又一天了。」她說。
「是的。生命真是太長太長,」我笑,「怎麼辦才好呢?」
她笑看不答。我忽然想起在渡海輪中那個男人。丹薇說:「明天我來找你。」
第二天下班,我坐在原來的位子上,看看船外的風景,等到回過頭來,嚇了一跳,我發覺他又坐在我對面。這不是什麼巧事,許多人在同一個時間下班,天天乘同一班小輪,坐同一個位子,像我就是,數十年如一日,沒有改變。
他拿下他的太陽眼鏡,放進口袋裡,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似乎是陷在沉思中,相當好看的眉毛與眼睛,即使丹薇在這裡,她也不能上去跟他打招呼?這到底是香港,女人還沒有自由到這種地步。
我寬慰的想:也許他不是一個知識份子,有很多草包是穿戴得非常整齊的。
第三天我又碰見他,他身邊跟著一男一女,非常年輕,男的最多也不過廿歲左右,他們坐在他的身旁,那個女孩子異常的活潑嬌俏,我聽見她叫他「老師」。「老師,」她說:「下學期我們一定要非常用功的幹。」他並沒有笑,他仰了仰頭,非常的沉默,依然一派孤傲的樣子。
這一夜我忍不住,跟丹薇說起他。
丹薇並沒有取笑我,她全神貫注的聽著。
聽完了,丹薇說:「也許他已經結了婚,對於有婦之夫,我是決不會感興趣的。」
我說:「他沒有戴結婚戒子,我知道很多男人都沒有習慣戴結婚戒子,但是他不是那種含糊的人,如果他結過婚,他一定戴結婚戒子。」
丹薇說:「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也許他的理想對象,會是另一種女人?」
我反問:「怎麼樣的另一種女人?艷麗的?年輕的?像你這樣的?」
丹薇問:「你這個人真奇怪,你也不認識他,你也不過是在渡輪上見過他幾次,為什麼以家長的姿態出現?」丹薇笑了,這一刻她笑得很高興,眉毛是彎彎的。
晚上我想看丹薇的笑,很久很久睡不著,像丹薇這樣的年紀,再也嬌艷不到幾年了,趕快找一個對象,廿四小時的欣賞她,也不枉她長得這麼好,那必須是一個有耐心,懂得她的人。她不只是一個略具要色的女子,丹薇有許許多多的好處,不應埋沒在寂寞中。
記得有一次我與她散步,偶而走過,有一戶人家的花開了,一盆曇花結了七八個花蕾,雪雪白的探出露台來,那房子卻是座空屋,沒有人住。丹薇與我在樓下徘徊很久,她說:「不要說人,花也這麼寂寞。」丹薇說得一點也不過份,後來我們再經過那地方,花已經謝了,從花開到花謝,並沒有人說過一句好。
我當然又在渡輪裡看見這個男人,他天天都準時,就像我一樣,固定的一班船,固定的一個位子,他坐在那裡,不看報紙,不讀書報,只是那麼靜靜的養神,我越餚他越覺得他是丹薇心目中的那種人。可是我怎麼向他開口呢?我又不能向他點點「頭,說:「先生,我有一個朋友,想介紹給你,你貴姓?」如果我是個男人,倒也罷了,最多被他罵聲神經病,可是我是個女人,這……
機會去了不會再回來,我今天見得到他,明天不一定還可以再見,我一天比一天焦急,但是丹薇說我神經病。
我搶著說:「看你那樣子,你以為你天天坐在家裡,男朋友會來敲你的門?那麼多的門,他怎麼知道敲哪一扇.。」
丹薇反問:「為什麼不,不然什麼叫緣份?」
「你太苛求了,你會失望的。」
「失望?我早就不幹了,什麼叫失望?做人像做戲,我早已拉了幕,不再做下去,沒什麼好看的。」
她說得這麼灰色,我十分的黯然,丹薇就是這樣,稍微跟她說一些認真的問題,她就告訴你命運不在她那一邊,她再盡力也沒有用,事實也確是這樣,因此就更加難受。
我天天練習著,怎麼向這個陌生人開口說話,我一次一次練習著,怎麼樣不經意的說:「天氣真好。」然後笑一笑……我可不是為自己。
但是那三分鐘是那麼短,我始終沒有足夠的勇氣。我們雖然天天這樣面對面的坐著,但是我保證他對我是視若無睹的,我想春穿他的公事包,我想知道他到底是在哪一間學校教書。他天天打扮得這麼整齊,領帶的顏色是這麼素雅,永遠筆挺的,皮鞋上面沒有灰,襯衫洗得雪白。我尤其喜歡他的一雙手,手指織長,指甲修得乾乾淨淨,文文雅雅的放在那只公事包上面,那只淺咖啡色的真皮公事包,現在對我來說已經很熟悉了。
我天天像一個偵探似的盯著地,越舂越覺得他與丹薇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兩個人都似乎有點怪脾氣,冷著臉與世界佗對,這麼些日子,我就沒有看見他笑過,他的嘴唇是緊閉的,上下班都是一個人,他那兩個年輕的學生,也不知道哪裡去了,以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天氣涼之後,他加上毛衣,那種淺咖啡色的細毛線,一看就知道是開絲米,可巧是那一日丹薇來找我,她身上的毛衣是一模一樣的顏色、樣子。我不由自主的呻吟一聲,她說:「怎麼了?這是我新買的,一共兩件,可以穿好幾年。」
我說:「丹薇,你一定要找個機會看看這個男人,明天你跟我一起過海,好不好?」
丹薇笑,「他天天坐你對面,恐怕是愛上你了。」
我叫丹薇少開玩笑。
丹薇跟我說:「我今天來,要告訴你,我要結婚了。」
我十分震驚,「什麼人?」
「一個做生意的中年人,你不會喜歡他的,樣子……很粗,沒受過正式的教育,可是答應給我相當好的生活。」
我說:「丹薇……你瘋了,你不是個要急於從良的舞女!你是個大學生!你這樣的才貌,你!」
丹薇說:「東風不與周郎便。女人不講才貌,女人講的是八字,你應該為我高興,我想穿了,而且我也真的夠疲倦的,反正達不到理想,嫁誰都是一樣。」
「太委屈你!」我說。
「委曲,什麼叫委曲,我一輩子生活在委曲中,根本不覺得委曲是什麼。你好好的做我伴娘,我重重謝你。」
我當下就拒絕,我叫她好好的考慮,她只是笑笑。丹薇不是沒有男朋友,儘管曲高和寡,她因為長得漂亮,男人對她還是趨之若鶩,學校裡的,宿舍裡的,朋友介紹的,工作上頭認識的,堆山積海,好幾百個,丹薇對他們,像腳底塵埃一般,眼角也不要看一看,我記得在宿舍裡,好幾個男生盯住她,她視若無睹,一日與我說話,笑了起來,那些男人們看得傻兮兮,馬上迎過來,她把臉一板,立刻轉頭走。這是丹薇。我覺得通過得去的男人,被她批評,頓時一文不值。因為一雙假皮手套,她便不跟一個男生上街,因為人造皮粗俗得她無法忍受,戴假皮手套的人,對她來說,是一種侮辱。其實我知道她欣賞什麼人,她喜歡一個有博士文憑的占姆土甸。
喜歡她的男人有多少……然而這些男人也不能僮她,他們只不過當她是一個略具要色的女子。
沒有多少人懂丹薇。丹薇要結婚了。
在渡海輪上,我看到他,心裡便嚷:「你知道嗎?你理想的愛人要結婚了!你可惜嗎?你這個傻子,你簡直不曉得你損失了基麼,你天天這麼寂寞地坐在這班渡輪上,你錯過了機會,你住在山的另一邊,永遠失去了機會。」
他還是很沉默,那一日他的口袋插了一封信,信封上露出一個「宋」字,他姓宋?可能。
世界上的事大滑稽了,我認識丹薇,是丹薇最好的朋友,我天天可以見到他,可是我無法把丹薇與他拉在一起。眼看丹薇要結婚了。
丹薇把她的對象介紹我的時候,我真的急瘋嚇昏了,那是個長得奇醜的中年人,樣子粗俗,衣服穿得亂七八糟,完全是那種賣涼茶起家的商人,不曉得誰瞎了眼,居然有膽子把他介紹給丹薇。
我記得我一直語無倫次的說:「丹薇,你不要開我玩笑,丹薇,別開玩笑。」
丹薇不出聲。
丹薇,我一整夜都在念著,丹薇,我們不會餓死的,餓死也比嫁這種人好,丹薇,我們是知識份子。我心裡面老覺得丹薇是在開我的玩笑。
可是我想起她以前遇見過的男人,那麼許多,還不是一樣,誰又配得上她?誰又有結婚的誠意?誰能養活她?誰又懂得她?一個也沒有,既然如此,倒不如是這個二楞子,至少他知道她是有好處的。
丹薇說:「我不能再活在夢想中,我必須要面對現實,我自問可以做一個好妻子,我會打毛衣、煮菜、縫衣服,只要給我一個塚,我會做得很好,絕對要比那種像主婦的女人更像主婦,現在誰要我真是有福氣的,三年前還不行,現在我真是看破紅塵了。告訴你我為什麼要嫁這個人,有一日我閒得慌,到他的寫字樓去找他,一進去卻看見他案上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張我的照片,放大的,照片是哪裡來的,他沒說,為什麼會擱在他案頭,他也沒說,可是我卻被感動了。我要的只是那麼一點點,一個女人永遠只是一個女人,踏遍全世界的美術館有什麼用?我能要的,只是那麼一點點。可是信不信由你,我這一生內並沒有碰見過這樣的溫情,多少風流瀟灑的男人,找我不過是為了找一個搭子,可以更顯出他的鋒頭,我這次是真的被感動了。」
「可是這個男人……」我說:「在渡海輪上的男人……」
丹薇說:「你留給自己吧。」她又笑了,她的笑是這麼的漂亮,雪白的牙齒,彎彎的眼睛,是種天真而活潑的笑,不顧生活上多麼不如意,她的笑還是不變的,丹薇的性格是這麼倔強。
我在渡輪上實在忍不住,就是在這幾天,我一定要開口,跟他說幾句話,就算被他當成有神經病,最多以後不搭渡輪,人海茫茫,他也找不到我,沒什麼好難為情的。
可是時間只有短短的三分鐘,轉眼間就到岸了,我一頭汗,跟在他身後下船,還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就在這個時候,船沒停定,大家都往前一衝,我幾乎跌倒,但他眼快,一手把我扶住,我臉紅耳赤,連忙道謝。
他看我一眼,愉快的笑,他的笑像春天的風一般,非常的金光萬道,我看呆了,然後大家忽忽忙忙的上岸各散東西。機會來了,注定的機緣,明天!明天我要把丹薇拉來一齊過海,他會想起我,然後我可以名正言順,大大方方的說:「你好,昨天謝謝你扶我一把,免我跌在地下出洋相,這是我的朋友丹薇。」對,就這個樣子。
我抓住丹薇,要她明日無論如何要陪我過一次海,丹薇不肯,她說她忙得很,又要試衣服,又得去看新房的粉刷,婚成要改大小,夠多正經的事。可是我不理,我苦苦的哀求她,要她陪我過海。多年的老朋友,她一定要答應我。
丹薇說:「你這個人最死相,好好好,我答應你。」
果然,到了第二天,我臨下班之前半小時,她來了,穿著一套米色的毛衣與薄呢西裝褲,秀髮如雲,臉上也有點喜氣,紫紅色的皮鞋手袋,看上去就是帥。到時間我們就離開辦公室,算準了是這班船,我與她坐在老位子上。
丹薇不響,她看看我們對面的空座位,眼神裡透著幾分好奇。人群不停的擁上來,擁上來,但是他沒有出現,他沒有出現,最後坐在他位子上的,是一個濃妝的胖女人。
我低聲說:「我的天!這是怎麼一回事?池遲到了?他今天生病?這是從來沒有的事!」我失望、惱恨、焦急,我臉色發白,命運太作弄人了,一點意外之喜都不給丹薇。
丹薇平靜的微笑,用她的手按在我的手上,她說:「不要緊,反正我要過海試婚紗,你陪我,試完咱們去喫茶。」
我氣得緊閉著嘴唇。
丹薇的婚紗是一頂小小的草帽,上面有褐色的花,罩在褐色的網中,衣服很文雅,是套普通的洋裝,可是穿在她身上,加上一雙短短的手套,有說不出的美麗,但她的新郎是一個這等其貌不揚的人,頭頂都快禿了,即使以後衣食無憂,又有什麼味道呢?生命還這麼長……雖然青春已消失了,生命還這麼長。
我們在喫茶,我說:「明天我們再去乘渡輪。」
丹薇征一怔,她說:「你是知道我的,這種事,我是只能做一次的。」
我喃喃的說:「這麼不巧,丹薇,這麼不巧。」
丹薇說:「我覺得這樣只有好──喂,你是要做伴娘的,趕快買衣服,我開支票給你,你可不能這樣破破爛爛的來。」
我火氣忽然大起來,怒道:「你那種婚禮!你那個婚禮根本是破破爛爛的!你存心認命,命運苦待你,你索性苦待自己更一百倍,像你這樣的一個人,你就去嫁給一頭豬!」
丹薇看著我,不聲響,喝她的茶。
我用手撐著頭,哭了。
她很平靜的說:「我父親真的老了,在露台吃梨子,大聲的咀嚼,我在裡間看電視都聽得見,『喀喀』作響,吃完後,用牙籤剔牙,滋滋作響,我看都不敢看,只好回房看書,日日夜夜的看書,連新數學與物理人門都看,再沒得事做,真得看兒童樂園了。」
我流著眼淚。
可是丹薇結婚的時候,我還是去了。她一早起來,頭髮束在腦後,那頂小小的帽子微微向前傾,紗網剛巧遮住眼睛與鼻子,嘴唇上搽了褐紅色的唇膏,她看上去很漂亮,身上酒了聖羅蘭的男用可龍水,她永還用這只可龍水。
到了婚姻註冊署,親戚朋友都在,丹薇的父母缺席。眾人面孔上只有一個表情,錯愕而驚奇,丹薇的美麗有目共睹,那個新郎忽然隱沒在人群中,面目不清。我忽然有一種痛快,也好,讓他們說去,讓他們驚奇一輩子,怎麼這樣的人材會落在這種男人手中。
臨到簽名的時候,丹薇忽然問我:「你……二後來有沒有再在渡輪裡碰見那個人?」
我木著臉說:「我不知道,我不搭那一班船了,現在我故意遲半小時下班。」
丹薇點點頭。
是的,現在我把壞習慣通通改了,我依時上班下班,有空的時候回家去見父母──將來想見而見不到的日子也還是有的。而且我很少去找丹薇。我是個不成熟的人,我喜歡看見男才女貌的婚姻,丹薇沒有奮鬥下去,是我不能原諒的。她或者有她的理由,她的理由或老太過充分,但是我不能原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