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姐妹 第五章
    第二天早上尹白一照鏡子,嚇得以雙手掩住嘴巴,免得失聲尖叫,眼袋,她看到臉上長出眼袋來。

    女友同她說過,皺紋雀斑這類東西,一旦出現,就立地生根,發揚光大,再也不會消失。

    尹白怔怔在洗臉盆前站半晌,簡直萬念俱灰。

    「喂,」父親誇張地叫她,「順風車十分鐘後駛出,小姐,你準備好沒有。」

    太不值得。

    感情生活使人容光煥發是一個謊言,那一點點滿足像一只鉤子,似中可加因毒,剛吸開頭,的確精神一振,事半功倍,日後上了癮,服食量增加又增加,也不過只能維持一般狀態,然後每況愈下,淪至不能自拔。

    索性戒掉它。

    一個早上喝了三杯咖啡尹白猶自坐立不安,這是癮君子都經歷過的痛苦。

    近兩年來她習慣了紀君八點四十五分的問候,從今日開始,突然中斷,茫然若失。

    她又再叫多杯黑咖啡。

    生活真不是一塊蛋糕。

    下午,她收到一封信。

    字體娟秀,在本地寄出,拆開來一看,足足三四張紙,厚疊疊。

    誰會耐煩寫這幾千字?尹白納罕地先看署名,只見簽著小小台青兩字,她立刻明白了。

    這是台青的說明書,在離開香港之前已經寫好,大抵在飛機場寄出。

    尹白溫和地把信擱下。

    其實一切解釋都是不必要的,尹白早已做出適當的措施,在類此情況下,決不可以被動,一定要主動作出取捨。

    看不看這封信都已經不重要,她決不會遷怒於人。

    尹白曾見過失意的女人與全世界全人類過不去,帳算到姨媽姑爹頭上,怪這個怪那個,怨絕人環,其實不過是她本人學藝不精。

    尹白喝著黑咖啡,一隻手按著臉上新長的面瘡,一隻手終於取過台青的信,讀了起來。

    台青的中文水準無懈可擊,自白書寫得似一篇散文,用字簡單,文句通順流暢,看得人舒服,把整件事的前因後果講了一清二楚。

    她並不打算接受紀敦木的追求。

    尹白吁出一口氣。

    最後台青寫:「倘若我們仍是好朋友象從前那樣,請你掛一通電話給我,從今天起,下午六時到九時,我不准任何人用電話。」

    台青認為尹白與紀君仍有挽回餘地。

    說得太嚴重了。

    尹白不打算給任何人看到這封信,她把信送進碎紙機內切成一萬條。

    「噯你。」

    尹白抬起頭來,她不認識這個人。

    那個人卻笑起來,「你欠我半品脫啤酒。」

    尹白陪笑,「我不明白。」

    「哦你忘了,讓我提醒閣下,昨天是我加入貴公司第一天,同事們為我在鷹獅慶祝,您一進來,就與我衝撞,打翻我手中啤酒。」

    尹白大悟,「原來是你,你要賠我一條白裙才真。」

    他看著她,「你叫沈尹白是嗎。」

    「尊姓大名?」

    「韓明生。」

    「你是韓明生。」尹白好不意外,「你就是應聘來重新修訂赤地角機場計劃的顧問團團長。」

    「你說得對。」

    尹白沒想到他那麼年輕,而且,外型完全似中國人。

    與紀敦木剛相反,紀君著上去象西方人多。

    尹白笑笑,「很高興認識你,祝你工作順利。」

    「噯,那啤酒。」

    尹白很明白這是要求約會。

    「改天,」她說:「改天我加上利息還給你。」

    今天實在沒有心情。

    女同事在尹白身後笑道:「韓明生未婚。」

    「又是歐亞混血兒。」尹白嘀咕。

    「這是大都會,你怎麼可能要求整條村都同姓同宗。」

    「英國護照?」

    「是。」

    「你怎麼知道?」

    「人事部給我的消息。」

    尹白笑,「還等什麼,還不快追上去。」

    女同事說:「今年不曉得輪到誰,去年新聞組姓歐的助理新聞主任才厲害,一位留學生不過進來拿一點點資料,嘿,三下五除二,就給逮住了,立刻結婚辦移民手續出國定居,從此脫了苦海。」

    尹白笑著回座。

    她趕著下班去辦私事。

    尹白一連撥幾次電話到台北都不通,足見台青真是個小滑頭,好話先說盡了再講。

    到八點半才接通,尹白聽到她聲音便說:「是姐姐,加拿大校方有無消息?」

    台青很明顯地鬆了一口氣,尹白這才明白什麼叫做助人為快樂之本。

    「有消息我馬上通知你。」

    「好,我們下次見面才詳談。」

    「姐姐。」

    「什麼?」

    「謝謝你。」一謝數用。

    尹白只得大方到底,「好姐妹免提這些。」

    犧牲得這樣壯烈,尹白覺得光榮。

    但是為什麼耳朵邊聽見小小聲:「真笨,鑽進這種圈裡去」?

    「母親,」尹白問:「可是你同我說話?」

    「沒有,」沈太太凝視她,「是你自說自活。」

    尹白不語。

    一家子受的都是英式教育,說話沾染了那種點到即止,各人自津之含蓄,若不用心,再也聽不出端倪來。

    尹白的咖啡越喝越多,早上不再喝紅茶。

    小習慣因大事而更改。

    這一天早上八點四十五分,電話居然又響起來。

    尹白略有猶疑,會不會是老闆提早發作?

    她即時回答。

    那邊說:「等啤酒喝的人快死於口渴。」

    連聲音都相似,充滿笑意,他們如一個師傅調教出來。

    尹白萬分感慨,馬上有種歷盡滄桑的感覺。

    一定要從頭再來嗎,非得重新開始嗎?

    尹白完全瞭解,為什麼有些人離了婚之後永遠不再重提舊事。

    尹白用手托住頭,不知如何措詞。

    「喂,喂?」

    她終於說:「五點半,鷹獅、」

    「不,你答應付我利息,六時正晚飯兼跳舞。」

    「七點半吧。」討價還價,「讓我回家換衣服。」

    那邊已經像皇恩大赦一樣,忙不迭答應下來。

    這個遊戲,尹白並不陌生,她已經全盤玩過,像對付電子遊戲機一樣,熟習之後,幾時進幾時退,對方會得在什麼時候躊躇一下,以致她有機可乘,她自己的弱點在什麼地方,應該額外留神,統統一清二楚,已經沒有新鮮感。

    開頭玩的時候,簡直廢寢忘餐,現在,純粹是為著消磨時間。

    想對方的感覺也一定類同吧。

    真不是人才,一下子就累了。

    許多強壯的女性,再接再勵,永不言倦。

    那天下班下得特別晚,卸了妝,皮膚有點疲態,尹白實在不忍心再把粉抹上去,對著鏡子,有點後悔答應了人家約會。

    沈太太進房來叫她:「尹白,你父親有話要說。」

    沈先生宣佈:「你大伯伯來信,描紅已找到學校收她。」

    尹白心身雖然疲勞,聽到這個消息,不禁綻出一絲笑容,「在哪裡?」

    「看來你們三姐妹會在加拿大英屬哥倫布比亞省會面。」

    「太好了」

    沈太太卻說:「且慢高興,描紅尚欠三萬美金保證金。」

    尹白不禁問:「對,費用由誰負擔?」

    她父親微笑,「不是你嗎?我們親口聽見你拍胸口應允下來。」

    尹白立刻說:「保證金由我來墊付,人可以住我們家,至於學費嘛……」

    「描紅說她願意半工半讀。」

    尹白搖搖頭,「學費那麼貴,功課那麼緊,時間與精力上沒有可能辦得到。」

    半工半讀不是玩笑事,尹白不止一次聽人說,內地學生為了籌學費,長期抗戰做體力勞動,訴苦的時候,抱怨每天洗十二小時盤碗比勞改還要痛苦。

    描紅看樣子也被大伯伯養得很驕縱,全然不像個可以長期應付粗活的人。

    尹白想起她留英時期其中一個冬天,因看中件羽絨大衣,不好意思向家裡要錢,於是跑到唐人街餐館去做了兩星期女侍應,捱得損手爛腳,取到薪水咬緊牙關去買了大衣,始終沒捨得穿。

    還有後遺症:事後她發覺腳漲大了半號,肯定是那個星期踏破鐵鞋的結果,還有,頭髮裡那股油膩氣像是永遠沒洗清過。

    況且,那樣的外快,也不是時時找得到的。

    沈太太說:「公務員的退休金有限,我們只能出一半學費,餘者還得靠小姑娘自己努力。」

    尹白說:「我來負擔,我可以找工作。」

    沈先生詫異:「我以為你想念法律。」

    「計劃暫時擱置好了。」

    沈氏夫婦面面相覷,「這是怎麼回事,我們認識的沈尹白到什麼地方去了,從前她白鞋被雨水沾污都要抱怨上天對她不公平。」

    尹白啼笑皆非,「我從來未試過那般無理的取鬧。」

    沈先生哈出冷笑:「嘿!不知誰的座右名。揚言人貴自愛,不必愛人。」

    尹白不理,「請告訴大伯伯,描紅留學事不成問題。」

    「你做她擔保人?」

    「我已過甘一歲,有正當職業,品格良好,自有資格具保。」

    沈太太說:「尹白,你可要記得一句話。」

    尹白回頭嫣然一笑,「我知道:施恩莫望報。」

    她回房去換衣服。

    沈太太問丈夫:「可記得她幼時如何苦苦哀求要一個妹妹?」

    沈先生點頭。

    「今日她如願以償,但願妹妹一般愛她。」

    門鈴一響,沈先生親自應門,他與訪者同時一呆。

    韓明生沒料到時髦的沈尹白居然還與父母同住。

    沈先生則猜不到舊人剛去,新人已上門應徵。

    但兩位男士隨即高興起來,寒暄一番,坐下等尹白出來。

    尹白在房內聽見聲響,只套上一件花裙,便前來招呼客人。

    韓明生一抬頭,看到日間英姿勃發的女同事已除下戎裝,倚在門口,臉容略見憔悴,只抹了一點紫色口紅,彷彿有點心事,無意間把女性溫柔一面露出,他情不自禁呆視尹白。

    沈太太留他倆在家吃飯,尹白沒有答應,取過手袋,便與韓明生外出。

    尹白建議找一家隨便點的館子。

    她有意跳過裝模作樣的第一階段。

    韓明生的實力比紀敦木強大,但外型上輸了些許。

    大約大了三兩歲,態度也比較穩重,第一次約會尹白就感覺與他在一起非常舒服。

    這是一個新發現兼新收穫。

    是夜還有意外之喜,說起來,韓父還是沈先生的師兄,也在政府機關任過職。

    尹白覺得韓明生溫文爾雅,她不介意再次出來。

    回家時,尹白的精神反而比離家時好一點。

    沈先生在寫信,尹白趨向前問:「彼時建築署可有一位韓先生?」

    沈先生想一想,「是有這麼一個人,娶的是我們最漂亮的女同事,不過早已經回國去了,嗯,難道——」

    尹白笑,「世界是有點細小。」

    沈先生一怔。

    沒想到仍然是混血兒。

    他不忍掃尹白的興,便機靈地說:「原來是自己人。」

    沈先生想遠了,心中嘀咕,將來小外孫出生,會不會雪雪白皮膚,似牛奶缸裡撈出來的小外國人?

    看樣子他們不會這麼快結婚,樂得大方,暫且眼開眼閉。

    沈先生放下筆,也難怪尹白想對描紅盡一點心意,當年三兄弟抽籤決定去留,總得有一個留下照顧父母,結果老二老三中了簽。

    假如他沒抽到,尹白就是描紅了。

    命運這件事,真是無話可說。

    如今台青的環境最富裕,尹白自己有能力,描紅就吃力一點。

    是應該助一臂之力。

    沈先生熄掉檯燈。

    三個星期後,他們收到掛號寄來的移民入境許可證,限期最後一天為翌年六月四日。

    這次行動已經籌備兩年,一切在意料之中,但生活總有意外,沒想到是描紅已經批准南下。

    這次,尹白肯定要勻出一半房間來。

    明明早已有心理準備,待真正開口辭職的時候,尹白還是覺得惆悵。

    消息一下子傳開,下午,韓明生過來,雙手插在口袋裡,看著她不出聲。

    尹白攤攤手,「我記得跟你說過我會走。」

    「我知道,但聽起來是一回事,等你真的要走,又是另外一回事。」

    尹白完全明白。

    「幾月?」

    「我們將在冬季出發。」

    「我會來看你。」

    尹白沒想到他會有這個表示,心中十分喜悅。

    「那份報告六個月內可以完成,」韓明生說:「做完一宗那麼辛苦的大事,暫時休息也是應該,你說可是。」

    尹白笑答:「呵是,是得很。」

    「那麼,我就在你們家附近的露易斯湖休息三兩個月,順道看看有無適合的工作,你說可好。」

    尹白仍是笑,「好,當然好。」

    「既然無人反對,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了。」

    說罷他便走開,什麼要求都沒有,尹白卻更加敬重他。

    下班後,尹白留在辦公室裡,吃一隻蘋果當點心,把大學章程取出細閱。

    科目種類之多,超乎想像,令人神往,做一個職業學生,讀完一科又一科,應是最佳生活方式。

    尹白數一數,粗略地算,便包括建築、商管、牙科、教育、工程、法律、圖書管理、醫、音樂、護理、配藥、社工……總有一門能使她沉醉其中。

    「尹白。」

    她抬起頭來,呆住在座位上。

    站在她面前的是紀敦木。仍然是皺皺的西裝,英俊的面孔,吊兒郎當的神情,關切的眼神。

    他一張嘴便問:「你要離開我們?」

    「我以為兩年前你就曉得這件事。」

    「我總不相信這一天會真的發生。」

    他仍然關心,尹白想。

    他藉機問:「尹白,我們仍是朋友不是?」

    尹白答:「你我並無足夠理由成為敵人。」

    小紀鬆口氣坐在尹白對面,取走一枝鉛筆把玩。

    尹白笑問:「你的台北攻勢進展如何?」

    小紀看尹白一眼,不作聲。

    尹白打趣他,「紀敦木也會怕難為情?」

    「不,有犯罪的感覺:你一點都不怪我。」

    尹白故作輕鬆,「希望將來有一天,你們兩人齊齊叫我一聲姐姐。」

    小紀長歎一聲,「也許失去這位姐姐是我終身遺憾的事。」

    尹白微笑「你已作出選擇,紀,別再往回想。」

    「尹白——」

    身後有人咳嗽一聲。

    尹白連忙立起來,「我給你們介紹。」她過去站在韓明生身邊。

    兩位男生自動互報姓名。

    紀敦木只得說:「我先走一步,明天再聯絡。」

    他不喜歡韓明生,直覺認為此人配不上尹白,韓某至少應當減掉三公斤脂肪,還有,他領帶的花式是去年的,況且,年紀也略大了一點。

    尹白注視紀君的背影,神情矛盾,早落在細心的韓明生眼中。

    這是誰?

    與其藏在心裡,不如直接問出來:「他是誰?」

    尹白坦白地回答這個直率的問題:「我妹妹眾多追求者之一。」

    「我可沒注意到你有位妹妹。」

    「她住在台北。」

    原來如此,韓明生很高興他選擇了有話直說的方式,「此人有幾成希望?」

    「零分。」

    韓明生駭笑,他慶幸遇到的是尹白。

    「不過,」尹白又說:「妹妹快要到外國讀書,在陌生環境裡,情緒比較波動,或許,他有機可乘。」

    韓明生一怔,之所以他要追尹白追到加拿大,就是為著這個理由。

    難道已經被她識穿?

    他看著尹白小小的面孔,忽然衝動地伸出手,輕輕擰一擰她的耳朵,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她的肌膚。

    尹白措手不及,只得側著頭笑,韓明生見她沒有不悅,放下心來。

    他搭訕問:「那人不會追不到妹妹改追姐姐吧?」

    尹白一怔,感慨萬千。

    她永遠不會把真相說出來,韓小覷了這個人,事實上他追到姐姐,又再去追妹妹。

    尹白問:「要不要到我們家來吃冷面,芝麻醬同藥芹拌一拌,其味無窮。」

    「令尊令堂看到我會怎麼想?你妹妹的對象如此高大英俊。」

    尹白訝異,「韓明生,沒想到你是一個這樣多心的人。」

    他漲紅了面孔。

    吃完麵他倆出去看電影。

    沈先生同妻子說:「奇怪,年輕人的夜永遠不盡,我們一下班一整天已經結束。」

    沈太太卻在想別的事,「香港不但物資豐富,連找男朋友都比別的地方容易點。」

    沈先生說:「尹白同別人不一樣。」

    「對,別人的手腕比她高。」

    「小韓比那一位成熟得多。」

    沈太太歎口氣,「兩個我都不喜歡。」

    沈老三吐吐舌頭,「幸虧如此,否則我地位堪虞。」

    沈太太給他看老大的白眼,「您老可真是越活越輕鬆了。」

    描紅乘火車抵達香港那一日,天氣特別炎熱,秋老虎,燜得她一襯衫汗。

    站裡頭人如過江之鯽,她還是一眼就看到尹白。

    沈尹白穿件花襯衫,窄褲管牛仔褲、高統子球鞋,架副墨鏡,活脫脫一個小阿飛。

    描紅人地生疏,正在心怯,視線抓到尹白,鬆口氣,連忙提著行李擠上去。

    尹白一把抱住她。

    不見三數個月,描紅瘦了許多,三十六小時的火車旅途中大概也沒有睡好,本來晶光閃閃的大眼睛失卻七分神采,她緊緊握著尹白的手,在這個陌生的都會中,數百萬人口,她只認識沈尹白。

    尹白在她耳邊說:「我會保護你,沒人敢欺侮你。」

    講完之後,自己先感動起來,眼眶發紅,做人,要不被保護,要不保護人,能叫人犧牲,或為人犧牲,都有足夠意義,最不好就自己顧自己,寂寞孤清至死。

    描紅聽到這兩句話,忍不住的把頭靠在姐姐的肩膀上。

    「來,」尹白說:「把行李交給我,你三叔在外頭等呢。」

    描紅只帶了一隻小小旅行袋。

    反正什麼都可以現買,身外物並不重要。

    驟離本家的描紅神情萎靡,尹白想逗妹妹開心,一直講著笑話。

    要另外一個人快樂!這是多麼艱苦的任務,許多佳侶尚且因失敗而終告離異,尹白急忙警告自己,切忌勉為其難。

    這樣精神才鬆弛下來。

    車子兜過市區,街道整潔,過馬路的人群打扮合時,走路採取敏捷活潑的節拍,建築物的玻璃窗在陽光下閃爍,尹白不禁為這個城市驕傲,她是它的一份子,出過力潑過光,對它的成就有貢獻。

    描紅處處留神,她沒有時間,不能像尹白那樣,自出生那日學起,沈描紅必須在最快的速度下完成課程,使自己看上去聽上去都似與這個大都會混為一體。

    描紅心怯了。

    為著達到目的,她可是要加倍努力。不擇手段,隨時預備犧牲?描紅根本不知道這次出來是禍是福。

    尹白問她:「我們這城市如何?」

    描紅答:「太整齊太清靜了。」

    尹白笑道:「我還以為你說新加坡呢,人家地方才真的似一座大花園,走在路上,都嗅到花香。」

    描紅陪著笑聽尹白分析。

    「香港是世界第四大金融中心,商業社會發展到最繁華的階段,便是這個模樣,坦白的說,在此地,沒有什麼不是買賣性質的,以物易物,公平交易,看你當時最需要的是什麼便拿你所擁有的來換取,原始而簡單。」

    這話連沈太太聽罷都發呆,連忙阻止:「尹白,你別嚇壞描紅。」

    尹白說:「我講的都是真相,我不打算給描紅任何幻覺,資本主義式生活並不易過,並非遍地黃金,我們此地盛行一句俗話,叫做「英雄被困筲箕灣,不知何日到中環」,關雲長付不出那程卑微的車費,也只得徒呼荷荷,多麼辛酸無奈。」

    描紅呆住,低頭只會得看牢自己的手心。

    沈先生說:「夠了尹白。」

    尹白說:「聽完最恐怖的一部分,剩下的就是光明的一面,在這裡,只要你奉公守法,多勞一定多得,有志者,事竟成。」

    沈太太問丈夫:「這是你調教出來的好女兒?」

    沈先生說:「描紅,你別理尹白,她想做姐姐想瘋了,不放過任何機會來教誨妹妹,你這次出來純為讀書進修,不用理會其他事情。」

    描紅努力擠出笑容,大力點頭,仍然握著尹白的手。

    她輕輕說:「我想找工作做。」

    晚飯後浴罷,兩姐妹把茶談心,尹白為描紅詳細分析。

    是一條很簡單的算題,黑市勞工酬勞刻薄,以目前工資計,為求賺得低限度生活費用及學書簿,每人每日必須工作十三小時以上,除出上課時間五小時,睡眠時間低至四五個鐘頭,長此以往,鐵人都會崩潰。

    尹白知道內地盛傳一出國便買屋買車,再隔三個月發財即把父母都接出享福的神話。

    她輕輕告訴描紅,這是不值得相信的,以她自己為例,畢了業,長久都還寄居大人簷下,未能獨立,不知尚要奮鬥多少日子,才能有點眉目。

    描紅傍徨的問:「那我怎麼辦?」

    「像所有人一樣,按部就班,慢慢來。」

    「但時不我與。」

    尹白笑著反問:「你要趕著去哪裡?」

    夜闌人靜,描紅只得睡下。

    尹白知道她不可能睡得著。

    過了許久,描紅輕輕說:「臨行前父親叮囑我,叫我顧全中國人的自尊,作人,千萬不要企圖不勞而獲。」

    尹白對她大伯伯的人格毫無直疑,便以家長式口吻說:「單是這兩句話就夠你受用一輩子。」

    描紅在黑暗中忽然笑了。

    尹白有點不好意思,也笑了一陣。

    兩人終於墮入睡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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