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獨個兒坐在圖書室很久很久,聳聳肩。老實說,我真的很有誠意留他吃飯,我真的很高興看到他。畢竟這是我初次正式學習如何討一個男人的歡心,瞻望他的眼睛鼻子做人,難免出錯,馬屁拍在馬腳上。
當然我心中怨憤。然而又怎樣呢?我可以站起來拍拍屁股走,沒有人會留我。
我微笑,但是其中的利害關係太重大,我跟錢又沒有仇,只要目的可以達到,受種種折辱又何妨,何必做茅廁磚頭。
只是,我從窗口看出,雪已經停了。只是我也是母親十月懷胎生下來的人,跟勖聰慧一般並無異樣,我是怎麼淪落到這種地步的呢?竟靠出售自尊為生。究竟是勖存姿的錢多,抑或是我的自尊多?在未來的日子裡,這個問題可以得到揭露。
我並沒有破口大罵,摔東西發脾氣。我甚至沒有哭。不,我不恨勖存姿。他已付出代價,他有權教訓我,OK!從現在開始我知道,儘管他自己提一百個「老」字,我甚至不能暗示一下「老」的影子,禁例。好,我現在知道了。
我披上大衣散步到屋外去。繞十五分鐘小路有間酒館。我坐下喝了一品脫基尼斯,酒館照例設有點唱機,年輕的戀人旁若無人地親熱著。
我又叫一品脫基尼斯。
我低著頭想,我可以找韓國泰。但又沒這個興致。天下像他那樣的男人倒也還多,犯不著吃回頭草,往前面走一定會碰到新的。
碰男人太容易了。在未來的二十五年內尚不用愁。怎樣叫他們娶我才是難事。無論如何,一個男人對女人最大的尊敬還是求婚,不管那是個怎樣的男人,也還是真誠的。
有人在我身後問:「獨自來的?」
我笑笑。「是。」轉頭看搭訕者。一個黃種男孩子,很清爽。看樣子也是個學生。
「我從沒有在附近見過你。」他說。
窄腳牛仔褲,球鞋,T恤上寫「達爾文學院」。當然他沒有見過我,我們根本不同學院。我又從來不參加中國同學會的舞會。
「基尼斯?」他問,碰碰我的杯子。
「不。」我說,「白開水,你喝醉了,視力有毛病。」
他擦擦鼻子,笑:「很大的幽默感。」
我看著他。
「你好嗎?」他溫和地問。
「很好。我能為你做什麼?」我問。
「陪我。我很寂寞。」陌生人問,「你可寂寞?」
「基本上每個人都寂寞,有些人表露出來,有人不表露。」我溫和地說。
「你是哪種?」他問,「抑或根本不寂寞。」
「我不知道。」我笑答。
「如果我把手搭在你肩膀上,你的男朋友是否會打黑我的眼睛?」
我笑。「你是中國人?」
「不,我從馬來西亞來。」
「你英語說得很好。」我詫異。
「我六歲自馬來西亞到英國。」他笑著補充。
「馬來哪個城?」我問。
「檳南。」他答:「聽過檳南?」
我聳聳肩。檳南與沙勞越對我都沒有分別,馬來西亞對我是一片空白。
我問,「你住哪兒?」
「宿舍。」
「我可以偷進去?」我問。
「當然!」他攤開手臂,「歡迎。」他有雪白的牙齒。
我問道:「你要一品脫基尼斯?」
「我喝啤酒。」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他是個運動健將型的男孩子,天真、活潑、無機心,家裡恐怕有點兒錢——他臉上沒有苦澀。半工讀或者家境略差的學生多數眼睛裡充滿怨氣。
如果我今年十六歲,我會得接受這麼樣的男朋友。
我把基尼斯喝完。我對他說:「走吧。」
他揚起一道眉——一道很漂亮的濃眉,大方地答:「OK。」
我們走出酒館,不知內情的人何嘗不會想:「多麼相配的一對。」
哈哈哈哈。
「車子在這邊。」他說。
是一輛小小的福士車。以前韓國泰也開福士車。很多男孩子都喜歡買這種二手車,因為它們很經用。
奇怪。在這個時候想起韓。睹物恩人,鐵石心腸的人都會被一剎那的回憶軟化吧,短短的一刻,幾秒鐘。
我今夜的寂寞淒涼得不能控制。
「對了,」男孩子搓搓鼻子。「我不得不問你,這是常規:你有沒有服避孕丸?」
「有。謝謝你問。」
「還有,」他遲一刻,「你沒有任何病吧?」
「沒有。」我搖搖頭,「我是非常乾淨的。」
他放心了,稚氣地笑,然後說道:「輪到你問。」
「你依時服了避孕丸沒有?」我淡然問。
「去你的!」他大笑。
「你沒患梅毒吧?」我又問。
「我服貼了,我的天,不管你是誰,我知道我不可能每天都碰見你這樣的女孩子。」他搖頭晃腦的。
可是像他這樣的男孩子——健康、活潑,普通——每個校舍裡有數百名,他至為平常。
我看著他。他們每個都有強壯的手臂,溫暖的胸膛,這是我所知道的。
我登上他的車。
「你可開車?」他問,開動引擎。
「我會開。」我簡單地答。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莉莉。」
他搖搖頭。「不,你不叫莉莉。」
「為什麼不叫莉莉。」
他側頭看我一眼,眼睛炯炯有神。「你不像一個莉莉。」
我笑。「在酒吧中可以被男人帶走的女人都叫莉莉、菲菲、咪咪。」
「那麼我寧願叫你咪咪。」他說。
「OK。」我說。
「別把自己想得太壞,你今天只不過是寂寞,如此而已。」他開導我。
我的天,我翻翻白眼。小子,我的經驗足夠做你的媽。
「我們到了,劍橋大學的宿舍——嗨,你是幹嗎的?」男孩子看著我。
「我?我專門在酒吧喝酒與勾搭男人。」
「別說笑。」
「可以下車了嗎?」我問。
「可以。我住樓下,我們自窗口跳進去,免得在門房處簽訪客簿。你爬得動?」
「行。」
我與他走到宿舍,他先進去,我在窗外等他。他進入房間打開窗,我身手敏捷地跳進去,他在裡面摟住我,然後馬上關窗,拉好窗簾。
他笑:「你的動作熟練。」
我答:「訓練有素。」
他搖搖頭,「好口才。」他說。
我在他小小的宿舍坐下,小小的床,只有兩尺半寬,這是用來抵制男學生把女孩子帶回宿舍的。任憑你們再熱情,兩尺半的床也裝不下兩個成人。
他打開櫃門,拉開抽屜,取出酒,問我:「喝不喝?」
「我喝夠了。」我搖頭。
「你連我的名字也不問?」
我脫下外套,搭在他椅子背上。宿舍的暖氣還不錯。我看他一眼。
我說:「你叫丹。丹尼斯阮。」
他詫異:「你怎麼知道?」
「書架子上的書寫著你的名字,一眼就看到了。」
「我怎麼稱呼你?」他問,「仍然是咪咪?」
我說:「咪咪是個可愛的名字。」
「你到底是幹什麼的?」他好奇地問。
我笑。「你為什麼還不脫衣服?」
他聳聳肩,過來吻我的臉,我們兩個人的姿勢都很熟練,彷彿是多年的情侶。
後來我問他:「你是念語言的,是不是?會用幾種語言說『我愛你』?」
他答:「我從不說『我愛你』。我還沒遇到我愛的女人。」
「你難道連騙她們都不屑?」我問。
「我是個誠實的人。」
「男人是越來越吝嗇了。」
「不,是女人越來越聰明,騙她們也沒用。」男孩說。
我微笑。「我要回去了。」我說。「這麼早?」他失望。
我說:「遲早是要走的。」
我穿上衣服,誰又會跟誰待一輩子。
「你是個漂亮的女孩子。」他說,「我喜歡你。」
「謝謝你。」我說。
「嗨,你一定要走嗎?」他還是要問。
「當然。」我披上大衣,穿上鞋子。
「我送你。」他也起床。
「不用。」我說。
「你叫不到計程車的。」他警告我。
「別擔心。」我微笑。
我推開窗子,爬上窗框,跳出去。
「喂!」他在室內叫住我。
「噓——」
「我如何再見你?」他追問,「你還會不會到紅獅酒館去?」聲音很焦急。
「再見。」我轉頭便走。
「喂,你等一等行嗎?」他還是那麼大聲。
「再不關上窗,你當心著涼。」我跟他說。
我急步走過草地,到大堂門房處打電話叫司機來接我。這就是有司機的好處。
我不得不感激勖存姿,受他一個的氣勝過受全世界人的氣。
丹尼斯阮。像他那樣的男孩子,可以為我做什麼?是什麼他有而我沒有的?他還可以為我為做些什麼服務?我實在不懂得。啊原諒我如此現實。
司機把我載回家,辛普森太太來開門。她不敢問我去了什麼地方,我逕自上樓,心中舒暢,適才勖存姿身上受的氣蕩然無存。
只要他每月肯把支票開出來,只要形勢比人強的時候我是永遠不爭的。
我把自己浸到熱水中洗一個浴,然後睡覺。
一整夜做夢聽到奇奇怪怪的聲音,各式各樣的人對我吼叫。
在夢中,教授說我功課不好,母親怪我沒有寫信。父親向我要錢,然後勖聰慧指著我鼻子罵。忽然發覺勖存姿的支票已經良久沒有寄來。
驚出一身冷汗,自床上躍起,我喘息著呆呆地想:這份日子並不好過。
如坐針氈。
以前我一直不知道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現在明白了。如坐針氈。勖存姿不停地帶來噩夢,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個月三十天,我不得安寧。
生活不錯是有了著落,然後我付出的是什麼?
我倒在床上,把被子拉過來。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太陽升起來,我還是要應付新的一日。
一切靜止了七天。
然後辛普林接到勖存姿的電話,說他隔兩個星期會來看我。那時剛剛過完聖誕。他在什麼地方過節?香港?倫敦?我不知道。
我只跟辛普森說:「你懂得安排,你去安排。」
真是大亨,新寵說錯一句話,便罰她坐三個禮拜的冷宮。這個世界,白癡才說錢沒用。
我才不介意聰恕問:「你怎麼選擇這種生活?」
什麼生活?如果我的父親不是勖存姿,我又有什麼選擇?你到大洋行去看看,五千元請個大學博士回來,叫他站著死他不敢坐著死。哪裡都一樣,天下烏鴉一樣黑。聰恕是那種窮人沒麵包吃,他叫人家去吃蛋糕的人,他媽的翻版男性瑪麗安東奈,可惜聰恕永遠沒有機會上斷頭台。
晚上我看電視,他們在演伊利莎白一世的故事。我看得津津有味。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做女皇又幾時高興過,整天看斬頭。英國人真野蠻。她母親安褒琳被她爹斬的頭,因為安褒琳不肯離婚。她堂妹蘇格蘭的瑪麗又掉了頭。表妹珍格萊又照樣被她治死。(我想她晚上做惡夢時一定時常見到一大堆無頭鬼跑來跑去。)
我喜歡珍格萊。如果你到國家博物館去,你可以看到珍格萊貴女面臨劊子手的一大幅油畫,珍的眼睛已被蒙住,跪在地上,服侍她的女侍哭昏在地。
那幅圖畫給我的印象至深。珍格萊死那年才二十多歲,而且她長得美,我實在不明白一個女人怎麼可以把另一個女人放在斷頭台上,也許是可能的,所以她是伊利莎白一世。
我看電視可以看整夜,邊喝白酒邊看,有一天我會變兩百五十磅,得找兩個人把我抬著走。
我伸個懶腰。最好是八人大轎,只有正式迸門,名媒正娶的太太才有資格坐八人轎。
我上床睡覺,明天的憂慮自有明天擋。
我睡覺怕冷,從來沒有開窗的習慣,連房門都關得緊緊的,以電毯裹身,而且非常驚覺。即使服安眠藥還是不能一覺到天亮。
這是第六感覺,半夜裡我忽然覺得不對勁,渾身寒毛豎立,我睜開眼睛。但是我沒有動,一個黑色的影子在窗前。
啊上帝,我的血凝往,這種新聞在報上看得太多,但是真正不幸遇上,一次已經太多。我希望枕頭底下有一把槍。
我不敢動,不敢聲張。
他想怎麼樣?我的冷汗滿滿一額頭,他是怎麼進來的?這間屋子有最好的防盜設備,一隻老鼠爬上窗框都有警鐘響,這個人是怎麼進來的?
三十秒鐘像一個世紀那麼長,老實說,我害怕得瘋了。他忽然掉過頭,向我床邊走過來,我忍不住自床上躍起,他掩住我的嘴。我瞪大眼睛,心裡忽然十分的平靜。
完了。我想,不要呼叫,不要掙扎,他比我還害怕。我不要幫助他殺死我。我平靜躺在床上。
那人輕輕地說:「是我。」
我沒聽出來,仍然看著他。
他把手鬆開,我沒有叫。
「是我——小寶。」
勖存姿。
我全身的血脈緩緩流通,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不動。
是他。
我們鋪了紅地毯侍候他他不來,這樣子重門深鎖地偷進來,這是為什麼?為了表示只要有錢,便可以為所欲為?
「我嚇怕了你?」勖存姿輕聲問。
我點點頭。
房間裡很暗很暗,我只看得到他身子的輪廓。
他按亮了我床頭的一盞燈。燈上的老式水晶垂飾在牆頂上反映出虹彩的顏色。我看看腕表,清晨三點四十五分。
他為什麼在這種時間出現?
他開始解釋:「飛機既然到了,我想來看看你。」
在早上三點四十五分,像一個賊似的。
我自床上起來,披上晨樓。我問道:「喝咖啡?」
「不,我就這樣坐著很好。」
我笑一笑。他那樣坐著,提醒我第一次見的時候,咱們坐在他石澳家園子裡談天的情況。
不知道為什麼,我竟沒有生氣。
我說:「我陪你坐。」
「你睡熟的時候很漂亮。」他忽然說。
我有點兒高興。「醒的時候不漂亮?」
「兩樣。」他說,「醒的時候你太精明。」
我又笑一笑。
「你現在不大肯說話了。」他歎口氣。
「是嗎?」我反問,「你覺得是這樣嗎?」
「是的。」
當然,尤其經過上次,為什麼我還要再得罪他。如果他要一隻洋囡囡,就讓他得到一隻洋囡囡,我為什麼要多嘴。
「這是我的錯。」他平靜地說,「我使你靜默。原諒我。」
我詫異,抬起頭來。
「請你再與我說話,我喜歡聽你說話。」他的聲音內幾乎帶點懇求意味。
啊勖存姿的內心世界是奇妙的。一個年紀這麼大,這麼有地位財產的男人,居然情緒如此變幻多端。
「好的,我與你說話。」我開始,「你乘什麼班次飛機到倫敦的?」
「我乘自己的噴射機,六座位。」
我真正地呆住。我曉得他有錢,但是我不知道他富有到這種地步。在這一秒鐘內我決定了一件事,我必須抓緊機會,我的名字一定要在他的遺囑內出現,哪怕屆時我已是六十歲的老太婆,錢還是錢。
我略略探身向前。「劍橋有私人機場?」
「怎麼沒有?」他微笑。
「然後你偷偷地用鎖匙打開大門,偷偷地提著皮鞋上樓,偷偷地看我睡覺?」我問,「就是如此?」
「我沒有脫皮鞋。」他讓我看他腳上的鞋子。「我只是偷偷輕輕地一步步緩緩走進來,地毯厚,你沒聽見。」
「為什麼在這種時分?」我問。
「想看看你有沒有在家睡覺,想看看你房中有沒有男人。」他淡淡地微笑。
他真是誠實直接。老天,我用手覆在額頭上,他聽起來倒像是妒忌的一個理想情人。可是我沒有忘記他如何隔四個月才見我第一面,如何為我一句話而馬上離開,不,我一直有警惕心,或者正如他所說,我是個聰明的女孩子。
今天他高興,所以趕了來看我,對我說這種話,一切都不過隨他高興,因為他是勖存姿。
「當然,」他說下去,「即使你留人過夜,我也相信你不會把他留在此地。」
我說:「也許我經常在外度宿,而偏偏今夜在這裡睡。」
「所以,這永遠是一宗神秘的案件。」他微笑道。
「你不相信我會對你忠實?」我問。
「不相信。」他搖搖頭,「不可能。」
「為什麼不?」我問。
「歷古至今,年輕女孩子從沒對有錢的老頭忠實過。」他還是平靜地說。
我說:「也許我是例外。」
「不是,小寶,不是你。」他仍然搖頭。
我微笑。
「你今夜很漂亮。」這是勖存姿第二次稱讚我道。
我緩緩地說:「你要不要上床來?」
他還是搖搖頭。
「你不想與我睡覺?」我問得再直接沒有。
「不,小寶,我不想。」
「或者另一個時間。」我溫和地說。
「不,小寶,」他抬起頭來,臉上不動聲色,聲音如常,不過非常溫柔。「我不敢在你面前脫衣裳。」
我用手抱住膝頭。「如果你怕難為情,你可以熄燈。」
「你還是可以感覺到我鬆弛的肌肉,皮膚一層層地搭在骨頭上。」
我靜止一刻。
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一點,我沒有想到勖存姿會有這種自卑感,我真做夢也沒想到。
那麼他買我回來幹什麼?擺在那裡看?
我勉強笑一笑,我說:「我早知你不是世界先生。」
「不不,」他說道,「我老了。」
「每個人都會老的。每個人都會活到三十歲——除非他二十九歲死去。」
「你並不知道年老的可怕。」勖存姿說,「你看你的青春
「我也一日比一日老。三年前我臉上一顆斑點也沒有,冬天只需塗點凡士林,現在我已經決定去買防皺膏,什麼B21,B23,激生素,胎胞素。我們都怕老,都怕胸脯不再堅挺,都怕腰身不夠細實,都怕皮膚鬆弛。老年是痛苦的,我怎麼會不知道?否則數千年來,咱們何必把『生老病死』四字一齊井提?」
他聽著我說話。
勖存姿的雙目炯炯有神。
我誠懇地說——老天,我從來沒有對一個男人這麼誠懇過:「我知道你不再是二十歲,但是你半生的成就與你的年齡相等,甚或過之,你還有什麼遺憾?你並不是一個無聲無息的人,你甚至有私家噴射機,世界各地都有你的生意與女人,香港只不過是你偶爾度假的地方,你不是真想到其他八大行星去發展吧?」
他抬起頭,看看天花板,他歎口氣。「我還是老了。但願我還年輕。」
「喂!」我忍不住,「你別學伊利莎白一世好不好——『我願意以我的一切,買回一刻時光——』」
他看著我。「你怕死亡嗎?」
「怕。」
「為什麼?」
「因為死亡對人類是未知數,人類對一切未知皆有恐懼。」
「你還年輕。」勖存姿說。
「死亡來得最突然。」我說,「各人機會均等。」
「你剛才說『我半生的成就……』,錯了,」他的聲音細不可聞,「我已經差不多過完了我的一生。我並沒有下半生在那裡等我。」
清晨四時,我們還在室內談論生老病死的問題。如果在香港的夏日,天應該亮了,可惜這是英倫的隆冬,窗外仍是漆黑一片。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他。被窩裡這麼暖和,他卻與二十一歲的情婦促膝談人生大道理。
要瞭解勖存姿不是這麼容易的事,我內心有隱憂。
我沒有想到死亡,我有想到畢業,我要拿到劍橋法科文憑,我要進入英倫皇家律師協會,我要取到掛牌的資格,我要這一切一切。我只想到揚眉吐氣,鶴立雞群。我只想到可以從勖存姿那裡獲得我所要的一切。
這不是每個女人都可以得到的機會,我運氣好,我豈止遇到一個金礦。勖存姿簡直是第二個戴啤爾斯鑽石工業機構。我中了彩票。
原本我只以為他可以替我付數年學費,使我的生活過得穩定一點兒,但現在我的想頭完全改變。勖存姿可以使我成為一個公主。
我靜默地震驚著,為我未卜的運氣顫抖。
勖存姿問我:「你在想什麼?你年輕的思潮逗留在哪裡?」他凝視我。
「我不知如何回答你。」我微笑,「我很羞慚,我竟無法令你上床。」
「年輕的小姐,你在誘人做不道德的行為。」
我大笑起來。
他又恢復了常態。
「你想到公園去散步?」他問。
「當然。」我當然得說當然。
我從衣櫃內取出長的銀狐大衣,披上,拉上靴子。他要去散步,他不要睡覺,無所謂。夥計怎可以與老闆爭執,窮不與富鬥。
我說:「我準備好了。」
他站起來,「好,我們去吸收新鮮空氣。」
我轉頭問:「你穿得可夠暖?」
他看著我,點點頭,然後說:「多年沒有人問我這個問題了。」他語意深長。
我們走到附近的公園去,鐵閘鎖著沒開。
我問:「爬?」
他笑,搓搓手,「我沒爬牆已經十幾年。」
我脫下長大衣,扔到鐵閘那一邊,然後連攀帶跳過了去。伸手鼓勵他,「來,快。」我前幾天才爬過男生宿舍。
「你先穿上大衣,凍壞你。」他說。
我把大衣穿上,把他拉過鐵閘。他很靈敏,怎麼看都不像老人,我仍然覺得他是中年人。四十八,或是五十二。可是聽他的語氣,他彷彿已七十歲了。
我們緩緩在禿樹間散步。
我問:「連你太太都一向不問你冷暖?」
「我不大見到她。」
「她是你的真太太?」我問。
他看我一眼,「喜寶,你的問題真徹底得驚人,」他笑,「我真不敢相信有人會問這種問題。是的,她是我的正式太太。」
「她叫什麼名字?她是不是有一個非常動聽的名字?」
「她姓歐陽,叫秀麗。」
「勖歐陽秀麗。」我念一次,「多麼長的名字。」
他只向我看一眼,含著笑,不答。他的心情似乎分外的好。奇怪。在荒涼的冬日公園中,黑墨墨地散步,只偶然迎面遇見一盞煤氣燈,而他卻忽然高興起來。
「孩子們呢?你有幾個孩子?」我問。
「你不是都見過了嗎?」
「嗯,『外面』沒有孩子?」我問。
他搖搖頭,「沒有。」
「他們為什麼都住香港?」我懷疑地問。
「聰慧與聰恕並不住在香港。只我太太住香港,不過因為全世界以香港最舒服最方便。」
「對。」我說。
「你的小腦袋在想什麼?」他問我。
我們在人工小湖對面的長凳坐下。
「我在想,為什麼你在香港不出名。」我很困惑。
「人為什麼要出名?」他笑著反問,「你喜歡出名?喜歡被大堆人圍著簽名?你喜歡那樣?你喜歡高價投一個車牌,讓全香港人知道?你喜歡參加慈善晚會,與諸名流拍照上報?如果是你喜歡,喜寶,我不怪你,你是小女孩子,各人的趣味不同,我不大做這一套。」
「你做什麼?」
「我賺錢。」
「賺什麼錢?」我問。
「什麼錢都賺,只要是錢。」
「我記得你是念牛津的。而且你爹剩了錢給你。嘿……我有無懈可擊的記性。」
「我相信。」他摟一摟我。
「除了賺錢還做什麼?」我問,「與女人在公園中散步?」
「與你在公園中散步。」他拾起一塊小石子,投向湖面,小石子一直滑出去,滑得好遠,湖面早已結上了冰。
「這湖上在春季有鴨子。鴨子都飛走了。」我說。
「遷移,候鳥遷移。」勖存姿說。
「我不認為如此。」我說,「這些鴨子不再懂得飛行,它們已太馴服。」
他又看著我,他問:「你怎麼可以在清晨臉都不洗就這麼漂亮?」
這是第三次他讚我漂亮。
「你有很多女人?」我問,聰慧提過他的女人們。
「不。我自己也覺得稀奇,我並沒有很多的女人。」
「為什麼?」
「你不覺得女人個個都差不多?」他反問。
我覺得乏味,也許他見得太多。但是丹尼斯阮說我是突出的。但丹尼斯阮只是個孩子,他懂什麼,他的話怎可相信。
「你也有過情婦。」我說。
「那自然,」他答,「回去吧。」他站起來。
我陪他走回去。小路上低窪處的積水都凝成了薄冰。(如履薄冰。)我一腳踏碎冰片,發出「卡嚓」輕微的一聲。像一顆心碎掉破裂,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我抬高頭,月亮還沒有下去呢,天空很高,沒有星。
「明天要上課?」勖存姿問。
「要。」
他忽然憐愛地說:「害你起不了床。」
「起得,」我說,「一定起得了。」
他猶疑片刻。「我想住幾天。」
我腳步一停頓,隨即馬上安定下來。「你要我請假嗎?」
「也不必,今天已是星期四,我不想妨礙你的功課。週末陪我去巴黎好了。」
「機票買好了嗎,抑或坐六座位?」我問。
「我們坐客機。」他微笑。
「為什麼?」我失望地問,他不答。
回到屋子,他在客房休息。辛普森的表情一點兒痕跡都沒有。英國人日常生活都像阿嘉泰姬斯蒂的小說,他媽的亂懸疑性特強,受不了。為什麼他們不能像中國人,一切拍檯拍凳說個清楚?
我淋熱水浴,換好衣服去上課。勖存姿在客房已睡熟了。我對辛普森說,有要事到聖三一院去找我。
到課室才覺得疲倦,雙肩酸軟,眼皮抬不起來,未老先衰。瞧我這樣兒。早兩年跟著唐人餐館那班人去看武俠午夜場,完了還消夜,還一點兒事都沒有,如今少睡三兩個小時,呵欠頻頻,掩住臉,簡直像毒癮發作的款式。
我只想鑽回被窩去睡,好好睡。
可是今夜勖存姿說不定又不知要如何磨折我。也許他要到阿爾卑斯山麓去露營,我的天。
我把頭靠在椅背上,又打一個呵欠。
有人把手按在我肩上。我嚇一跳,轉頭——
「丹尼斯。」我睜大眼。
丹尼斯阮。
他吻我的臉、我的脖子。「我找到你了。」
我說道:「坐下來,這是課室。」
「我找到你了。」他狂喜,「你姓姜,你叫小寶。」
「喜寶。」我改正他。
「我找到你了。」老天。
我拿起筆記。「我們出去說話。」
在課室外我說:「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我雇『哥倫布探長』找的。」他抱緊我,「你可不叫咪咪。」
我的頭被他箍得不能動彈,我說:「我以為你雇了『光頭可傑』。」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咱們是同學?」他問。
「為什麼要告訴你,」我不悅,「你這個人真是一點兒情趣也沒有,完了就是完了,哪來這麼多麻煩。」
「我想再見到你,怎麼,你不想再見我?」
「不。」我往前走。
「別生氣,我知道你嚇了一跳,但是我不能忘記你。」
「還有這種事!」我自鼻中哼了一聲。
「我不能忘記你的胸脯,你有極美的——」
我大喝一聲,「住嘴!光天白日之下,請你放尊重些。」
「對不起對不起,請你原諒,但小寶,週末我們可以見面嗎?週末我們去喝酒。」丹尼斯阮說。
「周未我去巴黎。」我一直向前走。午膳時間,我要回家見勖存姿,因為他是我的老闆。
「告訴我你是否很有錢?」他用手擦擦鼻子,「你手上那只戒指是真的?」
「你為什麼不能PISSOFF?」
「你別這樣好不好?」他說,「週末去巴黎,下禮拜總有空吧?」
「我沒有空閒。」我說,「我的男朋友在此地。」
「我才不相信。」他很調皮地跟我後面一蹦一跳的。
「當心我把你推下康河。」我詛咒他,「浸死你。」
「做我的女朋友。」他拉著我手。
「你再不走,我叫警察。」
我已經走到停車場,上車開動車子,把他拋在那裡。倒後鏡裡的丹尼斯阮越縮越小,我不怕他,但被他找到,終究是個麻煩。
——他到底是怎麼找到我的?
劍橋是個小埠,但不會小得三天之內就可以把一個女人找出來。我知道,這裡的中國女人少。
中午勖存姿在後園料理玫瑰花。居然有很好的陽光,但還是冷得足以使皮膚發紫,我把雙手藏在腋下,看著他精神百倍地掘動泥土。
他見到我問:「下午沒課?」
「有。」我說,「尚有三節課。」
「回來吃飯?」他問。
「回來看你。」
他抬起頭。「進屋子去吧。」他說。
我們坐下來吃簡單而美味的食物。這個廚師的手藝實在不錯,勖存姿很講究吃,他喜歡美味但不花巧、基本實惠的食物,西式多於中式。
「你懂得烹飪?」他問我。
我點頭。「自然。煮得很好。」
「會嗎?」他不置信。
我笑,不說話。
「下午我有事到朋友家去,晚上仍陪我吃飯?」他像在徵求我同意,其實曉得答案永遠會「是」。
我點點頭。「自然。」
「沒約會?」他半真半假地問。
「有約會我也會推掉。」我面不改容。
他也笑。
我們說話像打仗,百上加斤,要多累就多累。
下午三點就完課了。我匆匆回到家,開始為勖存姿做晚餐。不知為什麼,我倒並不至於這麼急要討好他,不過我想他曉得我會做家務。
做了四道菜:海鮮牛油果,紅酒燒牛肉,一個很好的沙拉,甜品是香橙蘇芙喱。
花足我整整三小時,但是我居然很愉快,辛普森陪著我忙,奔進奔出地幫手。她很詫異,她一直沒想到我會有興趣做這樣的事情。
勖存姿回來的時候我剛來得及把身上的油膩洗掉。他在樓下喚我:「小寶!小寶!」
我奔下來,「來了。」
私底下,我祈望過一千次一萬次,我的父親每日下班回家,會這樣地叫我。長大以後,又希望得到好的歸宿,丈夫每日回家會這麼喚我。
一直等到今天。雖然勖存姿既不是丈夫又不是父親,到底有總比沒有好,管他歸進哪一類。
而一個女人畢生可以依靠的,也不過只是她父親與丈夫。
我重重地歎口氣,我兩者都欠缺。
辛普森幫他脫大衣。
「下雪嗎?」我瞧瞧窗外,「晴天比雪天更凍。」
「春天很快就要來了。」勖存姿笑,「看我為你買了什麼。」他取出一隻盒子。
又是首飾。我說:「我已經有這只戒指。」
他笑。「真虧你天天戴著這只麻將牌,我沒有見過更傖俗的東西,虧你是個大學生。」
我的臉漲紅。勖存姿的這兩句「虧你」把我說得抬不起頭來。
我接過他手中的盒子。我說:「我等一會兒才看。」
「怎麼?」他笑,「被我說得動氣了?」
「我怎麼敢動氣?」我只好打開盒子。
是一條美麗細緻的項鏈。「古董?」我問,「真美!像維多利亞時代的。」
「你應該戴這種,」勖說,「秀氣玲瓏。」
「是,老爺。」我說,「謝謝老爺。」
「別調皮了。我肚子餓,咱們吃飯吧。」他拍拍我肩膀。
我們坐下來。勖存姿對頭盤沒有意見,稱讚牛肉香,他喜歡沙律夠脆。上甜品時,我到廚房去,親自等蘇芙喱從烤箱出來,然後置碟子上捧出去。
他歡呼:「香橙蘇芙喱。」他連忙吃。
然後他懷疑地把匙羹放下來。「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蘇芙喱?」
我並不知道。我做蘇芙喱是因為這個甜品最難做。
勖存姿吃數口又說:「我們廚師並不擅長做這個。」
「他不擅長我擅長。」我說。
「你——?」
我從沒見他那麼驚異過,我的意思是,勖存姿是那種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聲色的人。
「你。」他大笑。「好!好。」
我白他一眼,「吃完了再笑好不好?」
「謝謝你。這頓飯很簡單,」他住了笑,「但我真的吃得極開心。」
我看著他。
「讓我抱你一下。」他說,「過來。」
我站起來走過去,他抱一抱我。我指指臉頰:「這裡。」我說。他輕吻我的臉,我吻他唇,他很生硬。我很想笑。如果有觀眾,一定會以為是少女圖奸中年男人,但是他很快就恢復自然,把我抱得很緊很緊。我再一次地詫異,我輕聲笑道:「你把我擠爆了。」
他放開我。
我把他的手臂放在我腰上。
他說:「年輕的女士,你作風至為不道德。」
我蹲在沙發上笑。
我們還是啥也沒做。我攏攏頭髮。
我說:「我知道,你在吊我胃口。」
勖存姿也大笑。
我把那條項鏈繫上,他幫我扣好。我用手摸一摸。「謝謝你。」我說。
「早點睡吧。」他說,「我要處理文件。」
「你去過倫敦了?」我問。
「嗯。」他答。
我上樓,坐在床沿看手上的戒指,不禁笑出來,勖存姿形容得真妙。麻將牌,可不就像麻將牌,我脫下來拋進抽屜。因為我沒有見過世面。我想:因為我暴發,因為我不懂得選優雅的東西。沒關係,我躺在床上,手臂枕在頭下。慢慢便學會了,只要勖存姿肯支持我,三五年之後,我會比一個公主更像一個公主。
我閉上眼睛,我疲倦,目前我要睡一覺。
明天我要去找好的法文與德文老師,請到家來私人授課,明天……
我和衣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