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停下來,聰恕敲著車窗。他並不憤怒,他的面孔很哀傷,我非常害怕看見這樣的表情,因此我別轉頭,下了車我往前走,他跟在我後面。兩輛車子就停在路邊。
這種場面在國語片中見過良多。可惜如果是拍電影,我一定是個被逼賣身的苦命女子。在現實中,我是自願的劍橋大學生,現實裡發生的事往往比故事戲劇化得多。
我問他:「為什麼?」
「為什麼?這是我要問的問題。」聰恕說。
「為什麼跟住我?」我問。
「我先看見你,你是我的人。我已約好父親今夜與他講話,我們會有一個談判。」
「談什麼?」我瞠目問。
「你是我的。」聰恕固執地說。
我笑,「聰恕,不要過火,我們只認識數日,手也未曾拉過,況且我不是任何人的,我仍是我自己的。」
「他做過一次,他已經做過一次這樣的事,我不會再原諒他!」聰恕緊握拳頭。
「他做過什麼?」我淡然問。
「我的女朋友,他喜歡搶我的女朋友。」聰恕腦上的青筋全現出來,我不敢看他。
我鎮定地答:「或者你父親以前搶過你的女友,但我可不是你的女友。」
「不是?如果他沒有把你買下來,你能擔保我們不會成為一對?」
我一呆,這話的確說得有道理。未遇上勖存姿之前,聰恕也就是個白馬王子,一般女孩子抓緊他還來不及,當時我也曾為認識他而興奮過一陣子。
「現在不一樣了。」我說,「對不起,聰恕,我不是你的理想對象。」
「你在他身上看到什麼?他已是個老頭子。」
「他是你的父親。」我說。
「他是個老頭子。」
「我要回車上去,聰恕,對不起。」我說,「對不起。」
他拉住我。「道歉沒有任何用。」他說。
「你要我怎麼辦?跪你拜你?」
「不不不。」聰恕道,「離開他。」
我不能。「我不能。」我說。
「你又不愛他,為什麼不能?」聰恕問。
「聰恕,你不會明白的,我要走了。」
他跟在我後面,蒼白而美麗的臉,一額一頭的汗。
「你能開車嗎?」我實在擔心他。
他看著我,完全茫然。
聽不到我的問題。
「我開車送你口去。」我無可奈何。
我發動他的跑車。進了第二排擋,車子已加速到七十米。他根本不應該開這部危險的車子。
在車裡聰恕對我說:「……我很久沒有愛上一個女孩子了。我對女孩子很失望……她們的內心很醜陋。但是你不同……你跟男孩子一般爽朗磊落。」他把頭埋在手中,「我愛上了你。」
「這麼快?」我非常譏諷地問,「這麼快便有愛——?」
「你不相信我?」他問。
我把持駕駛盤穩健有力,我這樣的個性,堅強如岩石,二十一年來,我如果輕易相信過任何人一句話,我可活不到今天。我甚至不相信我的老媽,更不用提我那位父親。
假使有人說他愛我,我並不會多一絲歡欣,除非他的愛可以折現。假使有人說他恨我,我不會擔心,太陽明日還是照樣升起來,他媽的,花兒不是照樣地開,恨我的人可以把他們自己的心吃掉,誰管他。
但是當聰恕說他愛我,我害怕。他是一個特別的男孩子,他的軟弱與我的堅毅是一個極端,我害怕。
我說:「看,聰恕,我只是一個拜金主義的女孩子,我這種女人一個仙一打,真的。」
「把車停在路邊。」他輕輕地說。
我不敢不聽他。
他看著我,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他在顫抖,他說:「你甚至開車也開得這麼好!你應該是我父親的兒子,勖存姿一直想要一個讀書好開車好做人好,聰明、敏捷、才智的兒子,但是他得到的只是我……我和父親互相憎恨對方,但是我們又離不開對方,你可以幫助我,我一定要得到你。」聰恕說得渾身顫抖。
他把手擱在我臉上摸索,手心全是汗,我的臉被他摸得粘答答的,說不出的難受。
我把他的手輕輕撥開,「聰恕,我不是你的武器。」
「求求你。」他把頭伏在我胸脯上,抱住我的腰。
他不過是一個受驚的孩子。我不能令他惶恐,我要鎮靜他。
我輕輕地抱著他的頭,他有很柔軟的烏密的頭髮,我緩緩地說:「你知道『金屋藏嬌』的故事嗎?一個皇子小時候,才七歲,他的姑媽抱他坐在膝蓋上,讓他觀看眾家侍女,然後逐個問他好不好,皆答不好。最後他姑母間:『我的女兒阿嬌呢?她好嗎?』小皇答:『好,如果將來娶到阿嬌,我將以金屋藏之。』這便是金屋藏嬌的來源。」
聰恕啜泣。
「你不應該哭,大男孩子是不哭的。」我低聲說。
「我要你。」他聲音模糊。
「你不是每樣東西都可以得到的。」我說,「聰恕,這點你應該明白。」
他哭得像個無助的嬰兒,我襯衫的前幅可全濕了。
我又說:「不是你父親與你爭,而是你不停地要與你父親爭,是不是?」
他只是哭。
「讓我送你回家。」我說道,「我們就快到了。」
「一到家你就會走的,以後我永遠也見不到你。」
「你可來英國看我。」我猛開支票,「在英國我們可以去撐長篙船。」
「不不,一切都是謊言。」他不肯放開我。
「聰恕,你這個樣子實在令我太難為情太難做。」
我抬起頭歎息,忽然看到勖聰慧站在我們面前。我真正嚇一跳,臉紅耳赤。勖家一家都有神出鬼沒的本事。看到聰慧我是慚愧的,因為她對我太好,以致引狼入室,養虎為患。
「把他交給我。」聰慧對我說。
我推推聰恕。「聰慧來了。」
「二哥哥,你看你那樣子,回去又免不掉讓爸爸責備。」聰恕抬起頭,聰慧拉著他過她的車子,她還帶歉意地看我一眼,我更加難受。
「聰慧——」
「我們有話慢慢講,我先把二哥送口家再說。」她把聰恕載走了。
聰恕的車——
司機的聲音自我身後響起,「姜小姐,我已叫人來開走少爺這輛車。」
我恨勖家上上下下,這種洞悉一切姦情的樣子。
我一聲不響地上車,然後說:「回家。」
今天是母親到澳洲去的好日子。
我總得與她聯絡上才行。電話撥通以後,我與老媽的對話如下:
「喜寶,你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們是八點鐘的飛機,馬上要到飛機場——」
鹹密頓的聲音接上來,「——你好大膽子,不送我們嗎?你還沒見過我的面呢!」
「我不需要見你。」我不耐煩,「請你叫我老媽回來聽電話,我還有話說。」誰有空跟這洋土佬打情罵俏。
「喜寶——」
「聽著,媽,我會過得很好,你可別擔心我,你自己與鹹密頓高高興興的,什麼也別牽掛,咱們通信。」
「喜寶——」她忽然哭起來。
「真的很好,老媽,我進出坐的是勞斯——喂,你敬請勿哭好不好?」
「但他是個老人——」
「老人才好呢。每次我轉頭,他都一定在那裡,無微不至,我甚至會嫁他,遺產不成問題。」
「喜寶,你終身的快樂——」媽說。
「我終身的快樂我自己知道,行了,母親,你可以走了,再見,一切心照。」
我放下電話。
我很平安地坐在電視機面前。聰恕聰慧聰憩,他們不再重要,現在我才在顯著的地位。我舒了一口氣,我是最受注目的人物。
晚上八點鐘,我獨個兒坐在小客廳裡吃晚飯,三菜一場,精心烹製。每樣我略動幾筷,胃口並不是壞,但是我一定要注意節食,曾經一度我胖到一百二十八磅——奇怪,一有安全感後便會想起這些瑣碎的事。
外表再強硬的人也渴望被愛。早晨的陽光淡淡地照在愛人的臉上……足以抵得鑽石黃金……那種急急想報知遇之恩的衝動……
我躺在沙發上很久。大概是憩著了,夢中還是在開信箱,信箱裡的信全部跌出來,跌出來,這些信全都變成現鈔,在現鈔堆中我揀信,但是找來找去找不到,心虛地,一手都是冷汗,我覺得非常痛苦,我還是在找信,然後有人抓住我的手,我驚醒。
抓住我的手的是勖存姿,我自然的反應是握緊他的手。
「你怎麼了?」他輕輕地說,「一頭的汗水,做夢?」他撥開我額頭前粘住的頭髮。
我點點頭。
「可以告訴我嗎?」他輕輕地問。
我的眼睛開始紅起來,潤濕。哦點點頭。「我一直希望得到很多愛。如果沒有愛,很多錢也是好的。如果兩者都沒有,我還有健康。我其實並不貧乏。」我的眼淚始終沒有流下來。
「以後你會什麼都有,別擔心。」他說。
「謝謝你。」
勖存姿凝視我。「其實我一直希望有像你這樣的孩子。你放心,我不會勉強你。你知道嗎?很有可能我已經愛上了你——」他輕輕擁抱我。
我把頭埋在他胸前,那種大量的安全感傳入我心頭。
我把手臂圍著他的腰,他既溫暖又強壯。
「你見過聰恕?」他低聲問。
「是,見過。」
「他……一直是我心頭一塊大石。當聰慧嫁出去之後,再也不會有人關心他。」
「他不是嬰兒了。」我說道,「他還有他母親。」
「正是,正因他不是嬰兒,所以沒有人原諒他。」
「你擔心他?」我問,「你擔心我嗎?」
「是的,我擔心你。我擔心你會不聽話,擔心你會逃走,」他輕笑,「擔心你嫌我老……」
我也笑。
「你今夜留下來嗎?」我問。
「聰恕有話跟我說。」他笑笑。
「可是我馬上回倫敦,」我說,「你真的肯定這兩天沒有空?」
「我們還有很多的時間,」他看看我說,「我不會放過你,你放心。」
我忽然漲紅了臉。「笑話,我有什麼不放心的?」
他看著我,歎氣。「你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是,喜寶,太過美麗,太過聰明。」
我轉過頭去。這難道也是我的錯?過分的聰明,過分的敏感。我們出來孤身作戰的女孩子,如果不是「踏著尾巴頭會動」,懂鑒毛辨色,實在是很吃虧的,一股牛勁向前衝,撞死了也沒人同情,這年頭,誰會冒險得罪人教導人,教精了別人,他自己的女兒豈非餓死。
一切都是靠自己吧。但是現在不一樣,現在我有勖存姿,想想都精神一振。
「我要走了。」他說,「這幾天比較忙,你自己收拾收拾,司機會把你送到飛機場——聰慧他們開學,我也很少親自送,所以你不必多心。」
「我多心?」我訕笑,「我自己提著大皮箱跑遍整個歐洲,誰來理我的死活,現在倒真變成香餑餑了,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
他臨出門時看到茶几上的藥瓶,他問:「安眠藥?」
我點點頭。
「到倫敦有司機接你。」存姿邊說著邊穿大衣。
我在他身後幫他把大衣穿上,我問:「你不禁止我服藥?」
他看我一眼。「嘴頭禁止有什麼用?當你自己覺得不需要服藥也可以睡得穩,你當然會得把藥戒掉。我不會單革嘴頭上為別人設想的。」他笑笑。
「謝謝你。」我說。
「當你覺得安全舒適的時候,藥瓶子會得飛出窗口,光是勸你,大概已經很多人做過,而且失敗。」
他開門走了。
只有勖存姿這樣的男人,才好算是男人,我歎口氣。能夠做他的兒女是幸福,能夠嫁他為妻也是幸福,就算我這樣子跟住他,也並不見得不是好事。我心中的骯髒感覺漸漸消失,因為我開始尊重他,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相當重大。
他與聰恕的談判如何,我永遠不會知道,過了三天我就啟程往新加坡轉諧和號到倫敦。我發出一封信給母親。我在香港已經沒有家,命運的安排密不通風,我並沒有淪落香港。
司機把我的行李提進去。我在新加坡候機室遇見宋家明。
我向他點點頭。在很遠的一個位於坐下閱讀雜誌。
宋卻緩緩地走過來,坐在我旁邊。我看他一眼,真出乎我意料,他還有什麼話說?要與我鬥嘴,他也不見得會得討了好去。
宋家明,我心裡說,放馬過來吧。
他問:「在香港沒有看到聰慧?」聲音則還和善。
「沒有。」我簡單地答,並沒有放下手中的書本。
「這兩日勖家人仰馬翻。」他說。
「是嗎?」我淡淡地反問,勖家塌了天又與我何關。
「聰恕自殺。」
我一怔。第一個感覺不是吃驚,而是好笑,我反問:「男人也自殺?為了什麼?」
「姜小姐,你可謂鐵石心腸,受之無愧。」
「是的,我一向不同情弱者。如果身為聰恕還要自殺,像我們這種階級的人,早就全該買條麻繩吊死——還在世上苦苦掙扎作甚?」
宋家明說,「你這話說得並不是沒有道理——可是你不關心聰恕的死活?」
我說:「他死不了。他怎麼死得?」
「料事如神,姜小姐。」
我說:「你知道有些女人自殺——嚎陶痛哭一場,吞兩粒安眠藥,用刀片在手腕輕輕割一刀——」我笑出來,「我只以為有種女人才會那麼做」
宋家明凝視著我,「你瞧不起聰恕?」
「我瞧不起他有什麼用?」我說,「他還是勖存姿的獨於,將來承繼勖家十億家財。」我盯著宋的臉。
「你知道嗎,姜小姐,我現在開始明白勖存姿怎麼選上你。你真是獨一無二的人物。」
「謝謝,我會把你的話當作讚美。」
「是。」他說,「這確是讚美。在短短兩個星期內,使勖氏父子為你爭風,太不容易。」
我說:「據我所知,我還並不是第一個這麼成功的女人。」
「你知道得還真不少,」他嘲諷,「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我只是笑笑。
「聰慧自然後悔把你帶到家來。」他說。
「叫聰慧放寬點,一切都是注定的。」對聰慧我有愧意。因為她對我好,從頭到尾,她沒有對我說過一句夾骨頭、難堪的話,她沒有諷刺我,沒有瞧不起我,從頭到尾,她待我好。
「注定的?」宋家明問。
「是的。」我說,「生命中這麼大的轉變,難道還不是注定的?你聽過這句話嗎:先注死,後注生,三百年前訂婚姻。」我變得溫和,「注定我要與聰慧相遇,注定我會在勖家出現。」冥冥中自有主宰。
「這是最圓滿的解釋。」宋家明說。
「你不是去倫敦吧?」我問。
「是,有點事要辦——代勖先生去簽張合同。」
「將來倫敦的事恐怕不用我理,有你在。」他忽然與我熟絡起來。
「我對這些其實沒有什麼興趣,」我很坦白,「我想念好書,現在勖先生會供給我生活的費用。」
「很抱歉我這麼說,姜小姐,我真的沒有惡意,但你當然知道勖存姿已是一個老人,而你還是這麼年輕貌美,你的機會實在很多的,況且又是知識分子。」他聲音裡充滿困惑,的確沒有挖苦的成分。
「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釋。」我說,「在適當的時間與適當的地點,他是一個適當的人,就是如此。」
「你不介意人們會怎麼說你嗎?」宋家明問。
我瞇瞇笑。「老老實實地告訴你,宋先生,人家怎麼說,IDON'TCAREAFUCKINGSHIT!」
他不出聲。忽然之間也笑了,他用一隻手揩著鼻子,另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低著頭笑。
「姜小姐,你真是有趣。」他說。
「謝謝你。」
「歡迎成為勖家一分子。」他說。
「你承認我?」我間。
「我是誰?我是老幾?勖存姿先生不是早已承認了你?」
「但是你,宋先生,如果你看不起我,我的生活豈非略有暇疵?」
「我原先以為你是個有野心的女……」宋說,「可是現在看不像——我不明白,姜小姐,你到底要什麼?」
「愛。」我說,「如果沒有愛,錢也是好的。如果沒有錢,至少我還有健康。也不過如此,不不,我不想霸佔勖家的產業,這又不是演長篇電視劇,我要勖家全部財產來幹什麼?天天把一捆捆的美金大鈔往樓下扔?我只要足夠的生活費——很多的煤燒得暖烘烘,很多巧克力供我嚼食——你聽過這首歌?」我問。
宋家明看著我很久,我知道他已原諒了我。
「上飛機了。」我說。
我覺得很高興,把宋家明贏過來並不見得是這麼容易的事,我只希望他對我取消敵意而已。他會明白嗎?像我這樣的人。
他問:「你真的在聖三一學院?」
我微笑,「如果我不是聖三一的人,叫這架飛機馬上摔下來!叫我馬上死掉。」
「好毒的咒!」宋搖頭笑,「除我之外,還有數百個搭客陪著你一起摔下來。」
「你為什麼懷疑?勖存姿可沒有懷疑。」我說。
「勖存姿在認識你第二天就派人去調查過你,他有什麼懷疑?這上下他清楚你的歷史恐怕比你自己還多。」
「他是這麼小心的人?」我抬起頭。
「姜小姐,我替你擔心,他不是那種糊塗的老人,你出賣的青春與自由,會使你後悔。」
「我認為他是好人。」我說。
「因為他目前喜歡你。」
「我只看到目前。」
「姜小姐,勖存姿是一個極其精悍的人,伴君如伴虎。」
「謝謝你的忠告,我們乞丐完全沒有選擇餘地。謝謝你。」
「祝你好運。」他這句話說得是由衷的。
我點點頭。
我們在飛機上坐的並不是隔鄰位置,距離很遠。宋家明在飛機上並沒有過來與我交談,下飛機時我沒有看見他。我看到一部黑色的「丹姆拉」。車牌是CCY65。
天氣很涼很舒服,我吸進一口空氣。
英籍司機迎上來,「姜小姐?」
我點點頭。
有一位中年外籍女士伸手過來,「我是辛普森太太,你的管家。」
「我的——管家?」我說,「好,從現在開始,我是主人,你一切聽我的!」
她很震驚,沒想到我的態度有這麼強硬,我覺得這次下馬威是必然的事,如果今天我一切都聽她的,以後我就是她的奴隸。我幹什麼要聽一個英國半老太婆的話?有什麼事勖存姿親自跟我說個清楚。
「你在等什麼?」我不客氣地問。
於是我們上車,到酒店租房間,我想這選擇是明智的,因為宋家明一定住在他李琴公園的房子裡,他不想在那裡見我吧。
我用三天的時間逛街探訪舊朋友觀劇,辛普森太太與我同住一個套房。每天上什麼地方,我一一與她說清楚。我也不想她的生活難堪,到第六天的時候,我們已經有說有笑。
她像一切英國中下級的人,非常貪小,我隨手送她的小禮物,像是香水、胸針,都是貨真價實的名貴東西,她很是感激。在這六七日當中,我肯定了「你是僕人」這件事。但凡洋人,你不騎在他頭上,他會騎上來的,也不單是洋人吧,只要是人就這樣。
過了十天,辛普森太太問我:「姜小姐,我們還在倫敦住多久?」這次的語氣是試探式的。
「我不知道。」我說,「我在倫敦很高興。」
「或者我們應該回劍橋了,你應該看看美麗的房子。」
「那房子可逃不掉。」我說,「你放心。」
勖存姿一定已跟她聯絡過多次。他有沒有暴跳如雷?他買下來的女人不聽令於他。
不過我想得太幼稚。勖並沒有動氣,至少他面子上沒裝出來,一點兒痕跡都沒有。我應該知道。他像那種富裕得過頭的女人,一櫃都是皮大衣,即使新縫製一件銀狐,從店中取回,掛好,也就忘記這件事,並不會日日天亮打開衣櫃去摸一摸——我把勖存姿實在是估計太低了。他見過,擁有過的女人有多少!他怎麼會在乎我在跟他鬥智。
想到這裡,索然無味。因為我在倫敦逗留這麼久,他一點兒表示都沒有。這表示什麼?表示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我決定停止這種遊戲,乖乖回劍橋去。
我原本想勖存姿跟我大吵一頓,表示我存在的重要。他並沒有給我機會這麼做,迫使我自己端了梯子下台。他很厲害。現在我知道,他並不是一般出來玩的老男人。他是勖存姿。
於是我對辛普森太太說:「我們回劍橋吧。」
我們乘車自倫敦駛出去。路很長。一路上我都沒有開口說話。辛普森太太坐另外一部小車,我不喜歡與她同車,我叫司機另外找輛車給她。兩個小時的路程,我幹嗎要跟她坐一起?是的,她臉上顯出被侮辱的樣子,她可以不做我的管家,她不幹大把人等著來幹。人生在世,誰不受誰的氣。我自從給勖存姿買下來以後,何嘗不在受氣,他連碰都不碰我,這足夠使我恨他一輩子。
我的一輩子……我的一輩子。我歎氣……我的一輩子尚有多少?是一個未知數,想想不禁打個寒噤,難道我會跟足勖存姿一輩子?難道我還想「姜喜寶」三個字在他的遺囑內出現?
不不。等我讀完這六年功課,我一定要脫離他,我叮囑自己:「六年,我給他六年。六年也不算是一個短的日子,一個女人有多少個六年。」一個。然而這六年不善加利用,也是會過去的。
等畢了業,我可以領取律師執照,我可以留在英國,也可以另創天地。
(倫敦往劍橋的路出名的美麗,兩邊的村莊田野,建築得無懈可擊的紅磚別墅——闊人們又要開始獵狐了吧。時節近深秋。)
我那父親得知我要念法律,自鼻子裡哼出來。他說:「念七年?念完又如何?你有沒有錢自己開律師樓?沒錢,挨完後還不是在人家公司裡待一輩子!有什麼小市民要離婚賣樓你就給他們烏攪。告訴你,別以為你老子吊兒郎當是因為做人不努力,逢人都有個命,命中注定做小人物,一輩子就是個小人物,你心頭高有什麼屁用?不相信,你去爬爬看,跌得眉青鼻腫你才知道!」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姜喜寶要坐中環寫字樓的打字機前終老,我總要賭這一把。
我不相信在劍橋孵七年而不能認識一個理想的對象。
第一年我是怎麼過的?靠韓國泰。
韓的父親在倫敦芝勒街開餐館。去的次數多了以後,付現款漸漸為簽單子,這些單子終於神出鬼沒由韓國泰墊付。他對我很不錯,只是他自己能力也有限。
一個年輕的女人立志要往上爬,並不是太難的事,立志要立得早。
我坐在LIMOUSINE裡,LIMO的定義是司機座位與客人座位用玻璃隔開的汽車。我喜歡這個感覺,以前我有很多不愉快的經驗,暫時也可算過去了。
車子到劍橋時是傍晚。
那層房子無懈可擊的美麗,在「哈潑市場」雜誌常常可以看到這種屋宇的廣告。一輛小小的「贊臣希里」停在車房。辛普森說:「勖先生說你穿九號衣服,這些衣服都是我為你選的,希望我的趣味尚能討你歡喜。」
我看著衣櫃裡掛得密密麻麻的衣服,撥也沒撥動它們,我要學勖存姿,學他那種不在乎。所以笑說:「謝謝你,其實我只需要兩件毛衣與兩條牛仔褲已經足夠過一個學期。」
我要開始對辛普森好一點兒。只有暴發戶才來不及的刻薄下人,我要與她相敬如賓。
我打開書房寫字檯的抽屜,第三格抽屜裡有整齊直版的英鎊。我的學費。我會將書單中所有的參考書都買下來。我將不會在大眾圖書館內出現,永遠不。
我吁出一口氣。
我走到睡房。睡房是藍白兩色,設備簡單而實際,我倒在床上。中央暖氣溫度一定是七十二,窗外的樹葉已經飄落。
我拉一拉喚女傭的絨帶,一分鐘後她進來報到:「是。」
「我們這裡有無『拍瑪森』芝士,『普意費賽』白酒,還有無鹽白脫,法國麥包?」
她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她說:「小姐,十五分鐘之後我送上來。」她退出去。
我覺得太快活,我只不過是一個廉價的年輕女人,金錢隨時可以給我帶來快樂。
辛普森敲門,在門外說:「姜小姐,你有客人。」
「誰?」我並沒有喚她進房,「那是誰?」
「對不起,姜小姐,我無法擋她的駕,是勖聰慧小姐。」
我自床上坐起來。
勖聰慧。
「請她上來。」
辛普森在外頭咳嗽一聲,「勖小姐說請姜小姐下去。」
我想一想。聰慧,她叫我下去。好一個聰慧。
「好,我馬上下來。」
我洗一把臉,脫掉靴子,穿上拖鞋,跑下樓。
聰慧在書房等我,聽見我腳步她轉過頭來。
我把雙手插在褲袋裡,看著她,她也看著我。
她轉過身去再度背著我,眼光落在窗外。
「你有看過後園的玫瑰嗎?父親這麼多別墅,以這間的園子最美。」她悶悶地說。
「哦。」我說,「是嗎?我沒留意。」
「我不是開玩笑。我去過他多處的家。但沒想到各式各樣的女人中有你在內。」
我笑笑。女傭在這個時候把我剛才要的食物送出來,白酒盛在水晶杯子裡,麥包擱銀盆中。
聰慧看見說:「你容許我也大嚼一頓。」她跟女傭說:「拿些桃子來,或是草莓。」
女傭退出去,我的手仍在褲袋中。
聰慧說:「你知道有些女明星女歌星?她們一出外旅行便失蹤三兩年,後來我會發覺:咦,我爹這個情婦頂臉熟——不就是那些出國留學的女人嗎?哈哈哈。」
我看著聰慧。我可是半點兒都不動氣。
她大口喝著白酒,大口吃著芝士,一邊說下去:「那次回家坐飛機我不該坐二等,但是我覺得做學生應該有那麼樣樸素便那麼樣樸素——我後悔得很,如果我坐頭等,你便永遠見不到我,這件事便永遠不會發生。」
我看著窗口。遠處在灰藍色的天空是聖三一堂的鐘樓。曾經一度我愧對聰慧,因為她是唯一沒有刻薄過我的人。一切不同了。我現在的愧意已得到補償,我心安理得地微笑。
我並沒有指望聰慧會是一個聖人。從來不。
過很久,我問:「你說完了吧?」
聰慧放下瓶子,看著我,她答:「我說完了。」
隔很久我問:「你猜今年幾時會下雪?你打算去滑雪?」
又是沉默。
「我約好宋家明在慕尼黑。」她說。
「瑞士是滑雪的好地,但必須與愛人同往;像百慕達或是瑞士這種地方,必須與愛人同往。」我停一停,「我現在什麼都有,就是沒愛人。」
聰慧問:「我父親什麼時候來?」
「我不知道。我到英國之後還沒有見過他。」
「學校什麼時候開學?」聰慧問。
「隔兩個星期。」我問,「你呢?」
「我?我被開除了,考試沒合格。」聰慧答。
「可以補考。」我說,「補考時他們會把試卷給你看。」
「該補考的時候我在香港。」她說。
我不出聲。她沒有用功的必要。各人的興趣不一樣。
「我可以看一看你手上的戒指?」她問。
「當然。」我脫下遞過去。
聰慧把戒指翻來覆去地看半晌。「很大。」
「是的。」我套回手中。
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希望有一隻這樣的戒指,很久很久之前,人家連芝麻綠豆的戒指都不送。自然我也沒有苦苦哀求。機會沒有來到時只有靜候,跳也不管用。這樣方方的一塊石頭,我想:許多女人都夢寐以求。
我笑:「你知道奧非莉亞臨死之前吟的詩?『我如何把我的真愛辨認——?』誰送最大的鑽石,誰就最愛你。」
聰慧問:「你真的那麼想?」
「真的。」我真的這麼想。
「你認為我父親愛你?」聰慧問。
「我不知道。」我說,「芸芸眾女當中,他至少選中了我。」
「依此類推,這還不算最大的鑽石,」聰慧嘲弄地說,「因為我覺得你不過是他的玩物,將來自有真愛你的人買了更大的鑽石來朝見你。」
我看看腕表。「聰慧,我給你的時間已經夠長了。」
「當然,這裡是你的家,噢,我怎麼可以忘記這一點呢?」她站起來。
「你知道嗎?我猜到你會那麼說。」我說,「一字不差,我知道你會那麼說。」
「你是一個妓女!」聰慧說。她終於忍耐不住了。
「當然,因為你父親是嫖客。再見!」
我自顧自上樓。
聰慧摔爛了茶几上的酒杯。我為什麼要擔心,她的父親自然會付錢再買新的。我在樓上的窗門看她駕車飛馳離開。
勖家的人可輪流來這裡羞辱我,我才不介意。自勖夫人開始,勖聰憩、勖聰恕、勖聰慧、方家愷、宋家明……他們都可以來。我為什麼要介意?他們越為我的存在恐慌,我的地位越鞏固。這點淺白的邏輯如果我不明白,我還在劍橋讀BAN?
當然他們引起我生活上的不快,誰沒有生活上的不快。我母親姜女士在航空公司賺二千餘元港市,生活上的不快比我更多。
我不是勖聰慧,我與她對生活細節上的容忍力極端不同。
我有時到附近公園兜圈子,在後園一面牆上練一小時網球。我井沒有意思讓韓國泰知道我已回到劍橋。我的一切已完全與他無關,我們在此處結束。
過數日我收到宋家明一封信,他對於聰慧那日的行為表示歉意。每一個都知道我在這個地址。我根本不是什麼秘密。很好。
聰慧態度上一百八十度的改變使我心安理得。開學的時候我拿著成疊的現款去交學費。
只是到現在還沒見到勖存姿。
他彷彿已經完全忘記我了。
我覺得寂寞。走路的時候踢石子便表示我寂寞。
我其實並沒有朋友,因為不相信有朋友這回事。如果我與韓國泰先生只是朋友關係,他不會自動替我付賬單。如果朋友不能在現實生活中幫助我,要他們做什麼?你不是想告訴我,一個「朋友」對著我唸唸有詞地安慰我十個小時,我的難題就會得到解決吧?
朋友只能偶然在心情好的時候帶我去看一場戲,吃一頓飯,這有啥意思,我不是一個八歲的孩子——只玩具熊,一杯冰淇淋都能令我雀躍,不不,我慣於寂寞。
放學回來寫功課,背書本,靜寂的屋子,只聽見女傭進出時漿熨得筆挺的制服「沙沙」作聲。
絲絨大沙發是我盤踞之地,爐火熊熊,在案件與案件之間抬起頭來,分外溫馨,但是我始終未曾遇見勖存姿,他還沒有來。
我忽然覺得可笑,我彷彿是後宮佳麗三千人中的一個,等待皇帝的駕幸。見他媽勖家的大頭鬼,當聰慧的態度來個這麼大轉變的時候,我就已經什麼也不欠他們了。總不見得我還要寫情書給老頭子:我想你,你為什麼不來看我……。
我一輩子沒有寫過情信。
所以我沒有主動要求見勖存姿。
我不提,辛普森也不提,彷彿世界上根本沒勖存姿存在似的,有時午夜夢迴,連我自己都疑幻疑真。
但是我見到韓國泰,他找到聖三一堂來。我在飯堂喝咖啡,他一屁股坐在對面:「小寶!」我抬起頭來,他的面色非常難看。
「什麼事?」我問。我的好處是冷靜。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他老實不客氣地問。
「什麼時候回來?我看不出與你有什麼關係。」
他瞪大眼,「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完了。」我說。
他大力按住我的手。「不,姜小姐,我們沒有完。」
我摔開他的手掌。「我們已經完了。」
「你不能對我這樣!」他嚷。
全食堂的人轉過頭來看我們。
我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韓國泰那種唐人街餐館氣息身不由己地露出來。
我看著他,我為他難為情。我把我的書抱在懷中,走出食堂,他蹬蹬蹬跟在我身後。我走到園子的石凳上坐下,對他說:「有話請講,有屁請放。」
「以前你對我可不是這樣子的。」他冷笑,「以前——」
我說:「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我可以忍受勖存姿的折辱,但不是這個人,現在我與這個人沒有關係。
「很好!」他氣炸了肺,「你另找到人替你交學費了?則忘記是我把你從那種野雞秘書學校裡拉出來的!別忘記你初到英國時身邊只有三百鎊!別忘記你只住在老太太出租的尾房!別忘記你連大衣都沒有一件!可別忘記——」
我接下去:「——我連搭公路車都不懂。我買不起白脫只吃瑪其琳。我半年沒有看過一場電影。我寫信只用郵簡。如果沒有你,半年的秘書課程我也沒有資格念下去,我只好到洋人家去做往年妹來繳學費。如果沒有你,我進不了劍橋,我穿不上這身黑袍。如果沒有你,我早就滾回香港,做著寫字樓工作,『老闆長,老闆短』,天天朝九晚五。如果沒有你,姜喜寶就沒有今天。對,你完全說得對。」
他對我瞠目而視,我把頭轉向河邊。
劍橋的哭泣楊柳尚在飄拂,並沒有發覺天氣已經很涼了,細雨微微下在河中,點點漣漪在水中微揚。我抬起頭來:「韓國泰,你完全說得對。你不知道我的憂慮有多重,這些年來我忍受過什麼。你有什麼好氣的?不錯你做了我的踏腳石,但是你損失過什麼?你難道沒有得到你需要的一切?」
他呆呆地看著我。
「我要離開你了,我不再需要你。」
我站起來。
他拉住我。「難道我們沒有感情?」
「那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像我這樣的蟻民,我不大去想它。」
「小寶——但是你說過你愛我。」
「我說過嗎,你記錯了。」
「至少你說過你喜歡我。」他懇求,「小寶,想想清楚。」
「或許,在那個環境,在那個時候——而且你不是真的相信吧,你不是真相信我會愛上你吧?」我說。
他的臉色煞白。「小寶,你做戲做得太好。」
「那麼下次別相信。」我笑一笑,「下次別相信女人。」
「我是愛你的。」他說。
我看著他一會兒,「我不認為如此,國泰,你自己恐怕也有點弄糊塗了,你並不愛我,你從來也未曾愛過我,這是事實。」
他看著我長久長久,然後別轉身子走開。
我看著腳下的草地,青綠得可愛。在這種地方應該有人陪著散步至永恆,才不枉一生。
我開著贊臣希利回家。
再過一個月就開始下雪了。今年的雪有鵝毛般大。我呆著臉在教室往窗外看。讀書就是這樣好,無論心不在焉,板著長臉,只要考試及格,就是一個及格的人。
你試著拉長臉到社會去試一試。
這是一個賣笑的社會。除非能夠找到高貴的職業,而高貴的職業需要高貴的學歷支持,高貴的學歷需要金錢,始終兜回來。
一個案件跟著另外一個案件。我背得滾瓜爛熟。中國人適合念法律,我們自幼太熟習背誦課本,並不求解釋。法律文法自成一家,不背熟還真不成功。
但是這雪,多年沒下這麼大的雪了。聖誕假期快要來臨,劍橋並不時常下雪,今年真是例外。
我的寂寞在心中又深印一層。我忍耐孤寂的本事是一流的。日出日落,年始年終,從來沒有兩樣。
我到底有沒有戀愛過呢?
那時候我與韓國泰去看電影。坐在小電影院裡看喜劇片,笑到眼淚都流出來,一場放完休息的當兒有女郎捧著盤子來賣冰淇淋。韓國泰老是買一杯奶油覆盆子給我,我吃得津律有味,忽然感動了,只覺得幸福,我問韓國泰:「我們結婚好不好?」
韓國泰微笑。
然後電影散場,走出戲院,被冷風一吹,我便完全忘記這件事。誰說我戀愛過?我不認為我有。
但是我留戀那一刻的溫馨,所以我說韓國泰早已得到他要的一切,他還有什麼好抱怨的?
終於下課了,我脫下黑色短袍,放進更衣室的小鐵櫃。披上大衣,出門。
男同學對我吹口哨,大聲嚷:「喂,保護野生動物,勿穿皮裘!」
我轉頭笑一笑。
我走到停車場。贊臣希利旁邊停著一輛黑色賓利。
我的心一跳。
一個男人打開車門下車,黑色的凱絲米大衣。黑色「寶勒」帽子。
勖存姿。
我不由自主地呆住,百感交集。
四個月了。我終於見到他,他來看我了。
我哽咽,鎮靜自己,然後開口:「勖先生。」
「小寶。」他微笑。
很奇怪,我自動走過去雙手繞著抱住他的腰。頭靠緊他的胸。他的衣服穿得很厚,我聽不到他心跳動,但是那種無限的安全感流入我胸腔。
他輕拍我的肩膀:「小寶。」
我放開他,端詳他的臉,他氣色非常好。
「功課如何?」
「很好。」我答。
「我知道你是個好學生,我只希望聰慧與聰恕可以像你。」他誇獎我。
我微笑,我問:「坐我的車,嗯?好不好?」
存姿凝視我。「叫我如何敵得過你這種懇求?」他坐進我的贊臣希利。
勖存姿真是一個男人,他並沒有問:那間屋子還好嗎?這部車子還好嗎?辛普森太太尚可以嗎?沒有。
他不是這種小家氣的人。他只是問:「你的功課可好?」
我從心裡傾佩他。
我把車子開得很當心,緩緩經過雪路。
勖在我身邊幽默地說:「有老同車,特別當心。」
我笑。「別來這一套,你不見有那麼老。今天你總要在我家吃飯。我們喝「香白丹」,我存著一瓶已經多月。你如果告訴我沒有空,我就把這輛車駛下康河,同歸於盡。」
勖長長吹聲口哨:「這真是我飛來艷福。」
我又再微笑。他真懂得給我面子。我這個人是他包下來的,然而他說得好像他尚欠我人情。
我看他一眼。笑笑。
「你的頭髮長了。」他說。
「是的。每星期我到維代沙宣去打理頭髮。要開車落倫敦呢,劍橋簡直是鄉下地方。」
「但大學是好大學。」
「世界上最好的。」我笑答。
我們像久未見面的老朋友,自在舒適,我也覺得奇怪,我們當中彷彿一點兒隔膜都沒有,我可以推心置腹地把一切細節都告訴他。
他說:「小寶,想想看——世界上最好的,你應該驕傲,至少你將會擁有世界上最佳學府的文憑。」
「你太褒獎我,勖先生。」我笑說。
我一直叫他勖先生,我喜歡這樣叫他:勖先生。
「看到你很高興,小寶。」
「我也一樣。」忽然我說,「我等了你很久,你很忙是不是?忙你的事業,忙你的家庭。」
「不,我並不是很忙。」勖存姿說。
我轉頭看著他。家到了,我停好車子。
「你的車子開得很好。」
我笑一笑。「我在你眼中,彷彿有點十全十美的樣子呢。」
我們進屋子去。
辛普森顯然早已得到消息,立刻捧上白蘭地,我喝一杯熱茶,坐在圖書室陪勖存姿。
我說:「你一定要聽我這張唱片,我找很久也找不到,是這次回香港買了下來的。」
我非常興奮,搖撼著他的手臂,他微笑地看著我。
「你聽不聽地方戲曲?」我問他,「你喜歡嗎?」
「你聽的是什麼?昆曲、京戲、彈詞、大鼓?」他含笑問,「粵劇?潮劇?」
「不,」我笑,「猜漏一樣。紹興戲。聽聽看。」
他又笑。喝一口白蘭地,很滿足的樣子靠在絲絨沙發裡,手臂攤得寬寬的。
我們兩個人都在笑,而且笑得如此真實。大概是有值得開心的地方吧。以前有一首葛蘭唱的時代曲,一開頭便這樣:「你看我我看你,你看我我又幾時怎麼高興過……你也不要問我,我也不會我也不能我也不想老實對你說……」我其實也沒有什麼時候是真正高興過。沒有。
我小心放下唱片,當它是名貴的古董。
我解釋給勖存姿聽:「這是『梁祝』……梁山伯與祝英台。」我怕他不懂這些。
他臉上充滿笑意,點點頭。我覺得他笑容裡還有很多其他的含義。這人。我微微白他一眼,這人就是夠深沉。
我們靜靜坐在那裡聽祝英台遲疑地訴說:「自從小妹別你回來——爹爹作主,已將小妹,許配馬家了——」
我的眼睛充滿淚水。梁祝的故事永遠如此動我心弦。他們真是求仁得仁的一對。
勖存姿說:「來,來,別傷心,我說些好玩的事你知。」
「什麼事?」我問。
「我小的時候反串過小旦,演過蘇三。」勖存姿說。
我瞪大眼。「不!」
「真的。」他笑,「脖子上套一個木枷,出場的時候碎步走一圈,然後拖長聲音叫聲『苦——』你看過『玉堂春』沒有?」
我當時抹乾眼淚,笑道:「這不是真的,我以為你是洋派人,大生意大商家,你怎麼去扮女人?」
「那時我只有十四歲。好玩,家裡票友多得很。」
「嘩,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他點點頭,然後說:「多年前的事。」
瞧我這張嘴,又觸動他心事。他怕老,我就非得提醒他老不可。他不愉快我有什麼好處?我現在吃的是他的飯,住的是他的屋子,穿的是他的衣服。我一定要令他愉快,這是我的職責。
勖存姿不動聲色地說下去:「我還有張帶黃著色照片,你有沒有興趣看?下次帶來。」然後他站起來。
我知道事情不妙,心沉下去。果然他說:「今天有點兒事,倫敦等我開會,我先走一步。」
天曉得我只不過說錯一句話,我只說錯了一句話。
他真是難以侍候。
我看著他,他並沒有看我。辛普森太太被他喚來,替他穿上大衣。他自己戴上帽子與手套,這才轉過頭來對我平靜地說:「下次再來看你。」
我點點頭。
他向大門走去,辛普森替他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