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想一搞通,不日便是吉隆坡阮氏紙廠的乘龍快婿,岳丈的一切都與他有關,現成的事業、親情、家庭,從此可以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
每個人的遭遇不同,各有奇遇。
傍晚,世貞叫司機把車子駛往童宅。
這一次,她在客廳瀏覽,只見一整面玻璃牆外是人工瀑布,流水淙淙,映得室內陰涼無比。這是一幢豪宅。
以童氏生意規模來說,不是負擔不起這樣華麗的別墅,可是生意人本色穩健,又不致如此破費,由此可知童另外還有巨額資產。
這家人說不出的神秘。
傭人斟出茶來,世貞喝一口,問道:「式輝在嗎?」「他到醫務所去了,王小姐隨便休息。」「我改次再來。」女傭忽然側耳,「有車聲,或許是他回來了。」果然,童式輝滿面笑容地走進來。
今日,世貞以完全不同的眼光看他,只覺得他神情恍惚,那笑容也許只是面部肌肉抽搐不受控制的現象,以前都沒察覺。
「過來,式輝,坐在我身邊。」童式輝有點猶疑。
「告訴我,我是誰。」童式輝撫摸她的臉,隔了很久,不能肯定,最後說:「阮,是阮。」世貞歎口氣,低聲問:「醫生怎麼說?」「我很好。」傭人捧出茶點。
「母親呢?」「我在這。」世貞一驚,額角冒出冷汗。
像是欺侮一個小孩子被他的母親捉到,她連忙賠笑站起。
童太太不動聲色,微笑:「世貞,你還住在酒店?不如搬到這,舒服得多。」
世貞也笑,「我考慮一下。」童太太坐到童式輝身邊,「你若肯做我私人助理,我願出高薪,並且預支一年薪酬。」世貞說:「嗶。」上一任私人助理是阮祝捷嗎。
童太太絕口不提童式輝的毛病,「式輝喜歡你。」世貞答:「我也喜歡他。」童太太輕輕說:「做人不外是三餐一宿,生命短暫,時光需好好利用。」「你說得對。」普通人待掙扎到一口安樂茶飯,抬起頭來,已經白了半邊頭。
「世貞,你趁早給我一個答案。」世貞低下頭來。
「來,吃碗燕窩。」小小碗盛著不知什麼,有一股奇異的濃香,世貞吃一口。
童太太說:「你有什麼額外要求,告訴我,我若做得到,一定答應你。」「我回去好好想一想。」「式輝,送世貞出去。」童式輝聽得懂母親的話,一直送世貞到門口。
世貞握著他的手,內心惻然,問他:「我來陪你可好?」他高興地答:「好。」世貞輕歎一聲,轉過頭去上車。
車子還未駛抵市區,世貞的無線電話響起。
是王子恩,「現在方便講話嗎?」「過十分鐘我撥給你。」「一言為定。」世貞對司機說:「就在這裡停車,我有事要辦。」她走進一問咖啡室,找一個角落與王子恩通話。
「世貞,」王子恩聲音非常鄭重,「化驗報告說那瓶酒裡有極重份量的麻醉劑。」
嗯,叫人喝了回復童真般快樂,無憂無慮,渾忘一切煩惱,用來醫治破碎的心至好不過。
「是違法的吧。」「若由醫生開出處方,則屬合法。」世貞說:「謝謝你,子恩。」「世貞,在童家,你要事事小心。」
「我明白。」「唏,為什麼我們的父親均不是億萬富翁,否則,整日喝香檳坐遊艇喊悶可多好。」
世貞笑了,「你岳父身家可不止一億。」「實在令人心動。」
「等著接你帖子。」
「記得與我聯絡。」跟著,王子恩把化驗報告傳真給世貞。
世貞拿著它去見醫生。「是令精神科病人鎮靜的一藥物聚四氟乙烯。」「為什麼服用後會令人那樣快活?」
「那只不過是一種幻覺。」「於身體有害嗎?」
「像一切麻醉劑,容易上癮,終於不能自撥。」
「啊。」醫生試探問:「誰在使用這種麻醉劑?」
「一個朋友。」
「請勸他前往戒毒所。」
「醫生,我在想,一個人是否一定要面對可怕的現實呢?」醫生目光炯炯,「應克服困難,勇於承擔。」
「如果那是一個不能逃避,與生俱來的難題呢?」
「接受事實,苦中作樂。」
「無論如何不可麻醉自己?」醫生躊躇,「我是一個醫生。」他苦笑。
世貞點點頭,再大代價,再痛苦,也要醫到底。
他口氣稍微回軟。「譬如說,癌症病人到了末期,為著維持人類最低的尊嚴,醫生也會給予瑪非因。」「謝謝你醫生。」她離開醫務所。
傍晚與童保俊通電話。「我已經辦妥了事,想回家。」
「我還有其他任務派給你。」「我有話需面對面地說。」
「是什麼事?」
「我明日返來。」童保俊只得說:「你若不怕辛苦,儘管來回的跑好了。」回到總公司,世貞第一件事便是到人事部找羅老總。
人家見是新寵王小姐,自然十分客氣,不卑不亢。
世貞也十分謙恭,「我想查幾個問題,你派名手下幫我。」「陳旺聰明伶俐,他會幫你。」那小陳進來,唇紅齒白,開口就問冰姬可好,那名追求者一定是他了。
世貞靜靜跟他說:「阮祝捷是考進童氏公司來的嗎?」
「不,」小陳搖頭,「我記得很清楚,她由童先生親自推薦。」
「那麼多同事,你彷彿對她特別有印象。」小陳忽然露出悵憫的神情,「祝捷是美女。」啊,原來如此。
「那時童氏未婚男同事沒有不暗暗仰慕她的。」世貞歎口氣,可是,爭不過老闆童保俊。
小陳語氣十分苦澀,「都會女子,虛榮的多。」世貞不置可否,這不是與他爭論這個問題的時候,令她詫異的是,小陳講得那麼多。
「王小姐一定奇怪,我膽子何以那麼大吧。」世貞點點頭。
小陳笑,「我今早已經辭職。」怪不得羅老總派這個人陪她說話,已經辭職。說什麼不關他事,無關痛癢。都是頂尖的聰明人。
「我沒有顧忌,王小姐,我有問必答。」
「辭職後,她去了何處?」陳旺露出揶揄的神情,「王小姐也真是,也不想想,她還用做事賺月薪嗎?」世貞不語。
「聽說到星洲去定居。」世貞驀然抬頭,過一刻她問:「以後,還有無人見過她?」陳旺沉默,世貞知道尚有下文。
「你可有見過她?」她試探地問。
陳旺終於答:「不是我,另外有人與她說過話。」
「她怎麼樣?」「十分潦倒憔悴。」「什麼?」世貞不置信。
陳旺忿慨地說:「已經超過廿一歲,誰也不用對她負責,與豺狼虎豹打交道,當然有一天會被吞噬。」世貞無故嚇出一身冷汗。
這時秘書敲門進來,「王小姐,童先生問你到了公司怎麼還不去見他。」
「我馬上就來。」她捉住陳旺還有話問。
陳旺站起,「王小姐你有事。」
「不,不,告訴我是哪位同事見過她。」
「那位同事可沒有辭職,恕我不方便提供名字。」
「阮祝捷現在住何處?」「一間女子公寓。」
「把名字告訴我。」陳旺看著世貞,「如果可以幫你,未免不是好事,那是環球公寓。」「謝謝你。」陳旺低下頭,「我至今尚愛她,不過得意或落魄,她似乎從來沒有考慮過我。」語氣中有無限淒酸,世貞不由得伸出一隻手,按在他肩上。
秘書又敲門,世貞揚聲:「來了。」童保俊面對著落地玻璃窗,微慍道:「同誰說那麼久?」世貞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好。
童見沒有回音,轉過頭來。
世貞不知怎地,像是怕他襲擊她,退後一步。
「我找你好幾次都找不著,人到什麼地方去了?」世貞輕輕坐下來。
「派你出差,是想你多取點經驗。」世貞凝視他。
童保俊發覺世貞神情不對,「可是嫌我對你太嚴峻?」世貞輕輕說:「我想家。」
「也難怪,你從未出過門。」世貞說下去:「一日,我做夢,回到從前父母的家,看到他們正坐在桌前吃晚飯,他們都還年輕,黑髮,沒有笑容,低頭扒飯,一起坐的還有兩個小女孩,看仔細點,咦,不是我與姐姐嗎,我站在那,貪婪地看了很久,然後,夢醒了。」童保俊為之惻然,「你想回到他們的懷抱裡去?」「我不知道,童年生活十分艱苦,時常覺得肚餓,發育時期好像永遠吃不飽。」這一下子把話題支開了,童保俊忘了教訓她,窗外正下雨,他開亮了燈。
「你回家休息吧,下了班一起吃飯。」世貞很慶幸過了這一關,答聲是,立刻轉身走,像自校長室解放的頑童。她需要的是時間。
查電話簿,她找到兩間環球女子公寓,一家在遊客區,規模相當大,問過月租接近六位數字,世貞下意識知道阮祝捷不會住在那。她還是去了。
管理員帶她三觀泳池及健身室,介紹面對海港的房間,她查問住客中有無阮祝捷,答案是意料中的無此人。
另一間環球公寓在中等住宅區,條件差好多,不過還算乾淨,世貞略為放心。
即使如此,房租也不便宜,若要人住。薪水去掉一半,小小房間連浴室,附簡單廚房設備可以做咖啡或茶,單人床,有人代為收拾。
完全不似一個家,方便是方便,可是感覺上有點淒涼。
她回到接待處,說:「我找阮祝捷小姐。」服務員根本不用查住客名單,順口答:
「阮小姐出去了。」可見是熟客。
「有說什麼時候回來嗎?」「不一定,請問訪客是誰,我代你留言。」「她住幾號房間?」「我們不便透露。」「那,我下午再來。」童保俊竟把阮祝捷丟在這裡。
世貞頹然,將來,要是她不聽話,下場大概也必定相似,耽擱三五載,到了廿七八歲,青春跟蹉跎殆盡,還能到什麼地方去。
她在附近餐廳喝了一杯黑咖啡,發覺手心一直在冒汗,阮祝捷同童氏兩兄弟,究竟是什麼關係?她快可以見到她,屆時,如何開口問她?
世貞放下茶資,回到環球公寓。
服務員十分客氣,「阮小姐剛回來,正在那邊看信。」世貞轉過頭去,心卜卜跳。
只見一個身型碩健的女子背著她,正低頭查閱手上信件。
她頭髮蓬鬆,身上衣裳顏色鮮艷,腳上鞋子已經穿舊。
不知怎地,世貞覺得地無話可說,想轉身跑走。
來不及了,那女子已經轉過頭來。一照臉,世貞怔怔地看著她。
阮祝捷完全不像照片,她個子比世貞大得多,臉容樵憔悴,眼皮臉頰都油膩浮腫,看上去比真實年齡蒼老,像是有三四十歲。
她聲音沙啞,「你找我?」世貞知道這是攀談的好機會,可是不知怎地,全身不聽使喚,只管呆呆站著。
半晌,阮祝捷不耐煩了,「你找我?」她再問一次。
世貞的反應十分奇突,她轉過頭撥足飛奔,離開了環球公寓。
她嚇得不敢開口。
回到家中,世貞開了一瓶香檳喝,不知為什麼,這支高貴的汽酒味道竟比不上她從前在雅慈家喝的蹩腳加州葡萄酒。世貞漱口。
她渴望喝童式輝斟給她的琥珀色瓊漿,麻醉就麻醉好了,她不在乎。
她倒在沙發上。
忽然之間,沙發變成繩網床,童式輝微笑站著俯視她:「醒來了嗎?」
「呵,式輝,你會說話了。」童式輝訝異,「誰說我不會講話?」
「那麼,把你的故事告訴我。」
童式輝把她自繩網中拉起來,輕輕吻她額頭,「我是童保俊的弟弟。」
「這我知道。」
「自出生到兩歲,沒有人發現我有什麼異樣,直至入學年齡,父母發覺我對四周圍事物毫無反應興趣,才知道我生活在自己的心中。」
「可以醫治否?」他笑笑,「你認為這是一種病嗎,我反而喜歡過清靜的生活。」世貞呆呆的看著他。「你看,在我這,無憂無慮,人毋需謊言欺詐,爭名奪利。」
「可是你同外邊世界完全脫節」童式輝溫和地打斷她,「世事紛亂,已有數千年,我與你不過短短生活數十年,此刻脫節,與日後脫節,完全一樣,並無分別,何必理會。」
世貞笑了,「依你說,大家遁入香格里拉,豈非一了百了。」
「誰說不是。」世貞開懷大笑,「可惜我並無條件如此灑脫。」童式輝也笑,他看上去哪有病,只有那些為名利傷足腦筋的人才變態。
「世貞,」他忽然問:「保俊與我之間,你會挑誰?」世貞毫不猶疑,「你。」
「為什麼?」「我不怕你。」「還有呢?」
「與你在一起是那樣開心。」童式輝握住她的手。
「式輝,告訴我,阮祝捷也作出過同樣的抉擇嗎?」這樣,童式輝的臉上忽然出現了陰影。繩床一側,世貞跌到了地上。
這一跤摔得甚重,她雪雪呼痛。
電話鈴不住響,錄音機開動,「世貞,你在家嗎,請過來應我。」是童保俊的聲音。她伸手取過聽筒。
「對不起,我累,我睡著了。」童保俊沉默一會兒,「我不好,逼得你太厲害。」
世貞賠笑,「是小船不可重載。」「我馬上過來看你。」
「我實在想早點休息。」「自明日起,你暫時上半日班吧。」
「皇恩浩蕩。」雅慈見到她的時候,嚇一大跳。
「你整個人落了形。」世貞怔怔地伸手去摸自己面孔。
「怎麼搞的,失業之際倒珠圓王潤,現在薪高職優,反而皮黃骨瘦。」世貞低頭不語。「是否壓力太大?」世貞欲語還休。
「有時,某種生活如不適合你,就無謂勉強。」世貞十分為難。
雅慈試探著問:「可否一走了之?」當然可以,但是,走到什麼地方去?離開童家,她仍然一無所有,她名下一切,都租借自童保俊,什麼都出自童氏機構,一走,即打回原形。
不,不,比原形更差,今天的她,已穿慣吃慣,再也擠不進舊日狹小空間。
雅慈握住她的手,「我人微力薄,可是我永遠是你的朋友。」世貞感動的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姐姐宇貞的看法卻完全不一樣。
她說:「看你多苗條多好看,我身上這多餘的兩公斤贅肉無論如何減不掉,且都長在腰腹之問,醜死了。」擔心及為之悶悶不樂的竟是這樣小事情,確是一種幸福,但無異把世貞與姐姐之間的距離拉得極遠。
正喝茶,姐夫回來了,與他一起的還有一個遠房親戚,那小伙子原本打個招呼就要走,可是看到世貞,忽然藉故坐著聊天,不願離去。
趁著世貞陪幼兒玩耍,宇貞揶揄這小伙子:「小趙,可叫你看到天鵝了,目不轉睛。」那小趙賠笑。
「人家早已名花有主。」小趙挺起胸膛,「公平競爭。」宇貞掩住嘴,「你真信眾生平等?」小趙不再出聲。
世貞在幼兒房中什麼都聽在耳中,她嘲弄地同自己說:看,眼前就是個機會,要找歸宿,此刻就可表態,半年內便可以組織小家庭,過正常生活。
可是她並沒有說什麼,靜靜站起來向姐姐告辭。
那小趙連忙說:「我送你。」世貞不講什麼,到了樓下,小趙又說:「我的車子在那邊。」這個時候,司機已經看到世貞,連忙把大房車駛過來,世貞朝小趙笑笑,拉開車門上車。那小趙看著她絕塵而去,無限悵惘。
果然已經有主人了,而且屬於一個不簡單的人。
世貞坐在車子裡一言不發。
別以為小趙這種人容易應付,他一樣有七情六慾,在公司受了氣會對家人發洩,升了一級半級會覺得伴侶配不起他,看見更年輕漂亮的女子立刻目不轉睛。
一般需九牛二虎之力來應付,況且,女子收入還得用來貼補家用,還有,公公婆婆動輒發難。
世貞怎麼知道有那樣的事?她姐姐宇貞就住過這樣的生活。
下雨了。世貞不再想家。她著司機再把車子駛往環球公寓。
接待處認得她:「你是找阮小姐吧。」她點點頭,在大堂坐著等。
一會兒,阮祝捷下樓來,看到她,叉起腰,疑心地問:「你是誰,有話為什麼不說,吞吞吐吐,可是又打回頭,到底有什麼企圖?」世貞站起來。
大堂燈光不甚明亮,可是她看清楚了她。
身上名貴衣服已穿舊,胸前有漬子沒洗,頭髮蓬鬆糾結乾枯,有欠修理,臉上泛著油。她像一隻失去主人的寵物貓狗。世貞擠出一個笑臉。
「是誰,快說!別浪費我的時間。」世貞打開手袋,取出一疊鈔票。
她看見錢,忽然不出聲了。
世貞把錢遞過去,「他叫我給你送來。」阮祝捷震動,走近一步。
世貞嗅到一陣些微霉腐氣息,像是黃梅天衣物沒乾透的味道。
世貞吃驚,開頭還以為一個人發霉不過是抽像的形容詞,沒想到會實實在在真有其事。
她把錢取到手中,數一數,呼出一口氣,忽然放心了,「對不起,我剛才不知你是誰。」世貞想說:現在你一樣不知道我是誰呀。
她說:「請上來坐。」世貞跟在她身後。
在電梯裡她問:「他好吧。」世貞含糊地答:「托賴,還過得去。」「唉,終於想到了我。」房間在三樓,她推門進去,世貞尾隨而入。
像一間宿舍,陳設簡單,衣櫃半開,堆著雜亂衣物鞋子。
阮祝捷無奈地攤攤手。這便是她的近況。
世貞問:「有工作嗎?」她一時彷彿沒聽明白這個問題,工作似乎不再是一個熟悉的名詞。「親友有否來看你?」她忽然笑了。
「還有什麼話要同我說嗎?」世貞忽然鼓起勇氣,「告訴我你同他的事。」阮祝捷忽然明白了,她看著世貞,「你是誰,不是他叫你來,你到底是誰?」世貞說:「我姓王。」她站起來去拉開門,「你馬上走。」世貞立刻說:「你不覺你欠我一些什麼嗎?」想到那疊鈔票,她頹然坐下。
世貞問:「你們已分開了?」她忿慨地答:「不然,我怎麼會落得如此田地。」這一點可以肯定。
「為什麼?」阮祝捷笑了,憔悴的臉上露出一絲媚態,可看到當年的姿色,世貞相信,在她全盛時期,勝過今日的王世貞多多。
她歎口氣,「是我自己不好。」「怎麼說法?」「我貪得無厭。」啊。「可是他們家財帛取之不盡。」阮祝捷走過去,拉開抽屜,取出一隻絲絨袋,將裡邊的東西倒在茶几上。
世貞看到一支針筒與三數包白色粉末,當時如見鬼魅,臉上變色。
原來是這個!
阮女淒然說:「你明白了?」世貞脫口問:「緣何墮落?」阮祝捷一怔,忽然哈哈哈哈大笑起來,直百至落淚。世貞知道問得太笨。
但是仍輕輕說:「你千萬要戒掉。」阮祝捷搖搖頭,「如附骨之蛆,這一輩子也撇不掉它。」「不不不,有成功的例子——」「啊,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童家給我的那個夢。」世貞呆住。
她長長呼出一口氣,「我曾經以為我一生會獲得照顧……」世貞背脊如被淋下一盤冰水。她倆遭遇何其相似。
「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把整件事告訴我。」阮祝捷格格地笑,抽搐鼻子,「我累了,改天再跟你說。」世貞不願走,「你幾時染上惡習?」阮氏女十分訝異,「你到今日還不明白?當然自童家,式輝長期用藥物。」世貞退後兩步,張大了嘴,作不得聲,雙手簌簌顫抖。
阮祝捷把臉探到世貞面前,「你沒有覺得異樣?」她笑,「你肯定你沒事?」世貞嚇得手腳冰冷。
「莫要進了圈套還不知道,你以為陷阱是安樂鄉?」講那麼久,她忽然累了,打一個呵欠,然後再一個呵欠,接著,又是呵欠,迸出了眼淚。
她擺擺手,「我不行了,你改天再來吧,謝謝你的接濟。」世貞知道不走也不行,她拉開公寓門,走出去,腳步浮浮,雙膝酥軟。
好不容易走到大堂,一名男客看到她怔住,有驚艷感覺,立刻知道不可坐失良機,上前搭訕。
「小姐住幾樓?」世貞驀然覺得危險到極點,一不小心,就會淪落至萬劫不復地步。
她推開玻璃門,司機已經焦急地迎上來,「王小姐,童先生找你呢。」立刻找她上車。世貞把頭抵在車窗上。回到家,她劇烈嘔吐起來。
鏡中的她雙目深陷,十分憔悴,似老了十年,她驚惶失措,痛哭起來。
窮家女所有的資產不過是一點點青春,些微美色,怎麼一下子洗滌殆盡?
世貞受了刺激,倒在床上。
朦朧間覺得有人探視她,叫了醫生來診治,並且餵她吃藥。
「世貞,世貞。」是誰叫她?彷彿是母親,母親生前老說她們姐妹倆的聲音不大分得開,相似到極點。「媽媽,媽媽,」她喚著。
「世貞,是我在這裡。」睜開雙眼,看到童保俊。
她歉意地說:「真不中用……」童保俊低著頭,「世貞,我們——」她給他接上去:「結婚吧。」疲乏地露出一絲笑意。童保俊笑了。
「謝謝你,真是很大的安慰。」到底還年輕,那樣高的熱度,很快退掉,雖然虛弱,已可走動,整整瘦了一個號碼,穿衣更覺瀟灑。
也不理童保俊對地有否疑心,她再次去找阮祝捷。
公寓服務員告訴她:「阮小姐搬走了。」「什麼?」「上星期有兩個男人來幫她搬家,付清欠租,不到一小時便乘車離去。」世貞急急問:「搬往何處?」「不知道。」
「房間租出沒有?」「第二天就租出,小姐,你要是想租,留下姓名電話,有空房我們通知你。」「她有無留言或信件?」「什麼也沒有。」世貞抬起頭,人海茫茫,她知道以後都很難再見到阮祝捷。她默默離去。
阮女自己沒有能力搬家,她住在那,已經有一段日子,幫她搬的人,顯然只有一個目的,是要調開她。
是要叫王世貞找不著她,這當然是童家的人。
可是世貞已經知道得太多。
這個時候,最理智安全的做法,是離開童家,當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從頭開始,找工作覓對象,過正常的日子。
但是童保俊在家等地,「才病好,你又到什麼地方去了?」世貞答不上來。
「你姐姐打電話來,我跟她聊了一會兒。」「她有什麼事?」「想投資某只股票,問你有無意思三股,我覺得是好主意,已差人送了三十萬本票去。」「什麼,你根本不認識她。」世貞大吃一驚。
童保俊笑,「我認識你。」世貞不語,身上關係越擔越多了,宇貞怎麼可以瞎七搭八接受陌生人的饋贈。從前,他對阮祝捷,也是同樣的慷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