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擔心,只當是我給小孩的見面禮好了。」世貞靜靜地坐下來,「無功不受祿。」他攤攤手,「你付出的時間與精神,都是我珍惜的。」她看著他。
「告訴我,你有什麼心事。」世貞輕輕反問:「你不知道箇中原因?」「你不說,我怎麼猜?」「我為將來擔心。」「願聞其詳。」
「都會那麼小,我在你麾下討生活,人人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再隔一些日子,我哪裡都不用去。」童保俊點點頭,胸有成竹,正是只怕王世貞不開口,「你放心,經濟上我可以照顧你。」他一定也善待過阮祝捷。當下世貞笑道:「那我就無後顧之憂了。」
「明早你到公司來,我會有安排。」世貞吁出一口氣。
「你還有其他要求嗎?」「有是有的,不便啟齒。」
「說來聽聽,也許我做得到,也許無能為力。」
「有時真希望家母仍然在主,可以與她閒話家常。」童保俊聽了,鬆一口氣,「這……非人力可及。」他走了。
世貞站起來,發覺襯衫被冷汗濕透,貼在背後。
如此你虞我詐,要耍到幾時去?
她到浴室,開蓮蓬頭淋浴,自頂至踵霧氣騰騰地洗了很久。
宇貞打電話來,興奮地在另一頭說個不休,感激得不得了,又艷羨妹妹有這樣好的伴侶。
一邊講一邊笑,世貞不搭腔,宇貞的聲音像是自太陽系另一端傳來,距離遙遠。
「你要好好抓緊這個人,」就差沒加一句「從此吃用不愁」。
「他們家一定喜歡孩子吧,」越講越不堪,「你要動動腦筋。」世貞忍無可忍,「時間不早,我明天還有事。」第二天,回到公司,世貞翻閱辦公桌上報紙,看到一段相當顯著的結婚啟事。
「王子恩與阮慶芳二人情投意合,決定於九月二十日舉行婚禮,特此通告親友。」
世貞微笑。
真恭喜他,他現在什麼都有了,那樣的聰明人,自然事事懂得珍惜。
世貞立刻喚人發出賀電給他。
童保俊推門進來,「世貞,律師等你。」當著公證人,他把若干股票撥到王世貞名下,看她簽字。
世貞估計過數目,那是一般中等白領階級十年的收入不止,若果好好運用,說不定就從此起家。
律師走了,童保俊給她忠告:「不要告訴任何人你有這筆資產,人心已變,提防人家眼見心謀。」世貞看著他,到底還是童保俊,對她始終有一絲真心,如今世上,還有誰會對她說這樣的話。
已經開口問他要錢,她在他面前,尊嚴蕩然無存。
自尊與其一寸一寸賣給社會,不如一筆過賣給童氏。
「現在,我們可以說話了。」世貞嫣然一笑,「你想說什麼?」
「你最近見過舊同事王子恩?」
「是,你有無看到今日的英文報?子恩與阮氏木材的千金結婚了。」童保俊說:「這個人詭計多端,你要提防,沒事不必聯絡。」
「以後也不方便見面,人家已有家庭。」
「真有辦法,阮氏在南洋頗有名聲。」
「舊同事那麼能幹,與有榮焉。」童保俊應了一聲。
世貞凝視他,輪到她問:「你有話同我說嗎?」誰知他並不打算向她透露關於另一位阮小姐的事,他只是說:「十點鐘那個會,你去主持吧。」還不是時機。
世貞立刻與助手閉上門讀會議記錄,一邊命人而來報告來龍去脈,以及尋找資料。
那是一批化妝品盒子,胭脂水粉的包裝最要緊,連宣傳費在內是成本的百份之九十五,如果做不到對方要求,最好知難而退。「都沒有賺頭。」
「最好是做瓦通紙盒子,薄利多銷。」世貞勸道:「也要做一兩件招牌貨,有行家發難,便拿出去塞住他們的嘴,以免人家揶揄童氏光會做瓦通紙盒。」助手們笑了。
正在忙,世貞的靈魂彷彿出了竅,剎那間丟到千里之外,她看到了那只熟悉的白鸚鵡正抖動羽冠歡迎她。世貞露出笑容。「王小姐,王小姐。」
「啊。」世貞回過神來。
「客人已經來了。」世貞卻覺得疲倦,世上生涯催人老,她的心思已去到童式輝的香格里拉。
會議結束後她向童保俊說:「我要回去了,那邊也有事等我。」
「我陪你。」「你走得開嗎?」
「如果你想我陪你,你不會說這樣的話。」世貞心虛她笑。
他忽然發難,「告訴我,世貞,你可是不再愛我。」世貞駭笑,「可是,事先我必須要愛過你,才能不再愛你。」他大吃一驚,「難道你從來沒有愛過我?」世貞不肯承認,當然更不能否認,「光天白日,怎麼問起這種艱澀的問題來。」童保俊卻進一步追究,秘書已經敲門進來。救了世貞,她離開辦公室。
她渴望見到童式輝,躺在繩床上,仰看藍天白雲,四肢百骸都放鬆,肌膚舒服得似被氣泡吻遍全身……年輕之際沉淪一下日後才有回憶。
像童保俊,到五十歲時有人問起:「你做過什麼」,答案不外是「我做成一百單生意」,可憐。世貞的心已經飛出去。
剎那間阮祝捷的教訓不算得什麼,她是她,我是我,世貞想,各人際遇有異,不可同日而言。理智同她說什麼已經無關重要。她在車中咪著眼,心有迷癢癢感覺,世貞不知道那是什麼,可惜她沒有機會與阮祝捷詳談,否則阮會告訴她,麻醉劑的癮初上,就會有那種特殊的反應,是按捺不住不安的渴望,但又不完全痛苦。
世貞最危險的地方是她不知道自己處境有多危險,正像當年的阮祝捷一樣。
身後還有路的時候,她忘記縮手。
到了家,管理員迎上來,「王小姐,有人托你暫時照顧這個。」他提出一隻籠子,世貞一看,「哎呀。」正是那只白鸚鵡。
她笑著問:「那位先生呢?」
「他說稍後同你聯絡。」世貞如獲至寶,小心翼翼提著籠子上樓去。
她把鸚鵡放出來。
它抖動翅膀示意,不知怎地,世貞似明白它的心思,「你可是疲倦,來,到書房來憩一覺。」聽說吸食麻醉劑的人,精神份外敏感,聽覺嗅覺甚至視覺,均有過人之處。
門鈴響,世貞去應門。
陌生人站門口,「王小姐,我替你送這個來。」是一隻水晶瓶子,載著琥珀色的酒。世貞身不由主地接過那只瓶子,道謝,關上門。
她斟出酒,鸚鵡飛過來琢飲。她把一小杯酒一乾而盡。
液體尚在喉頭打轉,世貞己知道這是可以治癒她浮躁不安的仙丹。
一口嚥下,她立時三刻恢復平靜,心頭有幼兒般單純的喜悅,輕輕坐下,閉目養神。鸚鵡飛到她肩膀停下。世貞臉上泛起笑容。
她長長呼出一口氣。
終於變得耳聰目明瞭,她甚至可以聽見腳步聲漸漸接近大門。
果然,她聽到輕輕敲門聲。噫,他派人來接她。
門一打開,司機問她:「王小姐準備好沒有。」她愉快地點點頭。
「那麼,王小姐,請隨我來。」她一聲不響跟著司機出去。
她上了車,熟悉的街景一一在車窗後退,世貞對時間空間已不大計較,也失去清晰的觀念,只覺世上一切都是愉快的,並無不可忍耐的事。
車子來到海邊,碼頭上一隻隻白色遊艇泊岸接載乘客,司機陪世貞走下梯級。
世貞看到一隻中型遊艇駛過來,一看船名,不禁大喜,船叫輕風。
碰巧一陣輕風吹來,世貞舒暢到極點,水手伸手來接,她躍上甲板。
有人自船艙出來,是童式輝。
「式輝,你好。」童式輝穿著白衣白褲,精神奕奕,他握住世貞的手。
船駛走了。世貞躺甲板上看藍天白雲。
她長長太息一聲,閉上眼睛,有這樣舒服的日子過,還幹嗎要上岸。
童保俊一直瞞著她,不讓她接觸童式輝,是一種私心。
她在甲板上睡著。
醒來的時候,已經曬得一身金棕,她覺得口渴,取起身邊的冰茶喝一大口,咦,冰塊還未融,忽然想起,這一定是有人時刻來更換才真。
童式輝在什麼地方?
熱狗自船艙走出來,在她腳下打轉,世貞信步走到船的下一格。
這個時候她已經清醒,不過心境仍然額外平靜。
船艙有兩間寢室,佈置一如酒店房間,她推開其中一扇門,沒有人。
「式輝。」她叫。熱狗走到另一間房門口嗚咽。
世貞有所警惕,她推開那道門,發覺童式輝裸體倒臥地上。
那情況並不可怕,他臉色祥和,宛如躺在甲板上曬太陽一般。
世貞走近,知道不妥,她叫他,不見反應,摸他脖子,觸手冰冷,她嚇出一身冷汗。
她取過毯子蓋著他,跑上甲板大聲喚人,水手立刻把船往回駛,那一小時,對世貞來說,比一百年都長。救護車與童保俊都在岸上等。
童保俊臉色鐵青,由始至終沒有抬頭看過世貞一眼,只當她不存在。
童太太趕到醫院,立刻進去與醫生談話。
世貞獨自站在會客室,無限寂寥。
童保俊站在另一角,背著她,低著頭。
終於,醫生出來了,童保俊迎上去。
醫生甚不高興,「幸虧隨行的人發現得早,又一次救回來。」世貞一聽,放下心來,覺得這裡已經沒她的事,便轉身離去。她頭髮上還帶著鹽香。
走到門外,才發覺身邊有一道影子。
奇異地,她忽然想起童話故事小飛俠來,彼得潘失去了影子到處尋找追逐,並且央求溫帶把影子用針線打在他腳下。她抬起頭,看到童保俊。
事情至此已完全拆穿。
他開口:「你令我痛心。」世貞不出聲,她從來不與老闆辯白,同老闆除出是是是還有什麼好說的,他若會聽從別人的意見,也不會做得成老闆。
「我對你太失望,再三千叮萬囑,叫你遠離童式輝,你偏偏陰奉陽違,秘密與他密切來往,原來你一直在見他。」世貞仍然不出聲,站著給他罵是一種禮貌。
「你怎麼對得起我!」世貞溫和地開口:「是,你說得對。」
「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看他在你身上做了什麼。」世貞輕輕答:「他腦部受損,並無作為,行善與作惡都與他無關,一切都是我自己貪玩,與人無尤。」童保俊聽了這話,十分震驚,退後一步,啊,歷史重現,這番話,他已在另一名女子口中聽過一次。
「人均好懶逸憎勞碌,」世貞苦笑,「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她微微睜開雙眼,斜斜地看童保俊一眼,「我願意接受你的懲罰。」
「在船上發生了什麼?」
「我不知道,一睡醒,已經發覺他倒在地下。」
「睡在同一張床上?」問得十分唐突。
世貞很冷靜地回答:「不,我在甲板,他在船艙。」這樣回答,算是給足面子。
「輕風是我的船。」世貞不作分辨。
「你欺騙我,對我傷害至深。」「你也有很多事沒有告訴我。」
「那些過去的事,只有令你不愉快。」世貞頷首,「還都是為了我好。」
大家都累得無以復加,童保俊的白襯衫團得稀皺,腮旁都是胡鬍渣,憔悴得不得了。
「我求你,世貞,回到我身邊來。」世貞聽到這樣的央求,十分震驚,這不是童保俊一貫語氣,他怎麼會這樣謙卑?
世貞惻然,女子自古心軟,她不禁雙手顫抖。
童保俊把她擁在懷中,「讓我們到維加斯去結婚,五分鐘可以辦妥手續。」世貞落下淚來。原來他對她感情真摯。
「每一次我找到意中人,他總有辦法自我身邊把她搶走。」童保俊的聲音如一個十二三歲的初中生,無限怨忿無奈悵惘。
「為什麼,為什麼選擇他?」世貞答不上來。
童保俊深深歎一口氣。
「家母偏心,願意盡世上所有人力物力來使他高興,她心目中已沒有我這個長子,想你也必然知道,是她這只黑手在幕後安排一切。」那自然,竟式輝可沒有能力動腦筋來追隨王世貞到世上每一個角落。
「世貞,你若不從速脫離他,那些藥物,很快會今你上癮,最後殺死你。」世貞閉上雙目。
「我的話已說盡。」他走進跑車,如一支箭般飛馳出去。
那種速度,實在危險。世貞站在醫院大門很久很久。
司機過來說:「太太會在醫院留宿,囑我先送你回去。」世貞點點頭。
她在車中一言不發。
到了家門,掏出鎖匙,忽然有人在她身後掩出來。
「王小姐。」世貞嚇得整個人彈起來。
一看,卻是阮祝捷,意外之餘,世貞連忙說:「我累極了,已不想說話。」誰知阮祝捷取出一隻盒子,打開,拿出一支香煙,點著了,吸一口,遞給世貞。
不知怎地,世貞居然就接過,深深吸進,香煙自鼻子噴出來。
說也奇怪,她的腰與胸立刻挺了起來,五官舒坦放平,語氣也不一樣了。
「有什麼事找我?」
「可以進屋裡講嗎?我站在門口已經很久。」
「請進。」同是天涯淪落人。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阮祝捷說:「你找得到我,我自然也找得到你。」說得好。
阮祝捷拉住世貞的手問:「他無恙?」世貞又是一怔,阮的消息十分靈通。
「你至今仍然關心他?」阮女點點頭。「吃過飯沒有?」
「餓極了。」「過來喝雞湯。」「式輝情況如何?」
「救回來了。」阮祝捷長長歎口氣,癱瘓在沙發上。
「你怎麼知道我住這?」阮祝捷笑,「你還猜不著?」世貞語塞。
「答案最淺易不過。」世貞忽然之間明白了,她一字一字地說:「你從前也住在這裡。」「全中。」世貞發呆。
她搬出去,騰出空位,才輪到王世貞。「這重新裝修過了。」世貞輕輕說:「快來吃飯。」阮女落下淚來,「你是個好心人。」世貞不知如何回答。
這時白鸚鵡飛出來,一時看到兩個熟人,十分雀躍。
它終於停在阮祝捷的肩上。
世貞舉一反三,輕輕的問:「你是它的主人?」阮說:「當年我送給式輝,一黑一白,還有一隻會叫人的八哥。」世貞見過,世貞記得。
原來都是她的,原來世貞才是反客為主。
阮輕輕撫摸鸚鵡羽毛,「說:愛情是太奢靡的一件事。」鸚鵡似忘記了,半晌,才掙扎地學語:「愛情……愛情奢靡……」世貞感慨得說不出話來。
這麼會玩,可見真是個活色生香的可人兒,世貞自問望塵莫及,比起她,世貞像老木頭。可是你看今日的她。世貞無限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