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督察表示無奈。
遂心立刻去取車子,自停車場駛出來,看到新郎新娘仍然站在花鍾下。
人生必經階段,這是重要的一站,再走下去,遲早會到終站。
電話由石姨的傭人打來。
「石姨今早昏迷,送進仁愛醫院,稍後甦醒,希望見一見你。」
遂心趕往病房。
那忠僕在門口等她。
一間大房間,十張八張病床,不是有人帶位,根本不知誰同誰。
遂心見到了石榴。
她蹲過去。
那中年女子轉過頭來,灰白的眼珠竭力辨物。
「妙宜,你來了。」
遂心握緊她的手。
「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她已沒有力氣,聲音沙啞。
遂心把耳朵貼近她的嘴。
「妙宜,你母親,也是在這間醫院裡,她吃了過量的藥,送進來,再也沒醒來,一直不告訴你,也是為你著想。」
遂心仍然握緊她的手。
說出來,她似乎放心了,閉上眼睛。
看護過來,「探訪時間已過。」
遂心輕輕站起來,離開病房。
這件事,周妙宜其實一直知道,這正是她生命中巨大黑影,追著不放。
遂心欷-,在公園裡坐了半天。
第二天早上,上司傳她。
巢劍飛一見她就說:「情緒穩定了沒有?」
一定不是好消息,首先,肯定關遂心神經衰弱,凡事與人無關。
遂心不出聲。
「上頭決定,你還是繼續擔任文職,直至稍後通知。」
遂心不加考慮,輕輕說:「巢總,請准我辭職。」
他語氣變得誠懇,「遂心,再熬一年,我一定把你保出來。」
「不,我真的覺得累──」
「我批你告假半年,但少於一百六十天,那樣,你的薪津不會受影響,鐵定六個月後歸隊,就這樣一言為定,我叫人替你辦手續,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他根本不讓遂心有發言的機會。
遂心知道碰到這樣好的上司是她的運氣。
她一聲不響離開辦公室。
正式放長假了,過渡這半年,假使仍然不開心,大可辭職,黃江安迎上來。
「怎麼了,面色黑如鍋底。」
有夥計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慘遭停職?」
「是,叫我回家。」遂心微笑。
「不要介意,去練槍、多做運動,六個月後又是一條好漢。」
「我不介意。」
「凡是耿耿於懷的人最愛口口聲聲表示大方。」
遂心微笑,「我是真心的。」
「遂心,我擔心你,從前你不是這樣的。」
遂心抬起頭,「以前我只知道生命重要,故此遲了開槍禍及同事,今日才明白,人生無常,需要及時行樂。」
「你切勿自暴自棄。」
遂心笑出來,「你以為我是迷途少女?」
她輕輕推開他,離開辦公室。
回到家,看看日曆,遂心詫異,以為過了很久,原來距離案發,只得三個星期。
追蹤周妙宜走過的軌跡,不知不覺,代入她的生活裡,從學生、心理病人、到浪跡天涯的遊人,遂心對她的瞭解與日增加。
遂心把車子駛到周宅門口停住。
周新民其實已經很少回到這間屋子裡,等了一會兒,遂心看見辛玫麗花枝招展走出來,女傭帶著孩子,司機幫忙,一行人上了車,猜想是去喝下午茶或看電影。
遂心尾隨,車子駛入酒店商場,他們五人又浩浩蕩蕩下車到咖啡室找位子。
終於坐下,辛玫麗又碰到了朋友,笑著迎上去,嘻嘻哈哈比較衣服首飾,密密不知談甚麼。
那幾個年齡身份都差不多的少婦一起站起來,往商場操過去。
遂心輕輕跟在後邊。
這辛玫麗可想是每日這樣過日子。
A Kept Woman,不像她關遂心,需要覓食。
原來商場一端有個珠寶展覽,她們一眾笑著進去了,遂心被擋在門口。
「小姐,請出示請帖。」
遂心表露身份。
公關人員立刻過來低聲詢問:「有甚麼事?」
「我想隨意看看。」
「請便。」
辛玫麗在試戴一枚粉紅鑽戒。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叫關遂心過這樣日子,且活至長命百歲,那簡直是受罪,可是有人挺喜歡。
試完紅的,又試綠的,像小孩子玩塑膠珠子一般。
最後的結論是「叫阿王來買」、「叫他們送到張先生寫字樓去」、「阿麗最厲害,她自己開支票」。
遂心一言不發在遠處看著她們。
忽然,辛玫麗向她走過來。
「關督察跟著我有甚麼事?」原來她一早看見她。
遂心不出聲。
「關督察一定在想,人若少了幾條筋,也許是好事。」
呵!她並不笨。
她完全知道人家心裡想甚麼。
而且,她懂得自嘲。
遂心不由得對她笑一笑。
「來,一起喝杯茶。」
她親熱地拉起遂心的手,叫人受寵若驚,她天生有交際手腕,如果存心討好你,你不會不覺得。
她走回茶座,叫女傭帶孩子們來看電影,一邊同遂心抱怨:「做了母親,一點自由也沒有了。」
遂心微微笑。
她替遂心斟茶,手勢純熟,又招呼她吃點心。
她開口了:「一個人,開心是一生,淒涼也是一生,既來之則安之,總要自得其樂,你說是不是?」
遂心點點頭。
「丈夫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了,女人通常有幾種做法:可以從頭開始,繼續生活,也可以大哭大鬧,誓不罷休,當然,也可以自殺,關小姐,你認為哪個方法最好?」
遂心肅然起敬,對她另眼相看。
「一定要看得開,嘻嘻哈哈,瘋瘋癲癲做人,我還有兩個孩子要照顧,生活不愁,說不定,還有再嫁的機會,為甚麼要愁眉苦臉?」辛玫麗說。
遂心答:「你字字珠璣。」
她笑了,「我快樂嗎?當然不,可是也慶幸到了今天,周新民不需我服侍,我也樂得輕鬆,他這個人很有點怪脾氣,不常常用義肢,可是睡覺時一隻假腳放在床頭……不是人人受得了。」
遂心不出聲。
「對不起,關小姐,我講多了。」
「我不介意。」
「周新民對我不薄,我沒有怨言。」
「你可見過吳麗祺?」
「一個女子小名叫荔枝,可見長相誘人:成熟、豐碩、甜得滴出蜜汁來,而且皮膚一定雪白,但是,我們沒有見過面。」
「據說她服食過量藥物。」
「我也聽說過。」
「這件事,對你沒有警惕?」
「我說過,有人看得開,有人不,那時,周新民願意帶我出貧民窟,我願意冒險。」
「你同周妙宜的感情如何?」
「我們之間沒有感情,屋子那麼大,幾天不見面是平常事,何必同一個小女孩過不去,大家都是在同一屋簷下討飯吃。」
竟看得這樣透徹。
「妙宜同辛佑——」
「我同我兄弟說:拜託,別把事情弄得更複雜,女朋友甚麼地方都找得到。」
辛玫麗真坦白。
「他接受你的意見?」
「我們一家人都很知道感恩。」
遂心歎口氣。
「很頭痛吧!」辛玫麗忽然取笑她,「關督察,一個壞人也沒有。」
「你講得對,與你說話真舒服。」
「周新民也那麼說。」
遂心忽然問:「你覺得我可長得像周妙宜?」
辛玫麗一怔:「你,關督察?」
遂心點點頭。
「你與周妙宜?當然不像,怎麼可能,你英姿颯颯,頭腦清晰……不,一點也不像,誰會說你們像?」
這是嶄新的看法,遂心眼前一亮。
「有不少人認為我們相似。」
辛玫麗失笑,「周妙宜是一個喜做白日夢的女孩,生母辭世之前時時誤會周新民是她親父,不切實際,不識時務,怎會好同關督察比,那些人太過一廂情願。」
「也許,因為我們的眼睛──」
辛玫麗微笑,「我也有一雙大眼睛,這不表示我也像你。」
遂心忽然明白了,原來,所有喜歡妙宜的人,都覺得她們兩人相像,如不,則認為一點都不像。
呵,魅由心生。
辛玫麗說:「下午悠閒地喝一杯茶,有益身心。」
遂心輕輕問:「你打算活到八十歲?」
辛玫麗微笑,「只要健康,一百歲又何妨,靜觀世事變遷,不知多大樂趣,呵,敵人一個個自動倒下來,以往踩人的今日被人踏在腳底……」
的確應該像她那樣強悍。
她喃喃自語:「辛玫麗是窮女,孑然一人,辛玫麗倘若不善待自己,沒有人會對她好。」
茶涼了。
遂心說:「我還有事。」
她問:「還打算查下去嗎?」
遂心攤攤手。
「妙宜生前,曾在一間藝術中心做義工。」
遂心哎呀一聲,「你為甚麼不早說?」
「你們沒有去查過?」辛玫麗相當意外。
「哪一家?」
「司機同我說,常常要到玉蘭路搬大幅字畫,十分麻煩,我勸他忍耐點,加了薪水給他。」
原來如此。
「我叫司機帶你去。」
「不用,請把地址告訴我就行。」
在門口找到司機,那中年人把畫廊地址告訴遂心。
「是一間辦公室嗎?」
「住宅、畫室,他們也做買賣。」
「誰住在那裡?」
「一個叫阿佳的年輕人。」
「周先生可知道周小姐時時去那個地方?」
「周先生忙做生意,他不大理會這些。」
「謝謝你。」
遂心決定走一趟。
身邊像是有人輕輕對她說:「你努力做周妙宜,還要做到甚麼時候?」
遂心不去理會這把聲音。
她回家,洗了一把臉,換件裙子,出門到玉蘭路去。
那條橫街名副其實,路邊一排玉蘭樹,春天到了,想必會開出千百朵佛手般嫣紅色玉蘭花來。
此刻是冬季,樹椏空空,很難想像天氣一暖它會復甦。
平房處一塊小小木牌,寫著程佳畫社。
遂心有備而來,她打散頭髮,穿著寬鬆的長裙,看上去比較有文藝氣質,不像畫畫的人,也像學畫的人。
她走近張望一下。
大門打開著,大堂裡有一大張木檯子,有幾個少年在做習作,一位老師在旁指點。
她脫口問:「在做甚麼?」
「孔明燈。」
呵,這麼有趣。
一聽就知道有生意頭腦,地方反正閒著,教學生收學費,不無小補。
妙宜是否也來擔任過教師一職?
「甚麼事?」身後有人問。
她轉過頭來笑。
那年輕人一怔,很客氣的說:「課程都滿了,下季請早。」
「我來見工。」
「我們暫且不需要人幫手,你是誰介紹來的?」
遂心看著他,「你是阿佳?」
那阿佳與她握手,「我們好像見過。」
「我叫關遂心,聽說這裡聘請助手,前來應徵。」 遂心說。
程佳不再追究她的來歷,請她到內廳坐下。
小小一間寫字樓,收拾得相當乾淨,白色牆壁上,掛著簡單的素描,那是妙宜的筆觸,遂心內心觸動,妙宜的確來過。
天花板上有扇天窗,陽光照下來,暖洋洋,遂心坐著不想動。
阿佳在冬季還穿著汗衫,一點也不覺冷,雙肩肌肉渾厚。
他這時取過毛衣套上,「剛才我在搬東西。」
指一指身邊一疊疊的風景畫。
沒想到這些畫,盛行了半個世紀,仍有買主,畫上全是一隻隻中國帆船,以及搖舢板的打魚女郎。
「你會失望,我不做藝術,我做商品。」
遂心笑笑,「人總要吃飯。」
他搔頭笑,「多謝包涵。」
這時,課程上完了,幾個少年站起來告辭,遂心才發覺,他們全是傷殘人士。
程佳說:「這是我們與社區中心合辦的工藝班,很受歡迎,導師多數是來自美術學院的義工。」
「有機會我也想參加。」
「已經額滿,」他忽然開玩笑,「只剩雜工一個空位,不過需做咖啡洗衛生間及聽電話。」
誰知遂心想一想答:「沒問題。」
他隨即說:「清潔有阿嬸,你聽電話好了。」
遂心也揶揄他:「女生找,說在,還是不在?」
程佳不是弱者,他答:「說他出去了。」
「那麼,我今日開始上班吧,每天上午來三個小時,十至一時。」
「喂,哪有職員自訂工作時間的道理。」
「我下午還有別的工作。」
遂心發覺洗筆用的杯子全是塑膠汽水瓶改制,把上截瓶嘴切掉便成。
程佳有頭腦,他完全知道他在做甚麼。
遂心知道這樣的商業藝術家會受女生歡迎。
他帶她參觀另一間工作室。
有一群幼兒聚精會神地搓陶土。
遂心問:「坐在哪裡?」
他帶她到角落,那裡有只約莫半個人高的小型電話,一邊放著兒童稚樸可愛的製成品,一隻七彩心形胸針上還寫著「媽媽我愛你」。
遂心微笑。
這個媽媽再辛苦,從早落夜不停洗熨煮接送教功課也是值得的吧。
母子可以彼此盡情相愛也是一種緣分。
遂心說:「這是一個好去處。」
沒想到程佳說:「生意興隆,更加沒時間好好集中精神創作。」
「你已經取得極高成績,還想怎樣,不要貪心。」
「你我都知道這不是藝術。」
遂心笑,「魚與熊掌,你想清楚吧。」
這時,電話響了,遂心取起聽筒:「程佳畫社,找程佳?他說他不在,你哪一位?我是誰?我是接待員。」
程佳笑得彎腰。
笑完了,有點發呆,「好久沒這樣開心,幾乎內疚,成年人明知世界苦難,有甚麼資格大笑大叫。」
他仍有藝術家的敏感。
「程佳,可記得妙宜?」遂心問。
他一怔,「夏妙宜?」
遂心搖搖頭,「周妙宜。」
「我不認識周妙宜。」
這時,有一位助手經過,「可是問吳妙宜?」
「對,」程佳這次很肯定,「她姓吳,曾在這裡做過義工。」
沒想到妙宜告訴程佳畫社諸人她姓吳。
對於周氏撫養她成人,她似乎已不感恩,也許只是一時意氣,可是仍然借用周宅的司機、車子……十分不切實際。
程氏畫社職員對周妙宜下落一無所知。
報上也登過她的消息,可是大半磅重的報紙,小小一段新聞,事不關己,很容易疏忽過去,明日,又有不一樣的新聞了。
程佳問:「你由吳妙宜介紹來?」
那女助手笑笑,「妙宜喜歡程佳。」
遂心答:「藝術家一定互相吸引。」
這時,有人找程佳,他出去收貨。
女助手說:「我叫樂悠悠,在這裡工作已三年,開班教授兒童,是我的主意。」
她等於說,我地位超然,我與程佳才是一對。
她對妙宜的印象,深過程佳。
「你記得妙宜?」
「剛才你進來,我嚇一跳,以為她又回來。」
「我與她相像?」
「她也愛穿吉卜賽撒裙同軟底靴,十分嫵媚。」
悠悠的聲音有點不自在。
「不過看仔細了,才知是兩種人,你心中沒有慾望。」
遂心笑笑,悠悠似有透視眼。
「吳妙宜家境彷彿過得去:司機、大車、住在小洋房裡,可是,她不快樂。」
程佳收了貨回來。
「悠悠,你在講甚麼?」
悠悠看著程佳,「在警告這位關小姐,當心你的手段。」
程佳凝視遂心。
忽然他說:「關小姐心底有個勝我百倍的人,你放心,她絕不會看上我。」
遂心啞然失笑。
「我猜得對不對?」
遂心說:「你莫非會閱心術。」
「漂亮女子的心思不難猜到。」
這下子悠悠好似放下心。
又有人來找程佳談畫展的事。
他真忙碌,可見有商業頭腦,跟著他的人不會吃苦。
悠悠說:「吳妙宜許久不來了。」
遂心低下頭。
「她還那麼憎恨繼父嗎?」
遂心打一個突,不出聲,她怕一追問,悠悠會噤聲。
果然,悠悠不警惕地自管自說下去:「吳妙宜告訴我們,她母親在她十歲那年服藥身亡。」
妙宜竟說得那麼多。
「其實,她母親不應失救,可是,一整天屋子□人來人往,卻沒有一個去推開房門看看太太為甚麼還不起來,當日,她繼父回過家兩次換衣服,中午一時及傍晚六時,都沒有張望一下。」
遂心打一個冷顫。
「妙宜放學,想與母親說話,保母催她學琴:『別去打擾媽媽午睡。』等到學完琴,吃完飯,她推開房門,母親已經休克,被送往醫院,一直沒有甦醒,過了數日辭世。」
遂心抬起頭,「這一切由她親口告訴你?」
「是,當年她雖然還小,卻知道假使還想生存,最好不要再提這件事。」
遂心歎口氣。
悠悠斟出啤酒,遞一杯給遂心。
「她很不開心。」
遂心一口氣喝了半杯。
「她佯裝沒事人似的,在繼父家又生活了十年。」
「她還說甚麼?」
悠悠訕笑,「叫我把程佳讓出來。」
甚麼?
「我肯,程佳也不肯,程佳需要一個會抬會擔的伴侶,他的生意頭腦多厲害,帳簿不容忍赤字,吳妙宜不錯,長得美,可是還有甚麼?」
程佳回來坐下。
「悠悠,你還在算妙宜那筆帳?」
「她渴望每個人愛她,顛倒眾生。」悠悠始終不甘心。
遂心輕輕說:「也許,她只是寂寞。」
這時程佳說:「沒有人會威脅到你的地位。」
悠悠悻悻然,「因為只有我肯在清潔阿嬸休假時洗地板。」
遂心不出聲。
他們調笑,妙宜永遠不會再聽得到。
妙宜從一處流浪到另一處,到頭來不過是段小小插曲,程佳甚至不記得她姓甚麼。
遂心一次又一次替妙宜難過。
悠悠說下去:「當吳妙宜說她繼父可以幫你到巴黎開畫展,你是否心動?你說!」
程佳尷尬。
「後來由我調查清楚,發覺她在家中根本沒有地位,而且一年不過見到繼父三兩次,你才死心。」
「我沒有這種企圖。」程佳已經笑不出來。
遂心覺得悠悠應當住口了。
果然,她走去打掃課室。
小朋友一個個陸續來上課。
程佳問:「你幾時來上班?」
「我想問一個問題:你最後一次見到周妙宜是甚麼時候?」
「早六個月吧。」
「你同她關係到底怎樣?」
程佳很坦白,「她長得好看,人也隨便。」
遂心浩歎。
「我這裡是間畫社,氣氛隨和,後邊還有一間儲物室,專收留未成名低收入被房東趕出來的小畫師,每到新酒收成時,整箱抬回,大家一起喝,感覺像六十年代花之兒女盛行的──」程佳說。
「公社。」遂心說。
「是,不過我們有個規矩:不許吸毒,否則立刻趕走。」程佳說。
「你一定有許多朋友。」
「是,我不否認。」
「妙宜來住過嗎?」
「她家境富裕,這裡設備簡陋,她來幹甚麼?」
「除了你,她還同誰談得來?」
「關小姐,你好像不是來找工作的人。」
「我對這間畫社產生極大興趣。」
「我知道你的身份了。」程佳跳起來,非常緊張,「你是稅務調查員。」
遂心搖搖頭。
這時,悠悠又走出來。
「你忘了,」悠悠說:「妙宜同鬍子均──」
程佳不出聲。
悠悠提醒男伴:「關小姐為著調查吳妙宜來,你不打發她,她永遠不會走。」
程佳只得說:「子均是新進電腦動畫專家,十分有前途,在這裡認識妙宜。」
遂心輕輕說:「你們到現在尚不知妙宜下落,可有點奇怪?」
悠悠機靈地問:「不是好事吧,她可是吸毒被捕?」
遂心吁出一口氣,「周妙宜已不在人間。」
他們兩人震驚。
遂心取出一段小小剪報,給他們兩人傳閱,接著表露了身份。
悠悠跌坐在位子上,「不!」臉上露出悲痛的神情,很明顯是物傷其類。
程佳喃喃說:「怎麼可能。」
「你倆沒有看到新聞?」
「我們上月到-裡旅行,錯過新聞報告。」
「親友沒有提起?」
「關督察,請相信我們不會偽裝,我們真的一無所知。」
知道了遂心真正身份,他們並不動氣。
兩人忽然緊緊擁抱,像是慶幸彼此還在人間,可見他們確是性情中人。
悠悠哽咽問:「為甚麼?」
遂心問:「那個鬍子均,會提供可靠消息嗎?」
「子均應是最後見到妙宜的人。」
「妙宜可有提過結婚?」
悠悠不再隱瞞,「她渴望結婚,程佳,你一聽就怕,是不是?」她有意無意,仍然不放過男伴。
程佳歎氣,「我曾同子均說:當心,這個女子想結婚。」
遂心忍不住斥責他:「你的口氣,彷彿想結婚等於患麻瘋。」
悠悠輕聲說:「一直以來,程佳逃避婚約。」
程佳忽然走過去握住她的手,不再說甚麼,只是把臉埋進悠悠的手心裡。
悠悠問:「這是為甚麼?」
「悠悠,我們結婚吧。」
遂心沒想到她間接撮合了一對情侶,悲涼中有一絲喜悅。
悠悠說:「請關督察做我們的證婚人。」
真沒想到事情會有這樣戲劇化的轉變。
「可以休假。」陳曉諾說。
遂心笑了,「哪裡一時放得下。」
「一起上岸吧。」
「這個建議真夠誘惑。」
「考慮一下,通知我。」
他再帶她進圖畫室參觀,只見室內牆壁、天花板以至地板已經裝修完畢,恢復舊貌,韻味十足。
小小古式水晶燈,直立鋼琴,金邊鏡子,朦朧間遂心彷彿看見小兒女翩翩跳起足尖舞,母親在鋼琴前彈曲子指揮。
遂心發呆。
這個炒賣股票為生的人太懂得生活情調了。
「陳曉諾,你是天才。」
「我在等你。」
「你大抵對每個女人都這樣說。」
「這是你賭一記的時刻了,信他,還是不信?」
「有期限沒有?」
「有,我已經三十二歲,頂多等你五十年,人總有壽終正寢的時候。」
「你怕死嗎?」
「怕吃苦,所以注意健康。」
「我可以把狄嘉之屋下載細看?」
「歡迎。」
遂心重新伏在桌面上,她輕輕說:「周妙宜,謝謝你介紹陳曉諾給我認識。」
她說得一點不錯,的確經妙宜才找到他,否則天大地大,怎會知道北國大湖的一座木筏上,會住著這樣一個人。
遂心吁出一口氣。
天色暗下來。
放下一切,到長島去等待春季來臨吧。
穿上白色藍邊的水手服,到海邊散步,嗅鹽花香味。
不要放棄這千載難逢的好邀請。
生命無常,先吃甜品,不管是一年或是半載,甚至只有三、兩個月。
快樂永不嫌少,也不會嫌多。
但是,關遂心有事要做。
她到一個舊工廠區去找咆吼動畫公司的主持人。
第二天一早她自家中出發。
工廠大廈在一條運輸河邊,不知怎地,河水有點混濁。遂心抬頭看去,見到五樓所有窗戶都被封實,密不通風,也好,這條河沒有景觀。
她乘工用電梯上樓,一層一層,都是貨倉改建的辦公室,電梯停在五樓。
她走出電梯,像是進入另一個世界。
空氣出乎意料冷冽清新,職員忙碌工作,接待員過來問:「找誰?」
「鬍子均。」
有人走出來說:「子均剛睡著,他已經三十小時不眠不休,剛完成《盜墓者》程式,有甚麼重要的事嗎?」
遂心說:「我下午再來。」
那女郎笑:「那倒不用,他睡大半小時便可以起來工作,你看本雜誌就行。」
「可以到處看看嗎?」
「不妨礙他人工作就行,那邊有茶室,你自己斟咖啡吧。」
遂心這時發覺所有職員都是年輕女子,且個個容貌不俗,分明經過挑選。
好比一隊女將,又像進了女兒國,不過,統帥鬍子均卻是男性。
這應該是周妙宜的最後一站了。
遂心走進茶室斟咖啡。
她發覺桌子上放著一大盒甜圈餅,她嘴饞,拿了一隻巧克力醬的送進嘴裡。
一連喝了兩杯咖啡。
有人進出,向她說早。
咆吼動畫職員好似穿制服,都一身黑色緊身上衣與黑長褲,動作輕巧,軟底平跟鞋一點聲音也沒有,像貓。
碰巧遂心也穿深色衣服,混在她們其中,一點不覺礙眼。
她走進製作室,只見幾個女生正聚精會神,幫一具機械頭部模型設計五官,看上去十分詭異。
遂心對電子科技一無所知,又走到另一角落。
一個漂亮的女子身邊有一大只放滿七彩糖果的玻璃盒,她不停把糖塞進嘴裡,一邊吃一邊盯緊螢幕,逐格設計打鬥動作。
看見遂心站在身後,她嫣然一笑,「請坐,吃糖。」
吃那麼多也不胖,真是奇跡。
只見螢幕上其中一個角色擰住敵人,伸手進他的胸膛,把對方心臟拉出來。
遂心呵一聲,太暴力殘酷了。
那女子說:「子均叫我改一改,你說,可怎麼辦好?改為挖出雙眼好嗎?」
遂心駭笑:「不不,和平至上。」
「和平?那還有誰愛玩?」
她又把糖果放進嘴裡。
遂心走到別處。
這是一套圖文並茂的小學板育器材,以問答遊戲形式考學生分數。
「辛亥革命在甚麼年代發生?」
「北美洲最大河流叫甚麼?」
「好望角由哪一人發現?」
辦公室光線調校得很幽暗,螢幕更加閃亮,似有自己的生命。
接待員說:「你在這裡?子均可以見你了,請跟我來。」遂心跟著她走。
真是奇人,三十小時不休息,只睡半個鐘頭又可以工作,真是厲害。
一定要非常年輕才有這樣的精力。
她們走一條旋轉樓梯到閣樓,聽見沐浴的聲音。
接待員笑笑說:「他五分鐘就好。」
原來這□便是他住宿的地方。
一個怪人接著一個怪人,遂心不由得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