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舊一點新 第六章
    他離去之後,遂心伏案做了一些文書工作。

    一位女同事進來向她請教了幾個問題,公事談畢,到底女子,總會說到穿衣打扮。

    「遂心,你最有先見之明,永遠藍白灰。」女同事說。

    「藍螞蟻。」遂心自謙。

    「真正淡雅好看,大家都稱讚你的品味,我下個月有假期,你給點意見,去什麼地方好?」

    遂心衝口而出:「去湖邊。」

    同事很高興:「我也這樣想,日本箱根湖你說可好?」

    「太商業化了,去遠一點。」

    「可是我男朋友說箱根近東京,比較方便。」

    遂心喃喃說:「總比滯留在銀行區好得多。」

    同事笑說:「就這麼辦,我去訂飛機票。」

    她出去了。

    遂心內心迫切地想與大奴隸湖聯絡。

    剛想按下鍵鈕,巢總進來。

    「遂心,周新民明早八時半有二十分鐘時間,這是他辦公室地址。」

    遂心鬆一口氣,目的終於達到。

    「問題別太尖銳。」

    「明白。」

    她立刻著手查看新民貿易公司資料。

    是一間很規矩的中型貿易行,一點異常的地方都沒有。

    那天晚上,遂心做夢,聽見有人在她耳畔說:黑色的巨影,烏鴉,永遠不在,巨影追蹤上來……

    她吃驚,後退,被不知什麼絆了一跤,摔到青雲裡,滿天是鵝毛大雪,一群烏鴉飛過天空,黑白對照,十分詭異。

    遂心驚醒,一臉都是汗。

    她連忙沐浴更衣出門。

    真沒想到新民機構早上八時許已燈火輝煌,正式辦公。

    秘書把她帶進會客室。

    房間裝修得很特別,淺咖啡色的皮梳化上印著世界大地圖,牆上掛的,也是各式新舊地圖。

    遂心覺得耳目一新。

    她站在牆壁前細細看一幀十七世紀的北美洲地圖,除了赫遜灣,其餘是一片空白。

    還沒發現新大陸呢。

    那個時候,世界真簡單。

    正在欣賞,秘書在身後說:「關小姐,周先生來了。」

    遂心飛快轉身,看到周新民,不由得呆住。

    只見一架輪椅緩緩駛近,一個中年人坐在輪椅上伸出手來:「是關小姐吧?」

    遂心意外得有點震驚。

    每個人包括巢劍飛及黃江安都以為她知道周新民不良於行,所以並沒提起。

    呵,他不是那巨大黑影,他也沒可能登上天台。

    「請坐。」

    遂心坐下。

    「周小姐也喜歡地圖?」

    還有誰也愛看地圖?

    「妙宜對地球也瞭如指掌。」

    地球,還是世界?兩者略有不同。

    男秘書扶他起來,把一支枴杖交到他手中。

    周新民一站起來,遂心看到他左腿褲腳整齊地折在一邊,他沒有左腿。

    他很豁達地說:「某些場合,我也會裝配義肢,像飲宴或是打高爾夫球時。」

    周新民走近遂心,坐在她對面。

    遂心提起勇氣問:「周先生你的左腿怎樣失去?」

    他很爽快回答:「年輕時不小心在地盤遭遇鐵釘插傷,潰瘍,引致食肉菌侵入,幸虧處理得快,否則性命難保。」

    說得很簡單,不帶傷感。

    「周先生曾在地盤工作?」

    「是,剛自上海出來,衣不蔽體,在人屋簷下避雨,被守門的印度人趕走,後來在地盤做了一年扎鐵。」

    真看不出來,他衣著整齊,頭髮指甲皮膚都保養修飾得很好。

    「關小姐,我們一起吃早餐如何?」

    「那我不客氣了。」

    他把她帶進私人用膳的小飯廳。

    侍者立刻捧上咖啡。

    「廚子手藝還不錯,關小姐想吃什麼?」

    「銀元克戟。」

    侍者立刻吩咐下去。

    「周先生,你可有發覺妙宜有什麼異樣?」

    「我比較忙,時時外游,我事前看不出妙宜有什麼不妥。這個打擊對我很大,一些子女,父母無論做得如何盡力,他們總不滿意;還有,又有一些父母,子女無論怎樣努力,他們也不會高興。」

    他深深歎息。

    侍應把她的早餐遞上來,遂心聞到一陣香味,銀元克戟比較小,幾隻疊成一堆,像銀元那樣,遂心倒上楓樹糖醬及奶油,大快朵頤。

    二十分鐘將近過去,遂心輕聲問:「據你觀察,妙宜可有親密男友?」

    他仍然堅持,「沒有。」

    「她為何住在宿舍?」

    沒想到周新民這樣坦白:「她同繼母之間有點意見,玫麗反對辛佑與妙宜太過親密。」

    「你呢?」

    「他們不過是名義上甥舅,不過,辛佑隨即否認,妙宜要求搬出去住,我明白玫麗的心事,她不想妙宜真的成為她的親人。」

    「周太太不喜歡妙宜?」

    「她倆關係十分客氣。」

    「你呢,你又為什麼把妙宜留在身邊?」

    「我正式領養妻子的女兒,也是恰當的做法。」

    「你心腸很好。」

    「這是份內事,但是我沒有做好。」

    「你已經盡力。」

    「警方一而再找我問話,可見對我懷疑,我願意合作。」

    「周先生,警方很感激你。」

    他放下咖啡杯。

    「妙宜小時候長得像安琪兒,冰雪聰明,善解人意,小大人一樣,完全沒有麻煩,放了學自動做妥功課,勤練鋼琴,最後坐在電視機面前看卡通,呵呵笑。」

    「直至幾時?」

    「關小姐,你很聰明,直至她母親辭世,那年她十歲。」

    「妙宜變壞?」遂心問。

    「不,妙宜轉為沉默,有時三、兩天不說一句話,關小姐,我對少年人管教較松,他們吸一支煙、喝瓶啤酒、凌晨兩點才回家,我都認為正常。戀愛、渴望異性安慰,亦是人體生理所需,並無不妥,妙宜如有疑難,大可與我商量,原來,她一直把我當作外人。」周新民無限感慨。

    遂心沒料到周新民是這樣一個熱誠爽朗坦白的人,看得出他真正痛心,大惑不解。

    「警方一定要給我答案。」

    像所有不能接受現實的親人一樣,他會終生尋求答案。

    這時,秘書進來說:「周先生,大通的赫昔森到了。」

    周新民揚揚手,「請他稍等。」

    秘書退下去。

    遂心繼續問:「妙宜的母親,患哪一種病?」

    周新民忽然靜下來。

    遂心看著他。

    辦公室裡一片靜寂。

    健談的周新民忽然語塞。

    遂心剛想追問,忽然之間,辦公室門推開,一個妙齡女郎婀娜地走進來。

    高大健碩梳波浪形長髮的她,穿套裝毛衣窄身裙高跟鞋,打扮成五十年代性感明星那樣。

    她毫不避嫌,輕輕走近,玉手搭在周新民肩上,嫵媚地說:「在外頭都聽見你大聲吼叫,嚇壞人,幾十歲了,一點修養也無,這可怎麼辦?」

    周新民握住她的手,整個人鬆弛下來。

    遂心恍然大悟,怪不得辛玫麗一直說見不到丈夫,原來這都是真的。

    接著,那漂亮的女郎說:「去開會吧。」

    他像聽話的孩子般站起來,取過枴杖,同遂心說:「關小姐,失陪了。」

    那女郎攙扶著他走出去。

    那是周新民的新歡。

    他的女伴都有一個特色,她們都非常女性化,一個比一個柔媚。

    遂心只得告辭。

    說好二十分鐘,已經講了三十五分鐘,周氏十分慷慨。

    剛想離去,那個美女卻折返自我介紹,「我叫王啟如,是周先生的助理,關小姐是警方督察?真是難得的漂亮。」

    她一定是上海人,廣東人無論如何不會有這樣婉轉動聽的口才。

    遂心笑。

    她說下去:「我可以保證,新民同此案無關,我們在一起三年多,他對那女孩仁至義盡。」

    遂心欠欠身,「我完全同意。」

    「關督察真是明白人。」她寬慰。

    她替遂心換一杯咖啡。

    遂心問:「王小姐你可見過妙宜?」

    她搖搖頭,「人際關係應當化繁為簡,我也沒有興趣見辛玫麗及她的孩子。」

    「可是,她知道你的存在。」

    王啟如笑一笑,「新民三年前已單方面申請離婚,期限將屆,辛玫麗自然知道我這個人。」

    「她可有找你麻煩?」遂心問。

    「她很明白事理,房子、孩兒、還有大筆現款,全照她要求撥至她名下,她相當滿意。」王啟如說。

    遂心冒昧問:「你真心愛周新民?」

    「關小姐,我今年二十八歲,已不算年輕,三年前在工作時認識周先生,沒有他搭救,不堪設想,我十分敬愛他,願意侍候他,這是我真心答案。」

    「可否告訴我,你當時做什麼職業?」

    「我推銷電子字典,每星期跑爛一雙鞋。」

    遂心不出聲。

    都是一樣的故事,昔日粗糙的她今日養尊處優,外形煥然一新。

    彼此都是成年人,一授一受,公平交易,皆大歡喜。

    「第一任周太太患什麼病你可知道?」

    「第一任周太太在美國舊金山居住,身體健康。」

    「呵,我指周妙宜的母親。」

    「我不知道,我從不主動提問,人家不告訴我的事,我不便追究,所以我的生活很簡單愉快。」

    她極具智慧。

    遂心點點頭。

    這王啟如一直微微笑,像是胸有成竹。

    「很快同周先生舉行婚禮了吧。」

    她非常坦白:「沒想過,現在也什麼都有,結了婚又離婚,幹什麼呢,不如安於現狀。」

    這才是男人心目中理想伴侶吧,不過,必須完全沒有感情,才能這樣撇脫,像一個公務員,做妥工夫,按時出糧。

    遂心也微笑。

    王啟如送客。

    看到大堂前時鐘,才知道原來已經十點正了。遂心離開新民機構後,主人家緩緩走出來。

    王啟如過去捉住他。

    「問你什麼?」

    「妙宜母親的事。」

    「你怎麼回答?」

    「我什麼都不知道,無從答起。」

    周新民說:「那關督察,長得真像妙宜,笑起來,先朝下彎一彎嘴角,同妙宜的習慣一樣。」

    王啟如輕輕說:「我從未見過妙宜,無從比較。」

    「是,」周新民說:「你的確沒與她見過面。」

    遂心沒有聽到那一番話。

    她折返辦公,畫了一張圖表,把所在中心人物全部列清楚。

    黃江安走進來看到,說:「可是與人無尤?」

    遂心看他一眼。

    「周妙宜極度不快樂。」

    黃督察說:「我同你也不是時時快樂。」

    「你也有道理,阿黃,周妙宜的母親叫什麼名字?」「吳麗祺,十年前去世。」

    遂心追問:「因病辭世?」

    「相信是。」

    「相信?你猜測,沒有肯定答案?」

    黃督察答:「十年前往事,與本案無關,何必去揭人瘡疤。」

    「也許,這事造成一個女孩心靈創傷。」

    黃江安大聲答:「我心上也有陰影傷痕,家父嗜賭,我月月欠交學費,這不代表十年後我會殺人,或是自殺。」

    遂心瞪他一眼。

    「我最反對童年陰影謬論,某人童年時家境貧苦,於是成年後形成貪污,又某人孩提時父母離異,故此他打劫銀行,一個人要自己爭氣,月薪五百元也要努力工作,同年薪三百萬一般慇勤。」

    遂心輕輕鼓掌,「好勵志的演說。」

    阿黃沒好氣,「我說的是真心話。」

    「你也有道理。」

    他總結:「我是野草,不是溫室裡的花。」

    野草生長得最快最高,雨後石縫子裡一大蓬一大蓬爭著出世。

    「不,」遂心輕輕說:「你是勁草。」

    黃江安一聽,高興得鼻子都紅了,「真的,遂心,你真的那麼想?」

    遂心看著他,「我是你的知己,現在,請把吳麗祺這個人的故事告訴我。」

    黃督察氣結。

    「何必浪費我的時間呢,你不說,我也查得到。」

    阿黃只得說:「吳麗祺生前是一名歌星,藝名荔枝。」

    遂心抬起頭,「沒聽說過。」

    「歌星分許多等級,十多歲的時候,荔枝在夜總會做即影即有的拍照女郎。」

    「一定長得很美。」

    他請同事把檔案照片傳過來。

    看到照片後遂心驚異,「呵,遺傳因子的神秘力量。」

    照片裡的人同周妙宜長得一模一樣,像是妙宜一日悉心打扮參加化裝舞會。

    「百分之百相似!」

    所以辛玫麗不願兄弟同周妙宜有進一步發展,竭力阻止,原來見到她就等於見到她母親。

    「命運也一樣,」黃說:「享有美貌,卻沒有長壽。」

    「何處可以得到更多資料?」

    「夜總會裡有老同伴,一個叫石榴的女子,與她最談得來。」

    「請把住址給我。」

    「已派夥計去過問話,石榴女士只推說不記得那麼多。」

    「我再去。」

    石女士住在一個大型中等住宅區內,遠看大廈像一幢幢高聳石碑,密密麻麻是窗孔,都是人家。

    可是,夜總會女郎能夠在大廈一個小單位內平安終老,已是一種福氣。

    遂心買了一大籃水果,找到門牌,她按鈴。

    一個女傭前來開門,呵,還有人服侍,可見年輕時有打算。

    那中年女傭略看一下便打開門,「妙宜,你好久不來,你石姨整日牽掛你。」伸手接過禮物。

    呵,終於有人面對面叫她妙宜。

    女傭引她進屋,小小幾百平方尺的公寓打掃得很乾淨,可是看得出傢俱窗廉都是十多二十年前的式樣。

    有人在房門口驚喜地說:「妙宜,你來了。」

    遂心輕輕迎上去。

    那中年婦女握緊她的雙手,「手那麼冷,為什麼不多穿件衣服?」

    態度親熱,叫遂心心酸。

    遂心看得出石女士的眼睛不太好,於是輕聲問:「醫生怎麼說?」

    「還不是叫耐心輪候做手術。」

    遂心在她身邊坐下。

    石女士順手取過一把剪刀,在長桌上畫來畫去,嘴邊念著:「針、針、剪刀替你做媒人。」

    果然,一枚針被剪刀尖的攝石攝住帶上來。

    石女士笑說:「一聽見有人做媒,針就急急跑出來,百試百靈。」

    她比她的真實年歲老大,彷彿已經七老八十。

    遂心微微笑,「你還做針線?」

    「眼睛不靈,只能打毛線。」

    「看電視可行?」

    「可以聽到劇情。」

    女傭切開水果捧上來,叮囑說:「妙宜你多來看石姨。」

    「你大半年沒來了,可是學業比較忙,抑或男朋友不放你?」笑嘻嘻,一點不生氣。

    石姨容貌娟秀,頭髮衣著都十分整齊。

    她與世隔絕,她還未知道周妙宜的命運。

    遂心默不作聲。

    「呵,這桃子香極了。」

    遂心說:「石姨多吃點。」

    剎那間,她像是代入了妙宜的身份。

    公寓在三樓,窗外平台上的聲音聽得很清楚,一群兒童正在嬉戲,互相叫朋友的名字。

    這間公寓裡的時間空間同外頭不一樣。

    石姨忽然說:「從前姐妹閨中,有一個叫香桃。」

    遂心耐心點點頭。

    石姨沒有將來,腦海裡只有過去回憶。

    「你母親叫荔枝,我叫石榴,另外有香桃、萍兒以及榴槤。」

    「一籃水果。」

    「可不是,妙宜,你最愛什麼?」

    「石榴,」這是真心話,「真美,嫣紅寶石似透明一顆顆,清香甜美,只帶一絲澀味,止渴生津。」

    「妙宜你最懂討石姨歡心。」

    遂心幾乎忘記此行目的,竟陪石姨聊起天來。

    「那年,我們幾個女孩子在夜總會賣香煙、推銷啤酒、拍照……窮家女其實很窘,但居然也有歡笑。」

    遂心說:「荔枝一定最蠢。」

    「最漂亮是她,最笨也是她,我們養活自己就夠,她還有一個女兒要照顧,那就是你了,妙宜。」

    「周妙宜。」遂心喃喃說。

    「不,那時你叫吳妙宜。」

    「父親是誰?」

    「荔枝從來不說,記得嗎,你由我們各人帶大,直至她遇見周新民,阿周對你倆真好,荔枝從此再世為人,海闊天空。」

    石姨說話腔調有點像廣播劇,韻味十足。

    「荔枝也沒忘了我們,時時有照顧,開一家花店,叫我們過去幫忙,眾女當中最涼薄是萍兒,專講是非,後來去了南洋,據說是馬來西亞,再無影蹤。」石姨說

    遂心微笑,「也許嫁了拿督。」

    「可不是,」石姨也笑,「世事多意外。」

    她倆愈談愈投契。

    女傭說:「妙宜,留下來吃碗鮑魚雞粥。」

    那忠僕伸手招呼她。

    遂心說:「可要幫忙?」

    她走進廚房。

    「你石姨患胰臟癌已到末期,你多來探訪她。」

    遂心至為震驚,不禁落下淚來。

    「你別看她會說會笑,醫生說隨時會去,我曾打電話找你,只是沒人接聽。」

    「我換了電話。」遂心把新號碼給她。

    她捧著粥出去。

    石姨說下去:「不知不覺,荔枝辭世已近十載。」

    遂心沒出聲追問。

    「她的毛病同我一樣,醫生說,夜總會空氣渾濁,吸多了二手煙,也說不定。」

    「我以為─」遂心脫口而出。

    「你以為什麼?這些年來,你一直纏住我追問我真相。」

    她緩緩說:「我去探訪過她,的確是重病,沒有懷疑,她唯一不放心的是你。」

    原來周妙宜也有疑竇。

    「我同她說:『荔枝你也享了十年福,亦不枉此生了,有人真苦足一輩子』,她總算釋然。」

    遂心點點頭。

    「妙宜,讀好書找對象,給石姨送喜帖來。」

    遂心只是說好。

    「我也有點累了,你常來。」

    女傭開門送客。

    關上門,主僕輕輕對話,語氣無限惋惜辛酸。

    她們仍然誤會遂心是妙宜。

    「還一直追問生母死因?」

    「是,可能心底有絲微記憶。」

    「但那時她到底只得十歲。」

    「不如將真相告訴她,讓她接受事實。」

    「永不。周新民叮囑過,如果透露真相,他會收回這間公寓,屆時你我睡到街上去。」

    「但是——」

    「也是為她好,過去的事已經過去,知道了又如何,心裡終身一個疙瘩。」

    「唉,你說得對。」

    主僕二人欷-良久。

    那一邊,遂心走到樓下平台,在小店買了杯咖啡,坐在石凳上沉吟。

    兩位女士不理世事已經很久,也不再關心世界如何運作,石姨且病重,她們對周妙宜其實生疏,以致認錯了人,但說起往事及荔枝,卻清清楚楚,一絲不差,像練習過的台詞。

    真可疑。

    那樣的好老人也會藏私,她肯定隱瞞著真相。

    那天晚上,遂心在家看衛星電視,她找到北國的氣象台,留意天氣報告。

    漂亮的報幕員說:「隆冬已經來臨,全國大部分都大雪紛飛,北邊高原及西北地區更加積雪超過三尺……」

    呵,兒童可以堆積雪人,自山坡滑下作樂。

    遂心忽然不能控制自己,她站起來,走到電話邊,情不自禁,按下號碼。

    電話響了三、四下,遂心忽然又膽怯,她雙膝發軟,想丟下話筒算數。

    就在這時,有人「喂」一聲。

    遂心心情像一個初中女生,忐忑得結巴,「呃,」她深深吸口氣,「好嗎?你在做什麼?」

    對方的語氣非常溫柔,像是一聽便已經知道她是誰,他這樣回答:「我在甲板鏟雪,如果不把積雪盡快除去,木筏會下沉。」

    「呵,可要半夜起來?」

    「現在就是半夜。」

    「打擾你了,可是一個人?」

    「不,她們一共七人,邊喝香檳邊等我過去。」

    遂心笑得彎腰。

    他又說:「原來你住在亞熱帶。」

    他看到來電顯示,表示訝異。

    原來,這女孩是遠方來的客人,更加難得。

    「SS代表什麼中文字?」

    「遂心,即指如意的意思,K是關。」

    「總算知道了你的真實姓名。」

    「聽到你聲音真開心,」遂心舒一口氣,「有點後悔沒早些聯絡你。」

    他問:「可有偶然想起我?」

    遂心想一想答:「每一天。」

    他聽了靜默了幾秒鐘,像是深深受到感動,「遂心,我願意瞭解你多一點。」

    「我也是,你在聽什麼音樂?這幾天森遜可有冒著風雪給你送補給品來?整個湖面可只是剩你一戶人家?」

    他笑了,「多謝你關心。」

    「走到電腦前去,讓我看看你的樣子。」

    遂心按亮了熒屏。

    她看到他一臉鬍鬚,「哎喲。」她忍不住叫出來。

    「嚇到你了。」

    「月圓之際,會否長出狼牙?」

    「會,對牢圓月號叫,發出寂寞哀號。」

    「靠岸不就行了。」

    「也曾經考慮過,但是眼見岸上師兄師姐花了不知多少冤枉時間金錢心血,一失勢最終還是落得孑然一人,悲哀的例子見多了,有點恐懼,情願依然故我。」

    遂心會心微笑。

    「你對這種選擇可有瞭解?」

    「許多朋友且為熱鬧出賣,十分不值。」

    「你可是一人?看樣子好像瘦了。」

    遂心伸手輕輕摸撫熒屏上他的臉。

    「股票上可有收穫?」

    「托賴,過得去。」

    「今日談到這裡為止。」

    他說:「我想念你。」

    遂心輕輕說:「我要關上電腦了。」

    她伸手按鈕,躺到床上,深深歎口氣,心底下那股抑鬱的盼望彷彿得到安慰。

    再坦白也不能告訴他,她是警務人員,一切因為調查一宗命案而起,結識他是因為懷疑他。

    每個人心底都有秘密。

    接著的幾天非常熱鬧,辦公室裡喜事連連,兩位女同事將舉行婚禮,且均大事鋪張,絕不吝嗇時間、金錢、精力。

    一個說:「女方不願簡單了事,一生人只有一次云云,又說,做女人,只得這回放肆,棄權則血本無歸,一年後懷孕生子,更淪為蓬頭垢面的水桶……所以一定要穿婚紗。」

    遂心不出聲。

    說得也對,有點辛酸。

    「生育過程殘忍痛苦,可是你去問親友,他們都輕描淡寫:『不怕不怕,現今醫術昌明』,這又是什麼意思,意外多的是,一腳踏在陰界裡,一命換一命,所以結婚時,更應縱容一下。」

    「遂心,你來發表意見。」

    遂心搖搖頭。

    「整個婚筵花費不少,在輝煌酒店的水晶廳舉行,服裝首飾又一大筆,你說,是否女方勒索。」

    「噓,一切費用由女方支付。」

    「嗄,喲,這又是為什麼?」

    遂心站起來,想趁著沒人發覺,偷偷溜走。

    她卻被那位用者自付的準新娘拉住,「遂心,幫幫眼,陪我去試禮服。」

    「你心目中必須先有一個式樣,不能見一件試一件。」

    「為什麼不,我只得今次的機會罷了!」

    遂心歎口氣,「我只有一小時。」

    那是一家著名的禮服公司,每件白緞禮服都是她們一個月的薪水。

    遂心也忍不住逐件欣賞。

    店員挑了五個款式出來,一襲象牙白無袖背心低腰大裙最合她心意。

    她猶豫地伸過手去觸摸了一下衣料。

    身後有一把慇勤的聲音說:「要不要試一試?六號,正是你的尺寸。」分明是店內經理。

    遂心說:「我沒有預約。」

    「不要緊,我們有空。」

    遂心搖頭,「下次再說吧。」

    「那麼,請自由參觀。」她識趣地退出去。

    這時,有人捧了首飾過去給準新娘挑選。

    那一日,周妙宜也打算結婚。

    她約了什麼人?

    為什麼查到今天還茫無頭緒?

    遂心發覺她沒有用心查案,怎麼跑到禮服店來了,這裡何來有什麼線索?

    新娘走出來,「遂心,看。」

    啊,像安琪兒一般,束腰的波浪裙,小小蝴蝶袖,看上去既嬌柔又天真。

    遂心露出一絲微笑。

    新娘知道這已是最高讚賞。

    「遂心,一點舊一點新,一點借來一點藍色,請把你戴著的藍石耳環借我,那麼新舊借藍全體齊全了。」

    遂心一震,立刻把耳環除下給她。

    她配上耳環,助手取來潔白面紗,替她罩上。

    新娘喜悅的說:「就是這一套。」

    「腰身也許需改一改。」

    「不用,鬆些不妨。」

    她取出支票簿子,毫不吝嗇,簽下銀碼。

    遂心看著女同事,暗暗佩服,是,快樂需自己尋找,別管別人怎樣想。

    「來,我們去挑鞋子。」女同事說。

    遂心說:「對不起,我另外有事。」

    她終於脫了身。

    遂心猜想她有一日結婚,一定會靜靜簽名了事,她沒有魄力。

    女同事的婚禮如期舉行。

    在教堂裡,遂心看見新娘穿的,又是另外一件緞裙,啊,她改變了心意,這一件窄身露背,顯出成熟風韻。

    真的,如果不能換人,換件衣服也是好的。

    遂心像其他觀禮的來賓一樣,注意力全放在新娘身上。

    她走過遂心身邊,伸手摸了摸耳環,向遂心眨眨眼道謝。

    遂心已決定把這副矢車菊藍的寶石耳環送給她。

    這時才看到新郎,他高大,倒是一表人才。

    他們年輕時看上去都不錯,一到中年,毛病全體顯露:泰半脫髮、肥胖,但不懂得照顧自己生活起居,開始多疑、放肆,並且自憐,這時,因知道生命大部分已經過去,不甘心,企圖在外遇身上找安慰……

    每一段婚姻,多數只得三、兩年好時光。

    其餘的歲月,就得竭力背住一頭家。

    只有今日最高興最輝煌。

    黃江安走過來坐在遂心身旁,「在想什麼?」

    遂心笑:「你是好人,你與他們不同。」

    阿黃莫名其妙。

    新人已經在交換指環。

    禮成了,親友站起來歡呼,一起湧到教堂外花鍾下拍照。

    新娘忽然把花球擲向遂心,遂心不想美麗的花球落在地上,順手接過,馬上發覺身邊有雙渴望的眼光,她把花球轉送眼睛的主人。

    遂心輕輕走開。

    黃江安跟在她身後。

    遂心轉過頭來,「沒有約會?」

    「你太看好我了。」他有點失落。

    「案子進行如何?」

    「夥計得力,已全部偵破。」

    「我那一件——」遂心無奈。

    「那是一宗自殺案。」

    「但是為什麼?」

    「有些人善妒,有些人憤怒,有些人老是覺得世界處處難為他,今日太陽不照到他身上,他就動了自毀的念頭。」

    「你不同情弱者。」

    「你說得對。」

    這時,遂心的手提電話響起來。

    遂心取出,鄭重放到耳邊,才聽了兩句,就說:「我馬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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