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瑞璽在黨內初選的登記截止日到黨部領了表格、總算完成報名的手續。不過,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卻是在他還未領取報名表前,居然有傳言說讓他考慮是否競選連任的真正原因並非與鴿派的牽扯,而是他的野心不在於國會議員,其實他瞄準的是兩年後的首都市長大選!
白瑞璽知道,自己是否競選連任茲事體大,有可能牽動執政黨與在野黨在第二選區的佈局,因此自己之前困擾於是否參選的事並沒有讓其他人知道……白瑞璽怎麼也想不通這個消息是如何走漏出去的。面對這般揣測,他只能說大家的想像力未免過於豐富了。
然而,這個被白瑞璽斥為無稽之談的流言,卻在坊間開始發酵。在黨內初選結束後,這個說法不但未曾稍歇,反而隨著白瑞璽的出線更加甚囂塵上,讓原本不怎麼在意的白瑞璽也開始感到有些困擾。
「你們等著看好了,就算選上了,白瑞璽也不會把三年任期做滿,他兩年後一定會競選首都市長!」
「你知道嗎?聽說白瑞璽原本不打算競選連任、要把名額讓出來的,但是好像跟黨部鬧翻了,條件沒談好,才又跑回來選……」
「他只是為兩年後竟選市長布樁而已,白瑞璽現在參選的象徵意義其實大於實質意義……真不知道鷹派高層在想什麼,怎麼還讓他跑來攪局占名額啊?」
真是一派胡言!我可是從來沒說過我兩年後要竟選首都的市長啊!
聽到這些四處流竄的耳語,白瑞璽感到十分不悅,好不容易通過初選、獲得黨的提名,現在卻又冒出這些有的沒的……這對他的選情自然會造成不小的負面影響。他知道,很多選民聽到這種流言後,很有可能就會決定不投給自己,以免兩年後自己真的會辜負選民的期待而跑去選市長。
他不清楚這些流言是從哪裡跑出來的,他甚至不確定這是敵對陣營放出來的風聲還是同選區的鷹派同志搶票拔樁的計策!選舉就是這個樣子,同黨的候選人不一定就是戰友,與自己同黨的競爭對手反而可能更心狠手辣,表面上遵照黨部的指示合作配票,暗地裡卻不斷放冷箭搶攻票源,更是叫人防不勝防。
白瑞璽在確定自己順利獲得黨提名後,他打了一通電話給嚴灝,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不過,嚴瀨只是淡淡地恭喜他,並祝福他在接下來的選戰中也能有好的表現,除此之外他什麼也沒有多說。
算了,白瑞璽這麼想著。畢竟,以嚴灝這種木訥溫吞的個性,自己實在不能期待他會說出什麼石破天驚的話來,否則那樣反而不是真正的嚴灝了。自己的要求並不高,他只希望可以聽聽嚴灝的聲音、聽著他用溫煦的語調鼓舞自己,那樣就足夠了……只要可以靜靜感受著那份被關心的溫暖,一切都值得。
漸漸地,自己對那個男人的依戀似乎越來越深了……本以為暫時的分離與忙祿的工作可以稍稍減緩自己對他的渴望,但是他現在卻發現這完全沒有效果!分離只會讓自己更清晰地意識到那份絕對不能失去他的心情,而忙碌則讓自己總是在好不容易得以抽空休息的片刻、卻又迅速而猛烈地回想起有關他的一切。
愛情,從來都不是他能夠瞭解的範疇。在愛上他之前,是沒有必要瞭解;在愛上他之後,則是越想弄懂,卻又越顯迷糊。
好—段時間沒有見到嚴灝了,透過電話線,他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著一絲疲倦,他說,是在忙區域貿易協定的事吧……看來部裡給的壓力不小,不過,這種理應從長計議的事情為什麼要趕在今年內完成呢?理由究竟何在?
***
國際投資貿易局六樓,副局長辦公室。
「部裡下個月安排的歐洲旗艦貿易訪問團,不知道率團的人選確定了沒?」翻著手中的行事歷,嚴灝不禁納起了眉頭:「按照慣例,像這種年度的大型貿易,通常都是由部長親自帶團拓銷吧!不知道部長行程排得如何了?」
「我剛剛打電話到部長室問過了,參事說部長可能沒辦法去耶!聽說好像臨時有個重要的會議要開,部長那時可能要飛美國,」歐陽衡一邊查閱自己手邊記得密密麻麻的備忘錄一邊說道:「既然部長不在,政次就一定要留守,所以岳次長也不可能帶團出國了……」
「所以有可能是梁次長或魏次長?」嚴灝問道。
「嗯,目前看來應該是這樣……」歐陽衡笑著對他說道:「副座,你放心啦!我想這差事應該不會落到你頭上的。」
「希望如此……」嚴灝歎了口氣:「最近區域貿易協定的事情都已經快忙下完了,如果又要再帶團出去十天半個月,實在是讓人有點吃不清……」
「對了,副座,我一直有個疑問耶!」歐陽衡翻閱著那本厚厚的備忘錄,一臉疑惑地問道:「上面為什麼那麼急著要在年底前簽定區域貿易協定啊?這次牽涉到的國家那麼多,我看就連非農產品市場進入議題都有談判困難了,更別說農產品的阻力會有多大……」
「會想要趕在年底前完成,當然是有它的理由啊!」嚴灝提醒他:「你可別忘了年底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
「你的意思是……為了年底的總統大選嗎?」聽到這裡,歐陽衡總算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
「等等,我可沒這麼說喔!這可是你自己講的……」嚴灝難得綻放出一個輕鬆的笑靨,他打趣地對歐陽衡說道:「出了這個辦公室,我可不承認剛剛說過的每一句話喔!」
「哈哈哈——」歐陽衡忍不住笑了出來:「我明白了。」
「反正上頭自然有他們的考量,我們不必猜測太多……總之,在我們可以配合的範圍內我們就盡量配合,」嚴灝說道:「但是,有些不能夠輕易讓步的東西,我們還是要把握住最後的底線,我們要堅守自己的原因。」
「嗯。」歐陽衡點點頭。
從嚴灝桌上抱起一疊公文、正準備要走出辦公室的歐陽衡,忽然之間卻看到了什麼,他有些驚訝地停下了腳步。
「咦?」歐陽衡愣了愣。
「怎麼了?」順著歐陽衡驚愕的目光看過去,嚴灝終於明白他訝異的原因:「噢,你是在看這個嗎?」
他們兩人的目光同時落在辦公桌上的相框。那是嚴灝與白佩玉的合照,照片中的白佩玉正抱著隔壁鄰居養的小狗在玩耍,她的笑容甜美、氣質高貴而優雅,嚴灝則是微笑著深情凝視身邊的妻子。嚴灝沒有忘記,她一直很想要個孩子,怎奈結婚三四年了卻還是沒有懷孕,只好偶爾逗逗小拘來填補心中的那塊空白。
「抱歉,」瞥見嚴灝眼底一絲落寞,歐陽衡急忙說道:「我只是因為突然看到,所以才……」
「沒關係,我是今天早上才把照片又放上來的,之前會收起來是因為害怕自己會承受不住……」單手支著頭,嚴灝囈語似地說著:「不過,現在已經快要一年了,也該走出來了……我這麼說並不是代表我已經可以忘記她,而是我總得去接受這個事實。」
「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決定重新拿出照片的,」說著說著,他伸出右手,輕輕地觸碰著木質的相框:「正視問題總比逃避問題來的好……看著她,我知道我有力量可以面對所有可能即將到來的難題。」
現在的嚴灝和一年前相比,的確已經堅強多了。歐陽衡還記得,白佩玉驟逝的那天晚上,嚴灝在向局長報備請假後,接著就是打電話給身為機要秘書的自己。在電話那頭,嚴灝用微微顫抖的壓抑聲音說著話、鉅細靡遺地向自己交代所有待辦的公事。
歐陽街心裡很清楚,他知道嚴灝其實一直在努力抑制著情緒、小心翼翼不讓它決堤崩潰……儘管嚴灝窮盡所有氣力去維持冷靜的表象,但他最終還是控制不了瀕臨爆發的痛苦淚水,就這麼在電話中哭了起來,而自己則是被他突如其來的痛哭嚇了一大跳,只能手忙腳亂地想辦法好言安慰他。
在處理完後事之後,嚴灝重新投入工作,但是他專注工作的程度卻已經達到了讓人害怕的境界,他可以不分晝夜地審閱公文、擬具法條,甚至不吃不喝。連自己的身體健康都棄之不顧……那陣子的嚴灝實在很令人憂心,他擔心若再這樣下去,嚴瀕總有一天會垮掉的……
不過,幸好嚴灝還是慢慢走出了喪妻的陰影、學著重新習慣一個人的生活,也開始懂得善待自己。陪伴著嚴灝走過這段最傷痛也最艱辛的崎嶇長路,歐陽衡衷心感謝這一天終於到來,他很開心能夠見到決心積極活下去的嚴灝。
「看見這樣的你,我想她也會很高興的。」歐陽衡輕聲說道。
「嗯!」他微微一笑,就像是在笑給她看一樣。
嚴灝曾經告訴自己,這張照片會有再被拿出來的一天,而在這天來臨之前,他會做好準備。這時的他。將不再是那個終日活在沉痛與悲傷中的男人,他會振作起來,把痛苦與不捨的淚水都化作向前邁進的動力。
重新擺出這張照片,這個決定需要多大的勇氣與決心啊!讓這張壓在抽屜底層將近一年的照片重見天日,這並不表示他已經完全走出痛失愛妻的陰霾,也不表示他真能夠忘記過去的點點滴滴。重新放上照片,其實只是另一種懷念與記憶的方式。
他知道,她永遠都會活在自己的心裡,彷彿從來不曾離去。
***
商務部部長原本預定今日要前往國會經濟及能源委員會作施政報告,但是委員會卻臨時取消,部長上午的行程因此空了下來。同時,部長秘書並臨時致電國際投資貿易局,表示部長希望親自與主司貿易談判的嚴灝談談,請嚴瀕務必空出時間來。
臨時接到部裡的通知,嚴灝只好放下手邊正在進行的工作趕到部裡。貿易談判屬於嚴灝的專業領域,因此,即使沒有事先準備,他還是對自己的簡報能力具有一定的信心。
敲了敲門後,部長秘書帶嚴灝走進部長的會客室。
「部長早。」他欠了欠身。
「早!請坐、請坐,」部長招呼他坐下,而秘書則早已泡好兩杯茶擺在茶几上,「今天找你來,是想跟你談談區域貿易協定的事情。」
「部長,我們已經委託亞洲經濟研究院,完成洽簽區域貿易協定的評估報告,」手中拿著一份厚重的資料,嚴灝一邊翻閱一邊說道:「接下來,我們馬上就可以跟各國進行到實質的架構討論……」
「這個我知道,」部長很快地表達了他的看法:「我只是希望局裡可以加快腳步,務必在今年底前完成簽署。」
「咦?」聞言,嚴灝只好試圖找出一個比較委婉的解釋:「可是……部長,這樣可能有點趕,我預測今年底最快也只能談到非農產品市場進入的部分,農產品太敏感,大概沒辦法……」
「農產品的部分,我希望你們盡量把門檻降低。」部長很直接地作出政策裁示:「牛肉和砂糖那些項目其實所佔的比重並不高,就算立刻降到零關稅也無所謂,我們現階段只要確保工業產品的外銷利潤就好,六大工商團體對這一點非常堅持……」
「部長,一下子開放國外肉品、砂糖和其他農產品零關稅進口,國內的農民可能會受不了啊!」聽到部長單刀直入的指示,嚴灝不禁嚇了一跳,連忙搬出緩兵之計:「我建議還是應該採用配額制,至於每年要開放多少萬噸進口,細節的部分我會再跟局裡同仁研究。」
「你知道農產品只佔我們年度總貿易額的百分之多少嗎?農產品根本賺下了多少錢,如果只是因為農產晶而導致洽簽區域貿易協定的進度停滯,我認為並不值得。」頓了頓,部長壓低了嗓音:「你應該明白,能否順利洽簽區域貿易協定也會影響年底大選,這會是一個很重要的政績。」
「政府能否受到六大工商團體的支持,將是年底太選勝敗的關鍵因素,現在民間大企業對於洽簽區域貿易協定、加強推動貿易自由化與全球化的需求越來越殷切,我們必須立即回應工商團體的期望。」部長雙於交握、用很嚴肅認真的眼神看著嚴灝:「在現在這個節骨眼上,誰可以端出政策牛肉,誰就可以獲得企業界的支持,同時也對選情非常有幫助!」
看到部長堅決而強勢的態度,嚴灝一時之間竟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來。
現任商務部部長以強硬的作風聞名於財經小內閣。雖然出身自工業系統,但是他真正待在中央部會服務的時間卻不長,他在離開工業局後旋即被民間企業網羅、擔任高階專業經理人的職務,並在民營事業服務過一段相當長久的時間。後來,由於他在企業管理與運籌帷幄方而頗有績效,再加上個人政黨色彩濃厚,又被政府相中、聘他為某家國營事業的董事長,之後,並接受政治任命為商務部部長,仕途可說是平步青雲、一帆風順,羨煞不少與他同期的事務官。
不過,他的企業背景對於推行部務有優點也有缺點。優點是他很清楚民間企業對政府政策走向的要求與期許,因此對於之前的施政缺失很快就能對症下藥,也讓政府與企業界的關係達到前所未有的融洽;缺點則是他長期處於大企業文化中,對於農林漁牧等傳統產業與中小企業較缺乏同理心,導致商務部常被外界垢病為只站在資方角度看事情,完全忽略商業基層員工與工會的需求,為此,商務部大門口還曾經被前來抗議的工會會員砸過好幾次雞蛋。
「當然,我不會要求局裡馬上就對農產品的開放讓步,你們可以先做個樣子,先隱藏一些談判的籌碼,到了必要的時候再視情況退讓——」喝了口茶潤喉後,部長緩緩開口:「總之,行政院已經給部裡壓力了,這一點你們必須想辦法克服。」
「要完成區域貿易協定的洽簽是有可能的,但是要趕在年底前完成真的有困難……」
想了想,嚴灝決定還是應該坦白把執行上的困難點指出來,於是,他面有難色地說道:「部長,我們難道不能跟院裡面再爭取……」
「你要知道,這並不是我一個人就能夠決定的,」部長搖搖頭,打斷了嚴灝的話:「為了年底能夠勝選,大家就多擔待些吧!」
之後,雖然嚴灝依然不放棄地繼續向部長據理力爭,但是他的說詞最終仍舊無法改變部長的心意。離開部長室以後,嚴灝感到一種彷彿渾身虛脫的無力,他終於可以體會局長之前那種無奈的心情。他相信局長一定也曾經和自己一樣,為農產品是否開放零關稅進口和部長幾乎起了爭執,而最後的結果則是可想而知。
不過,他明白,很多事情都沒有絕對的是與非,每個人決定是非對錯的判准其實是在於自己所處的位置。也許這就是政務宮與事務官之間最大的差距吧!
身為政務官的部長,他所要考量的當然不可能只有單純的財經政策,由於年底大選的成敗關乎所有政務官去職與否,因此在當下積極輔選也成為政務宮們力求表現的重要指標。
就理論上來講,政務官就是參與國家大政方針的決策,並隨政黨選舉成敗或政策改變而進退的公務員,例如行政院各部部長、政務次長和政務委員等,是具有政治取向的政府官員;事務官則是指依照既定方針執行的永業性公務員,而事務官通常都是通過國家文官考試而獲得任用,具有足以承擔政策執行責任的學識才能。
政務官和事務官除了性質與出身管道有所不同外,他們所關心的事務也回異。政務宮經常設法快速建立起個人名聲,希望可以陞官或調到權責更多的職位,也有人想要轉任民間企業的重要職務;事務官則比較關心機關的長期計畫,並努力維持與國會委員會、利益團體三者之間的良好互動關係,而這種網絡又有「鐵三角」或「三角聯盟」之稱。
此外,政務官與事務官表現忠誠的對象也有所不同。政務官的忠誠極可能是對上司、甚或是對總統等政治領導人物的個人忠誠,而事務官則普遍保持中立立場,奉現忠誠的對象是機關、計畫、同事、部屬以及服務對象。
正因為這一點,讓嚴灝略可諒解部長的立場,畢竟部長是政治任命的職位,理應力挺政府、為執政黨政策背書。不過,身為專業技術官僚的自己也有要堅守的立場啊!他實在沒辦法眼睜睜看著區域貿易協定被當作競選的籌碼與工具!
關於這件事情,他必須好好想一想。
***
在與部長長談過後,嚴灝的工作壓力變得更加沉重了,他一方面要在合理的範圍內盡量加快洽簽區域貿易協定的速度,另一方面則要想盡辦法為農產品的配額問題解套。
然而,在嚴瀕埋首工作之餘,或許是身心承受的壓力實在太大了,導致某種後遺症正在他的身上發作,這同樣令他苦惱萬分。
這陣子,每天早上醒來後、人都還躺在床上,但是嚴瀕的心情卻總是會立刻跌落谷底。不過,這並不是因為想到等一下就要工作才感到鬱悶,而是因為其他的原因。
天啊!到底是壓力太大還是怎麼了……自己怎、怎麼會一直做這種夢?而且,已經連續好幾個晚上了。
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洗床單,這豈能不叫人感到鬱悶?話說這種情形已經持續四五天了,雖然沒有別人知道,但是光是自己內心的尷尬就已經夠他受的了。
夢中的情景又回到一年前那天晚上,自己喝得爛醉的那天晚上……那時,自己把白瑞璽錯當成白佩玉,因此,兩人在山個無心、一個有意的情況下,就這麼發生了逾炬的行為,這件事也讓他們兩人的關係再也回不到從前。
然而,夢境與現實唯一不同的是,在夢中,自己很清楚地看到了白瑞璽俊美細緻的臉孔,指尖觸碰到的則是他陽剛健碩的身體,在自己耳畔輕聲細語溫柔呢喃的也是他低沉磁性的嗓音……也就是說,自己在明知對方是男人的情形下,居然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衝動!
這是第一次,他明顯地意識到,自己對白瑞璽竟產生了慾望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