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瑞璽驚訝地看往聲音的方向。說話的人是白琨,他的父親。
「為什麼?你是我的誰?你又憑什麼阻止我?」白瑞璽揚起眉,語帶挑釁地質疑道:「哦,難道你是因為覺得我不夠好,所以沒有資格……」
「——不!不是的!」白琨搖搖頭,他非常認真地說道:「如果是以一個政壇前輩的立場,我當然會希望你參選,因為,我一直認為你是個難得的傑出人才,你聰明、犀利、肯努力,而且潛力無窮……你知道嗎?像我們這種老一輩、該交棒的人,其實真的很高興能夠見到政壇出現像你這樣的後輩……」
聞言,白瑞璽愣了—下,因為他沒有擱到父親竟會對他說出這番話。不論白琨這麼說的用意與目的到底是什麼,白瑞璽必須承認,他在聽到的第一時間,渾身的血液幾乎都要沸騰了起來!不知為何,白瑞璽發現自己的雙手居然微微顫抖著……
「但是,如果是以一個父親的立場,我必須坦白告訴你,我並不願見到你繼續參選——」頓了一頓,白琨語重心長地歎口氣:「我有過太多的經驗了,每經過一次選舉,就像是被徹底剝去一層皮一樣,能夠拿身而退的人實在是少之又少……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我實在不忍心見到你為了競選,而必須去面對那些惡意的攻擊,我實在不願意見到你在黨內派系閱牆與權力鬥爭下被犧牲、被躇蹋……」
「那麼我問你,既然政治如此黑暗,你當初又是為了什麼踏入政壇?為了理想嗎?」
白瑞璽冷哼一聲,他毫不留情地啟動猛烈的攻擊炮火:「如果當年你為了那些沒人能懂的理想,居然連老婆小孩都可以棄之不顧了,那麼,我現在為了我自己的理想而必須付出一些合理的代價,你又有什麼可以置喙的餘地?至少我孤家寡人一個、誰也不會連累!」
眼見情況有點不太對勁,嚴灝急忙勸道:「瑞璽,拜託你就少說一句吧,伯父他也是……」
「沒關係的,讓他說吧!」出乎意料地,白琨竟然有些釋然地露出一個微笑,他溫和地對嚴灝說道:「有些話還是講出來心裡會比較舒服……而且,本來就是我對不起他,瑞璽說的並沒有錯,我的確沒有立場說這些話。」
嚴灝看著這對父子,心裡還是不由得難過了起來。他可以體會白瑞璽的心情,那種從小就受到父親冷落與忽視的感覺的確很糟糕,但是要他眼睜睜看著白琨被過去的陰影所捆綁束縛、遲遲無法擺脫那份辜負妻兒的罪惡感,他也做不到啊……明明就是互相關心,互相在乎的兩個人,為什麼非得隱藏自己的情感、裝作彼此是陌生人呢?那該是多麼痛苦的感受……
沉默地吃過晚飯後,白琨決定先行告辭;走到門口,他拎起掛在衣帽架上的大衣時、忍不住回頭看了白瑞璽一眼。
「……無論你的決定是什麼,我都會支持你,」看著兒子面無表情的瞼孔,白琨仍然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處理好一切的,我對你的能力有信心。」
在父親殷切目光的注視之下,白瑞璽什麼話也沒說,他只是默不作聲地把視線轉移到牆上的時鐘。
「還有,有一句話我從很久以前就想跟你說,卻始終沒有機會……」雖然明知白瑞璽將不會有任何回應,但是白琨仍舊逕自說道:「我只是希望讓你知道,我一直都是以你為榮的。」
而白琨的口氣,竟是充滿了懺悔與被救贖的期待。
面對父親的悔恨與自責,白瑞璽卻選擇了沉默與轉身。別過頭,白瑞璽靜靜走開,而在他的眼瞳中,除了一貫的漠然之外,似乎還夾雜了一些其他的東西。
……太遲了,一切都太遲了。
有些話,如果沒有及時說出來,當下就已經失去了它的價值,就算事後補說一千遍一萬遍也沒有任何意義了……白瑞璽知道自己和父親之間的裂痕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夠彌補的,那些傷與痛已經太過深刻,父親說的這些話對他而言已經無效……再說,他也已經習慣過著只有自己一個人的人生,因此,有沒有人真心支持他、抑或是有沒有人以他為榮,這種問題似乎已經不必再去探究了。
重新去撕裂傷口,只會讓自己更痛。
送走白琨後,看著倚在窗邊眺望遠方、一言不發的的白瑞璽,嚴灝忽然有種心疼的感覺。表面上看起來,白瑞璽一直是個堅強勇敢的人,對強權以及任何威逼都不為所動,甚至敢挺身而出挑戰所有他認為不公不義的事,在險惡的政壇上充分展現出初生之犢不畏虎的氣勢;但是,白瑞璽內心那個柔軟易感的部分卻始終被他隱藏起來,不輕易讓任何人窺探他的真實情緒……
***
陰沉鬱悶的天氣,有時候反而比下起傾盆大雨更令人心煩;什麼心事都不願意吐露的那份壓抑,有時候竟比痛痛快快大哭一場更讓人不忍。
擔心著白瑞璽,嚴灝居然一夜無眠。翌日早晨,由於整晚沒睡好的緣故,一直到走進辦公室前,嚴灝的腦袋都還是昏昏沉沉的,以致於他並沒有發現歐陽衡臉上似乎有些不太自然的表情。
走到辦公桌前,嚴灝習慣性地拿起桌上整整齊齊一疊新聞科整理好的當日剪報開始閱讀。政府單位各部會局處都是一樣的,每天與該單位相關的新聞報導都會由新聞科科員剪下貼妥、標明日期與出處,好讓長官可以快速而方便地掌握最新消息。
不過,剪報才翻開第一頁,嚴灝的臉色就整個蒼白了起來。
——怎、怎麼會這樣?
選舉逼近,任何可以和選戰扯上一絲關係的事情都會被挖出來大作文章,只不過,嚴灝並沒有想到自己也會成為箭靶。
報紙上刊登的幾張照片幾乎讓他心跳停止。第一張是自己下班後返回住處時被拍到的,這沒什麼,因為自己衣著整齊得體而且又不是出入什麼聲色場所,完全沒有任何足以挑剔之處。然而,第二張照片卻讓嚴灝開始慌張,因為這次被拍到的是白琨與白瑞璽父子一同走進公寓大門的情景。最後一張照片則是一枚足以驚爆政壇時震撼彈——第三張照片中,自公寓中走出來的僅有白琨一人,而記者徹夜守候均未見到白瑞璽再度出現。
所以,這究竟代表了什麼意義?
除了那幾張引人遐思的照片外,報上那些充滿主觀解讀、揣測與暗示的文字,在在都把讀者導向一個結論,那就是鷹派的國會議員白瑞璽密會鴿派重要幕僚嚴灝、兩人極有可能私下辟室徹夜長談!再加上平常極少露面的鷹派大老白琨也被牽扯在內,三人間的話題一定不脫選舉佈局與謀略!
原本執政黨與在野黨政治人物之間的會面稀鬆腫常、應不至於造成所謂的政壇大地震,但是嚴灝與白瑞璽卻是極少數的例外。一方面,由於白瑞璽是有名的厭惡鴿派政治人物,因此整件事情的確呈現出秘端反常與非比尋常的氣氛;二方面,嚴灝四年多前與鷹派大老白琨的女兒白佩玉結婚時,本來就被質疑。
所謂的忠誠度問題,這讓現在的種種臆測不算是空穴來風;三方面,之前白瑞璽卯是全力替雙邊經貿協定條文護航,甚至不惜公然與鷹派高層作對、面對黨紀處分毫不退縮,最後還因此招致殺機,更是令人不禁懷疑白瑞璽的政治立場已開始產生偏頗。
嚴灝覺得自己的頭變得更疼了。他無力地癱坐在辦公椅上,疲倦萬分地用雙手支著頭、兩眼無神地看著牆壁。
「鈴、鈴、鈴——」
電話響起,嚴灝實在沒有心情接,只是任由它響著,而歐陽衡也明白嚴瀕此刻的心情,於是他很快地接起了電話,打算替老闆擋掉一些無謂的干擾。何況,從早上八點半開始,他就已經替還沒進辦公室的嚴灝擋掉無數媒體記者求證的電話了,因此,基本上現在也不差這一通。
不過,過了一會兒,歐陽衡卻把電話轉進嚴灝的辦公室:「副座,岳次長找。」
岳次長找我?
「……謝謝,電話我接了。」深吸一口氣,嚴灝接了通話鍵:「老師早,我是嚴瀕。」
「你還好嗎?你的聲音聽起來沒什麼精神……該不會是受了那篇報導的影響吧?」電話那頭傳來商務部政務次長岳遠平的聲音:「老實說,我今天看到報紙也嚇一大跳……嚴灝,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老師,你這麼問,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才好……」嚴灝歎了一口氣:「我自己看到這篇東西也很驚訝啊!不管怎麼說,我和白家也算是有親戚關係,如果連這種私下的會面都可以被拿來猜測,我實在是無能為力了。」
「不瞞你說,我剛剛和鶴老通過電話了,我知道他一直都很賞識你、也很瞭解你,所以我想聽聽他的想法……」岳遠平緩緩說道:「他說,他完全信任你,因此他相信你絕對不可能會向鷹派靠攏……而這一點也是我非常確定的。」
鴿派黨務高層杜鶴松,人稱鶴老,提攜嚴灝不遺餘力。聽到岳遠平方才與杜鶴鬆通過電話,讓嚴灝感到相當緊張,可見這件事情的嚴重性已經到了他難以想像的地步礦!
「老師,我只是個事務官,我只是個純粹的技術官僚,我不明白這種政治性過於強烈的議題怎麼會牽扯到我身上來,」嚴灝無奈地說道:「我根本不可能像報紙上寫的那樣……」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岳遠平好言勸慰他:「但是,選舉近了,什麼事都有可能被拿來炒作,不謹慎實在不行……你自己也很清楚,鴿派裡不是所有人都像我或鶴老這麼瞭解你,如果這種事再多發生個幾次,你就算是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了!」
「為了你自己好,也為了選舉大局著想,不管你有任何再正當的理由,我都覺得你還是暫時不要跟白瑞璽有所往來比較好。」掛上電話前,岳遠平仍舊不忘語重心長地提醒嚴灝:「況且,接下來駐外商務人員三年一輪的調動又要展開了,你可千萬不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出狀況啊!」
聽完老師的一席話,嚴灝的心情不禁又變得更沉重了,只不過,他並不是在煩惱自己的處境,而是在攙了白瑞璽是否也遭遇到同樣的難題。他明白他們現在要面對的其實是個棘手的政治問題,而且最糟糕的是,這類事情通常都是越解釋越複雜的。如果要杜悠悠之口,最好的辦法就是像老師所講的,兩人必須暫時斷絕所有的往來與會面,等風波逐漸平息了再說——即使這並非他所願。
想了想,嚴灝撥了通手機。
「喂?」電話那頭傳來了熟悉的聲音:「你好,我是白……」
「——我是嚴灝,」他急忙問道:「請問你現在方便講電話嗎?」
「呃,那你等一下……」在白瑞璽講話的同時,嚴灝隱約可以聽到白瑞璽打開門與走動的聲音。過了一會兒,白瑞璽才又開始講話:「好了,現在我旁邊已經沒人了,你說吧!」
嚴灝開口說道:「其實我是想要告訴你,今天的報紙……」
「我知道,我已經看到了,」白瑞璽的聲音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靜:「不過,對於那種無聊的報導,應該沒必要去在乎吧?」
「你話不能這麼說,選舉快到了,你好歹也考慮一下自己的處境吧。」嚴灝試著盡可能委婉地向他解釋:「我是事務官,這件事情對我的影響不算大,但是我唯一擔心的就是你……」
「感謝你的關心,你的好意我心領了。」白瑞璽淡淡地說道:「但是,既然報導的內容並非真實,我們又何必隨之起舞?」
「這我當然清楚,不過。瓜田李下之嫌還是能避就避吧!如果這次又變得像上次一樣該怎麼辦?況且這對你的選情會有影響的……」頓了頓,嚴灝斟酌著自己的用字遣詞:「拜託你,這一次可不可以聽我的?我,想我們這陣子還是不要太常見面比較好,因為……」
「我明白了,」話筒另一端傳過來的,是白瑞璽低沉的聲音:「我今天就會搬出去。」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嚴灝急忙說道:「我的意思是……」
「我不會讓這件事情拖累你的,而且,你的顧慮也有道理,我們住在一起的事情最好不要被其他人發現,否則不曉得會被說成什麼樣子呢……」白瑞璽的音調子穩,聽不出有什麼不該有的情感夾雜其中:「我不想造成你的困擾……如果我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那麼我對你……」
「——聽我說!」不知道為什麼,聽到白瑞璽的決定,自己居然有種乎足無措的慌張:「我並沒有要你搬出去啊……」
「你不必解釋了,」白瑞璽輕輕說道:「我知道我該怎麼做。」
說完,白瑞璽掛掉了電話,只留下嚴灝——人愣愣地抓著話筒、聽著線路另一頭傳來的嘟嘟聲。
一年的最後一天,就這樣過去了。然後,在新年的第一天,他沒有看見白瑞璽的身影。
元旦放假一天,但是嚴灝卻怎麼也沒有放假的心情,他現在只想把白瑞璽找回來、好好跟他談一舉。白瑞璽是不是誤會了什麼?他是不是以為自己是為了要與他撇清關係才趕他走的?他是不是認為他已經為自己帶來了麻煩?他是不是覺得……
不!事實根本不是這樣的!
白瑞璽離開後,嚴灝才驚覺自己竟是如此在意他。
在家裡,自己會習慣性地搜尋著他的身影,然後在察覺家中其實只有自己一人時,又不自覺地露出一絲悵然。即使在辦公室裡,自己的思緒也還是會不經意飄到他身上,心裡想著的都是他是否有按時吃三餐、累了有沒有休息、開車會不會又開太快了……
這樣的關心算不算過度了?他不知道,也無意去深究。畢竟,白瑞璽是佩玉的親弟弟,自己對他多付出一些心思與照顧也是理所當然的呀……嚴灝始終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但是,他卻能夠隱隱感覺到白瑞璽看著自己的眼神中,其實帶著一種他所不熟悉的熱切……白瑞璽相當擅於隱藏自己內心的情感,但是有幾次他倆單獨相處時,白瑞璽注視自己的目光卻有些不太一樣,那是一種摻雜了信賴、安心,甚至是帶著溫柔的眼神。
然而,接觸到這樣的目光,就連一向冷靜自持的自己,心湖中也不禁泛起了一圈圈的漣漪……
看著窗外,嚴灝歎了一口氣。他實在不願重新想起那件事,但是白瑞璽受槍擊而倒地的那一幕卻始終深深地刻在他的心版上,叫他永生難忘……他記得自己環抱著胸前血跡四濺的白瑞璽,白瑞璽的臉龐逐漸失去血色,他雙唇微啟,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緊抱著他,自己只能無助地凝視他帶著迷離與哀傷的神色,熱淚已然盈眶……在那一刻,他幾乎以為自己就要失去白瑞璽了。
直到面臨失去,才會真正瞭解擁有的可貴,才會用盡所有的氣力去珍惜眼前人。政壇局勢的詭譎多變讓人捉摸不定,誰也不知道歷史會不會重演,所以,他並不是擔憂自己的陞遷或調動,而是因為考量到這件事可能對白瑞璽造成的負面影響,才會希望暫時與白瑞璽保持距離。
自己的這份顧慮與用心,他懂嗎?
他實在太害怕再嘗到離別的苦,才會這麼小心翼翼地呵護著這段關係。他之所以這麼做,只是因為不想失去白瑞璽。
白瑞璽在國會大廈附近的飯店裡租了個房間,暫時棲身此處。當初有些逞強、或者該說是有些賭氣地決定搬出來住,那份好強爭勝的心,現在則轉化成對那個男人的深切思念。
自己是多麼渴望得到那個男人的愛啊!
雖然明知嚴瀕對自己不可能抱持著相同的情感,但是白瑞璽還是寧願讓自己保有一線希望。對於這伊如此趨近於絕望的感情,如果連一下點的希望火苗都要被剝奪,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憑藉著什麼走下去了……
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他必須承認,是那個讓他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氣。只要想著每天起床眉可以見到他好看的笑容、可以聽到他對自己出於關心而右些近似絮叨的殷殷叮囑,偶爾甚至可以被他不經葸此輕拍肩膀……懷抱著難以說出口的情愫,自己就這麼期待著每個新的一天,期待著能夠與他相處的每個瞬間。
可是,現在的自己該如何是好呢?沒有了他,自己到底還行不行?還有沒有奮不顧身劉抗逆境的力量?還有沒有不顧一切的勇氣與堅定?所謂的愛情,到底是讓一個人變得堅強,還是讓一個人變得軟弱?
一向自負的白瑞璽,第一次對自己產生了質疑。這陣子,白瑞璽的士氣一直都很低落,他回絕所有應酬邀約,每天忙完了公事就直接回到住處,足不出戶。對白瑞璽的轉變體會最深的應該要算是他的研究助理了,以前常常被交代協助搜集資料的助理們,現在卻難得清閒,因為老闆心情沉重、惜字如金,即便需要什麼文件或資料,他往往都是自己動手去找,鮮少吩咐助理幫忙分攤工作。
某天,那位素來細心謹慎的助理孫嘉璇來找他,她那張清秀甜美的臉蛋上還微微浮現著一抹紅暈。「這是我們家自己做的桂花釀,如果不嫌棄的話,想要請您嘗嘗看,」孫嘉璇將手中捧著的透明罐子放在白瑞璽的桌上:「還有,最近看到白議員這麼忙碌,其實我們都很擔心,希望您不要累壞了才好……如果有什麼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我們都很樂意去做。」
「謝謝你,」白瑞璽淡淡一笑:「選舉快要到了,事情本來就會比較多,這是很正常的狀況……」
「這麼說來,白議員您已經確定要參選了嗎?」孫嘉璇眨了眨眼睛。
「至少也要等黨內初選的結果出來再說吧。」白瑞璽輕描淡寫地說道:「畢竟我現在連參加初選的報名表都還沒有填呢。」
白瑞璽是首都第二選區選出來的國會議員。第二選區向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也是有意挑戰百里侯者的試金石,因為很巧合地,第二選區的整體選民結構與首都極為相似,無論是在男女比例、教育程度、職業別、所得與政黨傾向方面,都可以說是首都的縮影。因此,三年一度的國會議員改選之所以受到萬眾矚目,某方面其實是因為可以藉由第二選區的開票結果,來預測誰可能在下屆首都市長直選中勝出。
黨內初選將是一項嚴苛的考驗。黨內初選是由黨員投票,再佐以民意調查數據,藉此評斷出哪幾位候選人最有勝算,便能夠獲得黨提名。據瞭解,黨內有意角逐兩年後首都市長寶座的同志大有人在,於是,可以預料的是今年第二選區參選人數勢必爆炸,黨內初選選情也將史無前例地嚴峻。
孫嘉璇走出辦公室後,白瑞璽開始認真考慮起是否要參選的問題。最初,他直覺認為自己當然要參選、也並沒有任何必須退出的理由。但是,他不否認,在聽過父親那一席話後,自己已逐漸明顯而強烈地意識到在這場選戰中,即將面臨的惡意攻擊與毫不留情的打壓。
畢竟,自己當年是挾該選區第二局票當選的,這次爭取連任的阻力勢必更大。他可以想像無論是鷹派或是鴿派的候選人都會拿他當箭靶,沒辦法,聯合次要敵人打擊主要敵人,這是政壇屢見不鮮的鬥爭招數。只不過,沒想到自己現在居然已經成為眾人眼中的「主要敵人」了啊,真是諷刺……
三年前,雖然他好不容易從黨內初選脫穎而出,卻沒有人把白瑞璽的參選當作一回事,就連黨內既定的配票政策都被視為耳邊風。首都第二選區的同黨候選人根本沒有捉攜後進的意願,只是自顧自地拉票搶票,讓白瑞璽有苦說不出,只好用土法煉鋼的方式馬不停蹄地舉辦政見發表會……在毫無外援的情況下,他也只能如此自力救濟了。
怎料,當年開票結果出來後,所有人無不萬分吃驚。因為以白瑞璽這麼一個缺乏知名度的新人,居然可以囊括第二選區百分之四十的選票、旋風似地橫掃所有政壇老大哥,讓他們敗得灰頭土瞼。選戰之初,根本沒有人意料到最後竟會出現這種結果!白瑞璽可以說是一戰成名,有這麼雄厚的民意作為後盾,從此他在黨內的發言開始有了份量,甚至還被形容為最有接班態勢的新生代……而這段經歷,也讓白瑞璽真正看清許多政客前倨後恭的嘴臉。
現在,自己只不過還在考慮是否要參選,就被有心人士刻意炒作為他和鴿派有掛勾甚或是利益交換,這讓他對未來真正投身選戰後的激烈戰況感到焦慮。坦白說,如果只是針對他個人的抨擊也就算了,他不能理解的是何必又要牽扯到嚴灝身上?這才是他最無法忍受的地方!
就算嚴灝是鴿派積極培植的明日之星、就算他是政府財經智庫的重要幕僚、就算他和我們白家有親戚關係,那又怎樣?明明一切都與嚴灝無關啊,為什麼非得把他也拖下水?
白瑞璽可以想像,現在身處風暴中心的嚴灝一定很不好受,但是自己卻沒辦法為他做些什麼,這讓他感到很無力。沒想到,那些人居然誤打誤撞發現了他的罩門……如果所有的指責都是針對著自己而來的,其實他一點也無所謂,反正他一向不理會那些沒有事實根據的說詞。然而,他最害怕的就是攻擊炮火會波及到嚴灝身上。嚴灝是國家長期培養並寄予厚望的專業技術官僚,不像他們這些身經百戰、早已免疫的候選人,嚴灝經不起這種惡意的污蠛啊……
如果自己不競選連任,是不是就可以避掉這種局面?如果自己可以退一步,是不是就可以挽回某些他絕不能失去的東西?如果自己不要那麼固執,是不是就可以讓他所愛的人不再受傷?
距離報名黨內初選的領表期限只剩下兩天,白瑞璽陷入長考。忍不住心底的那份悸動與憂慮,就在自己搬出來獨居的半個月後,白瑞璽決定打一通電話給嚴灝。
「……是我,」電話接通後,白瑞璽用著期待中帶有一絲不安的語調問道:「最近……過得還好嗎?」
「嗯,還好啊,反正還不就是那個樣子,」相較於白瑞璽,嚴灝的聲音卻是出乎意料的開朗:「局裡最近—直在忙洽簽區域貿易協定的事情。」
「有件事,我想也許應該先跟你說一聲比較好……」想了想,白瑞璽試著用毫無波動的平穩聲調說道:「這一次的選舉,我應該不會參加了……」
「什麼?」聞言,電話那頭的人則是在第—時間內驚訝大喊:「為什麼?發生什麼事了?」
白瑞璽淡淡回答:「沒有為什麼,只不過最近的一些報導……」
「等一下!你不是對我說過,叫我不需要理會那些沒有根據的批評嗎?」嚴灝不可置信地打斷白瑞璽的話:「能避的當然盡量避,如果避不開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你不必因為這樣就退出啊!」
「我的想法和伯父是一樣的……你知道嗎?無論你的選擇是什麼,我都會支持你,但是我希望你的選擇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才決定的。」停頓了一會兒,嚴灝用他一貫溫和而堅定的聲音繼續說道:「如果你沒有辦法為你的選擇負責,或是沒有辦法對那些對你有所期待的人負責,我會希望你重新考慮……」
「你不會懂的……」就在此刻,白瑞璽的聲音變得更低沉了:「那些報導影響到的不只是我一個人。」
嚴灝愣了一下,他隨即追問道:「你的意思是……」
「我不希望因為我執意參選而影響到你,」白瑞璽並不打算隱瞞嚴灝,於是他還是把自己的考量說了出來:「所以,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可是……」即使聽到了真正的理由,嚴灝的話語中依舊難掩訝異:「你真的不需要顧慮那麼多,我的事情我自己會解決……」
「你只要努力朝著你的理想去做就好,其他的一切……請你不要過分擔憂。」嚴灝說道:「畢竟,我們不能一直逃避下去,逃避永遠不可能是最好的辦法。」
「逃避?」聽著久違了的聲音,白瑞璽竟有些迷茫。
「沒錯,你難道不覺得你只是在逃避嗎?」微微一笑,嚴灝試著把自己心裡的感覺都告訴他:「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是這樣,這層關係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改變的,如果你只是為了逃避這個關係而作出放棄的決定,那麼你以後該怎麼辦呢?你要一直逃避下去嗎?」
然後,嚴灝的語調很罕見地強硬了起來。
「如果你因為這個原因而放棄了,我只能說,你和我當初認識的白瑞璽不一樣。」就在這時,嚴灝彷彿忽然想起了什麼:「你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天……雖然你我的意見與立場都不相同,但是你強烈的企圖心和追求理想的性格卻讓我印象深刻……」
「你說,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白瑞璽緊握著話筒的手,竟微微顫抖了起來。
「對,不過也許你已經忘記了吧……雖然那是四年多前的事情了,但是對我來講,當時的一切情景卻還是歷歷在目,你對我說過的話,我到現在還是記得很清楚——」接著,嚴灝柔和的聲音就像一道暖流,輕輕悄悄地流人他的心窩:「你問我,難道不會想要振翅衝向天際嗎?就像一隻飛鷹一樣,飛到世界的盡頭……」
「如果你自許為一隻翱翔天際的飛鷹,你就不應該甘願被困在籠子裡。」
掛上了電話,最後嚴灝對自己說的這句話卻始終迴盪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