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門,室內一片漆黑。
白瑞璽很討厭這種感覺。這是他不喜歡去應酬的原因之一,因為他不能適應前一刻觥籌交錯、酒酣耳熱,下一刻卻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只能空虛地面對自己的人生……而這也是他不喜歡去看電影的緣故,因為他無法接受前一秒有如置身魔幻奔放、似乎可以振翅自由飛翔的異次元空間,下一秒卻驚覺自己根本還處在這個醜惡世界中的事實。
這是一種極端的反差,彷彿是從絢爛奪目的台前回到了平淡無奇的幕後一般。剛才明明兩人還漫步在五彩繽紛、節慶氣息濃厚的明亮街道上,現在卻身處一間黑暗冷清的空屋……最悲哀的是,身邊的那個男人怎麼也無法體會自己說不出口的心情,於是,他只能把所有對溫情的渴望都隱藏在心底,讓那些綿綿不絕的情絲緊緊纏繞,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回到家後,彷彿有些倦了,嚴灝一個人靜靜坐在漆黑的客廳裡,也不說話;白瑞璽則是急著想要逃離這個讓他感到萬分孤寂的靜默,逕自去沖澡。
裸身站在浴室蓮蓬頭下,白瑞璽閉上眼睛,任溫熱的洗澡水流淌全身,暖和他的身體、撫慰他的心靈。
我要的,是不是他無法給的東西?
回想起那天晚上嚴灝對自己說的話,白瑞璽還是忍不住錯愕。他說,他去相親了……難道,他真的這麼急著想要重新建立一個家庭嗎?或是他想要擁抱另一段愛情?還是說……他只是想要趕快擺脫自己?
白瑞璽沒有辦法再繼續想下去,因為,他發現,他會痛。
痛的感覺,究竟源自於哪裡呢?不自覺地,白瑞璽伸出右手,將掌心密密貼合在自己的左胸口,他纖長的手指順著水流滑過胸前,指尖輕輕觸及一道突起的疤痕……那是他曾經奮力與死神拉鋸的證明,也是他決意正視自己心意的轉捩點。對那個男人的情感,就在此刻深深地植入他的心底,紮了根、抽了芽、日漸拔高,然後,再也難以動搖不過,自己似乎也太天
真了,居然以為只要努力營造出美好的氣氛,就有機會能夠挽回頹勢……誰知道,那個男人的心,根本就不在這裡啊……他的眼裡,從來都沒有自己……所以,在費盡了一切的心思後,他才發覺自己追逐的竟是一場空虛的幻夢。
而這個認知,逼得他幾乎就要露出了自嘲的淒楚笑容。
沖掉肥皂泡沫,關上熱水,白瑞璽用浴袍將自己渾身緊緊裹起。這麼做可以讓他多少有點安全感……
此刻的他,只想找一個隱密的角落,把自己藏起來。
洗完澡,穿著浴袍的白瑞璽一邊拿毛巾擦著頭髮,一邊心情低落地踱出浴室。他本來打算直接回房間睡覺的,不過,就在這寸,他卻注意到原本伸手不見五指的客廳居然多了幾簇光亮,還有……好像還有音樂聲……
受到好奇心的驅使,白瑞璽走進客廳。怎料,他一抬頭,就看見點綴滿室的小蠟燭,就像滿天的星辰一樣,努力散發著即使微弱但是卻又難掩晶亮璀璨的光芒……客廳裡錯落有致的蠟燭靜靜燃燒著,讓室內籠罩著一片暈黃而暖和的光霧,溫柔地包圍著自己。這……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還來不及弄清楚這一切,他的手就忽然被拉起了——微笑著,嚴灝出現在他的面前,牽起了他的雙手。
「喂……」白瑞璽瞪大雙眼,原本蓋在頭上的毛巾掉落在地板上:「你……」
「一起跳支舞吧。」嚴灝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堅定而不容拒絕。
嚴灝握住白瑞璽的手,帶著他輕巧地轉了一個圓弧。
白瑞璽無法置信地睜大雙眼,瞪著眼前這個絕對是瘋了的男人:「你、你在做什麼?」
「跳舞。」再簡潔也不過的回答。
「放開我!」白瑞璽急忙想要甩開嚴灝的手,而且,很明顯地,他語帶慌張:「你快放開我!我、我不會跳舞……」
「沒關係,你只要跟著我的腳步就好了,」難得看到白瑞璽手足無措的一面,嚴灝忍不住笑出聲來:「偶爾也該嘗試些以前沒做過的事情啊。」
「這、這根本沒什麼好嘗試的!」白瑞璽紅了臉。
「既然今晚是聖誕夜……」嚴灝手一收,將兩人之間的距離拉得更近了:「跳一支舞、慶祝一下應該也不為過吧!」
就這樣,白瑞璽發現自己竟然完全找不到可以反駁嚴灝的話,因此,也只好任由他去了。
配合著流洩而出的悠揚舞曲,嚴灝帶著白瑞璽翩然起舞。
身為商務人員,嚴灝經常必須出席一些正式的社交晚宴,跳舞自然難不倒他;而一向不喜歡與他人過分親密的白瑞璽則是打從心底排拒與人共舞,就算不得不出席宴會,他也是屬於那種永遠不肯踏入舞池一步、只是遠遠站在一旁觀看的人。不過,現在他們兩人與其說是跳舞,倒不如說是隨興地踏步、轉圈,讓身體跟隨著音樂的旋律與節奏舞動。
第一次與他人共舞,這讓白瑞璽顯得有些僵硬,而嚴灝則彷彿絲毫沒察覺這份尷尬似的,他很專心地注視著其實心裡一直很想逃跑的白瑞璽。
那種凝視……真是一種凌遲!白瑞璽知道,嚴灝的眼神清澈而純粹,那的確是一種真摯的情感,但是……沒有慾望……然而,最糟糕的一點是,即使知道對方的注視中並沒有他所期待的那份情感,但是,他還是無法遏抑自己的胡思亂想……不知道是因為自己剛洗完澡還是怎麼回事,總之,他的臉頰開始發燙。
然後,他在那個男人的身上聞到了一絲淡淡的酒味;他直覺地撇過頭,看見客廳桌上擺著半杯沒加冰塊的威土忌,以及那個已經半空的酒瓶。忽然之間,他好像明白了什麼……
「你知道嗎?跳舞的時候,眼睛應該要看著對方才對。」
嚴灝的聲音拉回了他的混亂思緒。白瑞璽回過頭,正好看見嚴灝對自己露出一個汾淺的微笑。
好吧,就這樣吧,就算只是酒精的緣故也無所謂了。如果現在你眼中的人其實不是我,我也認了……
至少,在往後的每個寒冷冬夜,我還有這個記憶可以溫暖心房……
「我不曉得你不會跳舞。」嚴灝的嗓音低低在他耳畔響起。
「我沒興趣學,」頓了一頓,白瑞璽囁嚅著:「我不喜歡跳舞。」
「為什麼?」他的聲音好像更靠近了:「因為你不喜歡和別人親近嗎?」
彷彿被踩到了痛處,白瑞璽強硬地反駁:「才沒有那回事!」
「跳舞是培養默契的好方法,」絲毫不介意白瑞璽略顯激動的語氣,嚴灝只是溫和地微笑著:「而且,現在看起來,我們其實配合得還不錯。」
「是、是嗎……」白瑞璽一愣。
兩人跳著跳著,白瑞璽忽然發現一件事——他們現在的模樣其實非常滑稽!
嚴灝雖然還是穿著西裝,但是他已經扯掉了領帶的束縛,也解開了襯衫的前兩顆鈕扣,有種全然不同於平日的率性;再看看自己,白瑞璽發覺自己的裝扮更為奇特,他可是只穿著一件浴袍、頭髮還濕答答的耶!再怎麼看,他們這個完全不搭調的組合應該都顯得很愚蠢吧……
白瑞璽開口了:「呃……穿這樣跳舞好像有點奇怪……」
「怎麼會奇怪?」嚴灝不以為忤:「跳舞和服裝是沒有關係的。」
白瑞璽低頭看看自己,欲言又止:「你是沒差,可是我……」
「——就算穿著浴袍也是無所謂的。」嚴灝笑了。
雖然還是有點窘,但是看見那個男人毫不矯飾的笑容,他也逐漸能夠釋懷了。偶爾嘗試一些瘋狂的點子,似乎也沒有想像中那麼彆扭吧……隨著音樂,白瑞璽倒是也慢慢放鬆了身體,和嚴灝轉起了一個個的圓圈。他輕輕拉著嚴灝的手,感覺到兩人掌心的溫度在交流著。
他們兩人在客廳跟著音樂輕鬆地跳著舞。音樂由抒情轉為輕快,他們手拉著手,社好像可以藉由跳舞忘卻所有的不愉快似的……最後,實在還是忍不住了,就連白瑞璽也露出了開朗的笑容。他的臉頰紅撲撲的,眼神閃閃發亮,簡直就像個天真的孩子一樣……就在此時,數漏一個節拍,白瑞璽不慎錯踏了腳步,竟絆到了嚴灝的腳。
於是,一個重心不穩,嚴灝就這麼向後摔倒在沙發上。不過,因為他的手還搭在白瑞璽的腰上,居然連帶也把白瑞璽一起拉倒了。嚴灝仰躺在沙發上,而白瑞璽則是整個人順勢往前趴倒,不過,幸好他即時用手撐住自己,才沒有壓到嚴灝。
猛然一驚,白瑞璽瞪大了眼睛。由上而下,他注視著嚴灝的雙眼,卻很訝異地在其中發現一絲溫柔的光芒!白瑞璽嚇了一跳,他不確定、他真的不確定……現在嚴灝眼中的人,真的是自己嗎?還是……
就在這一瞬間,他們的世界中,時間彷彿忘記了應該要前進。
然而,嚴灝並沒有逃避白瑞璽直視的目光。出乎意料之外,他沒有說話,沒有驚呼,也沒有急著推開白瑞璽,他只是有點迷茫地眨了眨眼,然後,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難道這……這是個暗示嗎?
看到嚴灝在自己面前毫無防備地闔上雙眼,他的襯衫領口敞開、臉龐微紅、額角還沁著薄薄的汗水……白瑞璽竟不由得緊張了起來。
不過,很快地,白瑞璽就發現自己實在擔心太多了。嚴灝閉上眼睛,其實那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唯一的意義只是代表——他真的累了。白瑞璽鬆了一口氣,挺直身軀,看著躺在沙發上已經睡著了的嚴灝。
啊,嚇我一大跳!我還以為他想要……哎呀!果然還是我想太多了……就算是喝了酒,這傢伙也不可能……
「喂,起來啦!」白瑞璽推推他,又好氣又好笑地說:「要睡就回房間睡!」
硬是被叫醒的嚴灝則是迷迷糊糊地撐開眼皮,活像夢遊似地站起身來,緩緩晃回自己的房間。
果然啊,自己對酒精還是沒有太強的抵抗力……才不過喝了幾杯威土忌而已,沒想到這麼快就不支了,腦袋也開始昏昏沉沉的……如果可以,真想要永遠沉浸在那華麗的樂曲中,態意地旋轉著、旋轉著、旋轉著……
嚴灝倒在床上,沉沉地睡著了。不過,入睡前,在他心中縈繞著的,竟然都是某個臉孔模糊、卻又出奇溫柔的男人清亮的眼眸……
這是他在睡著之前,唯一記掛的一件事。
***
明年四月的國會議員選舉漸漸逼近,各政黨也已經紛紛展開黨內初選的作業,以在野黨來說,最引人注目的無非是白瑞璽的參選與否,許多傳言也在此時悄悄流竄。
有人說白瑞璽企圖心強烈,不但會參選到底,還會挾民意以自重,在黨內凝聚一股新的勢力與高層抗衡;有人則猜想白瑞璽受到黑槍恫嚇,應該會從此轉任黨內公職,往決策幕僚方向發展;此外,有更多人認為白瑞璽之前因為贊成雙邊經貿協定條文通過的緣故,已經在黨內被打成黑五類,即使參與初選,脫穎而出的機率也相當渺茫——即便各種傳言開始擴散蔓延,然而白瑞璽真正的心意卻沒有人能夠窺知。
他的確打算參選,不過卻不是為了個人的野心。白瑞璽當然知道,如果自己這麼說一定沒有人會相信的,因為身處政壇,誰不想擴張自己的勢力範圍?誰不想踩著別人往上爬?誰不想掌握大權呼風喚雨?他不諱言,權力實在誘人,若是意志較不堅定、稍有動搖,很容易就會利慾薰心,因而陷入爭權奪利、爾虞我詐的政治遊戲中無法自拔。
然而,在經歷了生死一瞬間的震撼後,白瑞璽對生命的體悟開始有所不同,尤其看到那麼多民眾毫不吝惜表現出對他的支持與熱情後,他深深感到肩上的責任之重;而另外一個改變他更重要的因素則是那個始終默默關心著自己的男人,每當他想起那個男人溫柔的笑容與因為擔心自己而微蹙的眉頭,他的心底就會忍不住泛起一絲帶著痛楚與壓抑的甜美……從這一刻起,他不再只是為了自己而活。
每個人都不是只為了自己而活,每顆熱切跳動的心後面,都還隱藏著許多人的期待。因此,他身軀所背負著的,已經不再是他個人的企圖與野心,而是更多人對於所謂串福的憧憬;如果沒有一個和諧安定的社會,這些對於幸福的想望將沒有買現的可能,所以,這才是他願意奮不顧身、勇往直前的原因。
身為在野黨的國會議員,對於政府的監督往往會被刻意曲解成唱反調、扯後腿,或是為反對而反對,但是白瑞璽很清楚,這就是在野黨的使命,或者乾脆說是原罪吧,總之,他絕對不能讓這個國家成為一言堂,畢竟難聽的實話總要有人站出來說,而他並不介意扮黑臉。
這種堅持相當不討喜,白瑞璽自己也明白。無論在黨內或是在政壇的定位,自己似乎總是被外界認為是一個桀騖不馴、我行我素的新生代;雖然他的才能早已普遍受到肯定,但是高層還是難免擔心他會爆出什麼出人意表的言詞或批評,因而對這位後起之秀憂心仲仲。對此,白瑞璽也常常在心裡自嘲自已是「有功無賞,打破要賠」,所作所為根本就是吃力不討好!
但是,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他不是那種受到壓力或挫折就想放棄的人,無論是工作,抑或是愛情,他都不願意輕易退縮。
現在只有一件事情讓白瑞璽感到迷惑與困擾,那就是他與父親白琨的互動。槍擊事件讓旅居國外多年的白琨聞訊後立即趕回國內,探視身受重傷的白瑞璽。而在白瑞璽手術後昏睡的那幾天,白琨更是幾乎不眠不休地守在兒子身側,片刻不敢離去,最後還是嚴灝苦苦勸說,白琨才勉強答應先返家闔眼小寐—番。
這些事情都是嚴灝告訴他的,他當然知道嚴瀕對自己說這些話的用意是為了要解開他們父子倆的心結,但是,他卻怎麼也無法敞開雙臂去擁抱這個他曾經怨恨的父親。在他最渴望父親的愛時,他遭受到的卻是殘酷無情的冷落,父親的世界裡只有他自己,而母親、姊姊與自己,似乎被一層透明的膜隔離在世界的另一頭,就算努力伸長雙手想要觸摸、試圖想要感受一絲親情的溫暖,最後卻只能落得心被傷透的下場。
有著這樣過去的父親,叫我怎麼能夠去愛?
然而,不知是否為了彌補過去的一些缺憾,白琨這段時間都一直留在國內,有時候還會到家裡造訪。不過,偶爾幾次在家中撞見父親,白瑞璽也只是冷淡地刻意避開,白琨對兒子的態度也被迫客氣得彷彿兩人僅是點頭之交。
一想到今晚嚴灝又邀了父親到家巾共進晚餐,白瑞璽就忍不住想歎氣。其實他很想告訴嚴灝不哥白費力氣了,因為現在的自己根本還沒辦法接納父親啊!但是,只要一看到嚴灝懇切的眼神,到了嘴邊的話卻又被硬生生吞了回去。只要是嚴灝決定的事情,他實在很難說不,而這種情形已經越來越明顯了,明顯到連白瑞璽也開始感到不安……
捧著厚厚的國際貿易法條文,瞪著書頁,白瑞璽心裡想的卻早巳不是書裡的文字,。他維持這個姿勢已經很久了,遲遲沒有翻到下一頁。辦公室裡,五、六位研究助理都在忙著手邊的工作,只有那個紮著馬尾的年輕女孩注意到老闆的不對勁。她敲打著電腦鍵盤修改提案內容,唇邊不經意地揚起一抹瞭然於胸的微笑,那種充滿自信的神情,竟與她平時羞澀的形象難以連結。
結束一天的忙碌行程後,白瑞璽拖著疲憊的身軀返家,卻在公寓樓下不經意碰見父親白琨。白瑞璽原本想要裝作沒看到、閃身就自個兒上樓去,但是白琨卻叫住了他。
「……瑞璽!」白琨喊了他的名字。
這一聲叫喚讓白瑞璽停下了腳步,因為,他感覺得出父親的聲音裡竟有種過分壓抑的顫抖,而那種必須刻意掩飾自己情感的矛盾情緒,他現在竟是能夠瞭解的……父親的聲音裡,藏著期待卻又擔心遭受拒絕的心情。
於是,白瑞璽停下腳步、轉過頭去。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父親,看著父親臉上的表情由一開始的緊繃憂慮逐漸轉為放鬆寬心,然後,他和父親一起搭電梯上樓。電梯裡的氣氛並沒有想像中的糟糕,儘管他們的關係從來都不親密,較常碰面也只是這陣子的事情,但是父子畢竟還是父子,天生親情的羈絆與隱隱的默契還是依舊存在。
打開門走進客廳後,聞聲自廚房走出來迎接的嚴灝自是難掩驚訝,他沒有料到白瑞璽竟與白琨同時出現。
「啊,快請坐。」嚴灝往圍裙上抹了抹手,開始在客廳裡張羅著茶水書報:「您先坐一下,晚餐很快就煮好了……」
「——你不必忙,這邊我來弄就好,」正當嚴灝準備開始泡茶時,白瑞璽卻走過去、一手接過了茶壺與茶葉:「你不要太累了。」
白琨看著兒子,臉上露出一抹不解的神色。一向不給嚴灝好臉色看的白瑞璽,現在的口氣卻忽然變得溫和客氣了起來,語調中竟連一絲煙硝味也無……而且,他知道,主動要求幫忙做家事也不太像白瑞璽一貫的作風……到底是什麼改變了他這個高傲冷漠的兒子?
白琨就這麼愣愣地看著兒子的背影。兒子身上這股氣焰和自己年輕的時候幾乎是如出一轍啊……他們同樣都有一顆不願服輸的心以及對理想的執著,只不過,當年的自己毫無包袱地在政壇闖蕩,就算已經成家也無法阻擋他渴望飛翔的心,然而,兒子卻和他不一樣……他感覺得出,「白琨的兒子」這個頭銜讓白瑞璽多少都有壓力,太多人會把他們父子倆拿出來比較,因此,白瑞璽不管做什麼事都難免有所顧慮、綁手綁腳。這對白瑞璽是不公平的,因為白瑞璽的政治才華並不下於自己。
在白琨的印象中,他其實不太記得白佩玉與白瑞璽姊弟倆成長的每個階段,即便他們是他僅有的一雙兒女,他這個身為父親的卻始終連他們的生日都記不住……他知道自己這對兒女生得漂亮又聰明、人見人愛,但是,要他說得更多,很抱歉,他真的說不出來,因為他真的不知道……
時間就這麼過去了,當年那對老是喜歡繞在媽媽腳邊玩捉迷藏的小姊弟已經長大了,然後,在命運之神帶走了佩玉之後,瑞璽則是變得更加沉默少言、孤高淡漠……活到這把年紀,他終於明白,很多事情,一旦錯過了,就再也迫不回……驀然回首,原本應該是幸福甜蜜的家庭,現在卻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個人了,而身邊唯一的兒子怕是根本不願意認他這個父親了吧……
有得必有失,白琨知道現在自己正在付出代價。
白瑞璽泡好茶後,他將茶水倒好、擺在父親面前。白瑞璽一句話也不說,便逕自看起了手邊的雜誌。白琨並不介意兒子對自己的冷淡態度,反而訝異於白瑞璽的舉動……
兒子破天荒地願意替他倒茶,其實已經令他感到受寵若驚了!
白琨慢慢地喝著茶,視線則始終停留在兒子的身上。他忘記自己到底有多久不曾這樣專注地看著自己的孩子了……瑞璽英氣勃發的劍眉與有著銳利目光的眼眸像極了自己,而他高挺的鼻樑與薄薄的優雅嘴唇則是像他媽媽多一些,此外,他細緻俊秀的臉型則根本就是他媽媽的翻版啊……在孩子的身上看見了他摯愛妻子的身影,這該是多麼偉大又多麼令人感動的神跡!而在這一刻,白琨知道自己真的對妻兒虧欠了太多,這份虧欠,不知用他的餘生是否足以償還得盡?
凝視著白瑞璽俊美的側臉,白琨竟有一種落淚的衝動。
「來吃飯吧!」嚴灝的聲音打破了客廳裡的寂靜。
走進餐廳,餐桌上簡簡單單擺著四菜一湯,都是家常的口味。坐定後,三人默默地開動,白瑞璽明顯感覺出嚴灝一直想要說些什麼來緩和氣氛,但是他本身倒是一點也沒有閒聊的興致。
因為平時工作忙祿的關係,嚴灝並不常下廚,做菜也非他擅長,只是有時心血來潮,他還是會親自煮頓飯來吃,順便趁採買的機會上市場瞭解一下菜價,畢竟負責農業貿易談判的人,焉有不知菜價的道理?對嚴灝來說,會接觸鍋子鏟子這類廚具,其實都是白佩玉的關係。兩人婚後,小倆口偶爾也想自己下廚煮些家常菜,於是,白佩玉負責掌廚,嚴灝則是跟在一旁遞鹽遞油、七手八腳地幫忙,不覺間也跟著學了幾道拿手菜。
嚴灝並沒有料想到,現在,做菜竟會成為他懷念白佩玉的另一種方式。
「口味還可以嗎?」輕輕放下碗筷,嚴灝有點不安地問道。
「嗯,很好吃,」白琨微微一笑:「有一種很熟悉的味道……」
「——是啊,很熟悉,」不過,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心,白瑞璽很快地接口說道:「……像姊姊做的菜。」
就在白瑞璽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嚴灝與白琨都低下了頭。白瑞璽的心中忽然冒出一股充滿罪惡感的得意,因為他知道他這句話準確無誤地傷到了父親,父親對姊姊的去世始終難以釋懷,這一點他是清楚的;然而,他看見嚴灝也同時被刺傷了,這卻讓他感到有些不好受,畢竟先前自己已經為了姊姊的事情讓嚴灝吃過太多苦頭,現在自己這麼做似乎有些殘忍……但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他無法就這麼輕易原諒父親!
白瑞璽抬起頭,用冰冷的眼神掃視著其他兩人。他抿起薄薄的唇,看起來冷酷而決絕。
此時,嚴灝眼角的餘光正巧瞥見白瑞璽刻意武裝起來的漠然,忽地,他似乎明白了什麼,這讓他不由得感到同情與難過。他知道白瑞璽不是這種人的,他一直都是個內心溫暖的人,他不會毫無理由地傷害他人,除非他是為了保護著什麼……而白瑞璽始終守護著的,沒有別人,只有——
「對了,瑞璽,我想伯父應該也很關心這件事情,」嚴灝很快地轉移了話題:「你會競選連任嗎?」
白瑞璽有點驚訝地看著嚴灝,對方似乎並沒有把自己方纔的話放在心上,他甚至開始懷疑嚴灝是不是真的明白他說那句話的用意。
「黨內初選應該快要展開了,你也該做個決定了,」嚴灝誠懇地注視著白瑞璽:「這件事我相信很多人都很關心……你決定好了嗎?」
「嗯,」白瑞璽若無其事地繼續吃著飯,他一邊吃一邊應道:「我會參選,我絕對會參選。」
是的,他已經下定決心了,即使這次的選戰將會異常艱辛,但是他還是打定主意競選連任。也許很多人覺得可以透過一些小手段來中傷他、抹黑他、試圖打倒他,但是他白瑞璽卻絕對不是那種輕易低頭的人!他要讓民意開口說話,他要向所有人證明自己的確是個受到選民肯定的國會議員!
「……可是,我不希望你再參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