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她去跑「外勤」的時候,老包在辦公室裡都做些什麼?展喬想道。
她才待不到一天,已經無聊得受不了了。
目前她手上有兩件麻煩案子,卻一件也使不上力。她發了張傳真給石江山,他還沒回消息。
那位老太太可妙了。展喬忘了問她姓名——真是該死的大意,她老人家也沒和她聯絡。台北縣市姓展的,在電話簿上只有三個,展喬打過電話詢問,一個客氣地說沒有即掛斷。另外兩家聽到她問他們可曾於三十年前領養過男孩,一個罵聲神經病,另一個說句莫名其妙,便摔下話筒。
像展媽媽那樣互不相識也在電話裡聊上半天,恐怕只有她一個。
其它縣市,因為除了姓展,展喬不知名字,說不出來,打去出生處,查也沒法查。
那麼多失蹤兒童,有名有姓有照片,有其它詳細個人資料,尋人海報到處可見,都還不容易找呢。
束手無策的感覺真是要人命。宗康如果在,說不定可以幫著出個主意。
不需要他的時候,他跟著打轉;需要他了,他偏偏在這個節骨眼請假。
不過他走了,展喬才發現原來昨天是星期六,而他是中午的飛機,所以說起來他只算講半天假,假如星期一早上趕不回來上班,也才多請一天。
昨天早上還是她趕他走的呢。展喬有點後悔對他那麼凶。萬一他真不回來了呢?
繡真說得對,宗康是幫了她很大的忙,而她是名副其實的當局者迷。
但他扮她男朋友,也是幫她,好教展媽媽開心,還是如繡真分析的,藉此表達他的感情呢?
雖然和宗康相處不過一天加一個早上,點點滴滴回憶起來,竟脹得她胸懷滿滿的。而在一起時他惹得她火冒三丈的事情,回想起來卻使她發笑。
宗康請的助手十分勤快認真,上半天班而已,把辦公室打掃得一塵不染,窗子和門上的玻璃擦得如水晶般透亮。昨天展喬去繡真那回來,桌上收拾得井井有條。她都不曉得她桌上以前多亂。
連老包的桌子他也擦了,整理得展喬確定老包回來會立刻再把它弄亂。老包喜歡並堅持他的亂中有序,別人一動他的亂,他便連枝筆都找不到了。跟著老包三年,展喬近朱者赤,看到一張整潔的桌子,她反而非常不習慣。
她是不是真的太男性化了?繡真幫她排的星相裡,關於她的性向部分,不知有沒有提到這一點?
她在桌上和抽屜裡翻來找去,就是找不到那張紙。
電話鈴響,她以為是老包,卻是個驚喜。
宗康第一句話就說:「媽說你在賣命。」
「宗康!」她意外地喊。
「聽到你這麼高興聽到我的聲音,我真高興。」
「我只是沒想到是你。」她很高興他看不到她高興的樣子。
「不然你在等誰的電話?」
他質問的口氣令她更開心。「要你管!」
「好吧,既然你等別的男人的電話,我不佔你的線。」
「喂喂喂!」她馬上急得大叫。
他在電話彼端笑。「我沒掛斷啦。想我嗎?」
看吧,怎能怪她凶?這個人的專長就是惹她生氣。
「當然想了。」她用甜膩膩的聲調說。「沒有你,我茶不思飯不想,神魂不定,睡不安寧哩。」
「那可奇怪了,媽說你昨晚八點就上床了,不到十分鐘就開始說夢話……」
「我還夢遊呢。」「早上吃了兩大碗粥,一條油條,一個蘋果,一隻荷包蛋,一……」
他真的和展媽媽說過話。展喬吼著打斷他。「幹什麼?你查通緝犯哪?」
「你沒問我你說什麼夢話。」
「笑死人,我說的夢話問你幹嘛?你在我旁邊嗎?」
「我人雖然不在,心卻不曾離開。我聽到你夢中都喊著我的名字。」
「喊得好像在呻吟,對不對?」
「對呀。你夢見我們在做什麼?」
「我啊,夢中看到一個青面撩牙鬼,仔細一看,原來是你。」
他大笑,她在這邊也笑了。
「喬喬,星期天耶,你跑到辦公室做什麼?」
「想你呀。」她這次說的是真話,她的口氣卻因矜持而顯得像說氣話。
「要不要我晚幾天回去,讓你多想我一些?」
這壞蛋,他要她叫他早點回來。她是希望他盡快回來,但她偏不說。
「現在是淡季,有我和你找的助手,足足有餘啦,你愛請多久的假就請多久。
對了,那位助手真不錯,比你這個助手勤勞又聽話。」
「他沒我帥。」
「我又不招親。」
「他是工讀生耶,還在讀夜間部的小孩,你想摧殘幼苗嗎?」
展喬紕牙咧嘴。「我偏愛嫩草,你管得著嗎?」「原來你是一頭老母牛哇。」
「謝謝。我回家告訴我媽,你指桑罵槐的罵她。」
「媽才不會相信你哩。她比較疼我這個女婿。」
「就我所知,我是獨生女。」
「因此我是媽獨一無二的女婿,這樣再好不過,沒有人和我爭寵。我嫉妒心很強的哦。」
「爭寵爭到我媽那去了,有沒有搞錯啊?」
「我不會和你爭的,喬喬,媽疼你愛你,我更疼你愛你。」
「喂,你口口聲聲的媽,是『我』的媽,請你搞清楚。」
「都是自己人嘛,分什麼你我他。對了,你要我帶什麼回去給你?積木?飛機模型?電動火車?」
「一把鋒利的刀如何?」
「水果刀還是菜刀?」
「隨便什麼刀,只要能用來將你碎屍萬斷。」
宗康哈哈大笑。「我也想你、愛你入骨,喬喬。我回去之前,我們繼續夢中相見。」
「見你的……」他掛斷了。「大頭鬼。」她咕噥說完,砰地放下話筒,但是她心情好多了。
然後展喬看到她拿來當紙鎮的一粒石頭底下,她找了老半天找不到的紙。
她拿起來念:「金牛座,」第一行就不對了。她是天秤座。「咦,這是誰的?」
月亮在巨蟹,水星在水瓶。想起來了,這是她的相配金牛嘛。她那天還沒看完呢,幾乎把它忘了。
金星在金牛座,又和她的一樣,喜愛大自然和一切具自然原始美感的東西。
展喬發笑。她送他一把泥土的話,倒是可以考慮。
火星在魔蠍,自制力強,講求效率。唔,不錯,她是欣賞這一類型的人。
木星是牧羊座,充滿動力和活力,能為他人所不能為。
土星在射手,有正義感,樂於助人,唯拙於守成。
繡真說過她的土星在天秤,很能守成,正好補她的相配的不足。
展喬好一陣笑。果然是張美滿、理想得不得了的相配星相,只是不知她這位相配郎君出生沒有呢。
她看看表,快中午了。她答應媽媽中午回家吃飯。她今天來,主要是看石江山有沒有傳真覆她。
不過等到了宗康的電話,也算沒有白來生了一個上午。呃……她有等他的電話嗎?哎,反正她現在心情很愉快就是了。
展喬正要關門離開時,忽然聽到聲響。她走回來,有人傳真過來。
她等著那張紙傳出來,拿起來一看,石江山傳來的,太好了。
展小姐:傳真收悉。感謝你的辦事迅速和不遺餘力,「南俠」的效率果然名不虛傳。
所詢事項答覆如下:該同鄉或許確是另一可循線索,然由於本人暫時不能分身,且關鍵問題當由經驗豐富及心思細密如展小姐者當面詢問該同鄉,應較合適與妥當。故欲邀請展小姐前來印尼,本人將負責聯絡同鄉約定面晤、時間,屆時一同前往,不知展小姐意下如何?
若蒙同意,盼盡速來此,來回頭等艙機票與食宿等一應費用皆由本人支付。
能於本週一光臨則更佳,因同鄉似乎週二或週三將有生意之行離開印尼,其後再聯絡恐怕不易。不好。她怎能說走就走?星期一,就是明天,去印尼是不需要簽證,但機票訂不訂得到是個問題,現在是暑假期間,常常一票難求,何況如此倉卒。
宗康又不在,她如何放心把辦公室交給一個上班才半天的新人?
什麼話!她斥責自己。宗康也不過比那個工讀生早來一天。
但是她似乎非去一趟印尼不可,查案貴在掌握時機,稍有偏差失誤,即有可能全盤皆失。
不管了。展喬先打電話給一位在旅行社工作的熟朋友。其實是老包的朋友,也就是南俠偵探社的一一九急救員。
他免不了仍要哇哇叫,雖然早習慣了來自「南俠」的緊急訂票。
「姑奶奶,大俠,你怎麼和包大人一個德行?好像永遠有架專機留著個位子供應你們的臨時需求。兩位簡直比總統還大牌。」
「沒有你的神通廣大,我們就算長了翅膀也飛不起來。拜託,這是十萬火急的緊急事件,我明天去不成,一筆百萬生意泡湯,我會被老包拿來下鍋的。」
「百萬!」
「是啊,有人出百萬找他失散多年的老婆和孩子。」
「百萬,我能分多少?」
「那就看你多快給我弄到票了。」
「哎,有錢能使鬼推磨,看在鈔票的份上,我再做一次鬼好了。等著,我打幾個電話。」
展喬沒有等很久。
「大俠,你不會下鍋,可以上天了。」「哦,親愛的,我就知道你……」
「我老婆在監聽,這親愛的是別人的,不要亂叫。既有百萬生意可做,你坐頭等艙沒問題囉?」
「頭等艙?你以為我發啦?百萬還在人家口袋裡呢。」
「只剩頭等艙還有位子了,而且是最後一個位子,要不要隨你。」
展喬不想佔人便宜,儘管石江山寫了來回頭等艙機票由他付。不過她不要也不行了。
「好吧,勉強要了。」她說。「幾點的飛機?」
展媽媽把行李箱塞得滿滿的,展喬則一件件把過多的衣服拿出來。
「媽,我只去幾天,最多三兩天,用不著這麼多啦。」
「去和人家見面談生意,總要多帶幾件替換,穿得好一點嘛。」展媽媽又塞回去。「媽,我去查案,不是出席國際貿易大會。」而且她的衣服除了襯衫長褲還是襯衫長褲。
展媽媽不塞了,站在一邊看她把衣服掛回衣櫥。
「宗康回來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展喬感到好笑。「我又不是和人私奔去。哎呀,是也不干他的事。他回來就回來嘛。他明天能回來最好,辦公室正好沒人。」
「你好歹留封信什麼的給他呀。」
「干麻?留書出走啊?你告訴他,我出差了。我有在辦公室桌上給他留字條啦。」「說到字條,我今早洗衣服在你襯衫口袋看到一張紙。」展媽媽拿給她。
「上面寫的是什麼東西?」
展喬接過來,呆了呆。是她的相配星相。怎麼又一張?那,辦公室她桌上那張是誰的?
她第二天上了飛機還在納悶。
到了耶加達,有個人舉了個寫著「展喬小姐」的牌子在機場等著她。
「我姓李,是石先生的司機。」他自我介紹。「石先生沒法親自來迎接,他說很抱歉,展小姐,他在家裡等候。」
稍後她發現這位司機駕駛的不是豪華房車。石江山派來接她的是架私人小型飛機。
天哪,她以為這種事只有電影上才有。當「司機」告訴她,他們要去的石江山的家是在一座小島上,而石江山擁有那座島,她幾乎覺得她會休克。
一個如此富可敵國的男人,猶癡心的要尋找他幾十年前的初戀情人,以及他已有一個兒子,仍要找回他另一個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於是,展喬對石江山備感敬重。
她想,她就是上刀山,也要盡全力為他找到那兩個人。
宗康氣得要死,急得要命。但是他跳腳跳得腿斷了也沒用,他預定搭乘的飛機早起飛了,而他的護照和機票皆不翼而飛。
他以為是宗萍藏了起來。
她矢口否認。「我是很希望你不要再出去浪蕩,可是我沒那麼無聊,而且我沒看見你的護照和機票。」「你昨晚在我房間和我說話,你看見我把它們放在我的皮夾裡。」
「你有看見我拿嗎?警察先生,沒有證據少血口噴人,當心我告你誣告。」
他瞇起眼睛。「為什麼你看起來十分可疑?」
「疑心病是警察的職業病。進你房間的又不只我一個。」
「還有誰進過我房間?」
「嘿,多了。打掃房間的馬太太,專門負責換床單的胡嫂,家裡正在全面換地毯,工人就好幾個。園丁老丁……」
「園丁到房間裡幹嘛?除草啊?」
「沒有人規定園丁不可以進來呀,他有可能路過順便進房間看看嘛。還有總管張伯,洗衣服的孟姑……」
宗康衝出房間。
「我還沒說完呀……」宗萍在他後面竊笑。
宗康從小就討厭這棟百餘坪的房子,傭人此主人還多,在這屋裡要找個人,登報還比較快。不能大聲喊叫,更不可以用擴音器。這裡每個人都是輕聲細語,彷彿怕聽到回音。
他先找總管,找到時,幾乎像跑了一段馬拉松。
「張伯,有沒有看見我的皮夾?」
「少爺……」
這個稱呼令他大大翻白眼,不過現在不是討論稱呼的時候。
「沒看見。」宗康替他回答。
張伯微笑。「沒看見,少爺。」「幫個忙,你替我問問有誰……」
「誰也沒看見,少爺。」
宗康高高掀眉。「你還沒開始問呢。」
「不用問,少爺。」張伯穩如泰山。「有人撿到的話,早送還給少爺,或……
老爺了。」
對呀!老爺!「老爺回來了?」
「昨晚,少爺。」
宗康拍拍他。「謝了,張伯。」
張伯眼也不眨。「我什麼也沒說,少爺。」
「我什麼也沒問你,張伯。」宗康擠一下眼睛。「老爺在哪?」
「今早還沒下樓,少爺。」
「張伯,你再一口一個少爺……哎,算了。」他轉身走開。
「大家都很高興你回來了,少爺。恭喜你,少爺。」
宗康在樓梯角回頭。「喜從何來?」
張伯眼珠一轉。「恭喜你回來了。」
宗康皺皺眉,沒往下追問,往樓上走,到中途,遇見下樓來的馬太太。
「早,少爺。」她笑瞇瞇地說。「恭喜了,少爺。」
「什麼……」
馬太太已一手扮吸塵器,一手拿著塊抹布輕快地下去了。他上了樓,在走道轉角碰到抱著換下來的床單的胡嫂。
「恭喜呀,少爺,真是天大的喜事。」
搞什麼東西?他未開口問,園丁從走道另一頭過來,也是笑嘻嘻的。
「恭喜恭喜,少爺。老爺請你去呢。」
「我正要找他呢。」宗康嘀咕。「老丁,樓上房間準備也弄個花園嗎?還是地板要種草?」
「啊?」
「沒事。別把草種到我房間就好。」
宗康疾步往他父親門房走去。他直接開門進房間。
石江山一隻西裝袖子剛套上一隻手。「請進。警察學校教你進入房間不必敲門嗎?」
「要逮現行犯時通常破門而入,我已經很客氣了。」宗康瞪著他父親。「你偷走我的機票和護照,我可以立刻逮捕你。」
石江山穿好西裝,走到衣櫃前挑領帶。「說話當心點。你的護照和機票怎麼了?」
「我搜過你的房間以後,就會知道它們怎麼了。」
石江山轉過來面向他。「我們父子很久沒有這麼和睦了。上一次是幾年前?
你離家那回?我挺懷念的。」
宗康的怒氣按了下來。他父親多麼希望他順他的期望做在他身邊的兒子,他非常明白。但是父親對於他要做的事,即使不贊同,亦未曾干預過,似乎默默等著他這個浪子回頭。
唯一的一次,也就是他們吵起來那次,他也不是干預,他幾乎可算懇求他兒子停止漫無目標的生活方式。宗康頂撞了他,言詞太激烈,才引發那次衝突。
隔了這麼久,他露面了,回來了,父親不願他馬上又走得不見人影,他應該體會。他能體會。他的焦急引起的暴躁,是因為沒法盡快回去看展喬,否則機票和護照不見了,他會急,但不會急得失控到衝著他父親發火。
身為人子,和妹妹的孝順比起來,他實在應該感到汗顏。
「不必用這種強制的方法。」他咕噥地說。「我多留一、兩天不是不可能,我趕快回台北,也是為了幫你找人。」
石江山看他半晌,轉回去繼續挑選配他銀灰色西裝的領帶。
「你和展喬認為可能的另一條線索不是我那個同鄉嗎?他人在耶加達。」
「這件事你委託了展喬,我不能喧賓奪主,只能從旁協助。」
石江山挑了一條酒紅色領帶比一比。「如何?」
「太紅了。」宗康說,向前兩步,選出一條藍和銀灰條紋領帶。「這條怎麼樣?」
「很好。」
父子對看一眼,都留意到如此一件小事,一個小小的動作,將他們之間多少年的隔閡突然就拉近了。
石江山轉向長鏡打領帶。「你怎麼忽然這麼問?」
宗康不大自在地換個站姿。「我……嗯,休假。你和宗萍今天怎麼都沒去公司?」
「我叫她晚點去,有位客人,要她順便見見。」
「哦。」好久以來,宗康都不過問任何和家裡或公司有關的事的,他儼然像個外人,忽然關心似的問一下,令他自己都覺得怪怪的。他乾咳一聲,把話題轉回去。「需要或有必要的話,我可以和展喬再一起回來。」
「何必多此一舉?我看……」石江山拉出西裝背心小口袋裡的懷表看一眼。
「展小姐應該已在路上了。」
宗康一怔。「在什麼路上?」
「我邀她來這兒,她同意了。我派了小李去機場接她。他來過電話,人已經接到了。」
宗康張口結舌。他這表情,他父親看了很樂。
「你叫她來,她已經來了?」
「省得你飛來飛去嘛,我請她……」
「你幾時和她聯絡的?你告訴她我在這嗎?你怎麼跟她說的?」
「難得見你如此慌張失措。怎麼?我不該請她來?」
「我沒有慌張,我幹嘛慌張!」宗康幾乎要吼起來。「你到底怎麼邀她的?」
「當然是很誠意的邀請啊。我收到她的傳真,便回她一封,請她來一起去和同鄉見面。」
「你為什麼沒先告訴我呢?這是幾時的事?」
「昨天……差不多中午吧。宗康,怎麼回事?你……」
「完了,完了。」他開始緊張的跺步,喃喃,「不能讓她看到我在這。」
「為什麼?是……」
「老爺,」洗衣的傭人孟姑叩叩開著的門。「少爺。」老爺、少爺一起轉頭,一起問:「什麼事?」只是,宗康是用吼的。
「我撿到這個。」孟姑舉著的,正是宗康遍尋不著的皮夾。「它夾在胡嫂拿去洗衣房的床單裡。」
石江山望向一臉愕然、窘然的兒子。「看樣子你不必搜我的房間了,警官大人。」
宗康尷尬地把皮夾拿過來。「謝謝你,孟姑。」
「看看有沒有少了什麼,」石江山揶喻他。「免得等一下要集合所有人讓你搜身。」
宗康理虧地瞄父親一眼。「沒事了,孟姑,謝謝你。」
「警察少爺說你無罪,孟姑,你下去吧。」孟姑離開後,他向宗康點個頭。
「現在證明了我是無辜的,你還要逮捕我嗎?」
「對不起,我剛才太急了。」宗康咕噥道歉,轉身走開。
「你到哪去?展小姐隨時會到。」
宗康在門邊回過身,開口要求前,猶豫了一下。「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說說看。」石江山走過來,做個手勢表示要一起下樓。
「展喬來了以後,唔……不要提起我。」
石江山挑挑眉。「你還是要走?」
他這下更是非走不可啦,而且要走得快馬加鞭。
「你和那位同鄉約什麼時候見面?」
「還沒聯絡上,快則明天,或就是這幾天。展喬都來了,你怎麼要走呢?」「我……呃,去辦點事。這麼吧,我會打電話,確定你帶她去和同鄉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到時我再趕過去和你們會合。」
「宗康,你這是……」
「算我拜託你,我從來沒要求過你任何事,爸。千萬,絕對,不要向展喬提到我。拜託也跟宗萍交代一下,就當石家沒有石宗康這個人,好吧?」
「這些年你在石家反正等於是個隱形人。但為什麼……」
「就繼續讓我隱形好了,尤其展喬在這裡的時候。」宗康快步下樓,趕了幾階,他停住轉身。「我……唔,改天再向你解釋。」
他父親聽到他最後一句話露出的受寵若驚表情,使他頓覺好不罪惡。
「對不起,爸。我不得不……我得趕快走了。我不能在這和她碰面。」
石江山站在樓梯上,注視他逃命似的飛快奔下樓,穿過大廳時和宗萍擦身而過,她叫他,他倉卒地揮一下手,腳步未停。
宗萍在樓梯底等她父親下來。
「爸,你怎麼讓他走掉了?他要去哪呀?你不是為他安排了一個驚喜嗎?還說這個驚喜說不定可以使我們很快的替石宗康辦喜事了呢。」
石江山淡淡一笑。「我似乎弄錯了。年輕人有他的意願時,最好不要橫加阻攔和干涉太多,為人父母的關心過度,變成自以為是,往往造成不可彌補的遺憾。
我想我差點犯了相同的過錯。哎,由他去吧。」
宗萍仰頭看他。「這是你的經驗之談,切身之痛,是不是,爸?」
石江山注視女兒。
「石宗康把你和尤女士的事情告訴我了。」
他點一下頭。「原來如此。你改一改吧,宗萍,不要老是連名帶姓的叫你哥哥嘛。」「哎呀,習慣了嘛,我還覺得這樣比叫他哥哥順口呢。」
他們都知道宗萍幾時及為何如此叫她哥哥。當他不以石江山的兒子自居,彷彿他是他,和石家的一切皆沒有連帶關係,宗萍便故意連名帶姓喊他,越有其它人,她叫得越大聲。他照樣我行我素,她卻從此改不了口。
「反正他不在意。」她撇撇嘴,和父親一同走過大廳。「他這輩子好像沒在乎過任何事,愛怎樣就怎樣,自由自在這四個字,被他發揮運用得淋漓盡致。」
石江山只是笑著。
「他真正關心、會放在心上的——我說了你不要難過,爸——我看只有媽一個人。他常常偷溜去看她。他以為媽不和我們住一起就沒人知道,就像他做其它事,反正皇帝也管他不著。」
石江山摸摸她的頭。「你錯了,宗萍。你哥哥是個非常懂得自製和自律的人。」
「才怪,都不曉得你要放縱他到什麼地步。唸書念個半吊子,當警察,又沒見他穿過警察制服。穿得吊兒郎當,不修邊幅相,那些女人不知看上他哪一點,也許為了他有個有錢的爸爸,可是石宗康又根本不屑人家把他當石大少爺。我真不懂他耶,爸。」
石江山呵呵笑。「宗康做事有他自己的一套原則和方式。他在英國讀書的事,你誤會了。不只你,很多人都不明就裡。其實啊,宗萍,你哥哥是花了一半不到的時間,念完了別人要拚四年或更久才讀得完的學分,他不但不是半吊子,他的英國文學論文還得獎哩。牛津聘留他教書,他還想當學生,才又跑去念法律。你可別說是我說的喲,你哥哥早就拿到律師執照了,他高興的話,隨時可以開業哪。」
宗萍傻了眼。「可是他為什麼會去當警察,而且做得不三不四的?」
「他不是普通警察。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宗萍。你哥哥當初忽然去試法律,並不是他對當律師有興趣。他懷疑他爸爸生意做得這麼龐大,會不會暗中從事非法勺當,石家的錢會不會有些是來路不明。」
「什麼呀!」宗萍喊,然後趕快左顧右盼,看有沒有人聽見她哥哥的荒唐行徑。「所以他念法律,又當警察,是準備對付自己的爸爸?」
石江山笑著搖頭。「正好相反。他懂了法律,在警界又有良好關係,要是有個什麼萬一,他可以做後盾,使他爸爸不至於死得太難看。」
宗萍眨著眼睛。「想不到我有個這麼偉大的哥哥。我一直都誤會他,錯怪他了。」
「繼續下去,沒有關係。」石江山笑著擠擠眼睛。
「啊,我明白了。他不但沒有利用你的權力和財勢,作為他逍遙的盾牌和靠山,他極力撇清他和所有跟石家有關的事業,和你疏遠,要是發生了事情,他幫你,別人也沒法指他徇私。」
「正是如此。」
「我哥哥腦筋怎麼這麼棒!哇,不得了,爸,他這麼厲害,還好他對你的事業沒興趣,不然還有你的份嗎?」
「應該說還好你爸爸是個正正當當的商人,否則有朝一日東窗事發,你們兄妹如何做人、如何自處?」
「可是這麼一來,石宗康的深謀遠慮全沒了用武之處啦。」
「他沒這些謀慮,便不會成為今天的他,可能真的成了大學裡一名教書匠了。」
「石宗康當教授?女學生會全部自願獻身,校園裡每隔幾天就來次暴動,一群女生為他爭風吃醋,大打出手。」
石江山大笑。「他也有可能用最直接的方式盡孝啊。他可以加入公司,準備做我的接班人。」
「他說他不是這塊料。」宗萍沉吟道。「我想他志不在此,不論是否為盡孝,做了接班人,他會不快樂,是不是,爸?」
「可能。不過我不擔心後繼無人,我有個很有才幹又很有財經頭腦的女兒哩。」宗萍微笑,挽著父親的胳臂。「爸,你說得對,你一點也不重男輕女。」
「還是有一點啦,我希望宗康趕快成家,給我幾個孫子。多生幾個,以後總會有一個是石家第三代繼承人嘛。」
「那個石宗康啊……」
那個石宗康滿頭大汗地回來了。
「咦?」宗萍說,和石江山停住。「浪子回頭了?」她小聲對父親說。
宗康的腳步仍是急促的,不過看到他父親,他鬆了一口氣。
「爸,能不能借你的車用一下?」
宗萍做個誇張的表情,也真的十分意外。「石宗康要借石老闆的車耶,我有沒有聽錯啊?」
石江山來不及開口,總管張伯進大廳來報告道:「老爺,客人到了,是請進客廳,還是……」
「到門口了嗎?」
「我看到的時候剛剛下飛機,老爺,」張伯瞄宗康一眼,意思是少爺也看見了。
「我就立刻來向你通報。」
宗康在一旁呻吟出聲。
石江山瞥視兒子,心想,也許他畢竟沒有想錯。
他拍拍宗萍挽著她的手。「我們到門口去迎接。」
宗萍另一隻手去勾住哥哥的胳臂。「一起去吧,石宗康。反正你的飛機已經飛了,急什麼嘛。」「哎……」宗康擺脫她,思索如何溜走。
但宗萍又拉著他不放。「等一下搭我的便機去耶加達不是更方便嗎?」
「你知道我不喜歡坐專機。你不要拉著我嘛。」
宗萍扯著他的襯衫袖子。「你扭扭捏捏的幹什麼呀?聽說這位客人是專程由台北來的,是不是你對人家做了什麼,不敢見人哪?」
「胡說八道!」
「那就不要溜開啊。」
張伯把頭轉到一邊去偷笑。
石江山只是微微笑著。「我們去接客人吧,展小姐說不定已經到門口了。」
展喬已經在一名傭人的引領下進來了。
石江山先邁步迎過去。「展小姐,失迎,失迎。」
「哪裡,不敢當。」展喬接住主人伸過來的熱誠的手。
從下機見到私人停機坪,經過一個令人心曠神怡、歎為觀止的大庭園,看到仿維多利亞時期的古典巍峨建築,至走進富麗堂皇的石家宅邸,展喬一口氣還來不及喘過來呢,眼睛都花了。
「這是小女,宗萍。」石江山介紹走到他旁邊的一位端莊雅麗的女子。
「石小姐,你好。」展喬頓覺十分後悔沒有聽媽媽上百次的叨念,買件像樣的便服。不過像石小姐的一身套裝,穿在她身上,恐怕不但沒有那份優雅高貴,反而會顯得四不像。
宗萍握住的是一隻相當有力的手,顯示那隻手的主人為人誠懇、坦率。她當下便十分喜歡展喬。「展小姐,真高興見到你。咦?」宗萍轉頭,只見她哥哥把背向著所有的人。
「石……」
她才叫了一聲,展喬已認出他,驚訝地喊出聲。「宗康!」
沒處逃,沒法躲了,宗康只好硬著頭皮轉向她,咧一下嘴。「喬喬,你也來了。」
「宗康,你怎麼會在這?」展喬訝異不已。
「你們真的認識啊?」宗萍給她哥哥「看你往哪逃」的一眼。「他是我哥……」
宗康切進來。「我是宗萍的哥哥的大學同學,好朋友。」
「石宗康!什……」宗萍喊。
宗康又打斷她,對展喬說:「而且她哥哥姓石,名字卻和我的姓名相同,你說巧不巧?」
「嘎?」宗萍納罕地看向父親。
石江山一臉趣味的表情。
張伯和帶展喬進來的傭人面面相覷。
「少爺說要用我的車,張伯,」石江山慢條斯理地說。「你去……」
「你家少爺在車房嗎?」宗康又插話。「張伯,麻煩你帶我去找他。喬喬,我先走……」
這回他被宗萍打斷了。「張伯,少爺不是已經走了嗎?他一早開老爺的車子出去了吧?」
張伯的眼睛迅速在老爺和少爺、小姐,以及一邊的女客人身上打個轉,機伶地回道:「是,小姐,少爺一早就出去了。」宗萍笑嘻嘻地勾著她哥哥的手臂。「宗康,我哥哥不在,你也不必急著走啊,難得來一次,多待一會兒嘛,我們「好久沒看到你了耶。」她加強語調,並轉向父親。「對不對,爸?」
石江山但笑不語。
宗康拉開妹妹的手時,偷偷拍她一下。「謝謝你,不過我不能久留。」然後他告訴展喬。「我預定今晚回到台北,我得去趕飛機了。」
「等一下,」展喬在這看到他是非常意外,不過不知何故,意外之後,因為他在此,她忽然覺得安心多了。「既然我們都在這,你不必趕了,過兩天我們一起回去好了。」
「就是嘛。」宗萍很高興。
「我也是這麼跟他說的。」石江山說。「宗康告訴我他在台北和你一起查案。
真巧,不是嗎?」
「是啊,巧極了。」宗康搶著回答。「唔……伯父告訴我你要來,我以為他開玩笑呢。」
一位女傭進來向張伯耳語,張伯詢問道:「老爺,茶和點心準備好了,是在客廳還是……」
「我們到起居室好了。」石江山延手請展喬一道走。「那邊舒適自在些。展小姐,一路辛苦了吧?」
「還好。」
宗康兄妹走在後面,他並拉著妹妹故意落後一截。
「多謝你剛才掩護,不過等一下不要露我的馬腳,我更感激不盡。」他小聲低語。
宗萍白他一眼。「叫自己的爸爸伯父,你在搞什麼鬼呀?為什麼要假裝是別人?承認你是石宗康,很丟臉嗎?」「有機會再向你解釋。只要喬喬在,你一定要幫我掩飾到底。」
「你求我呀。」
宗康咬一下牙。「求求你啊,石小姐。」
宗萍揚揚下巴。「哼,我有什麼好處?」
「你想敲詐多少?」
「嘿,我是堂堂石老爺的千金哪,誰希罕你的錢。」
「那你要什麼嘛!」
「這件事幫了你以後,」宗萍轉轉眼珠。「你要在家做個言聽計從的兒子至少一個月。」
「這是勒索嘛!」宗康壓低嗓門喊。
「悉聽尊便囉。你不接受也行啊。展小姐,」宗萍大叫。「宗康是……」
「喂!」宗康一把拉住她。
前面的展喬聞聲停步回頭。「什麼事?」
「依你,依你。」宗康急得咬牙答應。
宗萍得意地笑。「沒什麼,我問宗康,你是不是他的女朋友。他說是。我不相信他有這麼大的本事交上你這麼漂亮的女朋友,所以問問你,求證一下。」
展喬的臉一下子紅撲撲地,承認也不是,否認也不是。
「他……我……」她結巴地咳了一聲。「我們是……呃……」
「宗萍,你看你,弄得展小姐難為情了。」石江山解圍道。「這還用得著問嗎?宗康和展小姐一看就十分匹配。是不是,張伯?」張伯正在看熱鬧,突然被主人點到名,連忙恭敬地彎彎身。「是,老爺。少爺——」
「張伯,」宗康喊。「我說過不要叫我少爺嘛,我不敢當呢。」
「是,呃,這個……」張伯為難地張口結舌,搞不清楚主人們在玩什麼把戲。
石江山笑了笑。「張伯,稱呼他宗康少爺好了,他和少爺情同手足,等於是我另一個兒子,叫聲少爺不為過。」
「是,宗康少爺。」張伯一頭霧水,但隨順地道:「老爺說得是,他們的確很登對。」
「你去告訴其它人,今後宗康少爺來就這麼稱呼他,不至於和少爺搞混了。」
張伯應了一聲,退開時一副昏頭昏腦狀。
宗康未料到父親非但沒有揭穿他,反而給了他一個大大的台階,沒有半絲半毫的不高興,更甚者,助興似地唱著配角。
他在和父親一次無言的眼神交流中,頓然恍悟,這些年他自以為瞞得天衣無縫的每件事,父親其實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同時,宗康記起稍早聽到的一連串恭喜聲,他暗暗想,不好了,感覺上似乎他掉進了某個陷阱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