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假!」展喬伸出去夾菜的筷子停在空中,轉個向,變成指著對面的宗康。
「你才上班兩天就要請假?」
展媽媽用她的筷子夾住展喬的。「這麼凶做什麼?拿筷子指人多不禮貌。」
「不要緊,媽,是自己人嘛。」宗康說。
「自己人也不能這麼惡極嘛。」
他倆一齊轉向展媽媽。「什麼?」
「惡極,凶巴巴的意思,是台語,我昨天看電視學的。」展媽媽好得意。
客廳電話鈴響,展媽媽去接。
展喬趁這個機會質問宗康。「你不是會台語嗎?裝什麼蒜!」
「媽說的是國語呀,惡極,你也聽見啦。」
「你少給我一口一聲媽,肉麻噁心當有趣。」
「是媽叫我叫媽的,你也聽見啦。」
「她是中了你的計。『你一定是喬喬的姊姊』,」她學他的口氣。「哼,哄死人不償命。」「媽看起來真的很年輕嘛,和你站在一起,像一對姊妹花。」
展媽媽回到廚房,「剛好」聽到這一句。
「你這孩子,再這麼說,我都要覺得返老還童了。」展媽媽轉向展喬時,可沒那麼笑容可掬了。「小喬,請兩天假有什麼關係?人人都像你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倒上三百六十六天班。」轉向宗康,她又笑瞇瞇地。「她呀,像她爸爸,上司對她好,器重她,她拚起來為人家賣命。」
宗康不希望繼續讓展喬認為他利用她媽媽為他說情。並不是他在乎她對他印象如何啦……哎,反正他在她面前恐怕已無形象可言,他根本一到就搞砸了。
但他哪裡知道他會……喜歡上她呢?
「展喬,我是真的有事必須回家一趟。最多三天,我一定回來。」
「沒人希罕你回不回來。」展喬放下碗筷,頓然失去胃口。「我吃不下了,媽。我去上班了。」
「哎……」展媽媽喊。
展喬已經砰砰砰走了。
「咦,傻小子,還坐著幹嘛?快追呀。」
宗康在公車站趕上展喬。
「好了,我不請假,不回去就是了。」
展喬不是不近人情,她由家裡走出來這段路上,乃恍悟她並非不高興他一來就請假。她捨不得他走。
但是他說了最多三天就回來嘛。
「三天?」她問。宗康笑了,保證地豎起三根手指。「三天,超過半天你就開除我好了。」
「半天?超過半個小時你就不必回來了。」
「是,展上司。」
她睨他。「不叫喬喬啦?『媽』不在,我又是展上司了?」
「媽在,你也是呀。哎,她那麼高興,我能潑她冷水嗎?你忍心嗎?」
「哼,什麼都有你的理。」
公車來了,已差不多塞滿了,他們上去後,給擠到了中間。到了下一站,司機還是停車,又上來一群人,更多人往中間、後面擠來。
宗康保護地把展喬拉到他面前,一手抓扶桿,一手環擁住她。他們其實已經站得很近,除了臉,脖子以下都貼在一起了。
她生平第一次和一個男人這麼親密地靠在一起,羞得她很是不知所措,而她的手舉起來居然找不到個空隙抓。宗康笑著俯視她。
「你為什麼不抱著我?」他耳語。
「才不要。」她看都不好意思看他。
他好喜歡她這副模樣。「公車上沒有列車長吧?」
她抬起頭,看到他揶喻的表情,又垂下漲紅的臉。「討厭……」
車子忽然一陣搖晃,她終於抱住了他的腰。
那一-那,宗康想,啊,就是她了。哎,小心了一輩子,卻原來他的心要來失落在台北,在這個處處和他針鋒相對的女人身上。
那一-那,展喬的心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驚奇和感情波動。原來,就是這種滋味,很多的甜和有點醉,使得所有女人把愛和一生用來甘心換取的滋味。原來相依相偎,這麼甜美。她輕歎,不知不覺把頭和臉靠上他胸膛。
宗康的下巴輕輕貼著她的頭頂。「你從來沒帶男人回家過,對不對?」
「我也沒帶你,你是不請自來。」
他低笑。「你為我把長髮放下來了。」
「亂講。我……綁頭髮的髮帶斷了。」
「這麼巧?我一說我喜歡你這樣,它就斷了?」
「你還沒說就斷了。」
「哦,你的髮帶轉眼間全部斷了?」
「耶,就是。」
「那些髮帶太識相了,你把它們統統送給我好不好?」
她仰起臉。「幹嘛?」
「我要好好珍藏它們。」
「神經。」她愉快地將臉移回原處。
「喬喬。」
「嗯?」
「我今天中午的飛機。」
她飛快地又抬臉看他。「今天中午!」
她的眼神和表情,令他幾乎生氣那使他必須離開她的人和事。而那些,差不多是使他來此的相同原因。「也許要不了三天我就回來了。」他這是承諾,一樣他從不輕易許給女人的東西。
展喬不語,然後點頭。
「但是三天不到之前,你不可以開除我,另找助手哦。」他溫柔地加個威脅。
「不然我向媽告狀。」
她輕輕捶他。「你叫上癮啦?她是我媽。我可沒說我要嫁給你。」
「哦、呀,嚇死人,天地良心,我才沒這個意思。媽說收我做兒子的。」
「收你做……」展喬氣結,第二拳可就紮實多了。「我才不需要哥哥,尤其像你這種!」
「呃!」他縮一下胸。「你下手真重啊,給你打出內傷怎麼辦?」
「沒吐血,你死不了的。」
她氣得要吐血了。她轉個身,背向他,不小心碰到旁邊的人,她喃喃道歉,心裡說不出的糾結。
這一個男人更槽,他沒把她當兄弟般,但他要做她媽媽的乾兒子,她變成他的妹妹。
又如何?她幹嘛起心結?
宗康想把她攬回來,又作罷。他不慣於依依不捨,它來得太突然,他還不知道如何應付。她生氣則好辦的多。事實上她若不氣,他才槽糕了。
而他的依然故我,對展喬等於是火上加油。
下了公車,她冷冷對他說:「你不必去辦公室了,但是記住,三天以後不見你人,你就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現。」
不給他答腔的機會,她轉身大步走開。宗康可以追上她,但他沒有。他鬆了口氣。像這樣,他可以走得輕鬆些。還好他很快就回來。否則怎樣他都會難受死。但願他不必非離開不可,他決定回去一趟的那一刻起,便已開始想念她。
他說他昨晚幾乎沒睡,不是說謊。他早上也的確第一件事就是想看到她。
他回家,他母親會很高興的。他其實常常溜去看她,只是她看沒見他,她雙目失明很久了。
「早上才告訴我他想請假,過了一會兒就說他中午的飛機離開,分明有預謀!」
展喬火大地對繡真說。
她在辦公室待不住,便跑到繡真店裡來大罵宗康,罵著罵著,忽地想起這一件,恍然大悟之下,惱得她恨不得當下趕去機場拍死那個騙子。
「我最討厭人家騙我,」她火冒三丈。「把我當傻子耍,豈有此理。」
繡真從她進來到現在,一徑微笑地聆聽。她很瞭解展喬的脾氣,發完就沒事了。
不過她通常僅僅是用諷刺的口氣笑罵人的愚癡和荒誕情事,似今天這般光火還是第一次。
「罵完了?罵完了喝杯水吧。」繡真朝她面前的杯子努努下頜。
展喬拿起來一口喝乾。「呼,罵人還真累。」
「生氣最傷神嘛。不過我看你是傷了心了。」
展喬眼珠一轉。「王半仙,你今天星相不看,改看心相啦?」
繡真微笑。「是你這個人藏不住心事。」「我哪有心事好藏?」
「那多好。」
「咦,倒是你,」展喬歪著頭看她。「今天……好像不大一樣。」
「我天天坐在這,由早到晚不是看人來人往,就是看書和看著一室的陶器,除了坐得腰寬臀圓,身形走了樣,向來沒有其它變化,是最最無趣的人。」
「不對,我進來的時候,你的神情……哎,反正和平常不同就是了。」
繡真仍是安安和和地微笑著。「你一進來就僻哩啪啦數落那個人如何巧奪了你的一縷芳心,別是把我的臉錯當鏡子,看到你自己的倒影吧?」
「我的芳心平平安安的在原位哪。」展喬指指胸口,唯不擅說謊,直率慣了,些許扭捏的表情便洩漏了她不肯承認的事實。
「魂卻去了機場了。你這個直來直往的人,為什麼不直截了當追去機場呢?
你來我這罵,他聽不見,不痛不癢,有什麼用?」
「我追他?笑話!」其實她本來是有此念頭,不過半路轉了彎,彎到繡真這來了。「你沒見過宗康,不曉得那個傢伙多麼油嘴滑舌、口蜜腹劍、陰險、狡詐、詭計多端。」
「聽起來和你蠻旗鼓相當。」
「哎,喂,你是誰的朋友哇!」
「別急嘛。若有人說你口齒伶俐、嘴尖舌巧、機智、聰慧、反應靈敏,你同意嗎?」
「誰這麼有眼光?」展喬答,做個鬼臉。
「你對宗康的形容,和我說的,是一體兩面,就看你要用正面或負面的眼光去評斷了。你覺得呢?」
「什麼一體兩面,正面、負面,這根本是善與惡之別。而他絕非善類。」「善眼觀善,惡念思惡,和見山是山,或見水非水,意思差不多。不過我知道你口是心非。兩天不見而已,你就墜入情網啦?要不要恭喜你呀?」
展喬臉紅了。「別逍遣我了,恭喜我糊塗一時,險險誤中圈套還差不多。」
繡真淡淡一笑。「感情本來就是形同圈套,願者往裡跳,正如人人說婚姻是陷阱,結婚是走入墳場,還是人人奮不顧身走進去。」
「半仙,說你沒戀過愛,我真不相信,你的口氣,好像不知滄海桑田幾多回了。」
「你怎知我不是正身在其中,且知之甚切呢?」繡真半玩笑、半莫測高深地說。
展喬眨幾下眼睛。「啊哈,我來之前,你正在想他,對不對?」不等繡真回答,她彈一下手指,又說:「你那神情,我想起來了,有首詩可以形容。『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菊花開,菊花殘,寒罹高飛人未還,一簾風月間。』」她念著李後主的(長相思),繡真表面依然聲色不動,心底卻牽著幽情,及暗暗一驚。這詩,的確和她的心境相當符合。
「這是你的心情寫照嘛。」她說。「展大俠,要不要我替你算算今年是否有紅鸞星動?」
展喬又給她說得頰邊腓然。「什麼嘛。我告訴你,我越想越覺得宗康這傢伙有問題。」
「你繼續想他,想到他回來,什麼問題都迎刃而解了。」
「討厭,真的啦……」繡真笑出聲來,展喬只好承認。「好嘛,好嘛,我是蠻喜歡他,可是我也真的很討厭他,被他氣得半死。」
「在乎他,情緒才會受他牽動。」
「真是的!跟你說吧,我很肯定他是跑了,不會回來了。像他那個樣子,沒有女朋友?鬼才相信。八成鬧翻了,或甚至讓人藍田種了玉,他便一走了之,遠遠躲開,避避風頭。現在他覺得走了幾天應該安全了,所以回去了。」
繡真搖搖頭。「展大俠,你辦案辦出職業病來了,無中生有嘛。」
展喬告訴她宗康如何「從善如流」的,親親熱熱地叫得她媽媽心花怒放,如何自然得跟真的一樣地扮她的要好男朋友。
「他演得好像他和我已經情深似海,愛得如火如荼了。」後面這句是宗康曾戲謔她說過的。
「也許他不是在演戲,是藉這個方式表達他的愛意呢?」
「這麼麻煩做什麼?他不會直接告訴我,他愛上了我嗎?」
「你會如何反應?假如他直接對你說。」
「我……」展喬一時語塞。「呃……大概會罵他胡說八道。」
繡真對她笑。「或者嚇得魂飛魄散?」
想了想,展喬笑著承認。「也許哦。太快了嘛。不會啦,我膽子沒那麼小,頂多認為他油嘴滑舌不正經,調戲我。」
「所以囉,碰上你這種個性,他用迂迴方法,我倒覺得他很聰明,同時他也可能和你一樣,不習慣直接表示或接受對方的感情,內斂又不失幽默,很適合你耶。他是什麼星座?」
「我哪知道?」
「他應徵做你的助手,應該有履歷表嘛,看看他的出生年月日,我幫你排他的星座。」
「他是我老闆從馬來西亞找來的人,老包打電話先跟我說了,他雇的人,我用就是了,我沒要他的履歷表,有的話應該在老包那。」
「既然這樣,你何必懷疑他心術不正?」「因為我現在一面和你談他,一面越想越不對勁。首先,他剛到時,一副傻不愣登的德行……」
從他未經她同意用了個助手,及跟著她南下,一下子借到一輛車,在小村裡,扮她的丈夫,就跟在她家扮她的男朋友,一般自然隨順,展喬向繡真說了個詳細。
「他可以做戲、說謊時完全面不改色。」展喬不禁頓足。「呀,我被他騙慘了。」
「你失身啦?」
展喬給繡真個大白眼。「他騙術很高明,可是沒那麼高。」
繡真搖頭。「展喬,在我聽起來,他是唱作俱佳沒錯,不過扮你丈夫時,他幫了你大忙,假裝是你男朋友時,在展媽媽面前為你解了圍,又令老人家歡歡喜喜。他沒勾引你,沒有和你花前月下。他騙了你什麼?」
展喬張口結舌。
「我不知道他長得如何,但是照你所說的,我的感覺是這個人相當機智、心細膽大、有正義感、沉著、穩重,又風趣幽默。你其實也看出來了,因此被他吸引,結果他離開,你心神不寧。又因為你受他吸引,但你不想被吸引,因此把他的優點全倒過來變成缺點,你好明正言順討厭他。」
「你可以去當心理分析家了。」展喬咕噥,心裡不得不承認,她的分析是,嗯,頗有道理。
「我是你封的半仙哪。」繡真笑道。「當然不能辱沒你展大俠給的封號。」
「你把他說得這麼好,等他回來,把他介紹給你好了。」
「君子不奪人所愛。等他回來,你快快要了他的生辰,我半仙替你倆合一合倒是真的。」
「幹嘛呀,難道我還去向他求婚不成?何況他不一定會回來。」「我說他一定回來。」
到這時,展喬因為好友篤定的口吻而定了心,才明白她的芳心事實上果真跟著宗康走了。
「你何以這麼確定?」
繡真擠擠眼。「他若回來,你展大俠可要恢復女兒身哦。」
展喬羞赧又好笑。「說什麼鬼話?我分明是女兒身,是一些睜著眼的瞎男人老把我當男性。」
「這個宗康可沒有吧?算他是調戲你好了,他調戲個和他同性同類做什麼?
有何樂趣可言?」
展喬的心情霍然開朗起來。「哎,不談他了。有沒有東西吃?」
繡真知道她打開心結了。「我說你鼻子這麼尖呢,王媽媽每次一做了好吃的送來,你就聞香出現了。」
「我有口福嘛。不過老是吃王媽媽的,怪不好意思。王媽媽喜歡吃什麼?改天我買了拿來,你帶回去代我答謝答謝。」
「不用了,我媽有糖尿病,很多東西要忌口。你喜歡吃她做的東西,她就很高興了。我出門前她還問我展大俠今天會不會來,我說不一定。她上次做的蕃薯餅你那麼愛吃,她今天為你做的呢。」
展媽媽有時也做些她的拿手絕活,要展喬帶來給繡真。
「繡真,我們兩個媽媽把我們喂來喂去,可是我沒見過王媽媽,你也沒見過展媽媽。我們湊巧都是母女相依為命哩,我看應該安排個時間,我們兩家兩對母女交流一下。」
繡真由座位後面拿出一個保溫盒。「再說吧。我要看店,走不開。我媽是難得出家門的,偶爾臨時想到做些特別的吃食,送到這,只要我不是一個人,她把籃子放在門口,回家再打電話告訴我店門口有吃的。」「幹嘛這樣?她女兒的店,她進來有什麼關係?」
「我媽生性拘謹,有陌生人在,她非常不自在。」
「請展媽媽去開導開導王媽媽好了。展媽媽接到打錯的電話,都可以和人家東拉西扯聊上半個鐘頭。」
繡真心想,王媽媽和自己女兒都說不上幾句話呢。
展喬離開時,郁卒不悅的心情已一掃而空。她本就是個樂天派,任何時候看到她,總是活力充沛、神采飛揚的,但今天她在說著宗康時,儘管火氣十足,眼裡的光彩卻異於平常。
她這個好朋友分明已被愛神的箭射中了,繡真抿嘴而笑。展喬今天甚至好幾次露出戀愛中的女人特有的神韻呢,和她豪氣千雲的樣子揉和在一起,十分可愛。
但願這個叫宗康的男人,真的像她對展喬分析的那樣。但或許她不該那麼說,她並不認識宗康,萬一他是流水無情,她說那些話等於鼓舞了展喬,豈不反而害她去受傷害?
風鈴響,繡真抬頭,「歡迎參觀」的習慣歡迎詞卡在喉間,微笑凍結住。
「繡真,好久不見。」
是他。要當新郎的前一晚,約她見面,告訴她,他要和另一個人結婚了的那個人。
繡真以為她的傷口早結了疤,也老早把一切拋諸腦後,當她欲開口,至少禮貌的回個話,發覺自己在顫抖,她震撼地明白,過去並沒有完全過去。
於是她只能冷淡地點個頭。
「可以和你說幾句話嗎?還是你要我離開?」
五年前她和他緣分既盡,五年後還有什麼話可說!深呼吸後,她冷靜、乎和地說:「我開著店,進來就是客,豈有趕客人的道理?請自由參觀,樓上還有……」
「我是來看你的,繡真。」
她淡然再點一下頭,強迫自己面對那曾令她心動,而後令她心碎的英俊面孔。
此刻她全力壓抑的激動,是因為隔了這麼久,在他傷她傷得那麼深以後,再見到他,她的心仍然為之怦然不能自已。
「謝謝你。」她用客氣、疏遠的音調說。
「我可以坐下嗎?」他指指她桌子前面的長椅。
她沒作聲,他則自己過來坐下。
不管他突然出現的目的何在,似乎他也不知從何開始。他環視打量四周。
「你的店……和你很像。」
「什麼意思?」
「我從前不善於說動聽的話,現在還是一樣。我沒變。」說最後三個字時,他轉向她,直視她。
彷彿那三個字,和他坦然的目光,便可使他對她的傷害一筆勾消。
而他那目光,曾讓她相信他是個坦蕩的正人君子。結果他徹徹底底的玩弄了她的感情,最後還給她措手不及的一刀,直刺她的心臟。
「我變了。」她回答,維持冷淡的口氣。「老了。」
「你和我同年呢。」
事實上,他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他們還曾經半玩笑半發傻盟誓的說,將來也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繡真不理會心口的悸痛,繼續說:「老了,比較聰明了。」
「那倒是好事。」
接著,兩個人都不說話了。
曾經是多麼的心靈相契和相知呵,如今竟相對兩無言。過去毋需再提,未來,他們共同的未來早隨落花掩埋。現在,見面都應是多餘。
他來做什麼呢?婚姻不幸福?後悔,悔之已晚。找她訴苦?未免可笑。
「幾個孩子了?」繡真打破沉默。
他似乎未料她有此一問,怔了怔,隨即笑了笑,竟笑得也還是那麼坦然。
「沒有。」他說。
她不想問他的太太。沉默再度降臨,又無話可說了。
他站起來。「我走了。」
就這樣?繡真反而怔住了,看著他走向門,那熟悉的背影依然揪緊她,她忽然——在這麼許久之後——升起一股子不甘心。
「包稹。」她叫住他。「你今天到底為什麼事?」
他深深注視她,看得她幾乎窒息,望得她幾乎覺得時光倒轉,他們依然是戀人,他依然愛她。
他沒回答地的問題,逕自說道:「繡真,我沒有結婚,我騙你的。」
留下這個炸彈,他走了。
她呆坐著,給炸得七葷八素。這震驚,絲毫不亞於他告訴她「我明天結婚」的當時,相同平淡的口氣,告訴她之前,他也靜靜望著她許久。那時,她以為他要向她求婚,心跳得要蹦出胸膛。現在也是。她知道她沒有聽錯。他沒有結婚。他說他沒有結婚。
為什麼?到底什麼才是真的?
他和她見最後一次面那晚,以及之後,她都沒有哭過,不曾掉過一滴淚,為了一個冷酷無情的騙子,她告訴自己,不值得。她不准自己哭。
現在,她伏在桌上泣不成聲。而她不知道為什麼。
印尼耶加達「這是什麼?」石江山對他兒子舉起帳單。「你做什麼去了?包了架七四七環遊台灣嗎?」
石宗康懶洋洋地靠著椅背,聳聳肩。「泡妞啊。坐飛機追小姐。台灣女孩教人眼花繚亂哪。」
他妹妹石宗萍坐在旁邊,伸腿過來踢他一腳。
但他們的父親反而笑了。「是嗎?追到了幾個?」
宗萍翻白眼。「爸,你乾脆問他在那邊給你製造了幾個孫子不是更直接?」
「孫子孫女一樣好。我從來不重男輕女。」石江山看看他一雙兒女。「我有嗎?」
「有。」他們兄妹異口同聲。
宗萍先對哥哥哼一聲,再向父親抱怨。「石宗康印尼、馬來西亞、新加坡、香港、日本,無處他不玩。東南亞的女人都給他玩完了,一個台灣沒玩到,他不甘心,也去玩了。你不管管他,還問他追到了幾個。石宗康都是給你寵慣得無法無天。」
「居然說一個執法人員無法無天。」宗康對妹妹的笑容是疼愛的。「你對爸爸說話這種口氣,叫哥哥連名帶姓的叫,就有法有天了嗎?」「你對爸爸又有多尊重了?他要你學著接管他的事業,你偏要去英國讀英國文學。還以為你要當大文豪呢,念了一年多,又跑去讀法律,爸爸還說:『當律師更好,將來公司不必花那麼多錢請別人做法律顧問。』結果呢,也沒念出個名堂,沒畢業就跑了回來,和爸爸大吵一架,失蹤了幾個月,最後變成了警察。警察也沒個警察樣子……」
「精采,說得精采極了。」宗康仍是懶洋洋地微笑著。「你覺得警察應該是什麼樣子?」
「反正不是像你這樣,一會兒去這,一會兒去那。你加入的是警察觀光買春團嗎?」
「宗萍,」石江山輕斥。「這麼說有點過分囉。」
宗萍噘起嘴。「本來就是嘛。你還給他幫腔。你看他這次居然把私人開銷報成公帳。他如果不是仗著爸爸的財勢做靠山,做警察可以做得這麼輕鬆愜意,吃喝玩樂,無所不能嗎?爸,人家是因為你每年大筆大筆的捐款,看在你面子上,不好意思約束他、開除他。你再繼續任由他胡作非為,總有一天他要變成敗家子。
他都三十幾歲了,你要看著他墮落到無藥可救嗎?」
「行了,」石江山抬一下手。「當面把你哥哥數落得灰頭土臉的。我常告訴你,做人要給人留餘地嘛。」
「他?不必了。他需要的是當頭棒喝。」
「好好好,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話和宗康說。」
宗萍站起身,對哥哥吐舌頭做個鬼臉。宗康笑著拍她屁股一下,她不甘示弱地打他一拳,才走出她父親的辦公室。
「好久沒見了,宗康。」石江山說。
宗康聳聳肩。自從宗萍提到的他們父子大吵的那一架後,六、七年了——
他就沒和他父親見過面。他回印尼的家時,都是知道父親不在才回去,去看他母親。「我相信你有你的理由,」石江山說。「不過既然你報了一筆數目不小的公帳,我想聽聽你去台灣做什麼。」
「這筆數目和你其它花費比起來,根本是九牛一毛。」宗康雙手輕鬆地疊在腹部,看著父親的目光卻是銳利的。「我也想知道你去台灣的目的。」
石江山眉一揚。「怎麼?你跟蹤我?」
「我反正沒事,最近沒有警察買春團,抓得緊,我閒得慌。其實你去台灣很多次了。我很好奇,你和那邊沒有生意往來,跑那麼勤做什麼?所以去看看有什麼好玩的。」
「那麼你有何新奇的發現?」
「起先我以為你在那金屋藏嬌,心想,藏那麼遠,你年紀這麼大,飛來飛去,麻煩又危險……」
石江山抿抿嘴。「原來你關心我的健康。」
「不客氣,應該的嘛,雖然我們父子老是不合。你找到尤采琴的話,你打算如何做?」
他繞了個圈子,忽然迸出主題和主角,令石江山呆愕了一下。
這時宗康漫不經心的表情收了起來,整個人幾乎半躺在椅子上的坐姿沒變。
「我和展喬去了一趟鄉下。不過我想我們所發現的,你已經知道了。你以前就回去過好幾次,打聽不出個所以然,你想找個陌生人,他們較沒有防衛之心,比較可能說出尤采琴和你們的孩子的下落,是吧?」
石江山不置可否。「你和展喬一起去?」
宗康點點頭。「很巧,東石有個中藥鋪,老闆的兒子和我是朋友。他爺爺倒是知道你,但是說到尤采琴,老先生沒聽過這個人。」
「喬喬還沒放棄,她應該很快會和你聯絡。她認為你遇見過的那個同鄉,或許是另一個線索。」石江山頹然靠向椅背。「這麼說,你和展小姐也沒查出什麼來。」
石江山沒錯過兒子這次把「展喬」變「喬喬」,以及他說喬喬的口氣。做父親的不禁露出一絲心喜的笑容。
宗康卻誤解了他的反應。「我不是潑你冷水,爸,不過假如你那位同鄉能提供你其它有用的消息,你也不必老遠去找喬喬幫你查了,是不是?」
「的確。但是換個有經驗的人,像你和展喬這樣有辦案、查案經驗的,說不定能想到和注意到一些我忽略的小問題。小問題裡的答案,就有可能是線索了吧?」
「可能。」宗康頜首。他父親坐擁偌大企業,自然有他腦力過人之處。「再回到我剛才的問題。假設你找得到尤采琴,她果真不曾嫁人,你打算如何?」
這是宗康要知道他如何對家裡的妻子交代的另一種問法,石江山明白。
「我現在還不知道。」
因為父親答得坦誠,宗康只能點頭。
「好,」他說,坐直了,準備離開。「這件事,我會盡全力幫忙。」
石江山一臉愕然。「你會幫忙?」
「有什麼好奇怪的?」宗康站起來。「找人也是警察的工作之一。我正好是個警察,而且我最近很閒。」他邊說邊走,說完,人也走了出去。
宗萍在外面石江山的秘書桌子旁邊和秘書閒聊,宗康過去垃一下她齊肩的頭髮。
「少裝了,走吧。再見,鄭小姐。」他向秘書揮揮手。「你越來越美了。」
一面邁著大步。
宗萍趕上他。「你要去哪?」
「回家呀。」他擰擰她的臉。「鬥爭清算我,啊?我親愛的妹妹,一見面就告我的狀、剝我的皮。」
「喂,親愛的老兄,我是會計部主管耶,你別以為我可以為你做假帳,等東窗事發,被剝皮的就是我了。我可是公正廉明、安分守己的。你想害我嘛。」
「大老闆才不在乎那點錢呢。」
「石宗康,你到底是搭什麼飛機?台灣國內機票那麼賣啊?你該不會帶著女人坐飛機在天上兜風,擺大少爺的闊吧?」
宗康想當大少爺,就不會拒絕和他父親有關的事業或產業繼承的誘惑了。
「你真想知道?」
宗萍興趣高昂得很呢。她用力點頭。
「我想和一個女人有比較多的時間在一起,坐飛機太快了。我把當天上午所有剩下的空位全包了,她只好和我坐火車。」
「女人。我就知道。」
「你這顆色情腦袋哦。」宗康敲敲妹妹的頭。「我想多瞭解喬喬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是因為起初我以為她是爸在台灣的情婦。」
「爸有情婦?」宗萍喊。
「嘖,聽話只聽一半。總之,結果大出我意料之外。」
坐在大樓外面石階上,宗康將此行的發現一五一十告訴宗萍。
宗萍聽得兩眼淚汪汪。「好感人哦。原來爸爸是這麼癡情的人。」她推哥哥一下。「怎麼會生出你這麼花的兒子。」
「他還有個下落不明的孩子呢,說不定也是兒子,那麼他還沒絕望,那一個大概不像我這麼養尊處優,會比我爭氣、比我露臉。」
「酸不酸啊?」「不酸。我真心希望爸找到的是個可以繼承他的事業的兒子。」
「你為什麼不要?」
「我不是那塊料。我是天生的浪蕩子。」
「石宗康,剛才在爸的辦公室,我是故意先惡罵你一頓,以免爸爸臭訓你,你們又要吵架。」
「好啦,我知道你用心良苦。」宗康摟摟她。「我沒生氣,你說的句句實話嘛,罵得好。」
「哎,我可不可以拜託你呀,石宗康,你收收心、收收性行不行?」
宗康笑笑,再摟一下她的肩。「你記得『七俠五義』裡那只御貓嗎?」
「南俠展昭啊?你扯到他幹嘛?」
「展大俠可能會變成你嫂子哦。」
等宗萍發完怔,他走掉了。
「展昭變成我嫂子?」她哭笑不得地喃喃。「包公還會變成我哥哥呢。什麼跟什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