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永遠 第五章
    喜悅歸喜悅,恐嚇信的陰影仍舊存在。

    雖然已有一陣子沒有任何動靜,但祁南還是不放心,只要晚上沒有應酬,他一定到薇安家去陪她;另外他特地為她準備了一些像是瑞士刀、噴霧……之類的防身用品,強迫她隨身攜帶。薇安不以為然,但祁南十分堅持。備而不用嘛。

    薇安已逐漸適應台灣的生活步調。她剛剛結束在四海的代理工作,也找到「專人」負責文章的翻譯打字。那個專人就是祁北。當然,祁北是被祁南「威脅利誘」的,美其名是為曾犯的滔天大禍贖罪,說穿了免費電影票才是讓她say  yes的主因。除此之外,順便巴結未來的三嫂也是一定要的啦。

    這些日子,薇安過得愜意而愉快,騷擾電話和恐嚇信事件似乎銷聲匿跡;薇安更加相信那只是某個人窮極無聊的惡作劇。

    耶誕夜,薇安約祁南到她家吃烤雞大餐。她下班後直接到大賣場採買食物,這是她第一次和祁南共度耶誕,她想弄得有情調一點,所以她買了紅酒、蠟燭、燈泡和禮物。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氣象局發佈低溫特報,清晨只有攝氏七度左右,白天也不超過十五度。紐約的冬季是會下雪的,但家家戶戶都有火爐、暖氣,只要不在室外待太久,那種零下的冷是可以忍受的。台北可就不一樣了,戶外濕冷風大,室內又沒有暖氣,每個人層層包裹,活像個木乃伊。

    巷口被機車擋住過不去,薇安只好提著大包小包下出租車,頂著刺骨寒風走回家。她縮著脖子、拉緊外套低著頭走路,心裡直歎台北的冬天真不是人過的。

    轉個彎,她振作精神小跑步,家門在望了。

    冷不防的,一個人影由兩棟建築物間的防火巷竄出,對她揮舞著一把亮閃閃的刀產。

    薇安一驚,手上的東西全落了地。

    天啊,現在是什麼狀況?搶劫?強暴?綁架?可以肯定的是這次絕對不是窮極無聊的惡作劇。

    她還真是多災多難呀!

    「你要做什麼?」她大聲的問,全身打著哆嗦,分不清是因為冷還是害怕。

    「你叫洪薇安?」那男人將手上的刀尖指向她,她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

    「我不認識你,你想做什麼?」

    「你害得我家庭破碎,我要你付出代價!」他逼近一步,她只好又退一步。

    「先生,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少裝蒜!」男人繼續逼近,直到她無路可退。「你最好先說出君婷現在住在哪裡,否則你會死得更難看!」

    君婷?

    這人就是君婷的那個暴力老公?

    君婷的身心受創都是他害的;她被迫藏身陌生的地方過著孤寂無依的日子,也都是因為他!

    而現在他居然大剌剌的來找她要君婷?還給她安上一個莫須有的罪名,這簡直是豈有此理嘛!

    薇安火大了,她一把撇開他持刀的手,向他跨進了一步。

    「你憑什麼來向我要君婷?!」

    「憑什麼?憑我是他合法的丈夫!」換他向後退一步,臉脹成豬肝紅。

    「君婷已經申請保護令,你別想接近她!」

    「少廢話!快說你把君婷藏在哪裡!」他突然又舉起刀子向她一揮,歇斯底里的他看起來已瀕臨瘋狂邊緣。

    薇安意識到自身的險境,她說不定會命喪在這個男人刀下,連見祁南最後一面的機會都沒有。巷子裡走動的人少,她根本沒有求助的對象,這……怎麼辦呢?

    不行!她一定得自保,她得設法脫身!

    有了!她把手伸進口袋摸索著,表面故作鎮定的說:

    「我根本不知道她住在哪裡。」哼!就算她知道,也不會告訴他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你不說就是找死!」

    男子憤怒的大叫一聲,掄起刀子向她砍來。

    薇安機警的往旁邊一閃,幸好她動作快,沒被刀刃劃到。然後,她揚起手臂死命按下手中的罐子,一道強力液體噴向那男子的眼睛。男子痛得立即丟掉刀子,隨即掩住臉呼天搶地。

    祁南的堅持是對的,他救了她一命。

    薇安心臟蹦蹦跳,全身發抖,腎上腺素大量分泌。

    說不怕是騙人的,不過此刻她倒也有一種討回公道的快感。

    她飛快地拾起地上的刀子扔進手提包裡,然後遠遠的站到他對面去,手裡牢牢握著防身噴霧罐。這樣夠安全了吧?薇安對著再也惡霸不起來的他破口大罵:

    「你實在太可恨了!當你對君婷動粗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她是人、她會痛?!她不只身體痛,她的心更痛!她說你們愛情長跑很多年才結婚,她一直信任你、照顧你,可是你居然忍心這樣傷害她,你到底是禽獸還是人?!」

    她看著男子拚命揉眼睛,口中不斷發出哀號;他瑟縮著身子躲到牆角,淚流滿面睜不開眼。他的模樣活像一個被大人痛揍之後躲起來哭的小孩。

    薇安倏地領悟,這只怕又是一個惡性循環。

    根據研究,大部份的家庭施暴者其實本身就是個受虐兒。他在成長過程中遭受主要照顧者的施暴,情緒長期受到壓抑,脾氣暴躁易怒又不知如何排解,於是他採用曾被對待的方式去對待身邊的人,因為那是他唯一知道的方式。

    她在他對面蹲下,溫和的試探:

    「爸爸打你?」

    他搖頭,然後停止揉眼睛,顫抖的雙手抱住自己,不斷搖晃。

    「媽媽?」

    他又搖頭。

    他的肢體語言證實了她的猜想,只不知施暴者是他的什麼人。

    「他打你很痛、很痛?」

    他遲疑的點點頭,身體搖得更凶。

    「你好生氣為什麼他要這樣對你,你又沒有做錯事。他力氣好大,你抵抗不了,你哭著求他,可是他還是一直打你的頭、打你的身體、打你……」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他激動的摀住耳朵,先是像瘋子一樣大叫,隨即又像孩子一樣嚎啕大哭,哭聲淒厲,蘊含無限委屈。

    許久,哭聲慢慢轉低,最後變成無聲的啜泣,接著他用一種空洞的聲音說:

    「他說我不乖不聽話,說我是沒有人要的小孩。我很努力的學、很努力的做,可是他還是不滿意,還是一直打我,打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我不敢反抗,也不敢逃跑,叔叔是我唯一的親人,離開他我會餓死凍死!除了他,沒有人會收留我,沒有人會愛我……」

    「但是君婷愛你,她始終愛你。」薇安柔聲說。可憐的他原來是個孤兒!

    「我們是國中同學,善良溫柔的她知道我的處境,一直照顧著我,她是世界上唯一真心愛我的人。」他掙扎著站起來,臉上竟出現一抹平靜,可見君婷對他的意義。他愛她,但也打她。好矛盾,是不是?

    薇安跟著站起來。她突然覺得好疲憊,好想躲到祁南的臂彎裡。

    但她不能放棄,這個男人的心理防衛不難突破,最重要的是他心中還有愛,她判斷治療成效不致於太低。為了君婷,她絕不能半途而廢。

    「你也愛她?」

    「我當然愛她,失去她我好痛苦。我到處找她,可是她存心躲起來不見我。」他的臉又開始扭曲。

    「你愛她,可是你也打她?」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他痛苦的雙手抱頭。

    「你讓她以為自己不夠好,她拚命改拚命討好你,結果呢?仍然一次又一次的被你毒打。她就像當年的你,而你就像當年狠心的叔叔一樣,你比誰都瞭解她的痛苦,不是嗎?」這不是惡性循環是什麼?

    他驚訝地抬頭,睜著火紅的眼睛瞪著薇安,好似被她剛才所說的話給驚嚇到了。

    好久好久,他終於開口:

    「我以為她是大人,她受的傷不會那麼重。每次我覺得胸腔快爆炸的時候,她剛好就在旁邊……其實打完以後我也很痛苦,可是我不知道怎麼辦!」

    「她忍耐這麼多年,因為她愛你,她期待有朝一日你能改變。可是你不但沒有,反而打得更凶。她死心了,所以才去驗傷申請保護令。難道你要她一輩子當你的受氣包,然後未來再以同樣的方式去對待你們的孩子?」惡性循環也是會生生不息的耶。

    「我們的孩子?」他愣住了。

    「一個屬於你和君婷的孩子。」

    「可能嗎?」

    「為什麼不可能?你們是夫妻啊。」

    「可是我想君婷再也不要我了……」

    「去接受治療吧。」

    「治療?」

    「我可以介紹專業的醫生給你,他會教你怎麼處理和抒發情緒,不再只是用拳頭來發洩怒氣。」

    「有用嗎?」他臉上升起一道希望之光。

    「當然。不過需要時間,而且你要很配合,不能愛去不去的。」

    「如果我變好了,君婷就會回到我身邊嗎?」

    「我想會。她親口告訴我她很愛你。只是,你千萬不要再讓她失望!」

    「好,我願意試試看!」男子充滿無比的毅力,彷彿新生活就要開始。

    「明天早上九點,你到清泉醫院五樓B棟電梯口等我,不要讓我空跑一趟。」

    她叮嚀著,沒有把握他一定會去,就看他對君婷的愛有多深了。

    「我一定準時到,我一定會!謝謝你!謝謝!」

    「回去吧。」

    他難掩興奮,邊走邊回過頭向薇安道謝。但……只怕興奮冷卻之後,他又反悔了。

    薇安想到一件事,急忙叫住他:

    「喂,君婷的先生,你等一下!」

    「什麼事?」他跑了回來。

    「你是怎麼知道我的?」

    「君婷曾經跟我提過你,她說你讓她成長不少。」他低下頭不好意思的說:「我並不是一見君婷就打她的,有時候我們也會聊天,就像一般夫妻一樣。君婷失蹤後,我猜你一定曉得她去了哪裡,所以才找上來。」

    「那你怎麼知道我住這兒?」

    「我在四海有認識的人,我拜託他到人事室偷翻資料。」

    哇塞!這件事要是被祁南知道,肯定要氣炸了。

    「那你……有沒有打過電話給我?」

    「沒有。昨天我才拿到資料的。」

    「這麼說,你也沒寫過信給我?」

    「當然沒有,人直接來不就好了,幹嘛費事打電話寫信?」他猶豫了一下說:「洪小姐,真的很對不起你,我剛才不是存心要拿刀子傷你,我只要一生氣,腦子就會不清楚。」

    「放心,我不會去警察局告你,只要你明天準時到醫院報到,我就原諒你。」

    「謝謝你,我走了。」

    「明天九點見!」

    望著他的背影,薇安像洩了氣的皮球,筋疲力盡。

    騷擾電話不是他打的,恐嚇信不是他寫的。難道真的是那個老教授?

    還是……另有其人?

    薇安撿起掉在地上的袋子,發現了慘不忍睹。

    烤雞還好,摔不壞;可是酒瓶卻破了。她特地買的薄酒萊紅酒就這樣報銷了,那可是今年最熱門的酒呢!更慘的是,給祁南的耶誕禮物也「泡酒」了。

    這時她一點也歡樂不起來。早知道她就聽祁南的話,到五星級飯店去慶祝,不就什麼事都沒了?

    拖著沉重的步子定回家,拿鑰匙開門的時候還被手提包裡頭的刀子劃了一下。望見指尖緩緩滲出的血絲,她真想放聲痛哭。

    咦?門沒上鎖?她居然迷糊到忘了鎖門,這個毛病什麼時候才改得掉?

    屋內的溫暖讓她感覺舒服許多,但客廳裡滿地的凌亂卻讓她的眼淚瞬間狂飆。

    不是小偷,是她自己的傑作。

    最近比較清閒,而且她已經有要在台灣長久居住的心理準備,所以她開始把從美國帶來的箱子拆封整理。昨晚弄到午夜,實在撐不下去了,只好先暫停,今天再早點回來繼續整理。

    快八點,準備耶誕大餐都來不及了,哪還有時間收拾?

    什麼平安夜嘛,根本就是個災難夜!

    薇安將自己重重摔進沙發,心情蕩到谷底。

    電話鈴響,是祁南打來的。幸好不是騷擾電話,她已經承受不起一天之內連續兩次災難。

    「薇安,你才到家對嗎?我剛打了好幾通都沒人接。」

    「嗯,我才進門沒多久。」

    「下班前有些突發狀況耽誤了時間,路上又塞車,我現在還被堵在路上。」

    「沒關係,我晚飯都還沒弄。」

    「你累了吧,我看不要弄晚餐了,不如我買一些外帶。你想吃什麼?」

    「隨便都好。」薇安簡直感激涕零!她已全身虛脫,沒心情,也沒力氣準備大餐。

    「我大概半個小時以後才會到,餓了的話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要乖喔!」

    「知道啦,我又不是小孩子!」她被他逗得笑了出來,好像她是三歲小孩似的。

    掛上電話,她的精神提振了下少。

    唉,她的武功果然被廢了。她變得依賴而脆弱,難以想像她的生活中如果少了祁南該怎麼辦。

    薇安強打起精神,先清掉袋子裡的碎玻璃和酒,廚房頓時溢滿酒香。

    她把散落在地上的東西又丟回箱子裡。改天再整理吧,不急於一時。

    她拾起一張照片,那是她離開家去讀研究所前和媽媽的合照。之後的兩年她並不常回家,直到媽媽突然去世。她懊悔沒能及早發現媽媽的健康已經亮起紅燈,也懊悔媽媽心臟病發的時候她不在身邊為她急救。這將會是她一輩子的遺憾。

    她仍舊點上蠟燭、串起金色燈泡、播放耶誕歌曲……室內在燭光及音樂的交互作用下溫暖了起來。

    嗯,有耶誕的氣氛嘍!

    她衝進浴室漱洗了一番,換上美美的衣服。

    要是讓祁南看到她的鬼樣子,就會知道今天發生的事;千萬不能讓他知道,否則破壞過節的氣氛不說,肯定他又要大驚小怪了,搞不好會強迫她搬到他家住。

    遵循了大半輩子的「獨立宣言」怎可輕違!

    半小時過去了,祁南怎麼還沒到?

    薇安累斃了,想在沙發上打個盹兒,心想反正他有鑰匙,可以自己開門。

    半睡半醒中她冷得發抖,好似身體暴露在冰天雪地一般;然後她看到一個面目猙獰的男人舉起刀子向她劈過來,而這次她來不及閃躲……

    她抱住頭放聲尖叫!

    「薇安,薇安。」

    是誰在叫她?一定是耶穌基督,她上天堂了,好人死後一定得永生的。

    睜開眼看看天堂的風光吧。咦?祁南的臉。祁南是耶穌?不可能,如果她記得沒錯,他只是個凡人。

    他溫暖的手握住她的,化解了她快結冰的血液。

    喔,原來是他在叫她,她沒死。那麼她是在醫院嘍?恐怕傷重不治快死了吧?看他一副焦慮的模樣。可憐的祁南,平安夜卻得替她送終。

    「薇安,你真不會照顧自己,睡覺也不蓋被子。」儘管他剛幫她蓋了毯子,她還是臉色發白、手冷得像冰塊一樣,身體一直發抖。

    「我是不是快死了?」薇安坐起來一看,她是在家裡,不是在醫院耶。這麼說……

    「胡說,你是作惡夢了。」祁南摟著她,傳遞了他的體溫。

    「惡夢?」被刀子劈死應該算是惡夢。她點點頭,還好只是個惡夢。

    薇安往他懷中貼得更緊,心裡踏實了些。

    「咱們吃飯,我餓壞了!」等她的身子暖和點,他拉著她坐到餐桌邊。

    哇!滿桌的食物。有肉羹、蚵仔煎、豬血湯、鱔魚面、關東煮……全是他們第一次逛士林夜市時,她讚不絕口的小吃。

    原來他趁她打瞌睡時,先把食物擺好了。張羅這些肯定花了不少時間,虧他還記得她愛吃什麼……

    她凝視著他,內心充滿難以言喻的感動。他從來沒說過他愛她,他用實際行動表示。

    「薇安,祝你快樂!」他微笑著舉杯。

    「你也買了薄酒萊?」她意外的看著桌上一模一樣的酒瓶。

    「你是說你也買了?」可是酒呢?

    「是啊,只不過被我打破了。」她避重就輕。

    「我們果然默契十足,連酒都買一樣的。來,敬我們的默契!」

    他們舉杯互碰,在燭光中感受著共度耶誕的溫馨與愉悅,分享著彼此心靈的契合與交流。

    餐畢,兩人依偎在沙發上,微醺的薇安攀附著祁南的頸項,熱情的響應他的親吻,恨不得融化在他的身體裡面,成為他的一部份。

    鈴……鈴……

    尖銳的電話鈴聲打斷了火熱的糾纏,這打電話的人實在是殺風景啊!

    祁南拿起聽筒遞給薇安,裝模作樣的唉聲歎氣。她對他扮了個鬼臉,偎在他胸前講電話。

    是繫上的一位男教授打來祝薇安聖誕快樂,她跟他講了約一分鐘。

    電話放下沒多久,又響了。

    是傑瑞。薇安不等他講完就掛了。

    「看來我的情敵不少哦。」祁南悻悻然。

    「祁南,你不要不高興嘛!」薇安笑咪咪的用手指輕觸他的臉頰,他吃醋的樣子好帥!

    「你的手怎麼了?」他抓住她受傷的手仔細瞧,因為血很快止住了,所以她並沒有處理。

    「不小心被刀子劃到了,不要緊啦。」

    「什麼刀子?有沒有生繡?」祁南緊張的找出優碘替她消毒。

    「刀子放在手提包裡,我伸手拿鑰匙的時候就被割傷了。」

    「你怎麼會把刀子放在手提包裡?太不小心了。」他用OK繃把傷口貼了起來。

    「你每次都大驚小怪,我又沒有怎樣!」薇安最受不了他把她當小孩一樣看待。

    「還說我大驚小怪,你一定要出事才甘願嗎?」

    薇安來不及解釋,電話又響起。她叫祁南等一下,拿起話筒。

    「喂,薇安,我是君婷。」久違的聲音。

    「君婷!你好嗎?」薇安意外極了,興奮的大叫把祁南也引了過來,湊在聽筒旁邊。

    「我過得很好。我上午在附近的早餐店打雜,中午到晚上在一家安親班教小學生,賺的錢很夠用了。」

    「那我就放心了。這段時間你怎麼都沒有跟我聯絡?」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我心情一直不好,害怕自己要這樣躲一輩子。有一次我跑回去偷看我先生,他孤單落魄的樣子讓我好心疼,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他今天有來找我……」

    祁南聽了嚇一大跳!她沒說是想隱瞞他嗎?那把刀子會不會就是……難怪她作惡夢!

    她是不是還隱瞞了什麼?到現在她仍然當他是外人,說愛他根本是騙人的!祁南沮喪之餘,憤怒之火開始燃燒。

    薇安對他使了個眼色--待會兒再說。

    「他怎麼找到你的?他有沒有對你怎樣?」君婷急忙問,話筒裡出現了哭泣的聲音。

    「你別急,聽我說。他來找我問你的下落,我說我不知道。然後我就勸他接受治療,他同意了,我約他明天早上去醫院。」她擇要的說,沒必要再讓君婷傷心。

    「他答應接受治療?」

    「是啊。不過君婷,這種治療要花很長的時間,他不一定能夠堅持到底,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搞不好他明天根本不會去,臨陣脫逃的人多的是。

    「我瞭解。不論如何,我都會堅強過日子。」

    「君婷,你一向很勇敢,我相信你撐得下去。」她為她打氣,這也是她唯一可以做的啊!

    「謝謝你薇安,祝你聖誕節快樂。」

    「你也是。常常打電話給我,好嗎?」

    「我會的。」她相信自己會,因為她想知道他有沒有去醫院、治療有沒有效果。她依然對他懷抱希望,她愛他!

    掛上電話,她嗅到了大禍臨頭的氣息。背對著祁南,她說:

    「你想知道為什麼刀子會在我的手提包裡、為什麼我買的薄酒萊會被打破、還有為什麼我來不及準備耶誕大餐嗎?」

    她一轉身,看到他雙手抱胸、面色鐵青,知道自己欠他一個交代。

    「讓我先泡杯咖啡吧。說來話長。」

    薇安比約定的時間早到醫院,祁南與她寸步不離。

    她想,也許她可以寫一本「平安夜驚魂記」,被陌生男子持刀威脅險些沒命不說,屋頂又差點被大發雷霆的祁南給掀掉。瞧他到現在都還是一副撲克臉呢。

    她可以理解他的憤怒,所以她低聲下氣賠不是,幸好他即使在氣頭上,也都還維持溝通管道的暢通。

    基本上祁南是個理性的男人,他不會「太」、只會「稍稍」意氣用事。所以嘍,當他堅持要跟來保護她時,她也只好隨他。

    在到醫院之前,他們先去找了書生,就是那個便衣警察。比對恐嚇信及刀子上的指紋有助於釐清二者之間是否有關係。但薇安並不想控告君婷的先生,她的心腸軟,而且她認為治療比禁錮有用。

    書生依然酷斃,他言簡意賅的說,他暗中對薇安所說的老教授做了調查,目前並未發現他有任何嫌疑;至於恐嚇信及信箱上的指紋化驗結果,他已告訴祁西。意思就是想知道的話自己去問祁西,恕不贅述。既然如此,他們便告辭了。進門到離開不超過十分鐘,椅子都還沒坐熱哪。

    抵達醫院時才八點四十五分,電梯門一開,薇安卻看到君婷的先生已在前方踱著步。

    這時他也正好抬頭看到她,他略顯不安的待在原地不動。

    薇安快步走向他,有些意外他非但沒有反悔,還早到了,可見他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洪小姐,不好意思耽誤你的時間。對了,我的名字叫陳意達,目前在化工廠做事。」

    「陳先生,你能來真是太好了。這是我的朋友祁南,他正好來醫院看病。」薇安對祁南眨眨眼。

    在來醫院的車上,她已提醒過祁南不要輕舉妄動,因為求助者在接受治療之初通常意志不夠堅定且敏感脆弱,別人無心的話語或態度都可能讓他的決心崩盤掉頭就跑。

    「你好,陳先生。」幸好祁南很合作,沒故意攪局。他本來很想逼問那個內神通外鬼的不肖員工是何許人,好讓他清理門戶。但看在薇安的面子上,他硬是忍住了。

    薇安事先已和王醫師打過招呼,她一向把需要轉介的個案托給他,因為她認為他專業夠,包容力也夠。

    她帶陳意達進王醫師的會談室,停留片刻後便退出來。她迎向等候的祁南,笑容燦爛。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接下來就看王醫師的功力,外加陳意達的配合了。

    「我請你喝杯咖啡,護花使者!」她挽著祁南的手,偏著頭對他愛嬌的說。對付男人偶爾該降低姿態撒撒嬌,沒損失又常有意外收穫,邊際效益頗高呢!

    「我是來看醫生的,你忘了?」偏偏祁南好像不領情,依舊冷如冰山。

    「哦?你哪裡不舒服呢?」

    「我也要看精神科,我心裡很不舒服。」

    「你願意說給我聽嗎?說不定我可以幫助你哦!」原來男人也會像女人一樣鬧情緒。

    「我未來的老婆把我當作外人,她說她已經獨立了半輩子,不需要我的關心,更不屑我的照顧。」

    「我想你誤會了,她只是不想太過依賴你。」

    沒想到他不是鬧情緒,是受傷了。

    可憐的祁南,愛上她是幸還是不幸?

    薇安拉著他下樓,散散步、順順心,他需要,她也是。

    「情人之間本來就應該在精神或生活上互相依賴,如果各過各的,那還叫做伴侶嗎?」他一面走一面繼續抱怨。

    「但她已經習慣凡事靠自己……」

    「習慣可以改變。難道你覺得我的肩膀不夠寬、不能幫你擋風遮雨?」祁南受不了這樣的迂迴,突然跳到薇安的面前大叫。

    「不是這樣的,祁南!」薇安伸手抵在他的胸前,著急的想要澄清,但一時之間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那是怎樣呢?還是你懷疑我的誠意,以為我在虛應故事?」

    「故事?我知道你是認真的,不是在說故事。祁南,可不可以請你冷靜一下,讓我想想看要怎麼說,我中文表達能力不好嘛。」

    祁南總算安靜了下來,不情願的跟著薇安走到醫院後面的小公園。他並不想發火,但他實在不喜歡這種不被信賴的感覺。他覺得自己一直在付出,而她一直在拒絕、逃避。這樣的關係能夠長久嗎?

    冬陽溫暖宜人,曬在皮膚上令人產生一種傭懶的感覺。要不是怕祁南抓狂,薇安真想躺到草皮上手枕著頭望向藍天,縱容思緒徑往無邊天際飛去。

    就像她的童年,不論在波士頓、賓州,還是住最久的紐約,她們的房子一定有個前院,院子裡一定有片草皮和媽媽親手栽種的薔薇,那就是她兒時獨自玩要的地方,也是媽媽消磨時光、發呆的地方。

    「我媽媽告訴我女人只能靠自己,依賴別人只會讓你摔得更重。」媽媽發呆後便會重複她的耳提面命。

    「哼,偏見!」祁南不以為然。

    「不是偏見,而是她的慘痛經歷。」薇安克制不了陽光的誘惑,在草地上坐了下來,雙手抱膝。「她是在美國上生土長的華人,小時候父母車禍雙亡,她養活自己直到大學畢業。」

    「她是孤兒當然只能靠自己。」祁南也跟著坐下,兩手撐地頭向後仰。「但你不是。」

    「我現在也等於是孤兒啊。」

    「你還有我!」

    薇安搖頭,繼續說:

    「我媽本來也有我爸啊。他們結婚後回到台灣,我媽全心全意依附著我爸,以為從此有人為她撐起一片天。不料我兩歲的時候他們離了婚,她帶著我回到她所熟悉的美國,重新過著無依的生活。」

    「他們為什麼離婚?」

    「我不是很清楚,她從來不提。在我的記憶中,我爸彷彿沒存在過,連信都不曾有過。反正美國離婚率那麼高,誰管你是不是單親,我實在不必在意我爸是誰,還有他們為何離婚。」

    「嗯哼,後來呢?」

    「離開大樹的小草怎禁得起風吹雨打?一旦習慣別人的照顧,想要再度自力更生並不容易。」

    「的確,由奢入儉難。」一個女人帶著幼女討生活想必很辛苦。

    「不是奢侈或節儉的問題,是心理上的調適……」

    「夠了!」祁南打斷她的話,他懂了。「你是怕太依賴我,便會失去獨立的能力,萬一哪天我們分開,你會無法一個人過日子,對嗎?」

    祁南果然聰明!

    薇安望著他半晌,囁嚅的說:「你說對了,我的確害怕。我不要像我媽一樣常常躲起來哭,或整天對著院子裡的花發呆。她過得好辛苦你知道嗎?」她說著說著,眼眶紅了,好心疼去世的母親。

    「薇安,相信我,我們不會分開的。」祁南第一次看到她脆弱的一面,愛憐的攬她入懷。

    「我相信你,可是未來的事誰知道呢?當我媽把自己托付給我爸的時候,她也沒想到他們會離婚啊。」

    「如果每個人都像你一樣的想法,那豈不是沒人敢結婚了?」她真是杞人憂天。

    「我知道自己對感情有很深的不安全感,我已經盡量在調整。」薇安誠摯的看著他。「祁南,你的肩膀真的很吸引我,但我還不敢放任自己靠上去,我需要時間。」

    「不要讓我等太久,好嗎?」

    她點頭。

    祁南放下心裡的一塊石頭,執起她的手承諾著說:

    「薇安,不管未來發生什麼事,我永遠都不會和你分開。」

    薇安仰頭瞥見藍天中的一片白雲因風的吹拂而不斷變化形狀,她不禁看傻了。

    未來?永遠?

    她收回思緒。

    「祁南,我答應你我會努力接受你給我的一切,但是……」她微笑著輕輕搖頭。「請你別說永遠,世界上沒有永遠。」

    祁南到祁西的辦公室,想要瞭解恐嚇信指紋化驗的結果。這個書生真是個怪胎,直接告訴他不就得了?何必多此一舉!

    「祁南,你到哪兒去了?」祁西一見到祁南,劈頭就問。

    「什麼事?」

    「你什麼時候跟台南的盤石企業有過接觸?」

    「半個月前。我的人得到消息說他們打算找工廠代工以降低成本,所以我就自動找上門去。」

    「第一次接觸的結果想必還不錯。」

    「我想是。怎麼了?」

    「盤石的何經理半小時前來電,你不在,所以電話被轉到我這裡來。」

    「哦,說了什麼?」祁南的緊張被挑起。

    「他們對我們有濃厚興趣,想要再進一步瞭解。」

    「太好了!盤石是南部首屈一指的大型企業,他們的產品需求量一向很大,要是能把它拉到手,我們今年的年終獎金可就麥克麥克了!」

    「不要高興得太早,這只是他們初步的遴選,搞不好最後雀屏中選的是別人。」祁西忍不住潑他冷水。

    「別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我們有我們的優點。」冷水依然澆不熄祁南的滿腔自信。

    「話是沒錯,只不過我們的競爭者很多,像老字號的中積和達電,他們的實力雄厚,經驗也比我們豐富,恐怕我們的勝算不大。」

    「老字號有它的包袱。比如說設備不易汰舊換新、作風保守,難以迎合瞬息萬變的時代需求……等著瞧吧,就算這次沒被選上,我也會讓對方對我們留下深刻的印象,做生意不能只看眼前。」

    「好,就交給你了!」

    祁西對弟弟另眼看待。他不僅企圖心旺盛,而且深諳放長線釣大魚的道理,真是做生意的人才。難怪四海的訂單愈接愈多,生產線幾乎天天加班。假設再加上盤石的大訂單,工廠就得擴充了。

    祁南心裡打著算盤。他計畫以參觀生產部門的名義,邀請盤石的何總經理及何經理北上。聽說他們父子喜喝花酒,那麼只要費心安排、投其所好,相信台北的夜生活必定使他們眼花撩亂、樂不思蜀;然後再秀出四海新穎的設備,還有研發部的智囊高手,保證他們會受到強烈吸引,並鄭重考慮未來合作的可能性。

    假設這一招奏效,那麼接下來便得去會見盤石的董事長。據說王董事長事必躬親,而且以從下應酬、不接受款待、一絲不苟聞名,想必他要的是實質的東西。幸好四海有的是實力、創意與誠信,而這也是祁南手中最有用的武器。

    這一陣子他恐怕又要昏天暗地投入工作,找不出太多時間陪薇安了。幸好她十分獨立,即使一個人也自得其樂,一點也不黏他。

    真可笑!上午他才為了她的過於獨立而大發脾氣,現在卻又以此慶幸。他真的該去看看精神科醫生,請他解析一下他的矛盾情結。

    「祁南,你原本找我有什麼事?」祁西突然問道,打斷了祁南的沉思。

    「喔,書生說他把恐嚇信的指紋化驗結果告訴你了。」

    「沒錯。我以為你已經問過他了,所以沒跟你提。」

    「薇安認為那只是無聊人士的惡作劇,不值得大驚小怪,加上我忙,所以就耽擱了下來。」

    「原來是這樣。薇安也太放心了。」

    「就是說嘛,她一點危機意識都沒有。」

    「你要提醒她,台北治安不好,何況她又發生了這種事,還是防著點好。」

    「我知道。書生到底怎麼說?」

    「信紙和信箱上的指紋出自同一人,書生比對過前科犯的指紋,並沒有找到相同的。他認為寫恐嚇信的人是個生手,否則不會這麼大意的留下指紋。」

    「會是誰呢?書生說他查過罵薇安的老教授,毫無可疑之處。」

    「祁東秘書的先生呢?依我看他的嫌疑最大。」

    「他昨天去找過薇安,還拿刀子威脅她。」

    「什麼?!這麼囂張!薇安有沒有怎樣?」祁西緊張的問。

    「還好沒有。她說服了他去醫院接受治療,今天早上我就是陪她去醫院。」

    「薇安真有兩把刷子!」

    「是啊!」其實祁南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每天為她擔心受怕,她卻不以為意。

    「你知道祁北那小鬼,每天跟狄荻說她的荷蘭鼠怎樣怎樣,還有她的制約實驗進行得怎樣怎樣,害得狄荻吵著也要在家裡養荷蘭鼠,我看不久我們家就要變老鼠窩了。」

    「你太寵你老婆了。」

    「老婆本來就是娶來寵的嘛。」

    「未必每個女人都喜歡這一套吧?」他喜歡的女人就不喜歡。

    「那倒是。所謂青菜蘿蔔各有所好,兩個人在一起覺得順就好了。」

    「就像你和狄荻、祁東和藍紅?」

    「你和薇安又何嘗不是?薇安的獨立正好適合不喜歡被綁住的你。還是你變了,寧願要一個以你為天的小女人?」

    「胡扯,我只是覺得……」

    「英雄無用武之地?老三,趕快跳出大男人與小女人的迷思吧,沒想到你是這麼傳統的男人。」

    「我才不是!」

    「小心逼得太急,把她嚇跑了。」

    「……」他只想要分擔她的一切,這算是在逼她嗎?

    祁西的手機響起,打斷了他們的Man's  Talk。兄弟倆心平氣和的坐在一起談知心話,這還是頭一遭呢。

    一見祁西有電話,祁南便站起來小聲對他說:「我先走了。」

    祁西卻急忙比了個手勢將他留住,三兩句便講完了。

    掛了電話,他轉向祁南--

    「書生說,那把刀子上的指紋和恐嚇信的不同。」

    「也就是說,君婷的先生不是寫恐嚇信的人?」陳意達真的沒說謊。

    「沒錯。」

    「他不是,繫上的那個教授也不是,」祁南沉吟道,「那麼……」

    兩人疑惑的相覷並同聲說:

    「究竟會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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