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手之妻(上) 第十二章
    阿漁托人帶回一架錄音機和一卷錄音帶,是西德出品,機型精巧美觀,附有調頻波段,可錄可放,另外還有一封信,裡面詳盡的解說了使用方法。

    我迫不及待地將帶子卡進錄音機裡,按下鍵鈕,裡面傳出阿漁那粗沉又熟悉的聲音,一時間全身都激動起來,微微的痙攣很快地審盪開來,像吞下一杯烈酒般地由喉頭熱到心窩,我貪婪吞嚥著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阿乖,好想你,時時想,天天想,白天想,晚上想,每天除了想仍還是想你,我看我一定是得了想人狂了!不過,每當我想到在海的那一邊有一個愛我的女人,在為我操持著,守著,等著,心裡就覺得好甜蜜好得意好欣慰呢!

    「昨天上岸,花了七十五元美金買下這架錄音機,一來是為了慶祝我即將為人父,再來是讓我們能藉著它聽到彼此的聲音,聊慰相思之苦,你不會怪我太奢侈吧?

    「現在我正一個人坐在床上,拿著麥克風,對著你的相片跟你講話,乖,你聽得清楚嗎?」

    我拚命地點頭,兩顆喜悅的淚水跟著滴了下來。

    「阿乖,告訴你,船上的日子真不好過。無聊,單調,枯燥,千篇一律。開航的時候,一望無際,除了海還是海,原來我是挺愛海的,自從上船之後越看海越討厭,什麼『海闊天空』,那一成不變的海,簡直比鬼還難看!總是巴望著到岸,可是進港之後,又忙得跟鬼一樣,累得半死。每次洗艙、撈艙弄得全身油污不堪,簡直跟工人一樣,其實船員就是水手,水手就是工人,一樣是出賣勞力的勞工階級,跟挑沙打石的苦力一樣。有時想想真洩氣,念了四年大學卻跑到這兒來幹粗活,真冤!阿乖,如果這趟回來,我想改行,你不會反對吧?我已經托同學替我留意,我想到水產學校去教書,你也可以找份工作;兩個人一起努力,生活該不成問題。我實在不想再跑船,我受不了這種想念的煎熬,那種摸不著邊抓不到影的揪心焦急,真會叫人發瘋。我不知道那些老船員是怎樣熬過來的,是麻木了,還是無可奈何地向命運妥協?長此以往,我會不會也變得蹬他們一樣孤僻、冷漠?

    「不講了,越說心裡越不舒服,乖,唱個歌給我聽,好久沒聽到你的歌聲了,船上有很好的音箱設備和原版唱片,是我唯一的喜悅與安慰,可是那些歌星的歌聲都比不上你的好,因為她們不是為我而唱,因為她們不是我的阿乖。我要你唱一首催眠曲給我,每天晚上臨睡前我可以放來聽(船上別人有錄音機),一定要唱喔!快寄來,反面是跟爸爸弟妹們講話,放給大家聽。

    「對了,我差點忘了,上星期在美國東岸附近,我們的船和小李的船在外海相遇,我們倆用對講機聊了一會兒,他的精神特好,幹得挺有勁,聽別人說他的船長很欣賞他,有意收他當女婿;我特別問到他,這傢伙不置可否地亂打哈哈,看來小李要走桃花運了呢!

    「阿乖,你的肚子有多大了,真想摸摸看,下回小傢伙再踢你,我就打他屁股,怎麼可以欺負媽媽!

    「你生產時不能陷在身邊實在抱歉,更遺憾沒能親身嘗到在門外等候的那份喜悅和著急。孩子生下來後,一切全要靠你了,我是一點也幫不上忙,除了干想幹急干盼之外,真是莫法度!這份歉疚只怕我一輩子也彌補不過來了。

    「你要我給孩子取名字,可給了我一個大難題,我是個肚子裡只有數字沒有墨水的人,這下可好,每天抱著字典翻,既要顧口又要吉利;真頭痛,經過再三思考反覆斟酌之後,總算有了眉目,你聽著,要是男孩子就叫『季平』,要是女孩子就叫『季盈』,乖媽,你說好不好?

    「好了,錄音帶快完了,就在這裡打住,第一次對錄音機講話,怪不自在的,東一句西一句沒頭沒腦,不過我相信不管我講什麼,你都愛聽,是不是?乖,快點寄錄音帶來,要講一百次你愛我,一定喔,下次見。」

    帶子聽完了,四周變得一片空白,只有一陣陣餘音象空谷中的迴響,不斷在心波中蕩漾,引起片片漣漪,洋溢得心裡癢癢的,麻麻的,我躺在床上;仔細地咀嚼著這份異樣的幸福感,思維也隨之飛揚,奔放……

    片刻之後,我又重放了一遍,忽然,我驚愕地彈了起來,帶子裡競然隱約地透出女人的笑聲,嚷嚷的,嬌嬌的,膩膩的。我挖挖耳朵,再倒回去重放一迫,沒錯2就在「對了,我差一點忘了」之前,點點地傳出笑聲的。這回,我完全聽不見阿漁的聲音,耳朵裡海滿了那女人的笑聲,一下子變得好尖銳、好刺耳、好清晰;象透過擴大器一船地膨脹、變形,猛力地撞擊著我,又像一把把飛刀連續地插入了心窩,我失聲地叫了起來。擠命地摔著頭,捂上耳朵,那笑聲卻益發張狂地貫入耳膜,鑽進心底。

    我不禁大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叫自己要冷靜,要冷靜!再重新放一遍聽聽看,我提著心,吊著膽,屏息專注地貼在錄音機上聽,還是有!真的有!

    怎麼會有女人的聲音呢f怎麼會有?怎麼可能?她是誰?誰是她,船上怎麼會有女人?不可能!那麼,一定是在陸地上,某個地方的某一個女人羅。

    我的阿漁,我那誠實、純真又可靠的丈夫,竟然會跟別的女人在一起,不!不可能!他不是那種人,絕對不會,我不相信,連想都不願意去想。懷疑阿漁就等於懷疑我自己,也等於一種冒瀆,在愛的領域中,我們都太執著於完美感與神聖性,我怎麼可以隨便往阿漁頭上扣帽子呢?可是,那笑聲又該如何解釋呢,阿漁,告訴我,你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頹喪地躺回床上,淚水□□地流著,思想在疑惑的迷宮中轉來轉去,腦子裡充滿了未知的恐懼和被愚弄的羞辱與憤怒。

    在淚水的沖濯下,壓在心頭的疑雲並未曾化開,我決定出去散散步,讓自己的情緒稍微放鬆一下,不能老是在痛苦的泥淖裡浮沉,會磨死人的。

    到河堤去走了一大圈回來,心裡依舊沉甸甸的,情緒倒是緩和了一些,我開始告訴自己可能是聽覺上的幻影,或是自己的幻想、錯覺,否則為什麼第一次沒有發現?為了證明這個想法是對的,還是再仔細聽一遍,心平氣和地聽一遍。

    再一次倒回去,按下鍵鈕,咦?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帶子在轉,聲音卻沒有,把音量放到最大,只有「嚓、嚓」的雜音,怎麼搞的,我的阿漁,我阿漁的聲音,全不見了!我急出一身冷汗,對著錄音機發呆,再仔細一看,不由抽了口冷氣,原來剛才心不在焉按錯了按鈕,在倒回去時把全部聲音都洗掉了。

    這下可好,不但疑惑得不到解答,就連阿漁的聲音也聽不見了,我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掉進絕望的深淵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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