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手之妻(上) 第十一章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懷孕是這樣的難過,這樣的折磨人,怪不得台灣話說懷孕是「病子」。

    一連嘔了三個多月,滴水難進,真個是「人比黃花瘦」,每回去檢查,醫生總看著我搖頭。

    到了第四個月末,胃口忽然大開,尤其對辣核「情有獨鍾」,只想吃不加豬油的陽春麵拌辣椒,一天要吃個四五碗,辣得舌頭發麻,臉上起滿了小紅點。

    每回到巷口小麵館去時,老闆娘自會把辣椒醬罐子往我面前一擺,用她那粗嘎的嗓子說著:「我看你八成是生個女娃兒,『酸兒辣女』,錯不了的!」

    酸兒辣女?不知道這是哪門子學問。胃裡剛裝進滿碗辣椒面,覺得好服極了。躺在床上,沒多一會兒就朦朧入睡;迷糊中彷彿有人按門鈴,想起來開門,又覺得有一般力量直往唾鄉里沉,眼皮好重好重,怎麼也爬不起來。

    一陣雜杏的腳步聲、開門聲、講話聲,接著有人敲我的房門。

    「嫂,有人找你,嫂,嫂,開門。」是子蘭的聲音,很急。

    「嗯?找我?誰?」人雖然是醒了過來,意識卻仍停留在半睡眠狀態。

    「我不知道,她說有要緊事找你。」

    這一下我全醒了過來,看看手錶已經是十二點半了,在這種時候來拜訪,一定有特殊的原因,會是誰呢?

    推門出來,在客廳裡站著一個身材瘦小的中年婦人,整張臉上寫滿著焦急與求援的表情,不等我開口,她立即一把抓住我的手急切地說著:

    「我是惠如的阿姨,真抱歉這麼晚了來打擾你,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辦了……」底下的話她接不下去了,因為淚水使她咽喉硬塞了,她激動得渾身打抖,這中間還夾雜著害怕恐懼驚慌。

    「伯母,您先請坐,有話慢慢講。」

    「不!我不能坐,惠如會想不開,會發生意外,李小組,拜託你現在到我家去好不好,我求你!」

    面對著這樣一雙充滿乞求憂鬱焦盼的眼睛,我怎麼能說不?匆匆交待子蘭後,就隨著她走出家門,迎面吹來一陣冷風,不由地打了個寒戰,這回不但睡意全消,同時開始感到事態的嚴重性,我快走兩步,追上幾乎是小跑的阿姨。

    「伯母,現在請你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好不?」

    「惠如要自殺。」她的聲音很小,但敲在我心上時卻有如千斤鐵彈。

    「啊?!」我說不出心中驚異與突如其來的意外感。

    惠如要自殺?怎麼會?像她那麼活潑開朗的現代女性?前一陣子還常在電視上看她表演服裝,她那獨特清新的氣質,優雅而充滿自然的表情,光艷的外貌,真搶眼,每套衣服穿在她身上都那麼好看,不愧是天生的衣架子。記得在學校時,每年校慶的服裝表演,她總是受注目的焦點,現在又是最紅的服裝模特兒,上回還明說她打算向電影界進軍,這樣一個對未來抱著無限希望的人,會自殺,太令人費解了,我忍不住又問著:「伯母……」

    「叫我琴姨比較好,我只是惠如的阿姨。」

    「我知道。惠如全部都告訴過我,她還說你很了不起,她很敬佩你,更感激你。」

    「真的?!」她整個臉因喜悅和感動而光亮了起來』。

    「當然是真的,琴姨,本來我早就要去看您,因為害喜,身子一直不好,就耽誤了下來。」

    「聽惠如說你先生也在跑船?」

    「跟伯父一樣。」

    不知為什麼,琴姨的臉色又暗了下來,顯出沉鬱的表情,我不敢再開口,只有將視線投向宙外那一片黑暗之中,心裡的疑雲也變成黑壓壓的一大團。

    車停在一幢公寓門前,琴姨以及快的速度付過車資、開門、上樓、衝進房間,一迭聲地減著:「惠如,惠如……」

    屋裡的佈置十分豪華,各式小擺設更是琅琅滿目。琴姨叫了幾聲之後沒有回音,─開始用力拍門,用手扳門柄,發現裡面上了鎖,頓時一張臉呈現出絕望的蒼白,豆大的汗珠沁了出來,,嘴唇在打抖,身體也不自覺地前後搖晃,好像馬上要昏倒了似的。

    「琴姨,你先鎮定一下。」我用力抓住她細瘦的肩膀,注視著她說:「窗戶,我們試試窗戶,」

    「對,對,窗戶,我去,我去。」她如夢初醒般地震了一下,急促地走向陽台,謝謝天,窗戶沒鎖,我倆相繼跳了進去。

    屋裡一片凌亂,惠如斜臥在床上,滿臉淚痕;我衝過去抱起她把她的頭墊高,先按上脈搏,還有,體溫,正常,拍拍她的臉,她半睜開眼睛乏力地看了我一眼,頭又無力地垂向一邊。茶几上有好多張包藥的紙片,不知道她吃了什麼藥,吃了多少。

    「琴姨,打一一九叫救護車,快!」

    「是,是。」

    我一面不斷叫著惠如的名字,拍打著她的臉,一面倒了一大杯冷水,扳開她嘴住裡灌,水入喉頭,她依舊有反應,知道嚥下去,還有希望。

    在我灌第二杯水時,琴姨慌忙地跑來告訴我救護車來了。

    救護車「嗚!嗚!」的鳴聲,在寂靜的黑夜裡顯得出奇的刺耳而淒厲,我緊握住惠如的手,彷彿我手裡捏著的是她整個生命似的,喉頭又乾又緊,腳下又冰又冷,低頭一看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了一隻鞋。

    台大醫院急診室內,燈火通明,裡面擠滿了忙碌的醫生護士和各式病人,我們進去時,遇上一個車禍受傷的人,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一陣反胃,跟著就嘔心瀝肝地吐了起來。琴姨愧疚地過來扶我,我朝她擺擺手,示意她去照顧惠如要緊。胃裡一陣陣袖癰,橫遍全身,就像有一根鉤子在那裡鉤搗,我的頭象著火般地脹疼,許多金色的圈圈在眼前轉來轉去,一陣昏眩,我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全身虛軟,冷汗正潸潸地爬上了背脊。不知道過了多久,琴姨朝我走來,蹲在我身邊,臉上滿是焦急探問又關心的表情,拉住我的手輕聲地叫著:「李小姐,真不好意思,讓你受苦……」

    「沒什麼,我只是見不得血腥。惠如她怎麼樣了?」

    「灌過腸,洗過胃,現在已經沒有危險了。」

    我大大地噓了口氣,一顆緊繃著的心總算放鬆了下來,胃口也覺得舒服了許多。

    「我送你回去吧。」琴姨慈愛地看著我說。

    「不,沒關係,我要等惠如醒過來。琴姨,她為什麼會尋短見?」

    「唉!還不是為情,女人,真是……」

    「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你知道,我只是她阿姨,有許多地方很為難,她父親一再叮囑我要好好照顧她,要是她真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想活了……這孩子,真叫人煩心!……」她的聲音很低,話裡帶著哀愁與責備的口吻。

    「琴姨,你別難過,我會勸惠如的,她好像醒了,我們過去看看。」

    惠如正睜著眼睛茫然地仰視著,彼破入一個夢屬中由來一般,滿臉疑懼與迷惘。

    「琴姨,心儀……」她的聲音裡含有一種委屈的爆發和一種深深的感動。

    「惠如,你真傻。天下哪有解決不了的事,非要拿自己性命開玩笑,害得琴姨為你擔驚受怕,該打!」

    「我,我是傻……」她側過頭去,兩顆淚由眼角迸溢了出來。

    「好了,一切都過去了,別再講了。」琴姨愛憐地為惠如拭去淚水,慈祥地撫摸著她的臉頰,臉上綻開欣慰的笑容,站起來說:「我去問醫生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藥性似乎尚未完全退去,不一會兒,惠如又沉沉入睡。醫生說要等第二瓶葡萄糖打完後才能回家。琴姨一再要送我回去,怕我身體吃不消,看我掉了一隻鞋,又忙著去買拖鞋,一會兒去問醫生,一會兒又替惠如排尿,裡裡外外不停地忙著。

    一直到窗外進出魚肚白般的晨曦,我們才扶著惠加離開醫院。步出大門,朝陽的金光透過雲層灑入眼簾,我深深吸了口氣,語重心長地對惠如說著:

    「你看,你往上看,雲霧之上永遠有陽光,生存本身就是一種希望,活著是挺重要的,你說對不對?」

    她測過臉朝我咧咧嘴,不知怎的,我忽然感覺那笑容好空洞、好淒涼,彷彿在什麼地方看過,有一份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琴姨叫了車,扶著惠如進去,我正打算跟她們說再見,不料惠如一把抓住我說:

    「心儀,多陪我一會兒好不好?」

    我遲疑了一下,不忍心拒絕,只有跟著走了進去。

    一進家門,琴姨就齊始忙碌起來,進進出出,送茶倒水,端點心切水果。假如可能,她真恨不得替惠如難過。直到惠如婉轉地告訴她我們有話要講,請她先去休息時,她才訕訕地離去。

    惠如把門關好,要我躺在床上,她自己靠牆坐著,屈起膝蓋,雙手支著下巴,一雙大眼睛若有所思地垂視著腳尖,沉默了片刻之後,她深深吁一口氣,開始說著:

    「心儀,我會在今天把全部事情告訴你,講完了之後,這所有的一切也隨今天結束──包括我對愛情的迷信,對美感的破滅。」停了一會兒,她覷起眼睛,一臉痛苦的神情繼續說著:

    「你告訴我,世界上到底有沒有真正的愛情?人性真是那般的醜陋嗎?昨天的山盟海誓,今天竟全變成謊言,誰說女人善變?男人才是最善變、最冷酷、最無情的混帳東西呢!」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情緒也激動起來,有兩團惱怒的火焰在她眸於中燃燒了起來;很快的,又被一種自嘲的冷峻壓了下來,她穩定了一下自己接著說下去。

    「四個多月前,我認識了他──一個英挺、年輕、帥氣十足的廠商代表。你知道,我是個唯美派的人,任何想接近我的男人,必須先符合我感官上美感的要求,我拒絕過許多男朋友,只因為他們看起來無法令我滿意,我甚至不願意進一步去發掘他們的內涵,也許你會認為我膚淺、幼稚,我自己也知道這樣是不對的,卻一直跳不出這種執著。第一次和他見面,只覺眼前一亮,這個男人不正是我夢寐以求的夢中王子?完全符合了我心中的符號,幾乎是身不由己地產生了傾慕之情。男女之間的感情實在是很微妙;彷彿有某種訊號。當你心裡有愛慕之意時,對方多半會收到電波,如果對方也有意的話,就會反射過來,或許這就是所謂的一見鍾情吧!於是我很快地墜入情網,熱熱烈烈地愛了起來。當時有不少朋友告訴我他是有名的『玩家』,可是我哪裡聽得進去?反而有一種阿Q精神,相信他那套以往都是鏡花水月、春夢無痕似的戀愛故事,只有對我才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真愛』,又說我是怎樣不同於任何女孩子,甚至說要和我結婚,真是愛昏了頭!但是等他得到我之後,熱度就漸漸談了下來,而我仍舊發狂般地愛他,等他來娶我。直到有一天,我去找他,親眼看見他和另一個女孩子在床上……那時,我怒不可遏地衝過去打了他一個大耳光,他卻狠狠地回了我一記,並且說我們之間完了!……」

    淚水爬得滿腮滿臉,一串串落在膝頭,我忍不住坐起來輕輕為她拭去,她靠在我肩上,抽抽噎噎地啜泣著。

    「我難過得要死,心中充滿了憤怒的烈火以及對愛情破滅的感覺。我恨男人,更恨我自己,女孩子把整個身心都獻給一個男人,等他滿足了,他就棄之如一隻破鞋……心儀,你說,人性真是這麼可怕嗎?男人就這麼容易喜新厭舊嗎?」

    我靜靜地拍撫著她,讓她哭個痛快;等她情緒穩定下來之後,扳著她肩膀,緩緩地看著她說:

    「惠如,不是這樣的,不全是這樣。人性有醜陋的一面,也有善良的一面,你只是不幸碰上一個愛情騙子而已。」

    「愛情騙子?……」

    「是的,愛情騙子,為這麼一個人去自殺,值得嗎?你想,萬一你死了,有多少人會心碎?,想想你父親、母親,還有視你如命根子一般的琴姨。」

    她羞愧地垂下頭,思忖了半晌之後,再度抬起臉來時,神色穩定了許多,但仍然掩蓋不住那份落漠的淒蒼感,再度看到她的表情,不免心頭一震,這樣子竟使我聯想到她的母親。

    惠如又哭了一陣,最後競睏倦地閉上眼睛,顯得十分疲弱。我扶著她躺下,嘴裡還不停地呢喃著:「不要走,你不要走。」

    替她擦了把臉,看她睡著之後,我才俏悄地退了出來,

    到這時,我才真正感覺到全身酸軟乏力,胃裡直冒酸水,小腹隱隱地有下墜感。琴姨看我神色不太對,堅持要送我回去,我累得沒有力氣爭辯,只有由著她挽扶著坐上計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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