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五十八年八月五日。
今天是阿漁回家的大日子。
兩年零四天,七百三十四個孤獨、清冷的苦日子;像一條水遠遊不到盡頭的河道,多少次,我疲倦得全身乏力,多少次,我差一點被痛苦的漩渦捲入河底;多少次,我幾乎要沒頂。多少個黃昏,多少個雨夜,多少盼望,多少眼淚,這一切黑壓壓的如鬼魅膠的夢魘,終於成為過去。站在「現在」的岸邊往回看,仍有著一份難言的心悸。這真是一串想起來就足以令人不寒而慄的苦日子,它實實在在地降臨到實際的生活中,從齊始面對它到真正體驗到,以至克服它的期間中,有誰知道我是花了多麼大的耐力、毅力與決心?有誰體察到我內個深處那份艱苦的掙扎?有人說一個人可以忍受意想不到的巨量悲痛,而我認為一個女人可以忍受任何的煎熬與苦難,女人只要擁有愛情,什麼都撐得住,只要「心有所屬」,再孤單再寂寞的日子也度得過來。愛情像一朵白色的火焰,使我心中充滿了光熱,宛如黑夜中的一點星光,潔白、微妙、空靈,卻又無比的莊嚴神聖。
生下第一個孩子後,心中充滿了做母親的愉快,女兒不但給全家帶來無上的喜悅和希望,更啟開了我心靈深處的門閘,找到自我目標,啟迪了人生的新意義,第一次嘗到一種無私、無懼、無慾、全面性的愛,一種深植於本性最完整最偉大最具奉獻性的愛。
上個月初,我的小女兒剛過一週歲生日,穿著阿漁寄來的小洋裝,梳了一個朝天辮,上面繫著一條紅絲帶。白胖胖的圓臉,狹長的風眼,小巧而有韻致的嘴唇,臉蛋上兩個深深的酒渦,像透了她爸爸,而靈慧、細緻又敏感的個性則承襲自母親,是個十分討人喜歡、乖巧又可愛的女娃兒。唯一無法使她明瞭,令她困惑的就是「爸爸」這個名詞,打從她半週歲開始,我就指著阿漁的相片給她看,並且一遍遍告訴她那是「爸──」;八個月左右,她第一次發出的稚音竟然是「by──」,而不是「my──」,在我欣喜之情還沒淡退之時,競然發現她所謂的「by──」原來是相片的代號,並不意味著真實的父親,完全是一種轉移式的巧合,在她幼小的心靈中,根本不知道「爸爸」是什麼,反而形成了一個固定的觀念「相片即是爸爸」,「爸爸就是相片」的反效果。
雖然後來我努力想告訴她,讓她分辨出阿漁的影像,卻總無法使一歲的小娃娃明白這層道理,每回只要一看到照片,不論大小,不分老少,一律是「爸──」,真不知鬧了多少笑話,受了多少窘。今天他們父女初次相見,還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場面呢!
坐在機場裡,心中真有說不出的緊張。打從一星期前接到阿漁拍回來的電報後,整個情緒就一直呈現著亢奮的狀態。打掃房間,重新佈置,清洗窗簾床單,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弄得煥然一新;那心境實在不下於當新娘子時的興奮呢!
盼著,盼著,日子忽然變得無比冗長,七百多個日子都過去了,最後這幾天卻顯得分外難熬,分外的緩慢,那焦急直逼人心,抑不住的苦汁充塞著全身的每一個細胞中。有點像在沙漠裡走了十萬八千里遠。好容易看到綠洲,拚命地想爬過去,卻反而移動不了似地,所有的忍耐力一下子全崩潰了;在同時,那種逼人的口渴干烈感卻益發強烈,益發難忍。這最後的一小時真是最難受的一刻,我的一顆心情佛已經提到喉頭,隨時都會跳出來似的。
等、等、等,時間好像凝注在某一個點上了,誰說光陰似箭,歲月如流的?
飛機終於降落了!我睜大了眼睛搜索著,凝注著,人們魚貫地由機艙內走出來,糟糕!我的眼睛怎麼花了起來,什麼都變成模模糊糊的,老天,別在這時候跟我搗蛋,真會急瘋人的!
「嫂,你看,大哥下來了。」子蘭推推我說。
我哦了一聲,使勁地瞪著眼睛往前看。
有了!有了!看見了,看見我最心愛的阿漁了!
一顆心驟然膨脹,向體外進擠了出來,我想大聲叫他,喉嚨裡卻發不出一絲聲音,只有拚命地揮手,緊抱著女兒一齊搖手致意,直到盈盈在懷裡用抗議的聲音說她「疼疼」時,才發現自己g6激動與過份。
看到阿漁由檢查室出來,我的腳竟然像被釘住一樣無法移動,一時之間有千萬個不連貫的思想掠過心頭,我抓不住一個來鑄成一句話,只會發抖,只會傻呆呆地朝著他看,然後笨拙地將盈盈塞進他懷裡,癡癡地瞅著、望著,彷彿只要一眨眼,他立刻就會消失一樣。
坐進計程車,我忽然覺得好侷促、好尷尬,有點像第一次和男生約會時那種不自在感,阿漁似乎也找不出什麼話來講,只會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只有盈盈忙碌地用一雙疑惑而賂帶警戒的眼光打量著阿漁,許久之後,她用力將我的手由阿漁手中抓出來,憤怒地推開阿漁,一副保護者的神聖模樣,我不禁為之莞爾。
晚上,公公在飯店裡替阿漁接風,一家人團聚,臉上都充滿了歡愉的喜氣。幾杯酒下肚,阿漁的眼皮開始泛紅,話也多了起來,又過一會他的一張臉轉成絳紅色,舌頭象打了結似的,那一雙狹長的眸子散發出灼熱的烈光,筆直地投向我,裡面燃起兩團熊熊的火焰,我幾幾乎要承受不了那份熱力,幾幾乎要隨之燃燒起來了………
「阿乖……」一股熱烘烘的酒氣吹在耳邊,一個甜膩膩的聲音沉進心底,我有點害怕,又有幾分期待,怕難為情,想推開他,又想到這已經是在自己家裡,只剩下我們倆個人……不覺地投入他懷裡,低呼一聲:「阿漁!……」
一時情緒紛雜,感觸叢生,千萬種委屈無從說起,人就變得很脆弱很虛軟。接觸到他那火燙的嘴唇,立即有一般電流傳過來,全身竟震盪了起來,而且震盪得非常舒服,非常痛快。
『阿乖,抱緊我,抱緊我,你知道我有多想你?」
「知道,知道……」
「乖,今晚我們要愛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好不好?乖。」
兩年的空虛,兩年的寂寞,在一剎間全填滿了。兩年的苦相思,兩年的淒清,也在這一瞬間化為烏有,我的心脹得滿滿的,灌滿了愛的蜜汁,眼眶中含著幸福的淚水。那種叫人心痛的甜蜜,愛的狂暴,掃除了腦子裡所有的東西,只留下愛的本身,使你覺得在全宇宙間,除了自己和阿漁外,什麼人、什麼事情都不存在了……
忽然!在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紮了一下,使我跳了起來,我瘖啞地向阿漁說:
「那個女人是誰?」』
「哪個女人?」阿漁一臉驚愕看看我,寫滿了問號。
「少裝!在錄音機裡笑的那個女人。」
「哇塞!你還沒忘2!」
「忘你個頭!趕快從實招來!」
「叫我招什麼嘛,簡直是無中生有!」
「我明明親耳聽到的,還想賴:」
「不是賴,而是根本就沒那麼回事,我解釋了一百遍你還是不信,實在叫我百口莫辯。」
「誰要你辯;我只要聽實話!」
「我不是說過,唯一可以解釋的理由就是那卷錄音帶是別人用過的舊帶子,可能洗的時候沒洗清楚殘留下來變了型的聲音,你還要我怎麼說呢?我發誓,要是有半句謊話,明天就給車撞死!」
「唉呀!誰要你發那麼重的誓嘛,可是,……人家明明聽到了呀!」
「我看這一定是你想我想得太厲害,怕我被人搶走才會產生出的錯覺吧!」
「才不是呢!」
「才是呢!乖,我的小傻蛋,以後不可以再這樣羅。知道嗎?」
「唔……」
在愛的境界裡,我寧願做一個傻瓜,永遠、永遠地傻下去,有時候又何妨糊塗一下?就算是自己的幻覺罷了!
我測過身,鑽進阿漁懷裡,細細享受著原先那份甜柔的靜謐與美感。
半晌之後,阿漁興奮地支起身子,一臉得意的神采俯視著我,眉飛色舞地說著。
「阿乖,我今天又領賂了人生一大樂事!」
「?……」我不解地望著他,等著他底下的話。
「久早逢甘雨呀:比洞房花燭更勝一籌呢。你說對不對,我的小娘子?」
「討厭!……」我羞紅了臉輕輕搖他。
他那又狂又熱情的眼睛,排山倒海地向著我壓下來,越來越近,越來越熱,激動得我全身暈眩,趕忙閉上眼睛,隨自己在那股急流中再次迷失、再次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