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下了幾天雨,到處都濕濕粘粘的,真煩。
好容易放了晴,趕快把晾了幾天的衣服移出來吹吹風,曬點太陽。
手裡拿著竹竿,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嗨!新娘子!」
「是你呀!惠如,嚇了我一跳。」
「門沒關,我就自己進來了。」
我把竹竿架好,笑吟吟地打量著這位美麗的不速之客。她今天穿了一身艷黃,在太陽光下閃動著青春的風采,披肩的長髮,慧黠靈活的大眼睛,永遠洋溢著生命的活力,彷彿每一刻都是騷動不寧,時時都在捕捉什麼似的;她的眼光很鋒利、很聰明,像是什麼都懂,可是臉上硬裝著一副天真嬌憨的模樣。
「今天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人來瘋!」她聳聳肩膀,兩條修得細細的眉毛往上挑起,一派瀟灑自如的樣子。
「瘋什麼?來,說給我聽聽。」
拉著她在沙發裡坐下。不管怎麼講,好友來訪,總是件令人高興的事。
「心儀,你耽得住?」她聲音很輕,含試探的意味。
我愣了一下之後,才體會出她話裡的意思。
「還好,生活雖然單調一點,例也平靜。」
「你,……你不覺得寂寞?」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問。
「我?我想,我是比較孤單一點吧!」
「你過得慣這種日子?」
「還好。」我懷疑地看了看她說:「你今天是怎麼啦?性向調查還是查戶口?」
「都不是,我只是關心你。」她不置可否地笑笑,眼中掠過一絲暗淡,只那麼一下子,然後她拉著我的手神秘地說:「走,陪我去看一個人。」
「看人?誰?」
「你先別問,去了就知道,走嘛!」
不由分說她硬拉著我往外走,出了門又自作主張地叫了計程車,坐進去後只聽她對司機說:「到松山。」
我不解地望著她,希望能得到一個解釋什麼的,她卻一言不發地向著前方凝眸。車愈往前走,她的臉色愈陰霾,我的疑惑也更深。
車子在一棟大建築物前停下,我瞄了一眼門口的牌子,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
「松山精神療養院」。
惠如帶我到這兒來做什麼?我偷偷看了她一眼,只見她一臉肅穆莊重,眼皮沉沉地向下垂著,嘴巴緊扯成一字形,腳步很快,我幾乎跟不上。後,即推門而入。
房間中一片白,只除了床上露出那一團乾枯的黑髮和一張蠟黃的小臉。
惠如走過去,溫柔地拉起床上那婦人的手,定定地望著她,彷彿要將自己的生命灌入她的腦裡、身體裡一樣。
那婦人眼中一片茫然,好像不認識惠如,瘦削的臉顯得焦黃而木木然,眼眶凹陷,像兩個黑洞,在白被單下伸出的那隻手又乾又瘦,有如雞爪一般,整個臉看起來就像脫了水的乾果一樣。
許久,許久,她笑了,一下那笑容看起來比哭還難看,我不禁打了個冷顫。
惠如坐了很久,我不敢去叫她,只得站得遠遠地看著、奇怪著、等著,心裡充滿了問號和輕微的恐懼。
床上的婦人不知什麼時候閉上了眼睛,像是唾著了似的。
「走吧!」惠如將婦人的手放回被單裡,站了起來。我和蕉如走出療養院,已是黃昏時候,晚霞為天邊塗上一抹彩麗,在夕陽的映照下,惠如的臉依舊灰暗暗的。這回她腳步很慢,一步步踏在柏油路面上,響起清澈的回聲,走了好長一段路後,她才開口,聲音中充滿了淒楚與傷感。
「心儀,你曉得她是誰?」
我搖搖頭。
「她是我母親!」
「?!」我停下腳步,驚愕地望著她,說不出半個字來。
「很吃驚是吧?走,找個地方坐下,我講一個故事給你聽。」
在一家僻靜的咖啡館裡坐下,惠如給自己點上一根煙,慢慢地吸了一口之後說:
「心儀,我們是好朋友,對吧?」
我點點頭。
「聽了我的故事後,你一定要替我保密。」
「一定。」
「好,我信得過你。同學這麼久,你一定奇怪,我怎麼從來不談自己的家庭、父母吧?」
「嗯。」
「怎麼講呢?假如你的母親有精神病。」
我同情地看看她,不知說什麼好。
「已經十幾年了。你看,她現在連我都不認識了。」
「你父親呢?」
「在船上。」
「跑船?!」我又是一震。
「不錯,資深船長。」
「他為什麼?……」
「為什麼丟下我母親不管是不是?這也是我多年來一直不能原諒他的地方。最近幾年自己仔細去觀察,才慢慢發現他的心境和苦處,也許是逃避,也許他是有意在懲罰自己吧!」
「?……」我真是越聽越迷糊。她瞭解地點點頭,吸了一口煙,慢慢地說出了自己的身世。
我父親出生在淡水,世代捕漁為生,從小就與海洋為伍,從小就看著大人們出海打漁,少年時期,對神秘而變幻莫測的海洋,更是懷著一份莫名的敬畏和崇拜,同時也更嚮往大海彼岸的國度。在十六歲那年,他獨自離家在商船上當水手,由於他年輕、肯學,人又聰明,沒幾年功夫就當上水手長,在船長大力推薦下又升上三副,學了不少航海方面的新知識。廿二歲那年,在父每安排下與我母親成婚,二年後,生下第一個孩子──我哥哥。那幾年可以說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黃金時代,妻子、兒子、事業,樣樣稱心如意,在鎮上真是風光極了,直到民國二十六年戰事爆發,頭幾年,他仍舊時常回來。到三十年左右,戰事進入激烈狀況。我父親因為常來往大陸各港,硬被日本人視為重慶份子,扣上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整天來家裡騷擾調查,弄得人心惶惶,雞犬不寧。其實父親自從二十九年底上船之後就一直再沒有消息,母親一方面忍受著日軍的壓迫與欺辱,一方面又日夜掛念著生死未卜的丈夫,終日以淚洗面,擔驚受伯,還要工作賺錢維持一家的生計,侍奉公婆,照顧孩子。一個白天接著一個黑夜,永遠無盡的等待,想著下落不明的丈夫,望著窮困的家,多少次想一死了之,又都忍下來。但是殘酷的命運之神並未放過一個孤弱的女子,先是公公病逝,為埋葬公公入土,用盡了家裡最後一樣財產──她的結婚戒指,沒多久,我哥也被死神奪去,家裡只剩下二個孤苦無依的女人,整日愁苦相對,生活在絕望之中。
戰爭一直延續下去,日子越來越艱苦,父親依舊沒有半點消息,各種臆測及傳說都不斷湧來。有人說他在海上失蹤了,有人說可能被抓去打仗,或者戰死,甚至有人說他到唐山不想回來了……。黑夜依然伴著殘酷的寧靜按時來臨,母親開始吃不下東西,也很難入睡,身體一天壞似一天,就這樣等著,盼著,什麼也模不著,什麼也不知道,戰爭哪一天結束?沒人告訴她;丈夫哪一天回來?也沒人能回答她。他還活著或者屍骸在海上漂流著?
她一天比一天衰弱,精神也開始有點恍惚不定。
終於,抗戰勝利,台灣光復,許多人都紛紛返鄉,父親卻沒有回來。
一直到卅五年底,在一個寒冷的夜裡,離家七年的父親終於回來了。
父親一身襤褸,形容憔悴而疲憊。面對著這樣一個殘破的家,年老多病的母親,脫了形的妻子,心裡那股子悲愴就再也忍不住地迸溢出來,大家相見,抱頭痛哭,恍如在夢中一般,但是現實是毫不留情地在壓擠著人們,為了生活,他必須工作,眼前能做的只有上漁船出海打漁,於是又開始討海人的生涯。
對父親的再次出海,母親真是萬般無奈,每回父親一走,她的精神就陷入緊張狀況,吃不下睡不好,一直到父親平安回來,一顆心才放了下來。
第二年,母親生下了我,在月子裡,父親的漁船久久不歸,使原本精神衰弱的母親,再受到驚嚇而變得歇斯底里的瘋狂,她不顧產後虛弱的身子,整天跑到港邊苦等,注視著汪洋無際的海水發呆,再不就高聲地喊叫,用頭去撞停在附近的舶沿……等到父親的漁船滿載而歸的,她的精神已經完全地崩潰了!
父親傷心欲絕,四處借錢找醫生診治,不斷到各廟字去燒香拜佛求神。為了想早一點治好母親的病,不惜任何代價,錢有如流水般地花出去,最後只有賣掉房子搬到台北,在朋友介紹下再次回到商船上工作。
自從母親生病,整個家就由我姨媽來照管,我可以說是她一手帶大的。母親的病時好時壞,有時跟正常人一樣,很溫順,對我也挺慈祥,可是一到春天,就會沒理由地發作,凶起來時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又撕又咬,又吼又跳,那樣子實在可怕;要是父親在家,情況就更糟,好幾次,她拿著菜刀追砍,有一回躲避不及,父親右手的小指被剁下一截。許多人都勸父親把她送到瘋人院,父親執意不肯,總是不斷地托人打聽延請名醫,抱著希望地等著奇跡出現。
到我十歲那年,病情越來越惡化,並且妨礙到附近鄰居,引起公憤;在萬不得已情況下,終於硬著心腸把母親送進療養院做長期治療。
祖母在父親回來三年後就去世了,家裡只剩下姨媽和─我,父親為了賺更多的錢,改跑遠洋油輪,每三年才回來一趟,一個港口接著一個港口,一條船換過一條船,整日與大海為伍,成年生活在浩瀚無邊冷酷無情的大海上……。
每一次回來,都覺得他蒼老許多,皺紋也加深了一些。後來我才知道,他不肯跑近洋不肯下地改行的另一個原因是他怕面對我姨媽──一個為他犧牲青春,奉獻出自己的女人。
「哦……你是說,你姨媽一直愛著你父親?」
「嗯,她也愛我,把我當成自己女兒一樣疼愛。」
「你父親知道嗎?」
「知道。」
「哦……」
我輕輕應了一聲,整個思維都落入極深的震盪之中,惠如的煙繼續袖著,整個人像隱在迷霧之中一樣,渺渺茫茫,神秘而不可捉摸,她吐了一串煙圈,又吹散它們。
「心儀,聽了我的故事,有什麼感想?你千萬別多心,我只是……一方面要傾吐,一方面讓你明白為什麼我一直拒絕小李,不肯和他交往的原因。」
「因為他是船員?是討海人?」
「對!你想,在看過這麼多不幸,受過這許多痛苦之後,怎麼會有心情和一個以海為生的男人交往?說實在,我並不討厭小李,他人好又爽直,有責任感,將來可能是個好丈夫。」
「其實這一切的不幸也不全錯在職業上,大部分原因應該說是戰亂。噯,對了,你說你父親離家七年,這段時間裡,他都在什麼地方呢?」
「說采也可憐,那七年當中,他一直四處流浪,做工、賺錢為生,由印度到南洋,受盡千辛萬苦,據姨媽告訴我,父親的船在二十九年底開航不久,即被迫停航,全部中國船員就在印度一個小港下船,領了一點象徵性的差遣費.開始過著近似放逐的流浪生活,起初還期待著船能夠復航,早一天回到故土,但是日復一日,戰事不停地進行著,海上成了戰場,一般船隻根本無法通行,在無望當中,只有開始做苦力.積下錢之後,一點點往回走,到了南洋一帶,有不少被日軍抓了去,中途也有人因水土不服而陳屍異地,剩下一小部分的船員們,只好躲在叢林裡,過著半野人似的生活……」
她的聲音中透著無盡的淒涼意味,大眼睛上蒙著一層晶瑩的淚光,打了幾個轉,那些盈眶的淚水又壓了回去,她整理了自己的情緒,又露出靈慧的神態說著:
「心儀,哪天到我家來玩,你應該多跟阿姨聊聊,兩個船員眷屬。」
「好啊!我還真想見見她呢:」
「告訴你,心儀,我好恨。恨跑船,恨大海,恨這種出賣自己的行業,由於它,耽誤了兩個女人的青春,害了一個男人的一生,造成許多不幸,你愛的人不能愛,愛你的人又不能接受,多苦?我想幹船的人自己多半不快樂,也不能給別人幸福!」
「話不能這麼講……」
「也許是吧!心儀,你別多心,我不是有意刺激你。」
「怎麼會呢?」
走出咖啡館,已經是點燈時分了,在車站和惠如分手後,坐上公車,覺得心裡鬱鬱沉沉的壓得難過;阿漁,好想你!想得心裡發疼,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