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那台老爺電視機昨天又「回娘家」大修。
報紙上說有一個輕度颱風在本省東北部近似滯留,動向不明,可能轉向,也可能變成中度颱風,請大家隨時注意收聽廣播及電視。
我看看氣象圖,似乎離颱風的中心還遠得很,而且外面艷陽高照,萬里無雲,哪像是有颱風的樣子嘛?
收拾好房間,照例提著菜籃去買菜。是該買台冰箱的,省得天天跑菜市場,當初只曉得去度蜜月貪玩,不知道過日子節省,如今每天頂著大太陽到髒亂的市場去擠,真是既浪費時間又累人,唉!等把會錢還清了,好歹先買台小一點的冰箱來用。想想那至少要一年以後的事,又不免覺得洩氣沮喪。
午睡醒來,看看天空還是一片蔚藍,心想颱風八成是轉向了,就沒在意也沒做任何準備。
入夜後,情形開始變了,先是急雨如注,一陣陣衝擊著門窗,接著風也吹起,呼嘯而過,來勢十分詭異,在夜幕的籠罩下,夾著陣陣幽幽的怪聲,聽來令人不寒而慄,陳舊的老屋,禁不住猛烈的雨勢,多處開始漏水,家裡能用的盆捅 都搬了出來,大大小小的排了一地。
公公一早去上班,到這會兒還沒回來,大概又到朋友家摸上了。兩個小叔,一個和同學去旅行,一個遠在空軍官校,家裡只有我和念高二的小姑子蘭。
她是季家唯一的女孩,又正值綺年玉貌的青春年華,應該像一朵迎著朝陽的玫瑰,但是她給人的感覺卻有如早凋的雛蘭一般萎縮沉鬱,十七歲的她,有著卅歲婦人的憂愁和不勝負荷的沉重。
她秀麗的橢圓形的臉,和那一雙細長而嫵媚的鳳眼,完全傳自她母親,即連她敏感、多疑、溫柔中又帶執拗的脾氣都完全承自母親。公公常說子蘭簡直是母親的化身,也正因為這樣,在無形當中,公公把對妻子的愛與歉疚,全部地轉移到女兒身上,變成一種沒道理的溺愛,一種近乎作賤的慣寵,造成了她予取予求無理取鬧的意態,但這一切並沒能使一個十七歲的少女得到快樂,也沒能補償她在母愛方面的缺陷;她變得孤僻、乖戾、執徹,彷彿心中有一團無法消滅的恨在嚙啃著她,攪動著她,使她永遠遠離快樂,使她拒絕每一個想接近她的人。有好幾次,我試著去接近她,想啟開她緊閉的心扉,都遭到排拒,她那雙細長的眼睛筆直地望著你,像兩道寒光,一臉冷峻,有如臘月的冰霜,逼得人由心底發寒;這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女孩子呢?
十點半,公公依然沒回來。風勢卻越來越大。
天井中那棵老榕樹發狂般地顫抖著,門窗吱咯作聲,好像禁不住風力的吹打,每一處關節都嘎嘎地搓磨著。
電燈忽然滅了,頓時屋裡一片黝黑,一陣閃電劃過,有如鬼魅般地張牙舞爪。
記得抽屜還剩有幾支蠟燭,摸黑地翻了半天才找到,手抖得好厲害,心裡又伯又急,根本無法劃火柴,我狠狠地跟自己發脾氣,命令自己一定要鎮定下來。深深吸一口氣之後再劃火柴,一團微弱的火光燃了起來,我小心地用手圍著,往小姑的房間走去。
門是關的,我輕敲兩下,沒反應,只好輕聲叫著:「子蘭,子蘭,你開開門,我給你送蠟燭來了。」
看看沒反應,我只有自己拉開門側身進去。
她蜷縮在床上,用一條大毛巾緊緊地裹住自己,另一手緊抓著枕頭。在燭光映照下,我覺得她瘦小的身體在微微打哆哼,眼角邊有兩行淚水。看到我,她立刻警覺地坐起來,迅速地拭去淚珠,又套上那慣有的面具,充滿敵意地瞪著我,在一瞥之間,我發現她眼中充滿了驚懼和極力掩飾的掙扎。
我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心裡一陣愛憐與抽痛,很想伸手去拉她,告訴她我真願意和她做朋友,告訴她我對她的關心。
可是我什麼也沒做,只有靜靜地坐著,說什麼都似乎是多餘的,我所企望的是心靈的溝通,而不是形式上的慰藉,語言在多半時候是有它的作用和功效,但是在某些時候卻是多餘的不必要的。
我們在沉默中相對,一股友情的溫暖逐漸在滋長,慢慢地,起於極度驚恐的子蘭開始哭泣,小聲地、壓抑地吸泣著,我用力按著她削瘦的肩膀,安靜地坐在她身邊,陪她──滿懷關切地。讓她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是在愛她、關心她;願意為她分擔一切。
她哭了很久,她的吸泣和窗外的風雨聲交織在一起;最後竟哭著睡著了。我小心地替她蓋好薄被,將蠟燭留在桌上,輕俏俏地退出來回到自己房裡。
躺在床上,禁不住也抓起枕頭,緊緊抱在懷裡。
窗外的狂風暴雨,像要毀滅整個世界一般席捲著大地,在風勢不斷推送之下,彷彿整個房子都要被拆散一般,屋前那塊石棉瓦擋雨板被吹得四分五裂,到處飛落,發出劇烈的破碎聲,我用力地摀住耳朵,死勁咬著枕角。一遍遍在心底叫著阿漁,想著他,渴望著他的擁抱……直到倦意完全征服了我,才朦朧睡去。
第二天醒來,依舊風聲貫耳。
院子裡七橫八豎的樹枝瓦片,堆得滿坑滿谷,狼藉不堪,一片暴風雨後的零亂。
雨倒是小了許多,我想起外面那些盆盆桶捅,接了一夜的水,可能早都溢了出來流得滿地都是了呢!
推開房門,意外地看到客廳裡一片潔淨,所有的容器都不見了,地板、桌於全擦過,顯得很光亮,正在詫異時,於蘭房間門開了,閃過一個羞怯而友善的笑容,在我還來不及整個捕捉住時,又以同樣的速度縮了回去。剎時間,我明白了一切,走過去在門外輕柔而誠懇地說了聲:「子蘭,謝謝你!」
許久之後,裡面傳出輕微的聲音說著:
「哥哥他們房間裡很糟糕,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糟糕2豈止糟糕,簡直是慘不忍睹!
屋頂的瓦被掀去了一半,天花板禁不住雨水的拍打,像五馬分屍般地被扯成一片片,床上的被褥,桌上和桌子上的書,全像淹過的菜漬般變了形,地板上鋪著一層泥沙、樹葉、碎石的綜合地毯,整個房間幾乎找不出一寸乾爽的淨土,真是「體無完膚」呀!
看了真是嘔得發慌,就有如面對一大堆亂線,不知該從哪裡找出頭來一般的叫人心焦、煩亂。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整理得大略有個樣子,我已經累得氣喘不已,望著滿院子的髒亂,更加深了倦意和厭憎,都是颱風惹的禍!
有人按電鈴,大概是公公回來了。
門開處出現的竟是住在隔壁的阿雄,一個二十歲高三的男學生。
「李姐姐,我過來看看,有什麼要幫忙的沒有?」
他有一張俊秀的臉扎,上面呈現著忠厚、純真的自然神態。常常過來找阿漁的二弟子成聊天下棋,在有意無意間,他時時流露出對於蘭的關切與注意,慢慢地,我發現他竟然對子蘭有一份「純純的愛」,只是他不敢表露,也不善於表達。
「嗯,我看,你實在該早一點來。」我開玩笑地對他說,若是他早一步來,我.不就省不少事了嗎:
「……」小男生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別介意,我跟你說著玩兒的。我們家沒什麼,只有子成他們兄弟住的那間比較嚴重一點,屋頂的瓦片給吹掉了好多。」
「我家也是。哦,對了,剛才媽叫我到屋頂上把瓦片先排好,暫時擋擋雨,過幾天再找人來修。我幫你們家也弄上好不好?」他熱心地望著我。
「不用了,太麻煩你了,我們家的房子舊,恐怕吃不住你踩,而且家裡也沒有材料。」
「不麻煩,一點都不麻煩,我會小心的。材料家裡還有剩,我這就回去拿,馬上來,馬上來。」
沒多一會兒,他就興匆匆地架著梯子提著工具轉回來,又跑回去棒了兩垛黑灰色的瓦片,我看他進進出出時,總會不自覺地往子蘭房間瞄一眼,臉上有一絲失望的陰影掠過,但很快的就消失掉。他仍然興致勃勃地爬上梯子,我在底下緊緊扶著梯子,仰起臉不斷叮囑著他。
「小心點,可能很滑,木頭也不挺牢實的,小心點踩。」
「你放心好了,李姐姐。」
我怎麼放心得下?他那麼大的個子踩在屋頂上,而頂上的木架久己腐蝕,加上一夜的風吹雨打,還不知禁不禁得住他呢!
想時遲,那時快,只聽見「轟隆」一聲巨響,接著「叭達」一個沉重的落地聲,我驚慌地跑進來,只見阿雄跌坐在瓦礫沙土之中。一隻手按著右腳踝,看他樣子好像很痛苦。
「怎麼樣?要不要緊,摔傷了沒有?」我急著問他。
「沒關係,沒關係……真抱歉,我……」汗珠不斷由他臉上冒出來。面色慘白怪嚇人的。
「先別說這些。我扶你起來,能不能走?試試看。」
我用力架著他站起來,他強撐著往外走,在門口又停了下來,像在期待什麼,歎了口氣之後,才一拐一拐地走回家去。
那間費力整理出來的房間,再度淪入萬劫不復之地了!而且屋頂開了個天窗,比原先情況更糟了呢!
家裡什麼吃的都沒有,肚子餓得厲害,還是先到前面雜貨店看看買點吃的回來。
一出門,傘就被整個吹翻轉過來,根本沒法打,衝到雜貨店真比走十公里山路還辛苦,真累!
平日貨物齊全的小店,今天怎麼忽然變空曠起來了?那一大堆擺生力面的櫃櫥全空了,我不解地問老闆,他說早就賣光了,昨天下午就有人來買,晚上電視新聞後,更是生意興隆,把存貨全搶光了。
轉向麵包店,更是嚇一大跳,店裡像遭搶劫過一般的空蕩蕩。昨天做的麵包早賣光了,今天停電,烤箱不能用,只剩下一點餅乾,要不要隨你!
近黃昏時,水龍頭開始滴出渾濁的黃水,接了一茶壺,先燒點開水沏杯茶,沒東西吃還不要緊,沒茶喝可實在難過。
想打開爐門時,才發現煤球爐內的火全熄了。
這下可好,想重新引燃一個煤球,要一大堆木材,燒上三十分鐘左右才能用,如今到處一片濕淋淋,木頭存量又不多,還真難辦呢。
找出一大堆舊報紙揉成一團放在爐子裡點燃,再投進幾根小木片,一瞬間,濃煙升起,嗆得我往後退,遏得眼淚直流。很快地報紙就燒光了,留下一堆灰燼,木片卻只薰黑了一點,又揉了一團紙塞進去,剛要劃火柴,只聽背後傳來子蘭怯生生的聲音說道:「我來。」並接過我手裡的火柴。
我用發紅的眼睛,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在她點著報紙時,我配合火勢,輕輕地放下木片,一面不停地扇動著。
煙很多,薰得人睜不開眼睛。在煙霧籠罩之下,我接觸到一股試探而友善的眼波,很快地捕捉住,並且溫柔地看著她。
在一長陣對望之中,我們彼此讀出了對方內心的喜悅與關懷,發出了會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