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我寂寞,我等。
那天去看過惠如的母親之後,心中久久不能平靜,腦子裡總是浮現著她那雙空茫茫、呆滯滯的眼睛,想著她不幸的遭遇,回味著惠如所說有關小鎮漁村的情景,她說在她們的村裡,年年有人出海,年年有人失蹤,生還的人,下一航次裡還得出海,海邊的碑墓不斷增加,海邊的船隻也未見減少。
那些人們不知道這種情形嗎?不瞭解大海的可怕嗎?不,他們比誰都明白,可是他們比誰都無能為力,他們必須生活;十是,接受命運就成了他們的人生哲學,他們一方面燒香拜佛祈求神明保佑,一方面被養成去愛海、敬海、接受海。他們的妻子母親也同樣瞭解,同樣明白,卻也同樣無能為力,她們無法阻止丈夫兒子出海打漁,又無法不日夜為他們擔心受伯,在命運的播弄下,只有默默地忍著、盼著、等著。
對海洋、對船隻,我缺少深入的瞭解,大海在我眼裡是
美和動力的化身,是飄浮而渺遠的。
我只知道,阿漁的職業是跑船,他的事業在海上,為前途、為生活,他必須外出去工作,就如同所有男人去上班一樣,只不過他走得很遠、很久而已。
海洋真是那麼可怕?干船的人生真是那麼的悲哀與無奈嗎?我不知道。
要是有一天我的阿漁也一去不回?……那我會怎麼樣呢?
我實在不敢多想,好幾次想得心裡發痛,壓得透不過氣來,禁不住想大喉大叫,抒發一下心頭鬱悶,但是我不敢那麼做,家裡還有公公小叔小姑,我要真是狂喊大叫,豈不貽笑大方?
可是心裡實在脹擠得受不了,只有死勁地咬自己的嘴唇,一直咬到沁出血絲,卻仍然壓不住心頭的脹氣和懼意。
有許多夜晚,我躺在床上,難以入夢,聆聽著窗外風聲夜語,每一句都像阿漁的呢喃,使我驚喜,令我興奮。
有時我會突然聽到腳步聲,遏抑不住心中的喜悅,想奪門而出,想喊一聲:「阿漁,你回來啦!」然後猛地又想起,哪會是阿漁?他遠在十萬八千里外的海上哪:在失望之中又頹喪地躺回去,懷著無邊的寂寞,孤淒淒地睡去。
「但願今夜入夢來」,每天睡前我都這麼告訴阿漁。
今夜,我等你,明晚,我等你,今生今世,我永遠等你。
有時候,我會對著午夜星辰,跪在屋簷下,望著天上繁星點點,訴說著心中的想念,或者望著咬潔的月光,默默祈禱著「但願人長久,千里共蟬娟」。
有時候,我用口紅在信紙上寫著「我愛你」三個大字,印上無數個吻,在午夜時分,萬籟俱寂的時候,俏俏地在後院劃一根火柴,看著它們一點點化成灰,隨風揚起,願它們隨著風兒飄到遠方,送到我心愛的阿漁身旁。望著那些灰片上浮,就彷彿已經送到阿漁手裡一樣,心裡覺得挺溫暖挺舒服的。這時我多半能早一點入睡,而且唾得很穩很甜。
還有些時候,幾乎徹夜難眠,輾轉反側,眼皮發酸,耳邊的雨聲更增加了心頭的淒涼感,真個是:「枕邊淚與階前雨,隔個窗兒滴不停。」
乾脆坐起來,拿出紙筆給阿漁寫信,一字一行都出自內心的呼喊,句句行行都注滿了無限的掛念與相思,字裡行間都充滿了無聲的啜泣與哀怨……直寫到手指發麻,手臂酸疼,心緒平定了下來為止。
寫好了,自己展讀再三,裝進信封裡,放進一個大的餅乾盒裡,這些信是不能給阿漁看的。
為了怕擾亂他的心緒,為了使他安心工作,我從來不向他訴苦,以免增加他的負擔。在給他的信上,總是不斷地鼓舞、安慰、激勵與無限的關愛,我相信這是他所最需要的。即使我不停地向他訴苦,又能怎麼樣呢?他能放棄工作立刻回來嗎?回來之後呢?
人活著為什麼要受到那麼多壓迫與約束呢?為什麼盡要做一些與自己意願相反的事呢?為什麼兩個相愛的人不能長相廝守?為什麼愛是這樣充滿苦澀與限辛?
我還是愛。我依舊寂寞;我仍然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