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的,熄滅了。消失的,記住了。
我站在,海角天涯;聽見,土壤萌芽。
等待,曇花再開;把芬芳,留給年華。
彼岸,沒有燈塔;我依然,張望著。
天黑,刷白了頭髮;緊握著,我火把。
他來,我對自己說,我不害怕,我很愛他。」
喬一有時候覺得自己已經完全好了,她躺在床上,突然非常想要聽到王菲的歌。她拜託艾麗絲拿來CD,每天重複不斷的播放。可是她已經不喜歡「夜會」,她喜歡「彼岸花」。
她快樂的把手臂抬高,歪著腦袋看旁邊的玻璃瓶子反射來的太陽光輝,心想,如果她熄滅了,她消失了,火燎會不會記住她。她幻想火燎來到她的床邊,輕聲詢問她過得好不好,所以每次螺旋鴨來看她的時候,她都注意聽她每一句話,她期望聽到一句「火燎要我問你好不好哦。你好不好?」
可是她莫名覺得害怕,她覺得一切都不真實,包括自己的感覺。她跟著歌詞不停默念「我不害怕,我很愛他。」
「你今天覺得怎麼樣?」邵雷走進來,端著藥瓶站在床邊。「什麼?」喬一把塞在耳朵的耳機拿出來,神秘的微笑。
「你在聽什麼音樂?」邵雷摸摸她的額頭並扶她起來吃藥,他看著面色紅潤的喬一,回想起她好像發瘋了一樣逃離去往機場的那個傍晚。
他沿路奔跑過去,發現自己不能跟上對方的腳步。她好像飛了起來,用可以跨越整個世界的步伐急速的奔跑著。他喘息著看喬一渺小的背影越來越模糊,最後停在機場入口對面的公共汽車站招牌下面,癱倒在轟鳴的飛機聲中。
好像在意料之內,好像在想像之外,邵雷認為自己始終遊走在這個故事的邊緣,他伸出手臂,誰也碰不到。
「'彼岸花'。王菲的。很好聽哦,來聽聽看。」她拉著邵雷的領子降低他的高度,然後幫他帶上耳機。
「你今天感覺怎麼樣?」邵雷把藥遞給喬一,一邊聽著縹緲空靈的歌聲一邊盯著喬一渙散的眼神發問。
「我感覺,非常的好。」喬一笑瞇瞇的吃下藥,然後靠在枕頭上注視著邵雷。
聽著這種回答,邵雷莫名的,被一種孤獨的感覺震撼。他想,他即將要失去她了。
他記得以前喬一靠在他的肩膀上看電視節目的時候問:「為什麼他們這麼麻煩只為了救一個人?你在醫院跑來跑去也只是為了救一個人。為什麼?」
邵雷把眼鏡摘下來放在手中,用襯衫擦拭,異常小心不去移動肩膀:「因為總有一些人,會為這一個人傷心。世界上有那麼多的人,死掉一兩個確實不壞,只是任何人都有相對來說十分重要的親人。他們相處久了,就分不開了。」
他知道當時喬一想要繼續問「相處久了就一定互屬嗎?」,可是他馬上換了頻道,然後問她要不要喝點東西。
喬一已經想不出任何辦法彌補邵雷,她此時和他在同一時間享受著同一個旋律,可是心事南轅北轍。
她每天睡覺之前會仔細檢查三遍CD機的電池,然後她把音樂帶入睡眠中,安然平和。有時候半夜裡,邵雷不用上夜班就一直坐在她床旁邊,拿下她一邊的耳機,直到第二天早上,他們所聽到的音樂仍然是相連的。
喬一想,邵雷對一切都已經心知肚明,可是他們小心維繫著平靜和波瀾中央的一層薄膜。每次邵雷走進門,看到她吃力的抬起手臂拿水杯喝水還有地上的一些玻璃的碎片,眼睛前面就佈滿了清晨的霧氣般的屏障。
喬一悲哀起來,因為他們不是互屬的。
「你今天晚上還值夜班嗎?」喬一打了一個呵欠,半閉著眼睛問。看到邵雷微笑著點頭,她放心的進入夢鄉。
她覺得夢境是安全的樂園,如果可以不用打破,那麼她寧願生活在那樣惟美的植物人的世界裡。
邵雷陪在她身邊的多數時候是在看書,小心翼翼不去吵鬧她,可是她清楚不過,他寂寞。
她不斷想起火燎,不斷耳鳴,不斷在耳鳴中聽到一些人的談話,一直在問她「過得好不好」。她想,她甚至有一丁點確定,她一定可以見到火燎。只是,海洋中的玻璃瓶,越是接近岩石,越不容易撞擊上去。喬一看著自己的瓶子,不能作出什麼決定。她躺在這個角落,想像著外面明媚的陽光和透明自由的空氣,油然無名的信心。
再次醒來的時候喬一發現四週一片漆黑,她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從中午一直睡到晚上。黑暗的房間中只有她和她的音樂,她錯覺她身處一處非常完美的戲劇中,她甚至能聽見這段傷情的場景中優美淒涼的鋼琴曲組成的背景音樂。她沉默了一段時間,才突然發覺邵雷仍然在自己身旁。無法看見彼此的黑暗中,喬一開始感覺到一絲恐懼。
一隻溫熱的手掌觸碰到她的臉龐,她欣慰地歎了一口氣,讓對方拿出一隻耳機與自己分享。
按了「repeat」的CD一直在播放著「彼岸花」,喬一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的方向安靜的聽了一會,突然察覺不對勁。天為什麼會這麼黑?為什麼會什麼都看不見?喬一試著移動手臂到自己的眼睛前面,可是她發現力量好像隨著睡眠沉澱了,她無法移動。
一瞬間,恐懼鋪天蓋地。她呼吸急促,渾身的血液都變得滾燙,她張開嘴巴努力的呼吸。
「看見的,熄滅了。消失的,記住了……我站在,海角天涯;聽見,土壤萌芽。」
她聽見耳機裡重新播放的歌曲,穩定了幾秒鐘,立刻又開始掙扎。
「等待,曇花再開;把芬芳,留給年華。彼岸,沒有燈塔;我依然,張望著。」
她繼續把眼睛睜開到極限,可是她仍然無法看見,甚至是牆壁上海報的反光。她看不到彼岸的燈塔……她真切的感受到了不能傳達思想的痛苦。
「天黑,刷白了頭髮;緊握著,我火把。」
「邵雷?你在不在?我的眼睛……為什麼這麼黑?是晚上了嗎?為什麼我看不到?……」她轉過頭看向點著長明燈的床頭,但是一無所獲。視野所及,是一片漆黑。
「他來,我對自己說,我不害怕,我很愛他。」
她的恐懼上升到最高點,隨後跟著眼淚一起流瀉出來,好像她想像中悲哀的鋼琴曲。她繼續掙扎,幾乎歇斯底里。「對不起……是我關掉了。別怕,安靜下來……」床頭的燈光隨著說話的聲音點亮,喬一的視網膜接觸到光亮,被刺激的緊縮了一下,她停止掙扎閉上眼睛,然後再掙扎著把眼睛睜開,等待眼前的昏花一點點消失。
她發現她的眼睛在捉弄她。她漸漸對準焦距的眼睛前面出現的拼圖,組合出來的影像和這個人身後牆上的那張海報重疊在一起。她有些不能分辨,她感覺到自己的無力,她感覺到自己的痛苦,一些在微笑中滲透出來的痛苦,和絕望中滲透出來的快樂交織在一起,一點一點侵蝕她的淚腺,然後她感覺到鹹澀冰涼的液體進入了她的耳朵。
「你怎麼現在才來?」喬一的淚腺好像被攻陷的堡壘,全部坍塌。她突然想起小時候在玩耍時跌進水坑裡,全身濕透了。她忍住膝蓋上傷口的疼痛,一路上堅強的走回家去,見到母親的第一眼淚水就決堤而出。
喬一看著面前這個影像,瞬間非常害怕自己是在植物人的夢境樂園中,她希望這些都是真實的。她看著他,沒來由的感覺到委屈。
「我們剛剛才拍到男人追到醫院來的那一場。」
「……」喬一擺出一個微笑,她的耳朵在聽到拍戲的字眼時,自動屏蔽了對方,「都還順利吧?」
「不……」火燎把喬一另一隻耳朵中的耳機也拿了出來,從身旁地上的袋子中翻找出一張CD放入機器中,「不順利,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很多地方沒得買。」他輕輕按下「play」,用兩隻耳機把兩個人的腦袋連接起來。
「I took atripon the train , and I thought about you……」
「為什麼?」喬一小幅度的移動左手,吃力的說。她的眼淚一直從眼睛裡遊蕩出來,讓她的耳朵很不舒服。
火燎搖搖頭,抬起她的手,把十根手指連接到一起:「因為這自始至終都是你的偶像劇……」
音樂一遍一遍的震盪,沉重的睡意襲入喬一的大腦。
她輕微的搖頭,覺得喉嚨內也被酸澀的液體浸泡過了:「為什麼……」思想被睡眠完全入侵的前一秒鐘,她深深烙印面前這個人的樣子,模糊的視線內對方的神情被無限的悲哀和快樂籠罩。喬一看著他的嘴唇,好像在人群中十米之外的地方看到他向自己要水喝的鏡頭一樣。
「因為我注定得愛上你……」
她看到和聽到他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