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一希望可以在星期六出院,因為那天是情人節。邵雷極其小心的斟酌用詞,告訴她那不可能。於是喬一安心的躺在同一個位置,每天坐輪椅出去轉一轉。
火燎和邵雷總是在出入病房的時候碰面,可是他們互相什麼也沒有說。有一些無力回天的事情,有一些宿命注定的事情,是不能掙扎反抗的。
邵雷喜歡從門的縫隙看著喬一的快樂欣慰的表情,並且忽略她床邊的人。這就好像櫃子上的灰塵,只要不去驚動,它們會愈加小心的沉積,然後被另外一層覆蓋,不留任何痕跡。這種柔和的方式讓喬一十分滿足,她每天等火燎趕完通告之後時有時無的一個電話,或者一個照面。只有在這種時候,她才可以真正忘記纏繞在腦子裡的這些迷亂的關係,製造另一假象。
可是喬喬不這麼認為,他看到過火燎和邵雷在門口狹路相逢的樣子。這兩個男人的眼神在一秒鐘之內是連接的,然後帶著雙向的抱歉。
可是喬喬終日不能釋懷,他陪伴在姐姐身旁時總是和她聊關於這兩個人的事情,包括為什麼他們這樣相遇,卻並不爭吵甚至打架。喬一有時候精神好就可以坐起來,甚至走上幾步,她回答說:「會有爭吵場面的是小說,會有打架場面的是偶像劇,可是這什麼也不是。」
不是所有故事裡一定有壞人,不是壞人作了壞事才會讓人悲傷,單純的一句「無能為力」便可以至人於體無完膚。
但是其實,她一直重複提醒自己「這是我的偶像劇」來自我安慰。她害怕有一天當她關上門,這個世界都變得什麼都不是。她害怕自己不是鮮活的,她只是存在於文字中的一個女主角,叫做「喬一」,有一些疾病,並且有一個奢望。她反覆聽著火燎給她的CD,重溫他們相識的過程,一遍一遍。如果這些記憶都是真實的,她就可以仰仗自己幻想中的幸福延續一天快樂的日子。
星期四的下午五點,一名臨時檢查的護士發現喬一昏倒在地上,渾身冰冷,失去知覺,雙手保護著漂流瓶。大家七手八腳的把她送去急救,可是從頭到尾,喬一甚至認為自己根本是清醒的。她在想,如果有一天,她所有的肢體都失去功能,可是她仍然聽得見,想得到,那是怎樣的折磨。
診斷結果只是低血糖,可是當喬一醒過來的時候,床邊圍了一大群人:艾麗絲,陳慕風,螺旋鴨,喬喬,邵雷,沒有火燎。深夜,人群才散盡。喬一回想起艾麗絲一邊喂自己喝水,一邊活靈活現的表演螺旋鴨大腹便便的臃腫儀態。她看著自己的腹部發起愣。
「你為什麼會倒在地上?」喬喬的目光從牆上的海報轉移到她身旁美麗精緻的漂流瓶上。
「你猜。」喬一閉上眼睛,嘴邊露出美麗的微笑。
「我不猜!」喬喬語氣生硬,一邊低頭收拾自己的書包一邊看表。
「你在氣什麼?」喬一持續微笑,她費了點力氣坐了起來盯著喬喬。她已經和他預期的一樣愛上了海報裡面的男人,並且生命力旺盛,是不是?
在她的偶像劇裡,沒有雨天,沒有壞人,沒有爭吵,這是一個寂寞得無以復加的故事,每個人都盡力完成了自己的角色。喬一有時候覺得自己的世界都不是真實的,她在書本上不斷尋找新的靈感,好像只要想到,就能夠通往另一個童話世界。
但是她還不能,她看著喬喬想。
「你不是說,要一個孩子?火燎的。」喬喬停下一切動作,張望著窗外問。
「嗯……」喬一的腦袋低了下去,好像在慎重的考慮一件什麼事情。
「怎麼?」
「喬喬,如果不呢?如果我說我不想要呢?」她試著移動雙腿,腦袋向後方靠過去,仰望著雪白的天花板,「我的偶像劇快到結尾了。」
「我在你的偶像劇裡一定特別像小丑,在'序'裡出現,給你一張叫做海報的破紙,讓你誤入歧途。」
「你是最棒的小丑!來,過來!你的制服領帶歪掉了。」喬一伸出手,讓喬喬坐在自己的床邊,細心打量著他。
「你還要生他的孩子對不對?」喬喬仰起頭,喬一替他把翻錯的領子整理好,然後拍拍他身上沾染灰塵的地方。
「會生寶寶的是小說,會結婚的是偶像劇,可是這什麼也不是。」喬一用手梳理幾下喬喬亂了的頭髮,拍拍他的肩膀,「快回去吧,太晚的話不安全。要不要拜託少爺送你?上次的段考成績你是不是故意藏起來不給我看?……」
「如果是呢?」喬喬打斷喬伊的話,直直的看進她的眼睛裡去。他眼前的這個女人,消瘦,平凡——娃娃臉,凌亂的頭髮,窄小的肩膀,細長的眼睛,恰到好處的嘴唇。
如果沒有變動,她應該行走在市區,被人群淹沒,少數人回頭時看到她,但是第二眼就把她忘記了。她經常感歎自己匆忙的做著家事的時候,沒有什麼神仙教母用仙女棒來回報她的勤勞,不管是午夜之前還是凌晨之後,她永遠都是醜小鴨。直到邵雷的出現,她的生命軌跡有了小小的改變。
她總是對喬喬說,邵雷是小說中最容易做配角的溫柔的沒天理的男人,喬喬相信,男配角是不能改變任何結果的裝飾。當她坐在病床上打開喬喬的禮物時,從她的眼神接觸到海報上的人影時,喬喬確定他自己打開了什麼東西的開關。她口口聲聲對喬喬說,她要活著,她得要生一個這個男人的寶寶。聽起來悲傷並且不切實際的夢想。
「如果是什麼?」
「如果這就是你的偶像劇,你還要那個寶寶嗎?」喬喬抓住被單,皺著眉頭發問。
「……」喬一歪過臉去,看似痛苦的表情在深夜的黑暗中襯托的無比淒美,她抬起頭看著窗外微笑,「哎呀,下雨了。」
「姐!」喬喬強迫喬一與自己對視,他突然間恐懼的覺得姐姐的生命力已經和愛情生長在一起,並且越來越微弱。
「……喬喬,」喬一靠上床頭,表情木然,「如果我真的那麼的幸運,如果我懷有一個寶寶……你認為,我可能有力氣把他生下來嗎?」
長時間的沉默好像冰冷的雨水浸透了兩個人,沒有人知道接下來要說些什麼。好像一切都是絕望的,從偶像劇的第一集開始。喬喬默默站了起來,拿了收拾好的書包對喬一小心得道過再見,走出門去。
在門口,他與另外一個人的肩膀猛烈的碰撞。他倒退兩步,盯著那個人,然後默然繞道離去。他不是個最棒的小丑,小丑不能治癒患有重症肌無力的愛情。整個故事都是平板的,按照喬一所寫的故事進行,沒有絲毫分差。
喬一回想劇本的時候覺得有點沮喪並且痛恨,如果她知道這個童話的世界可以依照自己的意願改變,那她寧可違心寫一處最美好的喜劇。
喬一望著喬喬離去,她的眼睛接觸到門口的人,倏的睜大,然後無意識的皺了一下眉頭:「很晚了,收工了嗎?柴姐。」「收工了,你覺得怎麼樣?」柴芷麗坐在病床旁邊的椅子上,把手裡的水果籃放在桌子上,雨傘放到另外一旁。
「很好啊。雨下得很大麼?」喬一微笑,看向門口的位置。緊閉的房門外面不像有任何人回來的樣子,她轉過頭看著柴芷麗,有點排斥。
「嗯,火燎在樓下停車,一會就上來。」柴芷麗順著她的目光看了看門口,「剛才那個就是你弟弟嗎?火燎和我說起過……」
喬一有點搞不清楚現在是什麼狀況,以任何情況來分析,都不能解釋,沉默在兩個人之間尷尬的散播開來。
「嗯……我很好。」喬一不能想像柴芷麗為她的姐妹伸張正義的嘴臉。
「戲已經拍到最後的一點。」柴芷麗看著喬一,「火燎執意說最後的一幕要修改。所以特地來這裡找你……」
「修改?」喬一疑惑的問,她看到柴芷麗的注意力多半被她身旁的玻璃瓶吸引。
「這就是那個玻璃瓶?」柴芷麗好像看到了什麼寶藏一樣露出難以置信的眼光探身過去,想要看清楚這個劇本中傳說中的神奇漂流瓶,但是中途卻遭遇到喬一充滿防備的眼神。她頓了一下,坐了回來,微笑著看喬一,「如果是改成喜劇結尾,你覺得怎麼樣?」
室內的燈光突然跳動一下,門被輕微推開,喬一瞪著大眼睛看著門口的身影,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話才好。她看著他仍然在滴水的髮絲,美麗的眼睛和身形,突然想就這樣發呆一直到天長地久,可是她最終只是轉過頭來對柴芷麗搖搖頭:「那就不是我的偶像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