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早上,突然醒過來,發誓自己必須要愛上一個人,可是結果即使已經愛上了,卻仍不知道原因。
有一天早上,突然醒過來,發現睡在自己旁邊的人如此熟悉與溫暖,甚至已經交付彼此,卻仍然無法愛上。
喬一在睡夢中不斷的掙扎反覆,質問自己事情到現在的地步到底誰對誰錯。可是,誰對誰錯?
她腦子裡漂浮著那張過氣的海報,就是無法埋怨任何人。過於童話式的發展讓她有點接受不了,可是事情仍然順理成章的發展著,好像風的方向一樣理所當然。
喬一每次張開眼睛都覺得無比悲傷,毫無原因的。她發覺自己沒有太多力氣移動手臂,睜開眼睛。她所設定的偶像劇裡,這個是定數,是在劫難逃。
她每天要看著諸多導管在自己身上貫穿行走,她覺得自己已經不是自己。安靜的時刻,喬一用盡全力轉過頭看著一旁桌子上美麗的玻璃瓶子,和牆壁上喬喬帶來的海報,艱難的歎氣。
她回想起自己半年前在這家醫院的這個病房裡,怎樣看到手提電腦屏幕上的廣告,怎樣一個字一個字敲打出文章,怎樣支撐自己的身體行走出大門,並且穿梭在鬧市區。
她的目光一旦貼在海報上就無法移動開來,她曾經和這個人在她的幻想世界中如此的貼近,甚至清楚地記得每一次把水瓶遞給他時任何一微秒間的表情變化,可是只要「曾經」和「幻想」兩個詞就能讓她刺痛顫抖的清醒過來。
「要是有一天,你趕到醫院,發現我已經死了,怎麼辦?」喬一想著這句話,想著邵雷含混的回答,覺得此時的感覺很不真實。她躺在病床上,垂危的好像一隻快要過冬的蒼蠅,邵雷仍然在身旁夜以繼日的守候,喬喬把她臥室裡的海報重新貼在牆上,這種模式她隱約覺得以前也有過,一旦感覺重複,她便不再確定自己曾經和任何人達成共鳴。
她想也許她一直都是孤立的,這種狀態已經維持了太久。要是有一天,大家趕到醫院,發現她已經死了,會怎樣?他們停留在這個模式的狀態只需要小小的改動,地球仍然在旋轉。
可是她已經決定要把自己的墓誌銘改成:「這個女人曾經愛過一個男人,通過一張海報。」
「姐,你要不要喝水?」喬喬把書包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來到病床前方仔細察看喬一的病情。
「……」喬一稍微搖頭,接著喘足了一口氣,「我今天覺得很有力氣。」
喬一移動了一下小手指,微笑應然而出,可是她不再講話,轉過頭繼續凝視著旁邊的玻璃瓶子和它背後的那扇窗戶外頭透明自由的空氣。
她有感而發歎了一口氣,看著身旁的喬喬欲言又止。喬喬閉口不提,無論是火燎還是邵雷。他看到姐姐凝視著她惟一的希望的神情如此悲涼,和邵雷站在醫院走廊的窗戶前面看著天空中的飛鳥的眼神一模一樣。
有世界上最逼真的假象,有世界上最迫近的鴻溝,喬一想,世界上最悲傷的愛情,是得了重症肌無力的愛情。
她不可以提起手臂,不可以抬起腳腕,邵雷抱著她在醫院的草坪周圍透氣的時候,她就愈發感覺到自己的重量以及不能移動的痛苦。她烙印著徹夜思念的某個影子,眼神一刻也不想離開瓶子和海報,她想她的偶像劇仍然在進行著,所以其間必定有一些奇跡即將發生,例如突然轉好的疾病,或者唾手可得的愛情,或者無藥可救的瘋狂。
可是這些全部都在幻想中蒸發了,完全沒有即將實現的跡象。當她垂著眼簾,看到邵雷替自己手指作關節按摩的時候,自始至終不能發出一語。她看到自己和邵雷的手指貼在一起的影像,覺得心底的平衡板被抽開了。
火燎的緋聞不見了,火燎的廣告不見了,火燎的人也不見了。喬一覺得自己走在平衡木的盡端,瞭望不到將來的景象,所謂「未來」這個詞,對她來說每天不斷變得遙遠。
她幻想自己永遠存活著這一口氣,躺在這個病床上,每天每天思念著她最迫近的鴻溝對面最逼真的假象。她覺得如果這樣進行下去,總有一天她會在被自己的思想折磨死之前要求安樂死。
想到這裡,她轉過眼睛看著喬喬:「重症肌無力為什麼不影響大腦裡面的肌肉?我覺得好累……」
「誰讓你一直都是霹靂無敵聰明呢。」喬喬轉過臉去,用頭髮遮住眼睛倒水。
「說的也是。喂,喬喬,你會玩塔羅牌嗎?」喬一閉上眼睛說。
這幾天,她突然非常想念電腦裡的她的孩子。也許還差一點點,那個小女孩就可以幸福一生,她必須要好好努力達成她的夢想。
她總是在夢裡看到「她的女兒」在電腦裡面跑來跑去,當她看向四周的時候,她發現很多上面畫著倒吊男的塔羅牌。醒過來時,她絞盡腦汁,終於想起遊戲裡的一個魔法師給她的女兒占卜過一次:「她將來很有可能是個普通的家庭主婦吧!」喬一希望她會是個快樂的家庭主婦。
「我不會玩。」喬喬扶著她的脖子把水餵了下去,然後用面巾紙擦她的嘴角。
「嗯……」喬一再次看著床邊桌子上的玻璃瓶,「喬喬,你記得媽媽說過的關於玻璃瓶的傳說嗎?」
「記得……」喬喬說,聲音幾乎不見。
「媽媽說,所有的願望都是沙子做成的。許好了願望,就抓一把沙子放進漂流瓶裡,當瓶子被扔進大海,沉落下去,撞擊到岩石而自然破裂時,願望就會實現。媽媽十六歲發誓要擺脫外公嚴酷的教養方式和所有家產的繼承權時,拿起了她鍾愛的瓶子許願,一個月之後,她找到了第一份工作,第二年,她遇到了父親。一切就好像被安排好一樣,寫在上帝堆滿灰塵的筆記本上,而她只用一隻瓶子和沙土,就提醒了上帝提前送來了她的幸福。父親死後,她拚命到各地去做新聞採訪,總是不停購買不同的,美麗的漂流瓶。她對我說:'小一,這些許多的瓶子裡,總有你惟一的的一隻,當它漂游在海裡,最終勝利的撞擊到岩石,你甚至可以聽到它清晰明澈的,破碎的聲音……'」
喬一的聲音越發沙啞,她費力的清了清嗓子,把酸痛麻木的頸項轉了過來,用深陷的眼睛注視著天花板,好像瓶子即將在那裡破裂一般。
「我記得,我記得……」喬喬盯著喬一的眼神,感覺到莫名的恐懼。
「喬喬,我一直在等待一個最美麗的姿勢,最恰當的地點,最精確的時間,把我的玻璃瓶子扔出去。然後在一個美麗的上午,太陽光柱照射進海底的時候,它被一條頑皮的魚的身體碰撞,來到了岩石邊上,最後撞上去,破裂了。」喬一艱難的換了一口氣,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你猜它會不會?會不會?」「會啊。你啊,不要囉哩巴嗦的!快點睡覺!」
「可是,即使一切都準備就緒,我也再沒力氣把它扔出去……」喬一聽話的閉上眼睛,平靜的呼吸。
微微皺著眉頭的睡姿讓喬喬的心角打了一個結,他打開虛掩的門,邵雷就站在外面,用極度悲傷的眼神圍繞著喬一。兩個人的視線交匯,邵雷和喬喬都無法講話。他們沉默的站在這裡,專注的凝視床上的女人。如果視線可醫療傷,邵雷甚至認為喬一已經毫髮無傷,可是他看著白色的床單下的人影,無法喘息。他的眼睛被桌子上的玻璃瓶反射的太陽光輝刺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