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氏夫婦這回出遠門,其實是要到京城探親的。當年殷平在安陽王府擔任主廚的助手時,殷大嬸剛好負責照顧小王爺,本以為兩人會老死在安陽王府裡,哪知七年前發生的一場意外,讓他們不得不請辭告老還鄉。
此次上京,他們打算先到安陽王府跟眾人打聲招呼,待上一陣子,好歹也是個待了十餘年的地方,跟府裡上下都有了感情,回去看看他們也是應該的。
一路上,何季展等人和殷氏夫婦相處融洽,殷大嬸更將甜兒和小皿視為己出,照顧得無微不至。至於何季展和殷大叔也相當投緣,殷大叔幾乎將他當成小老弟,還直說他們只要有空也可以到安陽王府探視他們。
這晚,擺了桌餞行酒,席間離情依依。
「我說季展老弟啊,有空的話,可要三不五時來找老爹,咱們好好殺他個幾天幾夜的棋。」殷平幾杯黃湯下肚,雙眼已經有些迷茫。
「沒問題!老爹,我一定會不負所望,常常去找你下棋。」何季展也陪著喝了幾壺酒,不過他酒量似乎不淺,猶自談笑風生。
殷大嬸與甜兒、小皿則是坐在一起!全都紅了眼眶。
「殷嬸,真是謝謝你這幾天來對我們的照顧!甜兒永遠不會忘記的。」
「傻孩子,又不是再也見不到面了!等你找到爹娘,再和他們一起來找我不是更好?」殷嬸拍了拍她的小手,強忍著淚光安慰道。
缺乏母愛的小皿,經過三天的相處,早已讓他將疼愛他的殷嬸視為親人,同樣捨不得就這麼離開她。
「殷嬸,皿兒會、會很想你的。」他哽咽地說著。只有在這時候,他才表現得像個八歲孩童,放心地向殷嬸撒嬌。
殷嬸知道他可憐的遭遇,捨不得的將他擁進懷中憐惜地說:「可憐的孩子,我看你乾脆跟我一起走好了,殷叔跟殷嬸會好好照顧你,不再讓你受苦的!」
小皿聞言,萬分感動,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哇——」
甜兒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殷嬸也將她擁進懷中,三個人抱在一起痛哭一場。
翌日,還是到了分離的時候。何季展駕著馬車送殷氏夫婦來到安陽王府。
「殷大叔、殷嬸,你們一定要多加保重!」甜兒說道。
「甜兒,你放心,我們會的。」殷平摟著妻子的肩膀轉身走進王府。
三人目送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門後,才不捨的駕著馬車離去。
雖然心中充滿不捨,但總還有機會碰面的,於是何季展振作起精神,對著車內兩人說:「你們看看外面,好熱鬧呀!」
「真的?我瞧瞧。」畢竟是小孩子,小皿三兩下就收起滿懷離愁,一古腦地擠到副駕駛的位置向外看去。
只見官道上熱鬧十足,各式各樣的馬車載運著琳琅滿目的貨物不停穿梭,男女老少、形形色色的人來來去去,小刪睜大雙眼左顧右盼,生怕錯漏絲毫景象。
「甜兒姊姊,你也出來看看。好多人、好熱鬧啊!」
聽見他的呼喚,甜兒也收起落寞的心情,從車廂中探出半個頭看向外邊。眼前的景象跟小小的延安城比起來簡直相差太大,她覺得心兒不停卜通直跳。隨著馬車通往城門,聳然高起的城牆後頭,更有一片色彩繽紛的景致等著他們。面對著熙來攘往的人潮,她不禁開始憂慮,到底該如何才能在這茫茫人海中找到爹娘的下落?
「傻甜兒,不用擔心!我已經想到很多方法,一定可以順利找到他們的。」轉頭發現她雙眉微蹙,何季展立即猜到她內心所想,趕緊出言安撫。
隨著馬蹄聲達達作響,馬車在他的駕駛下穿過大街小巷。人聲漸歇,馬車最後來到一處偏僻幽靜的巷弄,一座簡樸雅致的宅邸出現面前,大門上題著「流苑」兩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季展哥哥,我們到達你家了嗎?」望著眼前緊閉的大門,小皿好奇問道。
「算是吧,這裡是我另一個家。」他輕鬆的自馬車上翻身落地,稍稍拂去身上塵埃,也不解釋話中意思,逕自走上前去,提起門上鐵環敲了下去。
「匡!」一聲低沉的木頭撞擊聲響起,不一會兒,門後傳來一陣快速移動的腳步聲。唧地一聲,大門由中開啟,門縫裡出現一個身軀微駝的白髮老翁。
「福伯,我回來了!」何季展高興地迎向他。
何福眼見少爺歸來,開心地走上前並且朝裡頭大叫,「阿興、年來,少爺回來了。」
在他的呼喚下,兩名年約十餘歲的家僕,滿瞼歡喜地跑出來。
「少爺!」兩人齊聲向他彎腰說道。
何季展也高興地走上前拍了拍他們的肩膀。他們之間不像主僕的關係,反倒像是許久不見的朋友。
「我回來了!我車上有一些行李!麻煩你們幫我搬下來。還有……」恰巧此時甜兒也牽著小皿自馬車上走下,他趕緊向眾人介紹,「這位是甜兒姑娘,旁邊是她的弟弟——小皿。」
「甜兒小姐、小皿少爺。」三人必恭必敬地鞠躬說道。
「別……你們別客氣。」
鮮少受到他人如此禮貌對待的甜兒與小皿不禁手足無措,臉上掩飾不住困窘與害羞。
「對了!阿興,麻煩你和年來帶兩位客人到『醉月軒』,並將他們的行李送過去,然後再叫香菊過來幫忙安頓。」
「是!」兩人從車上搬下一些行李,其中只有小部分是屬於甜兒和小皿的,另一部分是何季展旅途中為他們兩人添購的,還有一大部分則是他從延安城老家倉庫整理帶來的,包括當年「饌食樓」的舊招牌,不過他沒讓阿興兩人搬走,想必是另有安排。
「季展哥哥,什麼叫你另一個家,這不是你的家嗎?」小皿逮到機會發出疑問。
他微笑答道:「你先和你甜兒姊姊安心休息,等晚一點我再向你們解釋。」
「嗯!」小皿點頭答應,然後隨著兩名家僕走進大門裡去。
「福伯,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一切都還好吧?」他看起來絲毫不受長途旅行所影響,依舊神采奕奕。
「稟少爺,一切情況都好。」阿福恭敬地回答,不過語氣有些怪異。
「福伯,你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對我說?」頓了頓,似乎想通了什麼,還不待何福將問題提出,便已回答,「是!她就是那位甜兒。這下你老人家滿意了嗎?我先將車上東西帶回家,晚些時候再過來。」話一答完,他立刻坐上馬車,頭也不回地駕車離去,留下何福一人滿意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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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季展駕著車穿過數條大街,最後停在位於京城中央西側的狀元府邸,而府前的童僕看見三少爺的馬車返回,連忙叫人幫忙卸下行李。
「三少爺,你回來了?」
「是啊!」
指揮家僕將車上所有東西搬進倉庫後,何季展便扛著那塊老舊蒙塵的招牌走到偏廳,吩咐下人端來清水抹布,準備好好清理一番。
這饌食樓的金字招牌,根據他爹的說法,是從爺爺的爺爺那代傳下來的。換言之,已是傳了四代的東西。招牌上「饌食樓」這三個漆金字體早已褪色模糊,何季展用手指輕輕刻劃,抹去狹縫中的灰塵,打算過幾天請人將它重新漆過,讓它恢復以往的光輝。
他記得小時候,他爹常抱著他站在饌食樓的門前,驕傲地指著這塊招牌,訴說它是何家歷代祖先留下來的傳家之寶,以後也將由他們三兄弟其中一個來繼承。不過呢,自從大哥高中狀元後,這塊金字招牌,早被他老人家給遺忘,不曾再提起過。
這也難怪,現今世人最崇尚的便是「士」,榮登仕途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只待大哥有幸被皇帝相中,招為當朝駙馬,那麼富貴榮華便是唾手可得。萬一不成,還有個什麼宰相千金、官家小姐的,還怕何家登不了大雅之堂嗎?
這些事,何家老爺天天掛在嘴上叨念,巴不得何家老二、老三也一起抱個榜眼、探花回來。只可惜,何府除了大少爺性喜嗜讀外,其餘兩人皆對讀書興趣缺缺。拿老二何仲展來說好了,活潑好武,舞槍弄刀樣樣精通,還誇口京城裡所有武館師父,沒人能從他手上取得一勝。
至於老三何季展,自幼聰穎過人,身子卻十分羸弱。論才智,可以讓大哥甘拜下風;論計謀,可以讓熟讀兵書的二哥,五體投地。只是不管何畢如何規勸,就是不願步上仕途,整天只想著美食佳餚,這幾年來還嘗遍京中美食。如果僅止於此也就算了,沒想到一年前,他還提出要在京城重開饌食樓的要求,何畢知他意願,心裡又是安慰,又是失望。
「咳!季展,你可回來了。」一聽見小兒子回府,何畢快步走到偏廳外頭,這才放慢腳步踱步走近,一進偏廳就看到兒子細心地擦拭那塊舊招牌。
這次返鄉祭祖前,他就表示要留在老家倉庫整理東西,所以不跟他們一道回來,他原先以為只要花個兩三天,沒想到他一耽擱就晚了半個月,要不是有收到他報平安的家書,他還以為他要在延安城重開饌食樓了。
「是啊,爹,我不在的時候家裡沒什麼事吧?」何季展停下手中動作,來到爹親面前鞠躬請安。
「嗯!」何畢微微點頭後,便走到廳堂主位坐下,隨即丫鬟立刻遞上熱騰騰的參茶。
問安之後,見爹親沒有反應,何季展便拿起抹布繼續擦著招牌。
見他那麼專心地清理招牌,何畢知道他始終未放棄過自己的想法,卻還是忍不住勸道:「季展,難道你還是沒改變主意?說真的,經營飯館有多辛苦你又不是不知道,從小到大看爹這麼辛苦地一路走來,你還是想步上爹的後塵嗎?」
「爹!我已經想過很多次了,既然我們家中已經出了大哥這麼一個狀元,二哥或許也有機會到宮中擔任武職,那就沒必要連我也要步上仕途,我只想要開一家遠近馳名的飯館,嘗盡天下美食的同時,也讓大家能夠一起開心共享。」何季展再次強調自己的想法。
「也不是不好,只不過……你未來的妻子可以忍受你從事這樣的工作嗎?」在這個時代,商人終究矮當官的一階,那些名門千金瞧得起他的職業嗎?
「爹,這點絕對沒有問題。」他相信甜兒一定願意跟自己一起經營飯館、發揮她的所長。
「你可不要太過自信,有哪位千金小姐肯嫁給開飯館的?」何畢不以為然地說道。
「爹!我什麼時候說過她是千金小姐了?」何季展顧著擦拭那塊招牌,一不小心說溜了嘴。
「等等,我沒聽錯吧?你該不會已經相中哪家的姑娘了吧?趕快告訴爹,我馬上請你大哥上門提親去。」
「沒、沒什麼!我是說大哥的婚事決定了沒有?」他不想在甜兒還沒找到爹娘前便讓爹知道這事,於是趕緊轉移話題。
最近幾個月來,已經有許多媒婆拿著各家小姐的畫像上門求親,希望搶得頭籌。只是何畢還等著皇帝開金口許婚呢。
「爹、季展,發生什麼事了?怎麼又提到我?」
說人人到,何家大少爺何伯展,溫文儒雅地搖扇走進。
「大哥!難怪會有這麼多媒婆找上門來,看你這副俊俏風流的模樣,肯定在外頭引起不少姑娘的注意。」何季展取笑道。
不料,生性靦腆的何伯展聽完弟弟的話,竟然羞紅了瞼,耳根子發熱起來。
「這是當然,想我『泠劍金童』的哥哥,在外頭的聲譽會差到哪去?」又一道碩長身影自廳外出現,原來是何家二少何仲展走了進來。
他邁著大步豪爽地朝眾人走近,向爹抱拳請安後,湊到其他兄弟身邊,雙手張開,一人一邊用力的抱了抱兩人的肩膀。 「唉!你該不會又從外面惹事回來了吧?」何畢擔心的問。雖然這個兒子功夫了得,外表也相貌堂堂,但壞就壞在他愛打抱不平。
他們搬到京城這幾年來,何仲展在大學堂中不知道得罪了多少達官貴人的子弟,幸虧他們的姑父是當今的朝散大夫,更因為他是當今三王爺夫人的遠房堂侄,與王爺府時有往來,有些事情也將就平息,沒有鬧大。
「爹!你放心好了,沒、沒這回事。」何仲展急忙擺手否認,免得又惹來爹親一頓教訓。
「哼!沒事就好,早些時候你姑母邀我今晚過府敘敘,你們回來得正好,就一起去吧!準備一下,半個時辰後出發。」
「爹!不要啊!」三兄弟連忙搖頭拒絕。雖然姑母對他們視如己出,但嘮叨的個性卻令他們不敢領教。
老大何伯展馬上搬出明天一早要上朝的理由,躲過一劫;老二何仲展則推說昨天已經上門拜訪過姑母了,至於何季展,他以旅途勞頓、身體不適為由,免去一頓「嘮叨大餐」。三人的反應讓何畢直搖頭,只好交代三人明天晚上務必前往姑母家中用膳。
「是!」三兄弟暗自鬆了口氣。
在何畢出門之後,何伯展、何仲展立刻圍住小弟,要他報告事情真相。
「我說小季啊,你究竟找到了沒?」何伯展興味盎然地問。
「大哥,你別問了,沒看到小季一副春風滿面的樣子,想必一定抱得美人歸了。」何仲展則揶揄地看著弟弟。
「小季,你這怎麼行!雖然窈窕淑女君子好述,可是你們尚未成親,豈可做出違反禮俗之事。」
何伯展不愧為飽讀詩書之士,士大夫的嚴正操守令他恪守禮教。反倒是一旁的老二何仲展一副常出入煙花之地的模樣,他不相信孤男寡女共處多時,能不天雷勾動地火?
「大哥、二哥!你們別鬧了,我們什麼事也沒發生。」何季展連忙打斷兄長腦子裡的幻想。
「什麼都沒發生?」何沖展發出疑問。
「是啊!」
「那她現在人在哪裡?」他又再次發問。
「我目前讓她先住在流苑,等事情大致底定,我自會向爹提起。」
「說實在的,我真的很好奇你那個甜兒妹妹到底長得多麼國色天香?竟讓我們家小季這麼神魂顛倒,多年來念念不忘。」何仲展故意誇張地說。
「是啊!小季,什麼時候讓我們見見她?」何伯展對那位與小弟青梅竹馬的小姑娘也感到十分好奇,更聽小弟說過她的廚藝相當出色。
「知道了!大哥、二哥,一定會有機會的。」其實何季展不太希望甜兒這麼快便和兩位哥哥相識,他還想跟她多單獨相處一段時間,更何況接下來要做的事還多著,二哥這個人好管閒事、又喜歡攪局,所以還是保持現狀比較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