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薔薇 第四章
    季襄的報社設在租界區,小小的閣樓夾在五花八門的商家之間,一方面可以避人耳目,一方面消息較為靈通。  

    辦報其實是個障眼法。目前他們附屬在一家大報館之下,每週發表一份刊物,內容大部分是南方傳來的政治言論及統一思想,基本上只負責傳遞,工作十分簡單;他們最主要的任務,仍集中在調查曾世虎和上海軍火走私的情形。  -

    美到達的第一天,就見過社裡的其它三個人。  

    杜建榮有廣東口音,黃康是上海本地人,他們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熱忱爽朗,對-美非常友善及歡迎。  

    唯一的女性叫陳若萍,她穿著新式的短衫綢裙,頭髮剪成時髦的齊鬈款式,一張長臉拉得更長。  

    她用懷疑及批判的眼光看著-美,在季襄介紹完後,便說:「女學生?你沒事帶個女學生來幹嘛呢?我們這裡又不缺人。」  

    「你不是常抱怨裡外事太多,做不完嗎?我正好找個人來幫你的忙。」季襄翻著桌上的報告,不太專心地說。  

    「可是她看起來好小,能做什麼呢?」陳若萍追著問。  

    「她不小,只差你三歲而已。」季襄說。  -

    美討厭他們目中無人地討論她,所以插嘴說:「而且我能做的事可多啦!我會寫、會讀、會畫,保證對你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季襄抬頭看喜身髒兮兮的-美,露出難以察覺的微笑,再對陳若萍說:「就這樣決定了!-美是女生,我就把她交給你。」  

    「可是……」陳若萍還想再爭。  

    「我是這個小組的領頭,說話算話,這件事不要再有異議了。」季襄斷然地說。

    陳若萍果然很識相的閉上嘴。  

    看不出來,老實的唐銘,在變回季襄時,會那麼有威嚴。不過-美也很窩心,他雖然在人後常嫌她出身,又諷刺她的嬌生慣養,但在眾人之前,仍有護她之心,可見這師生情份,假久了亦能成真。  -

    美從那日起就跟了陳若萍,而且還住在同一個房間內。  

    陳若萍是個脾氣急躁的女孩,沒有必要,絕不多說一句廢話。在熟悉工作的過程中,-美只有服從的份,而幾個星期下來,她做最多的便是打掃、生火、煮飯,別說沾不上一點愛國救國的邊,就連編輯印刷的事,也被排斥。  

    她曾向陳若萍抗議。  

    「這些生活上的事,總不能叫男人做吧?」陳若萍直接回答她說:「以前你沒來時  ,這些都由我來忙;你來了以後,正好分我的憂,這就叫分工合作,你先從內外雜事做起,報社的一切,你慢慢就會明白的。」  

    她認為陳若萍對她存有偏見,想向季襄反應,但又怕他笑她吃不了苦,正好給了他驅逐她的借口。  

    因此,她只有咬緊牙根,灰頭土臉地,做她十九年來未曾碰過的粗活。反正她決心要離開段家富而腐敗的生活,若要真的獨立自主,洗衣燒飯都是必須學習的技能。  

    在理想的驅使下,-美忍受生煤球的氣味、冰冷的水、骯髒的衣物、燒飯的油煙,還有當「婢女」的挫折感。  

    建榮和黃康對她都極有禮貌,還不時伸手幫忙。唯有季襄,看她忙裡忙外,就蹺起二郎腿,臉上帶著調侃的笑,彷彿她的「淪落」是他的最大樂趣。  -

    美從季襄的眼裡,常常有「自討苦吃」的感覺。但轉念一想,成就大事業不都如此嗎?幾個男生天天在風雪中奔波,陳若萍也往往一忙就沒日沒夜,她能讓他們在煩勞之際衣食飽暖,不也是間接的貢獻嗎!  

    只是她希望自己可以做更多真正能有益於中國的事,而非僅僅伺候好幾個人的生活而已。  

    她會耐心等,她要向季襄證明,她絕非一個吃不了苦的千金小姐。  

    ***  

    外面的天是灰黑陰沉的鉛塊,雪暫時停止,但仍有再大肆紛飛的跡象。  

    季襄一睜開眼,便感覺到兩邊太陽穴的脹痛。他昨天花了一個下午,勘查上海灘倉庫卸貨的情形,又繪製了船塢分佈的地理位置圖。晚上,則在城隍廟的樓館,招待幾個搬運工人,喝得半醉,為的就是找到內應的人。  

    他翻個身,鼻子碰到枕巾時,一般香味淡淡傳來。他知道那是屬於-美的,從尼姑庵挾持她的那一次,後來的共同逃亡,到她負責清掃工作,他愈來愈熟悉這味道。  

    杜建榮和黃康是否都注意到了?還是只有他特別敏感?呃,應該只有他,因為他才有機會去聯想……滿腦子正都是她的時候,就聽見她嬌脆清朗的笑聲。在這尚昏暗的清  晨,彷彿遙遠林間的一隻百靈鳥,傳頌美麗的音符,立刻讓他的不適感減輕許多。  

    真不懂,她為什麼老有泉湧不斷的喜悅呢?從正式相識起,她就慧黠、頑皮、機智,僅管碰到懊喪或艱困的情況,她散發在臉龐的光輝都不曾消失;唯一見過的夢中淚痕  ,也帶著純然的美感。  

    那是不解人間愁事的稚氣使然嗎?還是她內心有另一個世界,替她造出了不同的應變面具,使她能苦中作樂?  

    若是後者,那真如師父所言,-美就太精明厲害了。  

    他一直任她追隨,不就是因為有忍不住的好奇心嗎?  

    她可以是調皮的女學生,可以是惡霸的刁鑽女兒,可以為他殺人而喝采,可以鎮靜地恫赫人,可以極大方地表達自己;更妙的是,叫她在十二月酷寒的雪地裡,走上幾天  幾夜,她不喊一聲苦;叫她在報社裡當打雜的僕人,她也乖乖地去做。  

    季襄一直在觀察她,比自己想像中更專注,更有興趣地看她的一舉一動。她說她繼續跟著他,是因為想報效國家,他倒想見識一下,為了愛國,這沒吃過苦頭的段家三小  姐,能「犧牲」到什麼程度?  

    季襄又想換個睡姿時,-美的笑語中夾雜著另一個男聲,彷彿兩個人在做什麼好玩的事。他倏地清醒,人也坐了起來,八成又是愛在美女前面耍嘴皮子的黃康。  

    這個黃康,有著城裡人的世故滑溜,雖然家有妻小,仍愛和女孩子調笑。他對-美獻慇勤的舉止,季襄已不只見過一次,而且還提出警告,要他收斂一些。  

    「為什麼不行?我只是想表現同志間相互幫忙的友愛美德。」黃康反駁說。  

    「我很清楚你的「友愛美德」,但工作之際,我希望你只對外,不要對內!」季襄也不客氣地說。  

    「我的「友愛美德」又有什麼不對?我也常逗若萍開心,你就不曾有過異議呀!」  

    黃康說。  

    是嗎?他怎麼都沒注意到?季襄腦筋轉著,又說:「-美不一樣,她是我的學生,我有義務照顧她。」  

    這段話,連季襄自己都講得有些心虛,但他為人一向正經沉穩,不說廢話,黃康也就沒有再爭辯。  

    笑聲愈來愈大,像針般刺進他的耳朵裡。季襄再也睡不著,便下床穿衣,帶著一張深受打擾的臉,來到前頭的報社。  

    屋內無人,只浮著薄薄的日光。笑聲來自旁邊的小走廊,季襄走過去一看,隨著-美的,竟是向來沉默寡寡言的杜建榮。  

    他們正擠在一塊兒生煤球爐,空氣中有濃濃的煙味。  

    「你現在用的黃磷火柴,容易自己燃燒,又有毒性,久了對身體不好。」杜建榮一臉賣弄地說:「我們試試日本的猴子牌安全火柴。」  

    「猴子牌?幹嘛取那麼好笑的名字呢?難道你劃一下,它就會「吱」一聲嗎?」-美笑著說。  

    「不知道。日本人老愛做些奇怪的事,不過他們歷史名人豐臣秀吉的外號就叫「猴子」,可能和他有關。」杜建榮也隨著她笑。  

    「我還是喜歡瑞典用的鳳凰牌名稱,浴火中的鳳凰,取得好。」-美說。  

    「鳳凰當然是比猴子高雅多啦!」杜建榮接著說。  

    即使是那麼無聊的一句話,-美也笑得天花亂墜,而杜建榮更是以為自己成了天下第一幽默男子。  

    季襄實在看不下去,用力咳了一聲,擺出一副來找碴的神色,說:「建榮,你不是還有事嗎?我給你那幾張圖表,你研究過了沒有?」  

    「我……呃……我只想幫-美的忙而已。」杜建榮略顯尷尬,臉紅紅地說。  

    「生火煮飯是她份內的事,若她自己不能處理,就沒有資格留在這報社之內。」季襄乾脆地說。  

    這下子連-美的臉也漲紅起來。她正想頂嘴,建榮借口離開,就只剩她面對眼前那橫眉豎眼的暴君。  

    她二度想開口,他卻搶先說:「我讓你來這的報社,是因為你千方百計求著要來報效國家的。我可不許你在這裡招蜂引蝶,亂搞男女關係!」  

    「什麼?你說我……」-美生平沒受過那麼大的侮辱,她頭轟了一聲,幾乎說不出話來。  

    「建榮和黃康都有很重要的任務在身,我希望你遠離他們,不要讓他們分心。」他繼續殘忍地說。  

    「你……你太過份了!你把我段-美想成什麼樣的女人?」  

    他的話才說一半,憤怒尚未表達到千萬分之一,他倒一派瀟灑地轉身就走。  -

    美氣極了,她打自娘胎出來,什麼死皮賴臉的人沒見過?就沒碰過這種自私無禮、沒心沒肝的大混蛋。  

    若不是一隻手拉住她,她真會撲上去,要他把所有不是人的話都吞回去。  

    陳若萍把才才的一幕看得一清二楚。她原先對季襄莫名其妙帶回一個女學生就心存疙瘩,現在親眼見他對-美疾言厲色、毫不留情的樣子,不禁暗暗高興。  

    在制止爭端之餘,她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和說:「季襄不是有意的,他就是那種脾氣。」  

    「管他什麼脾氣,也不能說這麼難聽的話!」-美仍怒氣沖沖地說:「虧他讀聖賢書,就不知道話如毒箭,如利刃,會置人於死地嗎?他怎麼可以隨便無的放矢,含血噴人呢?」  

    「他的壓力大,很多話只是就事論事,並沒有考慮太多別人的心情,你照他說的話去做就沒錯。」陳若萍又說。  -

    美看了她一眼,彷彿這才發現與自己對話的是誰。反正他們都是同一國的,總說她年紀小,是新手,叫她做最沒用及最卑微的工作,然後又瞧不起她-美實在不明白  ,為什麼她能嚥下這些委屈呢?  

    她不再理人,逕自燒水洗菜。  

    陳若萍為表示自己賢慧識大體,又進一步勸導說:「他們這種為理想獻身的男人,都是鐵了心腸的。我認識季襄那麼多年,還沒有聽過他說幾句讓人開心的話呢!」  

    這倒引起了-美的好奇心,她忍不住地問:「你很早以前就認識他了嗎?」  

    「我們陳家和他們唐家是世交,而且我姊姊還是季襄的未婚妻,他都沒跟你提到嗎  ?」陳若萍說。  

    未婚妻?季襄有未婚妻?-美心一沉,說不上什麼滋味。她應該是無所謂的,但想到季襄和另一個女人,就覺得怪怪的。  

    「不過我姊姊在未過門之前,就得急症死了,他們連面都沒有見過。」陳若萍接著說。  -

    美的心像在蕩鞦韆,一會兒高,一會兒低,手邊忙著,卻無法專注。  

    「本來他母親想訂下我,但季襄反對。他曾說過一句話,中國一日不統一,他就一日不成親,因此他不願意耽誤我的青春。」陳若萍不自覺地透著無奈。  

    「這太荒謬了!如果中國永遠不統一,他就永遠不結婚了嗎?」-美張大眼睛說。  

    「以季襄頑固的個性,真有可能喲!」陳若萍終於談到了主題,「我看過太多女孩子迷戀他、崇拜他,為了他走上救國的行列。但這些都沒有用的,季襄一點都不會感動  ;  

    如果你是因為這種理由而加入我們的團體,我勸你趁早退出,免得讓自己傷心難過。」  

    這話說得比季襄更毒,若非-美的定力夠,爐上的熱水早就灑得到處都是了。她鎮  定顫抖的雙手說:「你……你和唐季襄全是半斤八兩,都是用小人之心去度衡別人。有你們這種狹隘的胸襟和骯髒的想法,中國能救得起來才怪!」  

    「-美,我並沒有特別的意思……」陳若萍趕緊說。  

    「我告訴你,我段-美是立志不結婚的!」-美打斷她說:「我看過太多女人依附  男人後的悲劇,你既是時代的新女性,應該聽過唐群英的這段話吧?「自三從四德之說中於人心,於是一般男子以有德無才為女子之天職,有耳而-,有口而喑,有手而胼,有足而刖,有心而茅,起居服食仰給男子」。我當然不會把自己變成一個人不像人的廢物!」  

    哦!這女孩子真不簡單,很有一套不同凡俗的看法,季襄的眼光畢竟是沒有錯的。  

    陳若萍一方面放心,一方面贊同地說,「你能如此想,就是完成思想革命的第一步了。」  

    「那你呢?你是不是季襄那些崇拜者之一呢?」-美冷不防地問。  

    「我?」若萍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說:「當然不是!我加入這份工作,為的是我自己,絕對與季襄無關。」  

    「是嗎?」-美由唇間吐出這兩個字。  

    陳若萍往後退一步,滿心不解。段-美到底是怎麼樣的人呢?她看起來心無城府,行事稚嫩,但為什麼此刻顯露的精明,又令人難以招架呢?  

    或許,從一開始,她就不應該輕忽季襄帶回來的這個女學生。  

    ***  

    農曆年過去,元宵節過去,-美漸漸適應上海大都市的生活。她說不上喜歡與否,  人間到處是爾虞我詐,只不過城裡的人較世故,往往笑裡藏刀。  

    即使在有共同理想的報社中,仍有著人性的弱點。  

    黃康輕浮,杜建榮寡斷,陳若萍善妒,而季襄心機深,是她唯一看不透的。  

    自從那一日的衝突後,-美收起了笑臉,與每個人都保持距離。反而是陳若萍比以前更熱絡,但由那親近的態度中,-美感受到更多的防範之心。  

    哼!她生在那種舊式的大家庭,四面皆楚歌,什麼嘴臉沒見過?  

    整個報社中,她只在乎季襄,但也偏偏對他最冷淡,誰叫他說出那一番污蔑她熱情和人格的話呢?  

    悄悄來到的春天,讓她更想念母親。算算離家已兩個月了,一直沒有機會去找阿標。  

    母親得不到她的音訊,一定會很著急的,但上海這麼大,她人生地不熟的,怎麼才能找到阿標呢?  

    一個午後,氣溫升高,-美藉著買雜貨的理由,想開始採取行動。  

    對於上海,除了灰濛濛的港口,人來人往的車站,熱鬧的南京路,租界歐式的洋樓外,幾乎沒什麼概念。阿標工作的地點叫「滬江運輸行」,既是碼頭搬運工人,當然就  往上海外灘一帶找啦!  -

    美站在轉角的書報灘,想著要不要叫黃包車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你要去哪裡?」季襄穿一身黑衫褲,雙手插在口袋,頭戴一頂鴨舌帽,更加神秘的樣子。  

    唉!真倒霉!第一次想「探險」,就偏被他碰到-美居於天生的謹慎及留有退路的習慣,她一直沒告訴他有關阿標的事。此刻,她自然把頭抬得高高地,輕哼著說:「  不干你的事。」  

    看著身穿棕色毛衣及黑裙的她,雖失去了往日披翻毛斗篷時的嬌貴氣,但顧盼之間,仍有一股明艷。他早注意到她的態度,也知道她在生氣,最初季襄只覺有趣,但時日一久,被她當成隱形人的滋味,竟讓他很不好受,半痛不癢地,也在心上成了一個疙瘩  。  

    從「不必談」到「必須談」,季襄始終找不到機會接近她。今天見她單獨走出報社,機不可失,他也跟了出來。遠離另外的三雙眼睛,他可以稍微放鬆自己,來逗逗這可愛的小百靈鳥。  

    「你還在為那天我說你的事不高興嗎?」他用自認為最溫和的語氣說。  

    「我不但不高興,而且要記恨一輩子,因為你顛倒是非,說的話太傷人了。」她沒好氣地說。  

    「我的警告都是有理由的。」季襄仍固執己見說:「我們的工作需要全力以赴,我可不希望有任何爭風吃醋的事情發生。」  

    「你……你如果不是來向我道歉認錯的,就不要和我說話!」-美氣白了臉,快速往前走,差點去撞到幾個頭纏紅巾的印度巡捕,也是上海人所謂的「紅頭阿三」。  

    季襄實時抓住她,但她又甩掉他!  

    唉!他從沒碰過這種女孩,情緒變化多端。有時候什麼都可以忍,有時候卻連一點氣都不肯受。這一路下來,都是她纏著他,現在還要他反過來說對不起,不是太可笑了嗎?  

    想歸想,他還是很有耐心地解釋說:「這也不能怪我。你在富塘鎮就以美貌出名,馬家兩兄弟都千方百計想要娶你。建榮和黃康單身在此,我當然要注意一些。」  

    季襄用「美貌」二字,原是無心的就事論事,但-美聽到耳埋,氣幾乎全消了。她並不在乎自己漂不漂亮,甚至認為紅顏多薄命,然而能由季襄口中說出,也是人生的一大樂事。  

    她轉過頭,故意裝成很嚴肅地說:「我已經表白好幾次了,如果我僅僅是要找個男人嫁,就不會離開富塘鎮了。我跟隨你,就是敬仰你的為人及理想,但有時候你真太讓我失望了。」  

    敬仰季襄的人太多了,他從不在乎那些虛名讚譽。但-美不太一樣,她臉上的快樂  、頑固、渴望、不屑、冷漠,都奇怪地影響他的心境與平衡。  

    「也許我太天真,看錯你了。」-美又加一句。  

    英雄形象即將破滅,季襄心一橫,放下尊嚴說:「對不起,我不是聖人,總有判斷失誤的時候。」  

    「而且跟隨你,我懷疑自己的夢想能不能實現。」她看著天空說:「一切都和我期待的相差太多了。」  

    這太得寸進尺了吧?他都已經開口道歉了,她還在那裡東挑西撿。這一生,連他的父母師長也不曾對他的能力產生疑問過。  

    季襄鐵青著臉說:「我從來沒要你跟著我,是你自己硬要賴我的!」  

    「我知道!」這點-美不怕承認,她說:「可是你看,自從我到了上海以後,整日就是生火煮飯,報社的事務不准我碰,軍火的事不讓我插手,再做下去,我能學到什麼呢?」  

    「軍火的事太危險,你是生手,我特意要你保持距離。但報社的運作,若萍難道沒  有教你嗎?」他皺眉說。  

    「如果有,我就不會埋怨了。」她暗示地說。  

    他沉默了一陣子,說:「我會和若萍談談。現在你應該高興,不會再找我的麻煩了  吧?」  

    「誰找你的麻煩嘛!」她小聲嘀咕著,見他臉色不對,忙改口說:「對了,碼頭是  不是往這個方向走?」  

    「你要去碼頭?」他揚起眉說。  

    「你能勘查地形,我就不可以嗎?」她微笑地說。  

    「碼頭龍蛇混雜,你一個女孩子家到那裡去,被人賣掉都不知道。」他搖搖頭說。  

    「此刻是我的自由時間,你就別操心了。」她極力想擺脫他。  

    季襄看她一心要離開的表情,乾脆說:「你想去逛碼頭,我陪你去,順便讓你熟悉四周的環境,並且看看我平常是怎麼工作的。」  

    哦?那她今天就沒辦法去找阿標了。不過和季襄一起游上海的念頭吸引著她,或許她還能順此之便,找到「滬江運輸行」呢!  

    季襄則不曉得自己是哪根筋不對,每一次和她「交手」,總是他先妥協。其實他很清楚,由年齡、學識、經歷、智能各方面,她都不是他的對手,但他卻一步一步讓,讓得他莫名其妙的。  

    果真是一日為師,終生就為師嗎?他只教了三個月的美術,就受了蘊明姊的感召,有愛護學生的使命感嗎?  

    那日,他們逛了上海灘一帶,先看兩江匯流的沙洲風光,再去最繁華的南京路。季襄帶她去先施公司的「摩星塔」,然後是永安公司的「依雲閣」。六層樓高的百貨商場,世界各國的東西應有盡有。他不斷說著,法國化妝品、捷克玻璃品器皿、德國五金器材、瑞士鐘錶、瑞典搪瓷、美國電器、日本毛巾……-美眼界大開,腦中裝滿了新鮮的名詞,嘴裡也吃著精緻的西點。  

    接著他們又到城隍廟,上九曲橋,賞荷花池,並在大殿前的廣場喝上海有名的雞鴨血湯。  

    無關乎工作,也無關乎指導,感覺是純粹的玩樂。在夕陽西下時,他們乘著黃包車回報社-美回頭看,向晚的街燈迤邐閃爍著;愈來愈遙遠,如一場絢爛的夢。  

    她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個下午,她內心最美的上海回憶,也差不多是她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時光了。  

    ***  

    二月底,季襄南下福州籌款時,蘊明的信由汾陽的隴村寄來。收件者指明報社,內容是寫給季襄,除了互探近況外,有一段是關於-美的:由秦先生處得知,-美真與你同行。今鎮上鬧得風風雨雨,段馬兩家皆出大筆賞銀,沿通衢要道尋人,你務必小心。  

    另,-美乃段允昌之女,馬仕群未婚妻,與曾世虎關係匪淺,對你們的任務殊為不利,不知是否已妥善安排?  

    陳若萍看得目瞪口呆。她說段-美這個女孩不簡單,果然是大有來頭,她還責怪季襄一反常態,帶著什麼都不會的千金小姐回來,原來他有自己的目的。  

    但到底是什麼目的呢?慢著,她必須想清楚。  

    依照她對季襄多年的瞭解,只有兩種可能會留著-美,第一,在對付這票走私集團時,可以當成一步交涉的暗棋。第二,如果暗棋當不成,還可以用-美換回一筆賞銀,增加報社的資金。  

    陳若萍愈想愈有理。難怪季襄對-美的態度上,有一種說不出的特別。在日常生活中,總有不自覺的縱容,甚至還要自己讓她做一些輕鬆的編輯工作,害她嘔了好幾日。  

    原來-美只是變相的人質而已!  

    但是還有一點,季襄可能想不到。這人質並不笨,有時還挺神秘莫測的,萬一她是來替曾世虎臥底的,整個報社不就處在極度的危險中嗎?  

    她愈想就愈急,忙到-美的臥鋪搜索著。床上床下細細找,只有一些簡單的衣物,最後才在床板夾層中翻出一個粉紅色繡有薔薇花的荷包。  

    她把沉甸甸的東西倒出,金閃閃的首飾一下子刺到她的眼睛。哇!-美身懷一大筆財富,他們竟然都不知道!  

    「你在做什麼?」後面有聲音喝道。  

    陳若萍嚇了一跳,轉頭看是-美,就冷冷地頂了回去:「我在搜你的床,你沒看到嗎?」  

    「你憑什麼搜我?」-美伸手過去說:「荷包和金飾還我!」  

    「我不還!這是你父親段允昌私販鴉片、軍火,殘害民族國家,搜刮民脂民膏得來的,理應再歸還老百姓!」陳若萍用身體擋住說。  

    「你……你怎麼知道我父親的?」-美驚愕地說。  

    「我不但知道他,而且還曉得你有個未婚夫叫馬仕群!」陳若萍冷哼一聲說。  

    去他的未婚夫!-美強作鎮靜地說:「是誰告訴你的?不可能是季襄,他要我別透露,不會自己說出來的!」  

    瞧她那篤定的樣子,彷彿季襄就捏在她的手掌中。她也不論論自己的斤兩,還真以為季襄會對她好嗎?  

    若萍妒恨交加,在失去理智的邊緣,脫口便吼道:「偏偏就是季襄告訴我的!他說,你的來歷有問題,叫我們要小心防範你。你以為他真的讓你參加我們的組織嗎?才不呢!  

    他留你在這兒,不過是要用你來對付曾世虎;或者軟禁當人質,拿你和你父親交換  一筆贖金而已!」  

    那些話如大小石塊襲來,幾乎令-美站不住腳。她是常常懷疑,季襄原本一到上海  ,就要擺脫她的;但在火車站,因為某種理由,他改變了心意,難道就是陳若萍所說的這些計劃嗎?  

    在茫然無措之中,她仍聽到自己用微弱的聲音問:「季襄真的那麼說嗎?」  

    「當然是真的,我沒有必要騙你。」陳若萍更狠地說:「搜你的睡鋪,也是季襄下的命令,他怕你和曾世虎私下有所串通。事實上,我已經通知你父親,說我們知道你的下落,準備要領他的賞銀了!」  

    迷霧散去,尖銳的利刃由各方刺來-美感覺到那無法承受的痛,她向陳若萍衝過去說:「還我的荷包!還我的月牙薔薇!」  

    「不!我不給你!它是屬於老百姓的!」陳若萍大叫。  

    兩個女孩扭成一團,撞歪木箱,翻倒椅子,驚動了在前頭裝訂週報的杜建榮。  

    「怎麼啦?你們幹什麼吵成這樣?」他看到眼前混亂的景象,設法要阻止。  

    「快幫我抓住段-美,她和曾世虎是同一夥的,快抓住她!」陳若萍尖聲喊著。  

    「還我的薔薇!」-美仍是那一句話。  

    建榮根本搞不清楚狀況,想去拉陳若萍,陳若萍就打他;想去扯-美,-美就一頭撞過來,害他摔向牆壁。  

    「快點!她人跑了!」陳若萍叫著,腳差點踩到他。  

    杜建榮追出房間,看見-美在後門露台,將熱水潑了一地,又把熱燙的煤球灑了,然後往小樓梯下去,在冷冷的風中,跳到了滿是泥濘的青石板路。  

    「快!往前頭追!」陳若萍推著他說。  

    杜建榮飛似地跑到大街,穿過人群小巷,來到後街,但除了幾個玩耍的小孩,什麼都沒有。  -

    美會往哪裡走呢?他往每個方向都晃幾步,就是不見她的人影。最後,陳若萍也追上來,大力喘著氣。  

    「找到了沒有?」她問。  

    「沒有。」杜建榮摸摸頭說:「真是奇怪,她的動作也未免太快了,就這麼一眨眼的功夫……這下子我們怎麼向季襄交代呢?」  

    「操什麼心?有我呢!」她說。  

    「你說她和曾世虎是同一夥,我不太相信。」他說。  

    「我可是有證據的!」陳若萍瞪他一眼說。  

    「不管,我還是四處找找她,她不可能走太遠的,一定就在這附近。」他堅持說。  

    直到天色全黑,夜風夾帶著海潮的濕氣撲面而來,杜建榮才瑟縮著身子,拖著疲憊的腳步,走回報社。  -

    美就這樣失去了蹤跡。  

    杜建榮有預感,無論事情真相如何,季襄都會大發雷霆的。因為,他本身雖不是什麼神經敏銳之人,但居於一種男性對-美喜愛的心理,他隱約明白,季襄是非常在乎-美的。  

    ***  

    季襄一個星期後由福州回來,一進報社,尚未去掉風塵僕僕,就迫不及待發表此行的感想。  

    「款項籌得如何?」陳若萍第一句話便問。  

    「那些華僑和企業家都很熱心,可惜軍政府飄搖不定,人人都拿不定主意,議論分歧,我們只有自求多福了。」季襄說。  

    「怎麼會?軍政府不是有很多支持者嗎?」杜建榮說。  

    「支持者有什麼用?政權全部操縱在地方派繫手上,他們說穿了,也不脫軍閥佔地為王的想法,視軍政府為傀儡,廢立憑他們高興。」季襄說:「大元帥就常感慨,革命空有理想,沒有自己的軍事力量,實在寸步難行。」  

    「我們是早該有革命軍隊了。」黃康說:「像我們現在寄人籬下,或用打游擊的方式,根本是以赤手空拳在打天下。」  

    「打什麼天下?我們為的是救國救民!」陳若萍說。  

    季襄笑笑,往廚房方向瞄一眼,怎麼不見-美呢?她向來對這些言論最有興趣,總要搶著來聽,今天倒躲起來了。  

    「現在北方情勢有變,段祺瑞向日本借款,買武器練新軍,整個政局有一觸即發的危險。我們目前對付曾世虎,希望長江中下游的火並,上面叫我們一定要謹慎,若一個弄不好,連南方都要牽扯進去。」季襄繼續說,但已有些心不在焉。  

    大家圍在桌旁,翻著南方最新的書報手冊。季襄前後繞一圈,就是不見忙上忙下的-美。  

    人人面面相覷,表情都很怪異。  

    「-美呢?」季襄再問一次。  

    「她……她跑了!」陳若萍大聲地說。  

    「她跑了?你是什麼意思?」季襄的眼睛瞇了起來,看起來十分嚴厲。  

    「我們揭穿她是軍火販子段允昌女兒的身份,她老羞成怒就跑啦!」陳若萍說,很清楚他發怒的前兆。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的?」他依舊是那危險的表情。  

    「是蘊明姊寫信來,她還警告我們要小心段-美。」陳若萍連忙將信取出,平攤在他面前。  

    季襄很快地把信看一遍,再瞪著她說:「就這封信?你到底對她說了什麼?」  

    她一時舌頭打結,還是杜建榮替她回答:「若萍當面指責-美是曾世虎派來的奸細,兩人起了爭執,-美由後面樓梯跑掉,我們就再也沒有看見她了。」  

    「奸細?-美怎麼可能是奸細?這太可笑了!」季襄用力將信一丟,就往女生的睡房走去。  

    三人沒想到他會來這一招,全跟了去。只見季襄瞪著空蕩蕩的床發呆,沒一會兒竟到處翻找,好像-美就藏在裡面一樣。  

    「季襄,你太過份了……」  

    陳若萍尚未說完,他已經看到那只薔薇荷包,往桌上一倒,所有的金飾原封不動。  

    他的臉幾乎是鐵青的,話由齒縫中吐出,是駭人的:「你們對她做了什麼?我太瞭解-美,月牙薔薇是她的寶貝,她或許不要這些金飾,但荷包不會不帶走的!」  

    三人都嚇住了,除了提到殺父仇人,他們都不曾見過季襄這種咬牙切齒的模樣。  

    「她……她就是跑了,不敢再回來了嘛!」陳若萍強迫自己要理直氣壯。  

    「不!-美不是輕易就放棄的人!」季襄向她走近一步說:「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我要你的答案!」  

    「我……我只說,你押她當人質,想用她和她父親交換賞銀……我是不是破壞你的計劃了?」陳若萍支吾地說。  

    「你真的這樣對她說?」季襄的聲音都啞了。  

    陳若萍點點頭。  

    難怪-美不敢回來,難怪她連荷包都不要,她真以為他要出賣她嗎?但上海那麼大,她身無分文,沒親沒故的,能去哪裡呢?「你們找過她嗎?」他問兩個男生。  

    「找過了。這一星期來,我們有一空,就大街小巷找,連曾世虎那兒都查過,就是沒有……」黃康說。  

    「天呀!一星期,整整七天……」季襄不敢再想下去。  

    他無法想像她會發生什麼意外,那超出他能忍受的範圍。  

    從那天起,季襄的心有一大半都在找尋-美。他到永安公司、先施公司,徘徊黃埔江畔,穿梭在城隍廟附近鬧街,人海茫茫,就是不見她的芳蹤。  

    他甚至混在乞丐堆中,夜宿在火車站及船碼頭,把自己弄得狼狽至極,只為了找-美。接著,他牽上黑道的人口販子,由「長三堂子」的頭等妓女,找到「鹼內莊」的下等妓女,皆徒勞無功。最後,他和租界及中國巡捕都攀上交情,去看那一具橫死的女屍  。  

    季襄知道自己有些走火入魔了。他的生命中已存在著太多必須優先考慮的人及事,一個僅僅和他有三個月師生關係的女學生,實在不具有任何份量。  

    到上海,是她硬要跟隨;離開報社,也是她的自由意志,所有的危險性她都很清楚,他真的不必負道義或良心上的責任。  

    可是他為什麼那麼痛苦呢?夜裡輾轉反側是為她,白日無心工作是為她;寢食難安是為她,苦悶煩躁是為她,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他以為無關緊要的-美呀!  

    好!他承認,從富塘鎮開始,他就很樂意讓她跟;到了上海,若她不提,他也會將她帶回報社。他對她是有些粗魯冷淡、不假辭色,但她不會真相信若萍的話,永遠不肯再見他了吧?  

    三月、四月過去,天候己不再寒冷,處處春暖花開。季襄停佇在黃埔江頭,看忙碌的貨輪進進出出。海天一線不再蒼茫,鷗鳥一隻隻由南方歸來,身後的上海,除去了霜雪,更加明艷多彩。  

    面對這繁華盛景,面對他的理想抱負,在所有的衝勁中都留著一股空虛。他無法真正解釋什麼,-美出現在生命中仍是奇怪的,只是由她,他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繫一個人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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