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由北京傳出的學生罷課風潮,到六月時已達到全國鼎沸的地步。事情起因於巴黎召開的和會,北洋政府想把青島及山東的主權讓予日本。
中國早非清末的中國,民智己開的老百姓,不可能再忍受這種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所以紛紛起來抗議。
上海是個國際性的大城市,自有領頭的效果。知識分子高喊著「打倒軍閥,統一中國」,工人商人拿著「抵制日貨,愛用國貨」的旗幟。由上而下的民族覺醒,日日在街頭上演著。
崇貞女塾是基督教學校,原屬中立態度,但羅勃牧師居於愛中國的心,也帶著身穿灰衣藍裙的女學生,為示威遊行的人吶喊助陣。 -
美熱愛這種場合,她還自製很多布條,要大家拿在手上揮舞著。
多奇特的經驗呀!工人罷工,商人罷市,學生罷課,全心只為解救中國。
她們隨著隊伍動著,因為警察已經半管不管的,所以有些混亂,沒多久人便散掉了。 -
美東張西望,只找到一個叫古瑾華的同學,兩人退進小巷,暫時喘一口氣。
「待會我們只好自己回學校了。」古瑾華拍著胸脯說。 -
美沒有回答,她的眼睛被地上散落的一份刊物吸引住了,她太熟悉那名稱及格式,因為是屬於季襄的報社。
她離開他也快四個月了吧!
那日,她踩著後巷泥濘的青石板地離開,恰好遇見一輛停著的黃包車,她想也不想就喊出「滬江運輸行」的地名,車伕飛快地拉著,她就這樣輕易地逃出險境。
如今回憶起來,她還算滿幸運的。碰到一個善良的車伕,阿標又正好在運輸行內,沒有使她流落街頭。
「三小姐,你怎麼現在才來?我一直在等你呢!」阿標一見她就說。
看到阿標那黝黑憨直的臉,-美如見親人,鼻子不禁發酸。但她自尊心極強,只輕描淡寫地說:「我母親沒說嗎?我是和一位唐老師出來的。我在他的報社工作兩個月,因為……因為理念不同,想想還是來找你比較好。」
阿標從小看著-美長大,知道她藏心事的習慣,也不多問,只說:「無論如何,我終於可以給你母親回消息了。三小姐……」
「我不是什麼三小姐,叫我-美就好。」她要求著,又說:「我來,會不會很打擾你呢?」
「怎麼會呢?」阿標很義氣地說:「你和你母親對我有恩,就算我拚了最後一口氣,也不會讓你餓著!」
說歸說,首先住就發生問題。
阿標住在簡陋的單身宿舍,一堆男人睡在一塊兒,當然不適合-美。她身上又沒錢,不能租屋或住舒服的旅社,最後是以阿標妹妹的身份,暫擠外鄉人臨時搭蓋的木屋。
她四周都是做最低賤工作的苦力,婦女多半是幫傭或打臨時工,白天看他們憂愁忍耐的臉,夜裡聽犬吠及孩子的哭聲,真要抹去她逃家後所有的信心。
第一晚在濕冷的被窩中,她就哭了,想到季襄,她更是愈哭愈難過。
她原本就知道他是不可以信任的人,偏偏一直美化他,認為他是革命英雄、愛國志士,必有聖人的道德標準。沒想到他也是使好耍詐的凡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什麼欺騙、偽裝、引誘、綁架的手段都來,這不是和那些殺人放火的盜匪沒兩樣嗎?
只怪自己太笨太傻了。她想到自己流露的崇敬,不顧一切救他的那一幕,懇切地說出內心理想的那一幕,甚至要把全部身家都奉獻上去……他根本不當一回事,還在背後嘲笑她、算計她。被處以凌遲的酷刑,大概也沒那麼痛吧?
她在木屋待了七天,就哭了七天。始終分析不出來,為什麼季襄絆她的這一跤,會讓她受重傷似地,無力再爬起來。
第八天時,阿標跑來找她,說:「有免費的晚餐,我們快點去吃。」
「哪有這麼好的事?」-美悶悶地說。
「基督教堂,耶穌請客啦!」他笑嘻嘻地說。
原來教會為了吸引群眾,不時在禮拜日佈施一些點心或飯菜,附近的工人就會結伴同來,順便唱詩歌,也聽聽講道。
那天的講題是「回來吧!迷途的羔羊」,-美正在彷徨無措之際,聽了頗有感觸,便主動和羅勃牧師攀談。一聊之下,才發現他竟然認識吳蘊明校長。
「我在廣州傳教時見過她,她是非常特別的一位女性,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褐髮夾白的羅勃牧師用標準的國語說。
「我一直希望像她一樣,能當個啟發民智的教育家。」-美用期盼的口吻說。
「真的嗎?我們的教會正在辦學,有訓練教師的課程,你願意參加嗎?」羅勃牧師眼睛一亮說。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彷彿冥冥中有一隻大手,在幾經擺弄之後,又將她推回到光明之中。
崇貞女塾供吃供住,她只需要在課餘時間到孤兒院幫忙,就算付過學費了。
日子上了軌道,就逐漸充實起來。她如海綿般,吸收每一種課程,尤其以前未曾接觸到的英語、科學及教育哲學。說實在的,有了一番生活體認和心情轉折後,她唸書的態度,比在仰德學堂認真,也嚴肅多了。
然而,仰德仍是她閉塞生活中的重要啟蒙,所以當她由璇芝信裡,知道她的出走造成仰德的解散時,內心難過得不得了。並且,很多同學因而迫嫁,包括璇芝在內,她的悵恨更是無法言喻,連作夢都巴不得自己忽獲神助,有翻雲覆雨之力,能將封建那腐朽陰晦的宇頂掀開,讓其中吃蝕的爛菌毒蟲見光而死。
由於感激羅勃牧師,-美也開始上教堂,參加唱詩班。可是舊約聖經開宗名義的亞當夏娃故事,提到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美就有些不以為然;再加上天主及那穌都是男性,對父權社會厭倦透頂的她,再將命運完全交託給教會,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她可費了千辛萬苦才奪回自己對人生的主宰權呢!
不過可敬的基督,供她衣食,助她受教育,總是比摧毀她夢想、踐踏她尊嚴、奪去她金錢的唐季襄好太多了。
想到他,她的心上仍像插了一把刀。
瞪著刊物半晌,僅管恨著咒著,她還是拾起來仔細翻看。那字裡行間,躍然的愛國情操及血性熱情,依然深深地感動她的心。
為了工作,他是否和從前一樣,衣不解帶,疲於奔命,飯都來不及吃呢?
唉!又何必在乎他呢?為了中國,他可以犧牲一切,更可以出賣她,把心腸繫於這樣的人,徒然浪費生命而已……「-美,我好像看到牧師了!」古瑾華拉著她說。
她忙丟下手中的雜誌,又回到人群裡。遊行的人和看熱鬧的人來來去去,依舊是川流不息,她只看見一大堆人頭,沒有一個褐髮的。
季襄就站在對面一排紅磚樓房的轉角,他正興奮地記錄著中國人表達民主的歷史性一刻,並不斷對旁邊的美國朋友說:「史恩,睡獅醒了!我們不再是東亞病夫了!」
史恩是個攝影家,對中國極感興趣,每天背著笨重的器材到處跑。此時,他眼露貪婪之光,但人潮擁擠,始終找不到能放他設備的地點。看著季襄眼眸中散發的晶亮,他只能用腔調很重的國語反覆說:「你是對的,很對,絕對的!」
突然,那如太陽般的晶亮凝止了,萬道光芒集於一束,穿過示威的隊伍,越過圍觀的群眾,天崩地裂似地,也帶走了季襄臉上所有的表情。在史恩還搞不清楚狀況下,季襄連身體帶腳,衝向吶喊的人們,彷彿前面有一條繩子套住了他,令他中邪般身不由己 。
是-美!是-美!
季襄追著那穿著淡藍旗袍灰短衣的身影,真是她!近四個月不見的她!
他一邊和被撞的人說對不起,一邊緊盯著她不放。她依然是白淨的肌膚,愛笑的櫻唇,明麗的大眼;僅有的變化是,頭髮剪短了,也不再梳辮子,而是綰成鬆鬆的髻,在少女的容顏中增加一點嫵媚。
看得出來,她沒有淪為流民或被賣入妓院,而是活得很好,比他想像的好。他安心了,長久以來糾結於胸臆間的憂愁煩惱,一掃而空。
但同時又有一股怪怪的感覺由心中升起。她那一派天真爛漫的模樣,沒有他的保護,她怎麼還能安全地活下去呢?他鍥而不捨地找她,早準備要英雄救美,就如當時助她逃離馬氏兄弟魔掌,帶她到上海,又收容她一般,所有的最壞打算,他都想過,也張開自己難得示人的羽翼,想給她一個療傷之處,結果她根本不需要?她真的不需要他嗎?
該死!她離得更遠了!
季襄幾乎是踩著人堆前進,在嘈雜的詛咒聲中,他終於來到-美身後,用比自己想像中還要激動的口氣喊著:「-美!」
她轉過頭,杏眼睜圓,彷彿見到鬼,嚇白了俏臉。
「-美,我總算找到你了!」他笑著說。
但那笑容太過開心,把季襄由心機極深的男人,變成了瀟灑坦率的大男孩,他那年輕好幾歲的樣子,霎時驚醒了她。她沒見過他這麼笑法,也不可能……除非中國統一,或者……或者他找著了有助統一大業的金山銀海!
「我不認識你!」-美不自覺地由喉間發出一聲尖叫,彷彿那是一把劍,足以劃開兩人的距離。
季襄尚未反應過來,她人已往一條小巷跑去,雙腳在石板路上造成蹀踏雜亂的回音 。
「-美!」他的笑容消失,舉步直追。
「別過來!我不認識你!」她再一次吼。
風在耳邊吹著,窄窄的黑瓦木屋由兩旁退去,一會兒可見江水,一會兒不見江水。
她驚慌,因為怕他。她的夢曾破滅,經由陳若萍的傳達,存在想像之中,猶可忍受;
但他來了,親手展示,那當著面的破滅,她無法忍受。她受不了在那張她曾喜愛的臉孔前面,看見他真正的醜陋。
「-美,請等一下!」他仍不死心地叫著。
接著是斜坡,連到一個長長的堤防。她的腳愈跑愈慢,肌肉發酸,心臟發痛,幾乎到撐不下去的程度。
粗喘著氣,她回頭看,追她的人竟不見了。靜靜的坡道,只有不明究裡,也跟著跑的古瑾華。
季襄放棄了?回答她的只有風聲、水聲及古瑾華的呼喊聲。經過這番驚嚇,-美已無心回到遊行隊伍,於是說:「我們直接回學校吧!」
她轉身往前走,看到的竟是季襄!他彷彿由天而降般,擋住了她的去路。 -
美踉蹌一下,季襄及時抓住她,古瑾華則一臉驚恐地往下坡跑。
「放開我!」-美掙扎著。
「如果你別這樣亂動亂跑,我就放開!」他設法要讓她安靜。
「你想光天化日下擄人嗎?我不會乖乖就範的,我會一直尖叫……」她試圖甩掉他的手。
「我並不想擄人,我只是找你,找得好久好久了!」他盡量用最小的力氣,不想傷到她。
「你找我都是為了我父親的賞銀,我全知道,絕不會讓你稱心如意的!」臂力鬥不過他,她就比嗓門大。
「-美,你誤會我了!我根本不曉得有關賞銀的事;即使曉得了,也不在乎!」季襄也不自覺地像瘋子般吼著:「我一路讓你跟隨,又收容你在報社,純粹是一番好意。
你如此不分青紅皂白,扭曲我的原意,躲著不肯見我,不是太過份了嗎?」
「你竟敢說我過份?!」她將胸中溢出的酸楚壓下,說:「若萍把一切都告訴我了,你還往這裡謊話連篇,你真以為我段-美是白癡嗎?」
「如果你真相信若萍的話,你就是道地的白癡!」幾個月的等待,弄到這種不可理喻的地步,他整個人爆發地說。
「你還說我是白癡?!那你呢?你是土匪、強盜、殺人犯……」-美現在不止要掙脫,而且還要反撲。
季襄眼看著一場重逢,變成如此荒唐局面。他不能再任她鬧下去,於是加大力氣,將她兩手反剪,固定在他懷裡。
「-美,你好好聽我說……」他的句子尚未完成,一聲大吼和一記警棍,同時弄痛了他的耳膜和手臂。
「你要做什麼?」一個矮胖的警察凶狠地推他說。
「就是他!可怕的登徒子,見我們兩個女學生落單,就猛追不停,嚇死人了!」一旁趕上的古瑾華說。
「我才不是登徒子,我有名有姓,是報社記者。」季襄氣得想要揍人,但強迫自己冷靜。
「好個記者!我們前頭有愛國行動,你卻在這兒調戲良家婦女,快跟我到警察廳去!」胖警察不信他的說詞。
這時,一個舉止怪異的洋人,身上背著垂垂吊吊的金屬物,舉步維艱,滿臉汗水地走來,也加入季襄和警察混亂的辯戰中。 -
美拉著古瑾華,就趁此空隙間,溜進一條小巷,遠離這一團糟的場面。
等胖警察願意看季襄的證件,而他也能分心旁顧時,才發覺現場已經沒有-美的蹤影了。他有一種極可笑的感覺,他明明在大街上記錄偉大的歷史,怎麼又跑到這兒,差點被逮捕呢?-美總會把他引到莫名其妙的情境中。一個才教了三個月的女學生,為何常給他帶來嚴重又失控的後果呢?
活了二十四年,少年老成、胸懷大志的唐季襄,竟也有不瞭解自己的一日。而在此刻的困窘中,他心心唸唸的,不是國家,不是報社,卻是那相識以後,沒給過他一刻安靜的-美。
他能再見到她嗎?
***
羅勃牧師在禮拜堂後面的辦公室,圍著幾個女學生。她們全神貫注地盯著一台礦石收音機,裡面傳來雜啞的聲音:「北京政府下令罷免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興,並決定拒簽巴黎和約,此乃全國人民之一大勝利……」
「哇!中國有救了!中國終於主權在民了!」-美很不淑女地歡呼起來。
「瞧你這股衝勁,可惜你是女孩子,不然肯定要統帥六軍了。」有一個女生笑她。
「女孩子又怎麼樣?男人能做的,我們也能。我們能做的,男人不見得行,比如說生孩子……」-美說。
「呸!呸!這種事還大聲嚷嚷,多丟人呀!萬一給牧師聽見……」古瑾華趕緊說。
「我聽見什麼呀?」牧師突然出現說。
女學生們都咯咯笑著,各自打完招呼,就一轟而散。 -
美穿過後面的花園,回到孤兒院。她臉龐的笑容已消失,換上的是深鎖的愁眉。
世間事總是不完美,圓了那一樁,就缺了這一樁。
最近阿標在運輸行擢升,由原來的工人,調升為汽車司機,常跑上海、南京一線,也就常有機會回富塘鎮。
昨天他帶來兩件消息。一是珊美真的嫁給了馬仕群,婚禮鬧遍了全鎮。
「珊美的一生不就毀了?」-美難過地說。
「毀什麼?她還高興得很,認為你走得好,她才有成為馬太太的機會。」阿標依實際情況回答。另一件則是沒有接到婚姻不幸福的璇芝。
「對不起,我因為事情耽擱了,晚一天才到千河鎮。我連續幾個中午都在觀音廟等,宋小姐都沒有來,所以我猜她是放棄了。」阿標歉疚地說。
放棄?璇芝是家教好,修養好,但她也是講原則的人,怎能當一個丈夫視之為無物的活寡婦呢? -
美心中有千萬疑慮,然而距離遙遠,她也只有為璇芝心焦落淚的份了。
面對痛苦和無奈,母親常說要「無貪、無嗔、無癡」,才能「慧生而癡滅」。問題是,好難呀!她光是想到季襄,就有千萬種情緒,可以化火炙燒著她的每一根神經。
她說,信他者是白癡;他說,不信者才是白癡。信或不信,他就非要佔盡所有的便宜嗎?
「你認得他,對不對?因為我聽見他喊你的名字。」那日古瑾華在由堤防回去的路上問。
「認不認得,都是一個討厭的人。很高興你叫警察來。」-美說話時,全身仍微微顫抖著。
「討厭」二字,或許是不對的,因為她從來沒有討厭過季襄。那麼是「恨」嗎?她恨過段家,恨過父親哥哥,但那感覺又截然不同。對季襄的恨中,還帶著一種酸酸甜甜,一種悲哀,像在雨雪紛飛的江畔,你還在等著一個明知不會回頭的人;雪落在流淚的眸子,冰與火同時滑下臉頰,一如滑下人生的痛楚滋味。
她就帶著這種滋味做著每天的例行工作,甚至懷疑,這滋味已化入她的骨髓中……午後,陽光由大玻璃射入,屋內有著六月的燠熱,-美耐心地哄著幾個小嬰孩睡覺。
羅勃牧師輕悄地由走廊踏入,一邊還跟身後的金髮外國人,以美語交談說:「這個孤兒院收容的大部分都是女嬰。中國人重男輕女,先拋棄的都是女兒,還有一生下就殺死的。」
金髮外國人,臉看起來很年輕,但眼角又有皺紋。他見到-美,立刻咧嘴一笑……慢著!這個人好生面熟,如果再狼狽些,額頭帶些汗,不就是……-美張的嘴還沒閉上,季襄就由門口進來。他今天造形丕變,不再是長袍馬褂,不再是唐衫,而是整齊筆挺的白襯衫和黑西褲,頭髮還分邊抹油,更顯得他的英挺神采、風度翩翩。
這是什麼意思呢?-美呆在那裡,直到他對她溫柔一笑,她才發現自己的忘神凝視 。
「-美,過來一下。」牧師轉用國語說;「這位是史恩先生,他特地來為我們教會照相,作為他新書的一部分。另外這位唐季襄先生,他說他在仰德學堂教過書,還記得你這學生。你說,世界是不是很小呢?」
天呀!季襄就那麼大方地登堂入室,很快就確立他們的師生關係,害她連否認的機會都沒有!
「-美在藝術上很有創見,令人印象深刻。」季襄煞有其事地再加一句。
「是嗎?你才上短短三個月的課,我還以為你根本叫不出我們的名字呢!」她偏要拆他的台。
一旁的史恩,彷彿事先排練過,很突兀地插嘴說:「很好!既是熟人,就由-美小姐帶領我們四處看看吧!」 -
美就這樣被迫去招待兩位訪客。
史恩的攝影器材像鍋碗瓢盆般,引得大人小孩圍觀。他黑布一蓋,惹人發笑;閃光的爆炸聲,又使大伙害怕。他的工作,具有雜耍技團的娛樂效果,沒多久便和眾人打成一片。
「OK!我能自己來,你們找個地方談談吧!」史恩對季襄眨眨眼,手做趕人狀。 -
美沒有一點驚訝,她生氣地壓低嗓門說:「你們不是真心來照相的,對不對?」
「照相是真的,找你也是真的。」季襄有耐心地說:「史恩是頗有名氣的攝影家,他的確要出一本有關中國的書。」
「你的話不值得人信任。」她反駁說。
雖然不甘願,但為怕別人注意,她還是隨著季襄到草地過去的樹林裡,不帶笑容地說:「果然是做特殊工作的,那麼快就找到我的住處。」
「快?我可是找你四個月了,幾乎要上天下海,就是沒想到你會在教會裡。」季襄短笑一聲:「這一次要不是你身上穿的校服,我還不知道要找到哪年哪月呢!」
他的表情比話語吐露得更多。他非常積極在找她嗎?他就非要得到段家那筆錢嗎? -
美咬著牙說:「我現在是受教會保護的,你不可以再動我的歪腦筋。而且你把我送回段家,我父親也不會付任何錢給你!」
季襄的臉一下子變得僵硬,眉眼間儘是憤怒,少了斯文,多的是忍耐到極限的模樣。
不過,他仍控制了自己,只用簡單得近乎冷酷的話語說:「我不要你們段家的錢。我,是來還這個的。」
他由口袋拿出一樣東西,粉紅的緞彩中一朵瑩白的薔薇。 -
美驚喜地接過來,如見故人般喊著:「啊!我的月牙薔薇!」
在她手中的,不僅是荷包,還有母親的金飾,沉甸甸的,似乎一樣未少。
她的表情轉為懷疑及訝異,說:「你們都沒有用嗎?為什麼不用?」
「我不用不屬於我的錢財。」他盯著她,故意以極緩慢的語調說:「我也許殺人,但絕不是土匪或強盜。」 -
美的雙頰頓然通紅。這證明什麼呢?證明他對段家的錢一點興趣都沒有嗎?
不!他是一個複雜的人,事情絕對不是表面那麼單純。她必須小心,不能再掉進會毀掉自己的陷阱中。
「這金飾是若萍強硬扣留的,她說這段家的不義之財,應該還給老百姓,我以為你也是這麼想的。」-美很謹慎地說。
「如果我有這種念頭,當初在上海火車站時,我就會接受你的「愛國捐獻」。」季襄特別強調後面幾個字,含著極明顯的諷刺意味,又說:「但我沒有,為什麼呢?因為那是你的錢,你身上僅有的盤纏,無論它是如何來的,我都沒有資格要,更不用說去費心搶奪或拐騙了!」
他說的話很合理,但陳若萍是他的崇拜者,向來附和他的每個想法,應該不會信口
胡言。她心念一動,說:「或許你用的是「放長線、釣大魚」的技倆。你假裝不要荷包裡的金飾,先降低我的戒心,再去向我父親拿錢,等到我被抓回去,你就有兩筆財富了。」
這下子季襄的臉不只是僵硬,而且還鐵青,她可以感覺到那滋滋作響的怒氣,只差沒有七孔生煙。
「很好,你果然聰明,而且還聰明過了頭,連這萬全的計策,都替我想好了。」他的話由齒縫間迸出,一字比一字慢,極盡恐嚇的效果。 -
美本能地往後退一步,那動作引爆了季襄,他雙手伸出去,猛抓住她的肩膀說:「你就寧可相信若萍的話,也不相信我的話,是不是?我冒險將你帶出富塘鎮,又不顧眾議將你留在報社,結果只落得土匪、強盜的名稱?!我真是無聊地白操了心,好心沒好報,真正白癡是我,竟在乎你的安危,自己找了一堆罪受,卻碰到這種不知感恩、被寵壞的女人……」
季襄猛地住嘴,他在做什麼呢?他這一生,除了對禍國殃民、荼毒百姓的軍閥惡霸,如此激動地謾罵過外,還不曾對任何人口不擇言,而且對像還是一個柔弱的女子,他是吃錯什麼藥了? -
美則是驚駭極了,自幼她雖也曾見識到父兄的粗暴,但都不似此刻的脆弱無助。
為什麼季襄的眼中有絕望的神情?為什麼他的話如刀鋒刺人?為什麼他的力氣像要將她捏碎一般?
在那僵持的當口,史恩走了過來,看到眼前的景象,慌忙地說:「怎麼才一會兒就變成這樣?季襄,你不是說要好好解開那……什麼會的?你不怕又去惹到警察嗎?」
季襄手放下,捏成拳頭,臉一陣紅一陣青,也不知道對誰說的,只吐出一句:「對不起。」三人無言地走回草地,繼續攝影工作。在忙碌中,季襄和-美各自平復心情,但笑的時候,眼睛依然有著迷惑及苦悶。
太陽西斜,史恩收拾設備,幾位保姆帶著孩子回到孤兒院內。
季襄叫住了-美,臉上已回到以往的淡漠,說:「剛才真的很抱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也有權利決定要相信什麼,我不該勉強你。我今天來,只是想還你荷包和錢,沒有別的意思,所以我的目的也算達成了。」
「謝謝你。」居於史恩在場,-美也只好有禮地說。
她正要轉身,季襄叫住她:「我只想說,很高興你一切平安。無論你心裡是怎麼想我的,我保證,以後你再也看不到我這張討人厭的面孔!」
那最後一句話,令-美無言,還有想哭的衝動。她胡亂地點個頭,就走向花園小徑。
她真的再也看不到他了嗎?
她並不討厭他,只是怕,有點恨,因為他「威脅」她,不是生活裡,而是心裡……花園快到盡頭,-美又突然回頭狂奔,想留住季襄,想再多說一些話。
但如茵的草地靜靜地躺在陽光下,已無人跡。哦!他們必定上了大街!-美跳過竹籬矮叢,不顧旗袍刮破,腳被刮傷,再衝下樹林的快捷方式,到了小禮拜堂旁邊的那一棵松樹,她終於看到季襄,他和史恩已騎上自行車快速地繞過拐角。 -
美跑了幾步,猶看見他們的身影;但再下去,就怎麼也追不上了。
「季襄!」甚至是她的聲音,也小得傳達不到。
他真的不再「追蹤」她,「利用」她了嗎?這有什麼,她反正已經躲他四個月,才怕見他呢!可是這次不一樣,她不必再躲,甚至在路上碰到,他也會別開頭去,裝作不認識。 -
美的腦中立刻浮現那「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情景。佇立了好一會兒,她慢慢走回去,眼中的淚水一滴滴流下,那種傷心,是生命中不曾有的,所以她哭出了聲,因為內心實在無法負荷。
但哭什麼呢?橫豎不過是一個男人罷了!她不懂,真不懂,而且也找不到方法去懂,只有再繼續流淚,讓原有的冰火般痛楚更加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