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秀在中秋節的前三天嫁了。
月還尚圓,范家又急急籌備湘文的婚事。布匹堆地,箱籠依牆,金銀匠漆畫工日日穿梭。遠在杭州的蘇照圭已來信催趕,希望湘文先到舅舅家,上父母墳,除去三年的孝,在滿十八歲那日完成終身大事。
「我這等於是幫自己和么弟嫁女兒,馬虎不得!」范申亭常四處宣稱。
湘文大概是唯一不受喜氣影響的人。她每天關在房裡,想著與宗天的幾次相會,想著他在汾河畔那絕情的眼神,直到整個人傷心昏沉。
只有一次,她跑遇過廊,衝過庭院,氣喘沖沖地到母親的房間,沒站定便問:「娘,我可不可以不嫁給夏訓之呢?」「傻姑娘,你當然是要嫁給他。」香華抬頭說。
「如果我不嫁給他,會有什麼後果?」湘文撫著心口問。
香華以為她是小女孩的害怕心態,便故意沉著臉說:「那夏家準會派官兵上門要人,我們還會挨告呢!」
「哦!」湘文輕輕地應了一聲。
香華放下手中的帳本,想給女兒一些安慰,解一解她將為人婦的傍徨,卻發現她已離去,就如來時一樣突然。
湘文滿腦子「挨告」二字,若她提出要嫁給宗天,他豈不是要背上「誘拐」的罪名?
從那日起,她便開始安靜下來,一有空閒,就繡他委託的帕子。或許他已忘記,但她仍專心一致在那只欲飛的蒼鷹上。
靛藍的絲線,比琉璃草的花兒更深,繡著繡著,額前的發斷落,她乾脆連髮絲一併繡入。
鷹身更暗,恰恰掩去她滑落的淚水。
臨到杭州前幾日,湘文約了芙玉,想送還繡好的帕子。
「這妥當嗎?我大哥現在心已平靜,這條手帕會不會又惹出麻煩來?」芙玉面有難色的說。
「既已平靜,就更不用怕了。」湘文壓抑著苦澀說:「這原是個的東西,我留著才糟糕,不是嗎?」
「也有道理。」芙玉緩緩點頭說。
「秦大哥準備和慧梅姊訂婚了吧?」湘文仍管不住自己嘴巴地問。
「大概快了吧!」芙玉樂觀地說:「他最近猛跑南方,比較沒時間談這方面的事,不過他曾向我娘保證,十月一定會娶一房媳婦回來。」
「那就是確定了。我看方大哥的新居都蓋好了,就等著你過門。」湘文保持著微笑說。
「別提我,你可比我還早呢!」芙玉說:「讓我瞧瞧你的聘禮,聽說夏家有錢有勢,手筆大得嚇人。」
湘文從沒有在意過這些東西,只隨芙玉在一屜又一屜的金銀珠玉間邊欣賞邊讚歎。
她心所繫念的只有那條帕子,有他的手澤及味道,有她的青絲及惆悵,化成言語,就那麼一句——
還君羅帕雙淚垂,恨不相逢未聘時。
※ ※ ※
湘文九月底到杭州,由父兄護送,隔幾日,范申亭先回北方,留范兆青照應妹妹到婚禮之日。
這是她童年成長的地方,瀲瀲西湖更常在她的夢裡出現。然而,山依舊是山,水依舊是水,她已成了滿懷心事的小婦人。
十月初,照圭、范兆青和她一行三人,乘舟經琉璃河,到盡頭的山丘祭掃。
四處一片清秋蕭索,草枯白,葉落盡,眼中飲著淡淡的淒涼。湘文立在船頭,憶起與宗天的初遇,那時正是春風雨露之時,也在這河畔,琉璃草開了遍地的花,濃濃的藍,深似大海。
如今花謝草荒,一切人事全非。她腦中浮現了「西廂記」中長亭送別的一首曲兒——
碧雲天,黃葉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
總是離人淚。
離人淚呵!離了父母,離了家鄉,離了青春無憂的少女歲月,更離了心上牽掛的人。她淚眼蒙隴,一路到了養父母的墳前,更是悲泣不止。
能抗議什麼呢?十年前決定的婚事,今日縱有千百個不願的理由,面對兩塊石碑,卻一樣也說不出口呀!
「湘文,擦擦淚,別哭壞身子了。」范兆青一旁勸著。
「難得你有這份孝心,還顧念著養育之恩。過幾天,你嫁到夏家,他們能夠含笑九泉,我也算不負所托了。」蘇照奎說:「起來吧!你的親生父母還健在,又是要當新娘的人,不宜哭太久,免得折了福份。」
尚未過午,他們就沿著小山路回到渡船口。兩個男人腳程稍快,湘文提著竹籃跟在後面。
突然,遠遠傳來一陣馬蹄聲,他們一方面奇怪有人會取道這荒山野徑,一方面停下來,準備讓路。
三匹馬在滾滾煙塵中,座上的人一式黑衣打扮,臉罩黑巾,帶來一股肅殺的氣息。
「啊!土匪!」范兆青驚聲大叫。
湘文還來不及聽全,馬已到她的前面,一雙粗壯的手將她攔腰抱起,一下子天地旋轉,景物換移。馬背一起一伏,那人一前一後,她像舟遇大浪,什麼都抓空,只有無盡的疼痛與暈眩。
「湘文!」范兆青在後頭追趕著喊:「湘文……」
她勉強由那人腰間的空隙看出去,兩騎亦疾馳在左右,哥哥和舅舅奔跑的身影愈來愈小。
這群土匪不劫財、不殺人,竟只搶了她?
湘文開始掙扎,擄她的人並未制止,只專心在韁繩上,直到馬步踉蹌,噴氣長嘶,他才叫:「不要亂動!」
她愣住了,好熟悉的聲音呀!混亂中,她卻想不起來在哪兒聽過。轉個彎,馬往山坡地走,速度也稍慢下來。湘文傾到那人懷裡,總算能分清楚前後左右。她努力在馬背上坐穩,一抬頭便正對那人的臉。
黑頭巾,黑面罩,只留一雙眼,而眼的周圍塗了一團濃濃的炭黑,猛地一看,還真像山中的魍魎鬼魅。湘文尖叫一聲,昏了過去。
「怎麼?嚇昏了?」右邊坐騎上的人問。
抱她的人點點頭,挪出一手,將她偎在自己的胸前,兩人緊緊貼著,彷彿一場溫柔又舒適的夢。
※ ※ ※
三人用迂迴的方式繞了一段遠路,才到溪邊的草屋。宗天將湘文輕輕地安置在床上,她尚未清醒,蒼白的臉上,眉毛蹙得如同兩片歎息的柳葉。
「哇!這范姑娘果真是國色天香,怪不得咱們秦師兄會朝思暮想。」外號小潘的年輕男子脫下面罩說。
「那當然!能讓我們師兄動心的姑娘,能不有傾國傾城之貌嗎?」另一個叫水龍的說。
「你們兩個嘴巴閉緊一些。」宗天嚴肅地說:「快換下衣服,出去打聽一下狀況。千萬要小心,知道嗎?」
小潘和水龍應命而去。這兩個小師弟很講義氣,這幾年來南北走動,彼此結下深厚的情誼。當時提出搶親之議,他們立刻義不容辭地鼎力相助。
屋內恢復安靜,宗天走回床前,愣愣地看著湘文。
此刻他仍然不敢相信,他能完完全全地擁有她!經過多少年的追尋,經過數個月的煎熬,原本以為遙不可及的星星,在一場快馬加鞭的馳騁中,就輕易地落到他手上!
他癡癡地凝視她,如此秀美;緩緩地觸碰她,如此細緻。第一次,他離她如此之近;第一次,她不再閃避,不再拒絕,靜靜地讓他看個夠。
他對她的感情澎湃不絕,常令他自己都驚訝不已,或許是前世之緣吧!帶到今生來,變成欲罷不能的愛戀。
回想這些日子來,搶親由最初的念頭,發展成非做不可的行動。他四處聯絡兄弟,勘查路線,時間愈迫近,他的心意就愈明確,絕不容許自己有絲毫的猶豫。
不過,一切的計劃還是差點毀於一旦。因為中秋前夕父親出診,不小心滑了一跋,躺了大半個月,在這情況下,宗天當然走不開,在心急如焚時,他只好向爺爺透露有關搶親之事。
「搶親?」德坤聽了十分震驚的說:「你又不是討不到老婆,何苦要用搶的?」
「爺爺,我心中只有湘文,別的女人我都看不上眼。」宗天說。
「你這麼做,我們怎麼向范家交代?你……你爹娘一定會氣個半死!」德坤神色凝重地說。
「就像您先前說的,生米煮成熟飯,還能計較嗎?」宗天再加點威脅的語氣說:「我這生除了湘文,絕不娶其它女子。如果她嫁給別人,我就打一輩子光棍!」
在好說歹說的磨功之下,德坤終於同意助他一臂之力。宗天就以爺爺要他去南方採藥草的金牌箭令,順順利利地離開了汾陽。
其實,能讓他那麼決絕地說出「非湘文莫娶」的話,還是因為她為他繡的那一條蒼鷹帕子。
原先他對她的心完全捉摸不定,甚至覺得她冷漠無情,思想停留在百年之前,個性幼稚不成長,她那言語舉止間的靈氣聰慧,全是虛假,全是誤導。
但在看到手中那栩栩如生的蒼鷹,在知曉那針針線線中有她黑柔的髮絲時,他激動不已,才明白她對他也非全然無情,欲意奪她之心就更回不了頭了。
他的手移到她的髮辮,她突然驚覺,眼睛慢慢張開。
湘文最先進入意識的是好多竹,竹的牆,竹的梁,竹的床……然後她億起了奔跑的馬。
馬?她猛然轉頭,看到一個人笑吟吟的,眼眶還有淡淡的黑影,竟是宗天!
她是不是在作夢?湘文急忙爬坐起來,一動之間,全身酸疼。
她顧不得散骨似的不適,慌忙問:「你……你怎麼在這裡?那……那班土匪呢?」
「土匪?」宗天笑出聲來,「我就是那土匪,搶的財寶就是你!」
「你搶我?」湘文更震驚,也更迷糊了,「可是為什麼要搶我?你不是已經好了嗎?芙玉說,你已經打算娶慧梅了,而你氣我、恨我,早把我丟到腦後,不是嗎?」
「我是氣你、恨你,但我也依然愛你。」他直視著她說:「你現在終於瞭解了吧?我秦宗天絕不是一個輕言放棄的人。」
過了驚嚇,過了震撼,她逐漸面對這一切,但內心同時生出另一種恐懼。
她顫顫地說:「你……你知道這樣做,會有什麼後果嗎?」
「所有的後果,我都想過了!」宗天表情不變地說:「你的家人會很焦慮,夏家人會很憤怒,他們會布下天羅地網來抓那個搶你的土匪;而我們,則是有家歸不得,必須流浪天涯,直到事情平息了,才能再見到親人。你想說的是不是這些?」
他雙手握住她的,她嚇一跳,微微抗拒,往床裡坐,再用充滿惶恐的聲音說:「你真的不顧念你家人的傷心嗎?你爺爺的年紀這麼大了,你父親一心想把奉恩堂交給你,你能夠一走了之嗎?」
「在我決定搶親時,就管不了那麼多了。我並非不孝不義之人,但是,湘文,這是我唯一能擁有你的機會,錯過這一次,那真是一輩子的遺憾,終生的惆悵了。」他再度抓住她,幾乎用懇求地說:「報親恩有來時,但你我卻只有這一刻。湘文,我們的未來全看你了!照著你的心意走,告訴我,你願意隨我天涯,比翼雙飛!」「我……」她咬著唇,兩行淚垂落在他們緊握的手上,「我……我心好亂…不知道該怎麼辦?」
「你知道的,因為你心裡也是對我有情的!」宗天由懷中掏出那條帕子說:「你瞧,你繡的蒼鷹就是一個明證。你捨不得我,所以在用藍絲線時,也同時纏上你的頭髮,就是想與我一起廝守,一起飛翔,不是嗎?」
「我沒那個意思。我只覺得對不起你,不能回報你的深情;又怪我自己沒有勇氣,讓你痛苦……髮絲只是歉疚,只是懷念……」她說不下去了。
「湘文,你說了一堆『只是』,其實那就是愛,你懂嗎?」他說。
「不!我不懂什麼叫愛……」她搖頭,又哭了。
他輕輕抹去她的淚水,溫柔地問:「那麼,你說,你對夏訓之有過這種『歉疚』的感覺嗎?」
「我對他沒有印象,怎麼會有感覺呢?」她淚眼模糊地看著他說。
「這就對了!」宗天說:「我也不許你對他有那種感覺,更不希望你對他的感覺超過我!」
湘文感到極其疲倦,那些你的我的他的,就像一團團絲線,處處在打死結,她喃喃地說:「我這樣『失蹤』,生死不明的,我爹娘一定很難過,尤其是我娘……」
「湘文,你老顧念你的家人、夏家人、我家人,為什麼從不顧念我呢?」
他擁她入懷,在她耳旁說:「為自己而活吧!去掉封建的高牆,解除八股思想的桎梏,做個有血有肉的人。唯有你真正幸福快樂,你爹娘才有永遠的歡笑可言。」
他的膀臂是如此有力,又如此溫暖。那一瞬間,所有的羞澀不安都消失在某個角落,彷彿她和他的耳鬢廝磨是天經地義,和他的肌膚相親是理所當然。
她如一條迷途已久的舟,劃入屬於她的港灣。
「反正你是不會放我走了,對不對?」她低聲問。
「放你走絕對不在我的計劃之內。」宗天輕輕一笑,「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後悔的。我對未來已有完整的打算,我們先到上海結婚,再找個有山有水的地方,我行醫、你刺繡,咱們可以過神仙眷侶般的生活。或者徐州也不錯,我在那裡待過一年,認識醫院的傳教士……」
湘文靜靜的聽著他敘述,由求婚及私奔的提議,到今日的搶親之舉,說實在的,她還不是很瞭解他,只知道他聰明、積極、勇敢,是男人中的男人,是女人傾慕的對象。
但他到底愛她哪一點呢?她有疑惑,卻不敢問。
※ ※ ※
幾個時辰過去,湘文漸漸習慣宗天在她左右,他們能夠如朋友般聊天,也能夠像愛侶般對話。
這段時間,是湘文有過的最美妙經歷。
太陽落在山後,暮色由窗中漫進。外頭幾隻鳥雀飛起,宗天到門外探探,看見水龍由小徑跑來。
「怎麼樣?外面的情況如何?」他急急的向前問。
「不太好。他們到警察所報案,還四處張貼尋人告示。」水龍喘一口氣說:
「你為什麼沒告訴我,你搶的新娘和盧督軍有關?」
「這有何差別?」宗天不在意地說。
「差別可大啦!」水龍面色嚴肅地說:「這位盧大帥有的是槍枝大炮,他的話就是法律,你今天搶了他外甥的新娘,不是在太歲爺頭上動土嗎?」
「別擔心那麼多,他抓不到我們的。」宗天自信滿滿地說。
「你別太樂觀。現在他們已經派出警察,封鎖水路各個通衢要道,務必要找到新娘。我看,你大概連這座山都出不去了。」水龍依舊愁容滿面。
湘文聞聲出來,恰好聽到這一來一往的對話,臉嚇得煞白,扶著門框問:
「警察都來了,怎麼辦?萬一他們抓到你……」
「不會的,我們明天一早就離開這裡。」宗天走過去,攬住她說:「他們封鎖水路交通要道,我們就自己走出路來。我闖蕩江湖多年,這一點阻礙還難不倒我。」
他說得輕鬆,但湘文仍是滿腦子他被擒後的慘狀,表情僵硬極了。
突然,遠處有腳步聲響起,而且似乎不只一人。宗天機警地將湘文推入門內。
水龍望兩下說:「是小潘啦!」
然而,進到眼簾的,除了小潘,還有一個是他們很意外見到的人,就是三個人的師父秦鴻鈞。
秦鴻鈞的一張臉非當地難看,整個嘴角下垂,很明顯的火冒三丈。一旁的小潘則唯唯諾諾,一副已經被修理過的樣子。
宗天還來不及招呼,健步如飛的秦鴻鈞就一巴掌過來,打得他往後退,嘴角滲出血絲。
「我這一掌是以叔叔的身份,代替你爺爺及父親教訓你的!」秦鴻鈞氣憤難當地說:「我知道你偶爾愛耍小聰明,愛率性而為,但沒想到你竟會墮落到去搶別人的老婆!」
「是誰洩密的?小潘,是你嗎?」宗天咬著才說。
小潘頭還未搖,秦鴻鈞就說:「是你遠在汾陽的爺爺通知我的,他要我阻止你做糊塗事,但我還是慢了一步!」
「爺爺怎麼可以出賣我呢?」宗天忿忿地說。
「他不是出賣你,他是怕你身敗名裂,惹來殺身之禍!」秦鴻鈞暴跳如雷地說。「搶親之說也是爺爺先提起的,他說祖上有這風俗,我才會放膽去做。」
宗天辯解地說。
「不要把什麼事都推給別人!」秦鴻鈞越過他,直指立在門邊的湘文說:
「你闖了那麼大的禍,就是為了一個小小的女人?」
湘文早就被眼前的一幕嚇得手足無措,秦鴻鈞的暴怒,宗天的血,把她內心已有的平靜完全打破。此刻,若非宗天扶住她,她可能再也站不住了。
「這小小的女人,恰巧是我最心愛的人。」宗天態度頑強地說。
「你最心愛的人?那麼你爺爺,你爹娘呢?虧他們養育你成人,你又置他們於何地?」秦鴻鈞眼珠子都快瞪翻了,「我對你真是失望透頂!本以為你年輕有為,是我們秦家的希望,哪曉得你是沉迷於女色的窩囊廢,徹底的渾球,壓根沒有出息!」
「不!宗天不是那種人!」湘文忍不住說。
宗天阻止她,強作鎮靜她說:「師父,我今天才明白,你平日高唱民主革命,其實骨子裡仍是舊社會的人。我搶湘文,是對封建婚姻的挑戰,是對自由進步的一種追求;我搶親,和打倒軍閥、推翻專制沒兩樣,絕非你所說的窩囊、渾球或沒有出息!」
「你還敢狡辯?」秦鴻鈞這回氣得連鬍子都翹起來了,大罵:「我要你革命,是男兒志在四五,一心為國為民,但你卻革到女人身上去了!若你還執迷不悟,不過是商紂、夫差、吳三桂之流的裙下人物,使叫眾人嘲笑而已!」
「你們不要再吵了!」湘文再也無法承受這些侮謾叫罵,她跨前一步,難過地說:「秦師父,一切都是我的錯。宗天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都是我害他的。」
「是的,你害他,而且會很慘很慘。」秦鴻鈞把目光轉向她說:「你很清楚夏家和盧督軍的關係,現在事情已驚動到大帥府。巧中之巧,前一陣子浙江才發生一宗火車劫案,大家現在都把這兩件事連在一塊,認定土匪是同一批人。
如果宗天被抓到,只有槍斃一條路!」
湘文睜大了眼,彷彿聽到砰砰的槍響聲,腥紅的血漫漫而來。
這後果比她想像的嚴重得多,也恐怖得多,她不能忍受宗天的死,絕不能……
「湘文,你別聽我師父的,他們絕對抓不到我!」宗天拉住她的手說。
「我還沒說完呢!」秦鴻鈞的語調更冷酷,「萬一你被逮到,查出和我的關係,還會牽累到南方政府。湖北兵變方過,整個長江中上游及西南方都蠢蠢欲動,好不容易才站穩的軍政府又危機四伏。好在我們還有沿海各省,尤其浙江的盧督軍與我們頗友好,倘若你把他給得罪了,革命大業也就毀了一半了。」
湘文掙脫宗天的手,問:「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怎麼辦?當然是原封不動的將你送回去,再請你務必保密了。」秦鴻鈞看她一眼說。
「我會保密的,我死也不會說出來。」她急切地說。
「不!你不許回去!」宗天激動地抓住她說:「搶親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事,不關盧督軍,不關火車劫案,更對南方政府沒有影響,你不要聽我師父危言聳聽!」
「看來,這位范姑娘比你還顧全局、識大體。」秦鴻鈞冷哼一聲說:「好!
就說是你們兩人之間的事。我想,之所以成為搶親的局面,范姑娘也非百分之百的同意。隨便用頭腦分析一下就知道,夏家財大勢大,給范姑娘保證的是錦衣玉食,榮華富貴。而你有什麼?你帶給她的不過是眾叛親離、顛沛困頓,居無定所的日子而已!我還真想親自問問范姑娘,她願意留下嗎?」
突然,大家都把眼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她其實不很注意後面的一段話,因為她還在想著她會一手毀掉宗天,他的美好生命,他的錦繡前程,簡直似一場不絕的夢魘。
「湘文,告訴我師父,你願意留下,願意吃苦,願意隨我到天涯海角!」
宗天逼著她,眼中有狂熱。
「宗天,這是不對的。」她在他的逼親下,幾乎要化成碎片,也因為如此,她更堅定自己的立場,「我不能跟你走。」
「什麼?」宗天腦中爆了一聲,猛撞到太陽穴,「為什麼不能?我們剛才還說好的,還計劃了那麼多,你怎麼一下子就忘了?」他人衝到她面前,表情極其危險。
秦鴻鈞忙擋在中間說:「你聽清楚了,范姑娘不會跟你走。」
「不!她會!」宗天伺機要拉湘文,秦鴻鈞護著,三人形成了一個奇怪的景況。「宗天,我們不可以衝動。我不知道情勢那樣可怕,我不希望你死,你沒有必要為我而死……」在這混亂的場面中,湘文的心揪成一團,只能不斷重複這些話。
「我不會死,我只要你!」宗天叫著,幾乎觸到她的手臂。
「不能!不能!我不能害你,我不能害所有的人!」她哭喊著,喉嚨都啞了,「你不是說過嗎?大丈夫何患無妻,你就放過我吧!」
「對!放掉她!」秦鴻鈞使勁兒擊退宗天伸出的手,叫道:「小潘,水龍,快給我抓住這沒用的東西!」
小潘和水龍遲疑了一會兒,但師命難違,只有撲向宗天。三人的格鬥十分激烈,宗天瘋狂得如受傷的猛獅,最後,秦鴻鈞見情況不對,親自出馬,才將他制伏。
「快把他綁起來,我好帶范姑娘回去!」秦鴻鈞氣喘吁吁地說。
一條長麻繩將宗天捆在屋旁的一棵樹上,他踢著、抗議著,滿嘴喊著湘文。
她站在那兒,早已泣不成聲。內心澎湃洶湧如潮,一波來又一波去。她好想衝向他,答應他的一切要求,但秦鴻鈞絲毫不給她機會,手輕輕一抓,她就不由自主地隨他往山下的路走去。
「湘文!你怎麼就走了呢?我費盡了千辛萬苦,你甚至連留都不留一下?
你為什麼那麼三心二意?!」宗天眼睜睜看著夢碎了,卻追不回喚不回。他拚命地掙扎,那緊捆的繩子不停的加深他的憤怒,在動彈不得之下,他開始強力反擊說:「對!三心二意!你就寧可去嫁給那個沒頭沒臉的夏訓之,因為他家財萬貫,因為他又富又貴;而我又算什麼?一個小城小鎮的小小郎中,無法給你名利地位,無法給你華服美食,你怎麼會願意跟我呢?哈!我太自不量力了,我竟癡人說夢了那麼久!」
他放聲狂笑,淒慘至極,傳到湘文耳裡,如刀剮心。她已經看不清楚眼前的路了,亂石一塊塊地來,群樹一棵棵地去,歪斜的腳步,淒惶的淚水,而秦鴻鈞的挾制更是回不了頭的鎖煉。
「哈?」宗天又仰天長笑,繩索箝入他的肉裡,血絲滲了出來,但他只覺得心底的劇痛,更大聲地喊:「你根本不是我心目中的琉璃草!你只是一個膚淺幼稚、愛慕虛榮、攀龍附鳳的女子!算我笨,算我有眼無珠,竟把一腔熱情傾注在你的身上。去他的琉璃草,去他的勿忘我,那是天底下兩個最可笑、最無聊的名字……」
一個踉蹌,湘文跌倒在石堆中,手腳上滲出斑斑血跡。
「快走!」秦鴻鈞強拉她起身,說:「你走,全部的人都會活;你留下,全部的人都會死。」
她沒有一點選擇的餘地,不是嗎?
暮色更深,天濛濛地暗下來。湘文身心俱傷地走著,後面的宗天,看不見也聽不見了,無聲的樹林更空茫,如不斷下墜的洞穴,失卻了所有的方位。
在到達琉璃河前,她又摔了好幾跤。當她對著漁火向晚的河面時,她聞到了自己身上的血、淚水及落葉的味道。
※ ※ ※
她躺在床上,如浮游於水的船隻,飄呀飄的,一會兒高一會兒低,總是昏昏沉沉的,天光及人影都很不實在。
湘文回到杭州已三天,喧擾一時的劫人案逐漸平息,她自己都不清楚是如何熬過這一段時光的。所有的答案都是由秦鴻鈞設計好的,她只有點頭的份,加上適時的驚恐表情和拭淚的動作,就應付了一切。
「我是在琉璃河畔的山路看見她的,她一個人坐在地上哭,說是迷路了,我就送她回來,沒想到竟扯上了這件大案子。」秦鴻鈞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
至於劫匪,湘文很冷靜地說:「我沒有看到他們的真面目。他們擄走我以後,跑了一段路,問清我的身份,大概是有些害怕,才丟下我就溜了。」
不管是警察所、大帥府、夏家來問,他們就像唱雙簧般,一直重複這一套。
奇怪的是,大家居然也深信不疑,這或許要歸因於秦鴻鈞與盧督軍有私人交誼的緣故吧!
三天過去了,湘文表面上已恢復平靜,但內心仍處在深度的震撼中。那個世界渾渾噩噩的,與現實脫離,卻侵佔她所有的思想及靈魂。
那個世界只有宗天,是綁在樹幹,憤怒狂吼的宗天!
他罵她、咒她、恨她,句句話都刻在她的心版上,日夜響著。有時只有她一個人時,她會拚命搖頭,甚至叫出聲:「不!我不是那種人,我不是!」
她要嫁給夏訓之,並非因為夏家的權勢,而是因為家人的承諾和應許。
她要遠離宗天,也非怕吃苦受罪,而是怕惹下滔天大禍,讓他把生命都賠上了。
他怎麼看不清楚呢?情勢向來就對他們都不利,現在尤其是險惡。
等他想通了,終究會諒解她的,對不對?
儘管自我安慰著,但宗天最後那幾段話還是不斷地浮在她腦海裡。怎麼會呢?她怎麼會心甘情願嫁給夏訓之呢?如果能夠自由選擇,她寧可跟隨宗天的每個腳步,再苦再累,只要能長相廝守,她都甘之如飴。
這就是愛情嗎?
愛是天長地久,是生死相許,是柔腸結離緒,決絕仍纏綿呵!
她由此看到己身的怯弱畏縮,她確實是不完美的,背太多包袱,受太多約制,總逃不了窠臼,飛不出那幾千幾百年的陳腐思想,真是可歎又可悲呀!女子真的非要守貞守節,才能安身立命嗎?
恍如被一道閃光擊中,湘文突然坐了起來。貞?節?問題是,她該為誰而守呢?名義上,她是夏訓之的未婚妻,但她根本與他沒有感情;而她在心裡愛著宗天時,又嫁到夏家,算是貞潔嗎?再者,她為宗天心動心痛,願與之雙宿雙飛,卻在最後背離了他,算是節烈嗎?
顧全了半日,她真是兩邊都做錯了嗎?撫著心口,她再問自己一次,願意為誰而守?幾乎不用思考,心中明明白白寫著「宗天」。
那一瞬間,她的思緒是從未有過的清明,她是不能嫁給夏訓之了。湘文精神大好,正要下床,范兆青卻領著秦鴻鈞走進房來。
「秦師父想再給你把把脈。」范兆青說。
秦鴻鈞坐下,觸到湘文手腕的內側,揚揚眉笑著說:「脈象沉穩,眼神明亮,范姑娘康復得可真快。」
「秦師父,你好嗎?我說……大家都還好嗎?」她表情急切,另有所指地問。
「很好,人人都好。」秦鴻鈞點頭說:「我們……呃!我明天就離開杭州,今天是特地來辭行的。」
湘文的眉毛皺了起來,宗天要走了嗎?
「我這兒有幾帖安神藥,保證你好吃好睡,可以當個最美麗的新娘子。」
秦鴻鈞起身說。
湘文正要說她不會嫁時,才發現他遞過來的藥包中,夾著她為宗天繡的手帕。
「我走了,你們兄妹倆好好保重。」秦鴻鈞走到門口說。
「謝謝秦師父,您救舍妹的大恩大德,我們永誌不忘。」范兆青恭送他說。
「哪裡!這是小事一樁。」秦鴻鈞笑呵呵地說。
湘又一心都在帕子上,連道別也未專心。屋裡只剩她一人時,她急忙地打開那條帕子,一樣的潔白,一樣的蒼鷹,只是怕面上多了兩行暗紅的字跡,還帶著血的味道。
蒼鷹從此去,不再戀琉璃。
湘文跌坐下來,那血漫過她的眼睛,漫過她的意識,又汨汨流出新的血,成河成海,把她圍在茫茫的赤紅中。
不再?什麼意思?他不再愛她了嗎?他不再與她比翼雙飛嗎?
湘文彎下腰來,緊捏著帕子,嗚咽地哭起來。她不知道人間還有如此的痛……
這回他真的要走了嗎?他真的絕望了嗎?
她再看著那十個字,每一筆都是化不去的悲憤,每一勾是咬牙切齒的恨意,字字斑斑,足以絕天裂地!
他果真放棄她了嗎?太慢了,太慢了!她范湘文永遠比人家慢一步,而且條條都被她走成了絕路!
他要她時,她不敢;等她敢時,他又不要她了!
是天意嗎?是一輩子的懲罰嗎?她舉步想去找秦師父,但那又有什麼用呢?
她只能站在門口,傷心地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