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節的潮氣,讓汾河上游幾戶人家塌了屋子,壓傷了人。宗天忙得沒日沒夜,不但龍舟練習沒去,連見湘文也挪不出時間。
不過,他乾淨又方便的外科手術,已獲得父親的默許,附近城鎮有較大傷口的,也都會前來奉恩堂縫幾針,小秦大夫的聲名地因此不脛而走。
但這種種成就,都不如湘文的一個響應及一句承諾。若能與她朝朝暮暮,兩情久長,就是教他一輩子待在汾陽,他也心甘情願,不再有「雞入籠網」的怨言。
芙玉被逼得沒辦法,只好找湘文。她還特別避開湘秀不在的時候,而且在湘文的房裡好一會兒,還開不了口。
她靜靜的看著在繡龍鳳眼睛的湘文,肌膚白裡透紅,雙睜隨著光影流轉,舉手投足溫婉秀氣。以前她就覺得湘秀這個妹妹美得教人憐惜,但現在由更客觀的角度看,那種美,的確足以讓男人粉身碎骨。
她真不希望自己最敬愛的大哥,會陷入情關而難以自拔。
「瞧,眼珠纏些銀箔就有了神,比賽那日,龍舟就會多了乘風而飛的感覺。」湘文對她說,聲音中有小女孩的嬌,也有女人的媚。
難怪宗天會耽迷至此,慧梅和湘文就少了那一股靈慧又純真的味道。湘文得天獨厚,生了個男人及女人都喜歡的容貌及性情,使人想怨也難。
「湘文。」芙玉輕輕的說:「我大哥想見你。」
針一斜,扎到湘文的手,她痛到心扉,卻不敢出聲。
「你還好吧?」芙玉趕緊問。
「沒事。」湘文拿帕子按住指頭,小心翼翼地問:「他為什麼要見我?他都說了什麼?」
「他說要和你談一談,希望能說服你解除婚約,嫁給他。」芙玉照實說。
湘文的臉臊熱起來,她坐立不安地說:「他全都告訴你了?」
芙玉點點頭。「我也不知道事情怎麼演變成這樣。我和秦大哥才偶然碰過幾次面,他就說出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話。」湘文很急地說:「你會不會認為是我失了分寸,有違禮法,才引出他那些怪念頭呢?」
「不!湘文,我瞭解你的為人,你不是那種輕浮的女孩。」芙玉安慰她,「你現在要怎麼辦?」
「當然不見他了。」湘文絞著手帕說:「我有婚約在身,夏家的人就快來迎娶了,若此刻有什麼風風雨雨的,我如何向家人交代?」
芙玉握住她的手,想想說:「湘文,我大哥生得一表人才又年輕有為,對你更是情有獨鍾。老賈說,你真的對他一點都不動心嗎?」
多麼危險的問題!湘文暗吸一口氣,努力控制著臉上的表情,反問:「芙玉姊,你和方大哥訂了親,還會想嫁給別的男人嗎?」
「當然不啦!」芙玉頓一下又說:「可是我們的情形又不同。我和克明是青梅竹馬,彼此熟悉,算是有感情的。而你和那位夏家少爺根本不認識,你真願意把一生的幸福寄托在他身上嗎?」
「只要是訂了親,一生就決定了,有沒有感情都是一樣。」湘文低聲說。
「這就是你的想法嗎?」見她不語,芙玉又說:「我覺得你還是親自對我大哥說比較好,他脾氣倔強,不太聽人勸,若你不狠絕一點,他是不會斷念的。」
怎麼狠絕呢?湘文實在怕見他,每見一回,就愈心向著他,他像一塊磁鐵,遠遠的,就將她的思緒都移了位,再也無法單純貞靜。
她是有強烈依附他的衝動,但後果卻令人不寒而慄。光是那些不貞不潔、三心二意、水性楊花、私訂終身……等的罵名,她就承擔不起,更遑論其它更嚴苛的懲罰了,不是嗎?
※ ※ ※
等他們能毫無阻礙地見面,已是探病的十天之後了。
芙玉陪著湘文到後山,還不斷反覆說:「我自己也沒什麼主意,只覺得這件事是不對的。我大哥很有說服力,你一定要堅持立場,強硬一些,否則是鬥不過他的。」
鬥?她從來就不想和他斗啊!
當她看見坐在巨石上笑吟吟的宗天時,一股衝動幾乎令她昏眩。他是那麼的俊逸迷人,深情的眼,含笑的唇,將她帶回了琉璃河畔初遇時的驚心動魄。
「湘文,你終於來了!這十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只有度日如年能夠形容。」他迎了上來,笑容燦爛地說:「你身子好了嗎?西藥吃了沒有?還咳不咳呢?」
「都好了,謝謝你的關心。」湘文不敢看他,努力用平常禮貌的口吻說:
「我今天真的不該來。芙玉把你的話都告訴我了,而我的回答是,我不能毀棄我的婚約,所以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也不要提那些……嫁娶的事了。」
宗天的笑不見了,臉部一僵,彷彿春天罩上了冰雪。他強迫自己冷靜的說:
「就這樣嗎?你甚至還沒開始聽我心裡的話。你不是來探我的痛嗎?我以為你對我有一些起碼的關懷和情意,我能夠感覺到的!」
「探病是湘秀強拉我去的,真正對你有情的是她。」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稍安勿躁,不能再壞事,不能再弄得一團糟。湘文只是個十七歲的女孩,自然會害怕,但她也應該很容易被說動,只要他有耐心,和顏悅色,把事情分析清楚,她就會不忍心再辜負他的一片深情了。
「可是讓我動心的只有你。」宗天發自肺腑地說:「感情之事不能勉強,就如同一切事情都有自由意志。湘文,你有權利去反對包辦婚姻,有權利去拒絕嫁一個沒感情的人,國法不會判你,家法不會判你,因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你說的簡單,因為它是理論,是想法,但真正實行起來卻不是那麼一回事。」湘文搖頭說:「它會造成可怕的結果,讓我們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那你就錯了!我走過許多地方,看過許多婚約的解除,它們不但沒有萬劫不復,而且是一種解脫,一種走向幸福生活的前提,它早已成了新中國的一部份。」宗天熱切地說。
「但它卻不是汾陽城、夏家、范家,還有你們秦家的一部分。」她穩住情緒說:「我知道你說的那些事。婚約的解除或許是解脫,但也同時帶來許多的傷害。像夏家人的憤怒,我家人的不知所措,甚至你家人因為你捲入所引起的尷尬,你都不曾考慮過嗎?」
「我當然考慮過!但這是他們非接受不可的一個新趨勢。我早就計劃好了,如果他們一意頑固,我就帶你遠走高飛,離開這是非之地。」他堅定地說。
「這……這不成了私奔?」湘文的臉微微發白。
「私奔或追求幸福,隨便你怎麼說。」宗天看著她說:「湘文,我愛你,願娶你為妻。你願放棄一切,跟隨我嗎?」
她的心在拉扯著,如此痛,而拉的人不只是宗天,還有死去的養父母,摯愛她的親爹娘。
「不!我無法做出傷害我爹娘的事。如果我失信退婚,他們會終生蒙羞,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她用僅存的理智說:「而你因一己之私棄奉恩堂於不願,又於心何忍呢?」
「事情不會到那種地步的。或許夏家也是很明理的人,只要你提出解除婚約的理由,他們說不定會欣然同意。」他有些沉不住氣了:「然後我就可以明正言順地娶你過門。」
「夏家不可能會同意的。他們年年催婚期,送的是貴重的禮,非常在意這門親事。」她試著說:「他們既守信諾,我又如何提出退婚的要求呢?」
宗天沒想到她小小的腦袋裡,竟有這麼多固執的想法,像千年樹的根,深深扎進土裡,拔都拔不出。
「反正我說什麼,你都有理由反駁。」他神情沮喪地說:「你東一句范家,西一句夏家,為了他們,你真寧願犧牲在封建婚姻下,過著沒有自我的生活嗎?」
「我一直認定自己是夏家的媳婦,從來不覺得那是犧牲,這些話都是你說的。我當然有自我,我父母教我要守信守義……」湘文感覺自己快崩潰了。
「去他的信!去他的義!」他盯著她,強迫她抬頭,「看著我!這個有自我的你,是真的快樂嗎?」
湘文的肩被他抓得好疼,心中更添委屈,有些失控地說:「我本來是很快樂的,但你出現後,說這個又說那個,弄得我好心煩,好痛苦。我的命運都已經決定好了,你為何要來顛覆它、破壞它呢?」
她的反問讓宗天連退好幾步。所謂話如利劍,他第一次嘗到被狠狠刺傷的滋味,於是再也顧不得不理智、冷靜或任何耐心,他激動地說:「弄了半天,原來我只是顛覆、破壞,只是你的痛苦?所以你自始至終都對我無情,從頭到尾全是我個人的一廂情願、自作多情,是不是?」
「我……我不懂什麼有情無情,我只知道女子有三從四德,有女誡女則;
而你要我做的事,都是為社會所不容的……。」湘文說不下去了,他臉上的悲傷憤怒讓她又難受又害怕,淚水不聽使喚的撲簌簌地掉下來。
她像孩子一般,在古柏樹旁哭著,沾濕的睫毛眨著淚凝的眸子,楚楚可憐,教人不忍苛責。
她的硬咽聲聲敲在他耳裡,他如消了氣的皮鼓,長長地歎一口氣說:「能說什麼呢?我現在才明白,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你在封建高牆之內,我在高牆之外,雖共飲著汾河水,共看著扮河日,但卻相差了幾千幾百年,永遠無法交流,無法溝通。」
「我……對不起……」湘文覺得好內疚,愧於她的落伍、守舊、怯弱及不夠勇敢。
「不!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宗天收起臉上所有的表情,淡淡地說:「我一向自以為是,常一意孤行地去打擾別人的生活。原諒我的一時忘情,我以後再也不會『破壞』你高牆內平靜的日子了。」
這不正是她要聽的話嗎?但她不僅沒有放心,反而更淚眼模糊,更難以自持地說:「不,是我不好……我無法對家人狠絕,只有對你狠絕了……」
「不要再說了!既拆不掉高牆,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宗天轉過身,捏緊拳頭說:「你不必憐憫我,替我難過。大丈夫何患無妻?我只不過是看錯了人,又如何呢?」
是呀!大丈夫何患無妻,她又何必傷心欲絕呢?以宗天的堂堂相貌,多少姑娘心儀於他,現成就有一個慧梅,她怎麼忘記了?
「你出來很久,也該回去了。」他下了逐客令。
湘文沒動,因為她好疲憊,腳如千金重,眼睛也看不清楚方向。
他沒有再趕她,兩人各據一方,無言地站著,任山風吹拂,任林葉楓楓。
直到等得不耐煩的芙玉尋來,步步踏在小徑上,才驅走那一份茫然與寂靜。
「我該走了。」湘文低著頭,不看芙玉,只輕輕說:「你在這兒陪他,我自己會回去。」
她逕自行向來時的山道,纖纖的身影如一片落葉,彷彿歷經了生死,如此脆弱,又如此沉重。
「你還不快去陪她?」宗天突然一聲催促,「至少要看她平安到家!」
芙玉立在巨石旁,左右為難。後來禁不住宗天嚴肅冰冷的眼神,才匆匆尾隨湘文而去。
如此一來一去的,她這局外人也不知不覺帶著一身濃濃的愁慮了。即使訂了親,將為人婦,芙玉發現,她對感情的事,仍一無所知。
※ ※ ※
端午佳節,戶戶掛上艾草及菖蒲,家家飄出粽子香,女人趕製香包,男人備雄黃酒,整個汾陽城有煥然一新之感,但最令人興奮的,是河口的龍舟大賽。
一大清早,汾河兩岸便被各地湧進的人潮擠滿,處處鑼鼓喧天,語聲沸騰,大家的目光全彙集在河的中心。
「咚咚咚咚咚……」一條艷青綴藍的船划浪而過,它的旗幟尤其醒目,絳紅面上雙龍交會,在烈陽下,不斷閃耀著金光銀芒。色彩之美,力量之美,還有飛馳在水天之間的美,讓人揮汗奮力喊著。
「加油!汾陽城加油!扮陽城第一!」
宗天咬緊牙根,努力划槳。這一個月來,他不是專致行醫,就是賣命練習比賽,唯有如此,他才能忘卻對湘文求之不得的挫折,也才能逃避家人一聲聲的催婚。
劃吧!槳所過之處,水若無物;他所過之處,情也若無物,沒什麼東西可以綁住他,他將一飛沖天!
四周的歡呼聲恍如遠方的轟轟滾雷,他看見插在水中的黃色錦旗,知道是奪標的一刻。舟裡的槳手都已瘋狂,宗天爬上龍頭,心跳快過鼓鳴,隆咚隆咚的,在他的腦海化成湘文湘文……他的身體騰空而出,手直直向前伸,像要抓住某種不可能……
他的琉璃草,勿忘我,高牆之內的湘文!
「啪!」他拔起了鏢旗,揚向天空,用力的揮搖,以壓去內心的虛空。
「我們贏了!我們得了汾河南岸的冠軍!」有人叫道。
「再等汾河北岸的冠軍出爐,我們就可以一決勝負了。」又有人說。
「汾河北岸哪比得上我們,對不對?」這回是克明的聲音,他還拍拍宗天的肩說:「咱們可有小秦大夫這個福星呢!」
一片歡樂聲中,只有宗天一個人是不笑的,他板著比平日更嚴肅的臉孔,下船後,來到供應茶水的休息區。
汾陽各家的姑娘,全一反平常的閨秀作風,花枝招展地又備毛巾又送茶,還可以乘機向心目中的英雄表明心跡。
芙玉迎向克明,湘秀迎向她才訂親的曹少爺,而遞給宗天茶水的是面帶笑容的慧梅。
在這麼多鶯聲燕語中,獨獨缺了一個湘文。
她比以往更深居簡出,自從上個月在後山決裂後,他一直見不到她,連到秦家,也是聲影渺茫。
她就真的為那個不知是圓是扁的夏訓之,守貞守潔到這種地步嗎?
宗天的內心又苦澀又嫉妒,忿忿地接過慧梅手中的杯子,很粗魯地灌了一臉一脖子的水。
「看你渴成這樣,小心嗆著了。」慧梅說著,又拿來毛巾。
宗天很用力地擦著臉,想抹去眼前的迷霧及痛苦的心情。
突然,有人一掌拍他的背。宗天猛回頭,眨眨眼,再搖搖頭,不敢相信眼前所見,那竟是一年多沒見的季襄!
「好小子!你的肌肉硬得像我在挖的礦石。」季襄笑著一張臉說。
「師兄!你怎麼來了?」宗天驚喜地說。
「還有我呢!」-美帶著如花的笑靨出現在他面前。
「哇!人家是『風雨故人來』,我則是端午故人來。你們不會是專程來看我賽龍舟的吧?」宗天開心的說。
「也算巧的,我帶-美到南京探望她母親,回程經過汾陽,打算看看你,沒想到是這麼熱鬧的陣式。」季襄說。
「你們去隴村見過蘊明姊了嗎?她可天天在替你們擔心呢!」宗天說。
「我們就從她那兒來的。」-美說:「她今天也來看龍舟賽,不過先去城裡找朋友了。」
「你們這一年是到哪裡去了?沒消沒息的,人人都在問我,好像我把你們弄丟似的。」宗天說。
「你才沒消沒息呢!本以為你人回到了汾陽,沒料到你老弟一拐,竟到徐州習醫去了。」季襄回他說。
「我這人無牽無掛,漂流慣了。」宗天說:「你們都好嗎?有沒有躲過曾世虎餘孽的追索?」
「我們很平安,一直在北京附近的浮山挖礦,其實離你不遠。」季襄看看-美說:「曾世虎那班私梟已做鳥獸散,現在風聲已過,再也沒有威脅了。」
宗天看他們兩人對望的眼神,深情又親密,忍不住說:「我猜,我該稱呼-美一聲嫂子了吧?」
「我們去年底就拜堂成親了。」季襄一本正經地說,一旁的-美沒有嬌羞狀,但臉仍微微泛紅。
「哦?你那麼久才恢復記億呀?」宗天又回到促狹的本性,一臉捉弄人的表情。「她早在我們離開南京那日就恢復了,但一直不說,還整了我大半年的時間,讓我天天陪小心。」季襄想到那段日子,不禁笑著說。
「我也沒有一下子就恢復呀!總是這兒一段,那兒一段的,哪能怪我嘛!」-
美抗議她說。
「這一段或那一段,還不是全憑你段小姐的高興?害我最後乾脆不分真假,跟著你團團轉了。」季襄眼中有著寵愛。
「嘿!想想你以前讓我吃的苦,難道再一次追求我不好嗎?」-美嬌嗔地說。
「嫂子,你這樣說就太不公平了。師兄為了你,也付出許多代價。你沒看到去年他以為你不在人世後的慘狀,我都日夜盯著他,免得地做出傻事。瞧!
我熬夜的黑眼眶至今還在,是不是也很可憐呢?」宗天指指自己的眼說。
「說了半天,結果是你最委屈。」季襄揚著眉說-
美早笑彎了腰,斷斷續續說:「你這位……秦師弟,還是……這麼幽默,風趣。」
季襄忙扶住妻子,輕拍她的背說:「你也別頑皮了,當心笑岔了氣。」季襄和-美之間的恩愛,是不言而喻的。他們經過種種的生死淬煉,已達到彼此的心靈,其中的濃情愛意,絕非一般世俗夫妻可以比擬。
若是從前,宗天會一笑置之,如今卻滿心羨慕。他想到湘文,那樣一個頑固保守的女孩,別說提到「追求」二字,就連聽到一點點相關的詞句,就嚇得門呀窗的,一扇扇在你面前關上。
唉!如果她有-美的開朗及勇氣就好了!
河口一陣沖天歡呼,克明走過來說:「北岸的冠軍出來了,是萊城隊,我們準備和他們爭奪最後的勝利了。」
宗天忙將季襄夫婦介紹給大家,再匆匆對他們說:「等我拿到錦旗,咱們再好好敘舊吧!」
宗天和隊友們練筋骨松肌肉,慧梅又遞上毛巾,他看都沒看,一把就圍在脖子上。
上了龍舟,他眼中只有錦旗,在水中央,如遺世而立的佳人,就像他的湘文,沒有人能夠從他手裡奪去!
※ ※ ※
淑佩一舉得男,范家得一長孫,全家上下無不喜氣洋洋。湘文尤其疼愛這幼嫩的小侄,隨著嫂嫂及奶娘,幫嬰兒穿洗喂哄,儼然像個小母親。
因為她素日乖巧賢慧,別人也不覺得她的熱切有任何異樣,反而誇她說:
「瞧我們湘文這嫻靜模樣,誰娶到她大有福氣哩!趕明兒個,生個胖娃娃,旺夫又旺子,自己當少奶奶呢!」
「不必她旺,能嫁到夏家,命算夠好了!」有人替她回答。
從前湘文聽到這些話,一定會羞紅了臉,或者走避,但她現在對夏家這話題,已無動於衷,甚至厭煩。那是她的命,以後要過一輩子,又何必此刻說個不停呢?唯有未嫁的少女期,她能有些幻想,心中念著多情的宗天,反覆再反覆,為自己的人生留點美麗的回憶。
那種內外煎熬,極端痛苦,對他的狠絕,也是對她自身的鞭苔。只有嫂嫂的嬰兒能讓她安靜,讓她斷掉一切的妄念,安於未來的命運。
這一個月來,她形同隱居,甚至聽見宗天的名字,都要躲得遼遠的。今天是端午,龍舟賽有宗天,她自然迴避,情願留守在家,陪著未滿月的嫂嫂和侄兒。
屋內寂寂靜默,屋外人聲喧嘩。湘文抱著熟睡的嬰孩,由床邊走到門口,再從門口走到床前,小小的空間,一步步地壓抑內心的聲音。
宗天,宗天,宗天……一聲一足印……
她以為這一天會一如平常地過去,直到管事的來報,說吳校長來訪。
湘文忙將侄兒還給嫂子,人來到大廳。
「我以為會在河口看見你呢!」蘊明說:「來!跟我一塊兒瞧熱鬧去,還有一個人特別想認識你。」
「是誰?」湘文迷惑地問。
「是璇芝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學生段-美。」蘊明微笑地說-
美?是寧姊姊……哦!不,是璇芝口中逃傢俬奔的那位傳奇人物。
湘文問:「你們查出她的下落了?」
「說來也巧。年初的時候,牧雍為了做一篇研究到浮山去,結果碰到了季襄,也就是-美的丈夫,兩人一談,妻子竟是故人,所以就重逢了。」蘊明說。
「-美結婚了?是不是嫁給唐老師呢?」湘文又問。
「就是唐季襄。」蘊明拉著她的手說:「快來吧!我還趕著去看汾河南北岸的冠軍賽呢!」湘文有些遲疑,但蘊明是客,河口又有她耳聞已久的-美,實在難以拒絕。
再說,人群熙攘的場面,要錯開宗天,應該很容易吧!
全城的人都擠到河口看龍舟賽,反倒街上行人稀少,她們穿過小巷弄,隨著歡鬧聲來到汾河畔。
一波波的群眾,使湘文幾乎看不到河面;耳旁的議論紛紛,也成了嗡嗡鳴響。
這種大場面,她不必太擔心會撞見宗天了。
蘊明牽著她的手,前後繞來繞去,快到供茶處,她看到湘秀及慧梅、芙玉那些姑娘會的姊妹們,本想止步不前,但蘊明也停下來,指指她的左方說:
「那位就是-美。」
一個明眸皓齒,有著及肩短髮的女子,聞言回頭。她極甜美活潑,眼眸流轉中閃著慧黠的光采,她一見湘文,便展開笑容說:「先別說!你是湘文,對不對?哇!你和璇芝說的一模一樣,像個精緻易碎的瓷娃娃,而且是上好的白玉瓷。瞧!這皮膚嫩得可以掐出水,眼睛又可以汪出一潭湖來呢!」
湘文驚訝地看著她,多熱情的人呀!她和璇芝如此不同,一個是太陽,光芒四射;一個是月亮,清明寧靜,但卻都是充滿生命力的女子。
「-美姊,你好。」湘文壓下心中的激動,很有禮貌地招呼。
「可是我沒想到你那麼年輕。」-美繼續說:「我見過你送璇芝的淺紫裌襖,還有那對鴛鴦繡忱,真比外面繡坊的還要好。」
「可不是。我家裡最好的襖子旗袍,全是湘文一針一線縫出來的。」蘊明同意地說:「我還很想叫她到隴村學堂來教女紅呢!」
「我沒有那麼好啦!」湘文被誇得臉紅說:「如果-美姊不嫌棄的話,我也可以替你做幾件衣棠。」
「我高興都來不及,怎麼敢嫌呢?」-美想想又說:「不過,你再三個月就要當新娘了,準備自己的嫁妝都來不及,怎麼好意思再叫你忙我的呢?我心領就是了。」-
美的坦誠率直,讓湘文好喜歡。她急急地說:「不!不!一點都不忙!
呃,這樣好了,我正好裁了一件裌襖,月牙色的,有琉璃草花的結扣,本是打算給璇芝的,不如送給你好了。」
「月牙色,琉璃草都是我最愛的,可是那原是屬於璇芝的,不太妥當吧?」-
美遲疑地說。
這時,一旁與人聊天的季襄,聽到「琉璃草」三個字,覺得好生耳熟,但一時又想不起在何處聽過-
美替丈夫和湘文做了介紹。
湘文初見大名鼎鼎的唐季襄,果真是有不同的英姿氣度,與-美是天生一對。但他那過嚴肅的神情,讓湘文有些害怕。
她小聲地問候過,又把眼光轉回-美,就方纔的問題說:「也許這是最好的。璇芝六月底就要隨夫婿到美利堅國,我九月就要去宿州,見面的機會極微小。我一直愁著裌襖送不出去,如今你來了,不是上天的巧妙安排嗎?」
「你和璇芝身材相當,又情同姊妹,誰穿不都一樣嗎?」蘊明幫腔說。
「好吧!那我就不客氣囉!沒想到我這趟還是來對了,撿了我們翰林小姐的便宜。」-美笑著說。
如雷的歡呼聲打斷她們的談話,原來是冠軍決賽已經開始了。
季襄幫她們幾位女士找了個居高臨下的位置,湘文可以看到白浪中兩條長長的龍舟,而且一眼就認出坐在首位的宗天。
他頭纏白巾,身穿白背心白棉褲,襯著肌肉的強壯黝黑,那划槳的奮力,忘我的專注,她都能夠感受到。突然,人聲逝去,藍天渺遠,川流不再,舟不成舟,只有他,無聲無息地在她眼底,傾起身,俯向龍首,伸手向那錦旗……
那一瞬間,湘文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心痛。她彷彿看見濺濕他的河水,他滲出的汗,他出力而扭結的青筋,他內心的渴求……好沉,好重,儘管他摘下錦旗,贏得眾人的瘋狂歡呼,她依然被壓得不能動彈。
「我們汾陽贏了!」有人高喊著,「汾河南北各城得在咱們普濟寺前,擺三天的流水宴席和唱一個月的戲!」
湘文站著,總算回復正常的呼吸。她感染不到四方興奮的情緒,只有-美如陽光般的笑容,能牽引她一些歡愉。
剛獲勝利的汾陽壯士上岸了,鄉親們紛紛迎上去,但仍不忘讓路給那些送茶送毛巾的姑娘們。
她先看到克明,由芙玉歡迎;再來是宗天,眾人推過慧梅……湘文的心狠狠地被刺了一下,但,有什麼好難受的?是她選擇了離開他的生命,就沒有權利再介意或眷戀。
是呀!離開。這繁華盛景不是她該留之地。正當湘文退後一步,宗天卻朝她的方向是來。
她被釘住了,眼看他逐漸靠近。因為長期的戶外運動,他的斯文在黝黑精壯中消失,雙眼更銳利放肆,加上未理的淡淡鬍鬚,使他整個人變得粗獷,更具力量。
她所面對的,彷彿是個陌生人,這純然陽剛的男子,使她不敢相信,他曾苦苦懇求,而她竟有能力傷害他。
宗天的臉上充滿著自信與笑意,直到眼眸觸及她,一切都僵掉暗去。是許久不見的湘文,他像要將她生吞活剝似地瞪視她,不看痛,看了更痛,恍如某種詛咒。
「真是一場精采的比賽。」季襄讚賞地說。
「比起師兄的冒險,不過是彫蟲小技而已。」宗天的聲音失去了爽朗。
原來他們是舊識!湘文忍不住抬頭望了宗天一眼,他的視線捕捉住她,冰冷得叫人打顫。
「哈!我想到了!」季襄突然拍掌說:「難怪我覺得『琉璃草』似曾聽過,我記得你有這麼一條手帕。」
「沒用的東西,早丟了。」宗天簡短地說。
「哦?」季襄察覺出宗天怪異的語調。
湘文恨不得能插翅飛走,他就要當她是陰霾晦地,當她是一世的冤仇嗎?
幾個姑娘走過來,包括芙玉及慧梅在內。宗天的態度立刻明顯的改變,回到了原有的談笑自若及翩翩風度。
湘文難堪得差點掉淚,在進退不得的情況下,是湘秀替她解圍,帶她離開這不屬於她的地方。
先前清楚的話,此刻都茫然了。活了十七載,湘文第一次明白,拒絕人很痛苦,但被拒絕的滋味更是千百倍的椎心刺骨。
唯一可讓她安慰的是,他有慧梅,一個可以償替她,帶給他快樂的女子。
※ ※ ※
看完熱鬧,在回隴村之前,蘊明和-美去范家向湘文道別,季襄則隨宗天上山,去探望守藥圃的德坤。
一路上。宗天談論依舊,但季襄老覺得他的眉頭深鎖,於是問:「你不太快樂,是不是奉恩堂給你太大的壓力?」
「行醫永遠不會給我壓力。」宗天淡淡地回答。
「那還有什麼事呢?這次你的變化太大了,使我不得不過問。」季襄的語氣滿含關心。
「變化才好呀!人若不變,則是一灘死水,永遠不會有進步。」宗天打哈哈地說。
這一來,季襄更覺得事有蹊蹺,想再深入探尋,宗天就開始滿嘴的藥草名。到了長長的竹籬前,他更指著滿園的奇花異草說:「忽冬、紫背鹿啣草、賜米草、青箱子、著手香、魚腥草……還有高大的銀杏樹。」
德坤被聲音引了出來,看見來客便說:「季襄,是你呀!稀客!稀客!」
「師祖。」季襄恭恭敬敬他稱呼。
「閉門家中坐,徒孫天上來。這還多虧我那愛收徒弟的兒子。哈!哈!」
德坤高興地說,並引兩人入內。
混合的青草藥味充斥在寬敞的空間內,向北的牆堆滿了醫書,由古老的素問、靈樞、黃帝內經、神農本草經、傷寒論……到近代的本草綱目、醫宗金鑒,無所不包。
幾個紅泥小爐以不同火候,滋滋熬著藥材。桌上一排瓷缽、陶罐,甚至洋玻璃瓶,標著娛蛻、斑鰲、砒霜,川烏、雷公籐、蠍子等名稱。
「爺爺,我不是叫你別碰這些劇毒之物嗎?」宗天一看,臉色大變說:
「一個不小心,可是致命的!」
「小伙子,注意你說話的態度,我吃的鹽可是比你吃的飯還多。」德坤馬上以教訓的口吻說:「對我們習醫的人而言,自然萬物,沒有毒或不毒之分,只有有效或無效之別。還記得我告訴你的故事嗎?華佗由觀察蜘蛛,而解了黃蜂之毒;孫思遨由鸛鳥,而找到治風濕的『老鶴草』。天地形成,有一物,必有另一物克之。」
宗天聽到最後兩句,若有所思,沉默不語。
「師祖說的是。我雖不習醫,但在練武及從事革命工作時,鴻鈞師父也常拿這些故事教訓我,甚至對我的科學研究,也有莫大的啟發。」季襄試著緩和氣氛。「沒錯。中國之學,古博精深;西洋之學比之,不過是一稚嫩嬰孩而已。」
德坤心情一好,又問:「方纔聽送飯的夥計說,你帶了新娘子來了?」
「對,她等一下會上山向師祖請安。」季襄說。
「很好!很好!」德坤疊聲說,又轉向宗天:「你師兄都成親了,你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
宗天愣愣的,一時沒反應過來。
這完全不像平日敏捷靈活的宗天。季襄半玩笑地說:「他這娶妻病,恐怕要琉璃草才治得好。」
「琉璃草?我不知道這玩意見還能治病?」德坤很認真地問。
「宗天是對一個會繡琉璃草的姑娘犯相思。」季襄笑著說。
「師兄,我說過,我早丟了那帕子了!」宗天抗議道。
「犯相思?那八成是程家的姑娘慧梅。」德坤興致很高地說。
「爺爺,我並不喜歡慧梅,你們別老把她推向我,讓大家都難堪。」宗天說。
「我猜是范家的姑娘。」季襄隨口猜著。
「范家?是湘秀?不會吧?當初宗天死說活說都不要,人家現在都準備嫁啦!」德坤不解地說。
「我只曉得范家有個湘文。」季襄又說了一句。
「不是湘文!湘文早訂親了!」宗天急忙說,舌頭差點打結。
這反應又太過度了!季襄對男女之情一向不甚敏銳,他提琉璃草或湘文,並非真的有所聯想,只是想開開宗天那條手帕的玩笑而已。
瞧師弟那一臉的氣急敗壞,季襄乾脆捉弄到底說:「訂親算什麼?可以搶親呀!瞧,-美本來也不是我的,我還除去了她的未婚夫呢!」
搶親?宗天的耳朵陡地豎了起來。
「說得好!搶親可刺激啦!幾代前,我們地方上還有這種習俗,這城搶那城,那城搶這城,熱鬧可不輸給龍舟賽哩!」德坤老頑童般地說。
「這……這不犯了法紀嗎?」宗天吶吶問。
「犯什麼法?你搶我的,我搶你的,生米煮成熟飯,還能計較嗎?有些城還因此由仇家變成親家呢!」德坤愈說愈起勁,形容也愈誇張。
說者無心,宗天卻聽者有意。搶親?他先前怎麼沒想到這種方法呢?
湘文年紀輕,保守、顧家,又如此頑固,解除婚約不成、私奔不成,就只剩下搶親一條路了。
從汾陽到宿州,長途漫漫,要湘文「失蹤」並不難,他絕對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成為別的男人的妻子!
他心中開始有了計劃,臉也恢復笑容,適時地加入德坤和季襄的高談闊論。
他那興沖沖的模樣,似乎又回到正常的宗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