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文就著亮白的陽光,將手中的金箔搓入緒紅的繡線中。這是一份極需要耐心的工作,以往她都能一氣呵成,今天卻很不順利,在幾次中斷後,連向來溫婉的地也急燥起來。
全是宗天害的,弄得她愈心煩意亂。這些天耳旁儘是他「做朋友」的提議,可他們之間能當朋友嗎?當朋友就得私下相會嗎?不!這當然違反她自幼所受的教育及訓示。
可是他的急切,總讓她心動與不忍……
因為太專注於自己的思緒,湘文好半天才發現一旁繡荷包的二姊正對她說話,「……曹家又派人來說媒了,娘不好再拒絕,只說先合八字再談。唉!我現在是分秒都難捱,全家人都看我不順眼,巴不得我早點嫁出去。」
「曹家少爺似乎很有誠意,這已是第三次來提親了。」湘文說。
「可是我還在等……」湘秀沒有說下去。
湘文知道那名字,捻線的手輕輕一顫。
「我很傻,對不對?芙玉都暗示我了,她母親中意的是慧梅,說親的第一個選擇也是慧梅。我承認,論家世、容貌、才華,我當然是不如她,但我認識秦大哥幾乎是一輩子了,總不該輸給才來一年的外來者吧?!」湘秀說到最後,竟有些激動。
湘文手持的金箔又斷一根。既要說親慧梅,他又為何招惹她呢?
「小時候我們兩家人常開玩笑說,兆青娶芙玉,我嫁給宗天,親上加親,雙方都不損失。」湘秀繼續發洩內心的苦悶說:「誰知長大後就沒人當一回事了。芙玉選了方克明,大哥另娶,只有我還認真著,使惹人笑話而已。」
「姊,秦大哥有給你任何承諾嗎?」湘文說出她心中隱忍已久的疑問。
「就是沒有,我才難以開口。」湘秀歎口氣說。
「秦大哥是不是有很多紅粉知己呢?」這是湘文為自己問的,「我的意思是,像風流成性,用情不專…….「你怎麼會這麼想呢?秦大哥絕不是那種人,他雖然豪爽不羈,但對女孩子還是很正經、很守禮。我記得,以前若屋裡只剩下他和我兩個人,他一定會馬上離開避嫌,不曾有過任何輕浮的舉止。」湘秀趕緊說。
這和她所認識的宗天並不一樣,湘文沉默地想著。
「宗天是個正人君子,真的,你可不要因為我的事,而對他存有偏見。」
湘秀又說。
「自古多情空餘恨。」湘文歎一口氣說:「姊,秦大哥看來是無意了,你就不要再等他了吧!」
「還有一些時間的,至少在他未真正向慧梅提親之前,我還有希望的,不是嗎?」湘秀仍不死心地說。
湘文卻被這段話震撼了,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癡情呢?她正想開口,兆安卻跑進來,一臉神秘兮兮她說:「三姊,我有話告訴你。」
「什麼話?」湘文問。
「你出來,這是秘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兆安拉著她說。
「連我也不行嗎?」湘秀在一旁說。
「不行!不行!」兆安邊說邊將湘文拉到樹叢後,再交出一張小紙片,「這是秦大哥要我給你的。」
湘文一驚,忙左右看看,說:「這件事千萬別說出去,免得捱打,明白嗎?」
「捱打?」兆安大叫出來。「什麼捱打?兆安,你又做什麼壞事了?」湘秀由窗口探出頭說。
「我……我……」兆安嚇得結巴起來。
「還不就是那隻小白羊的事。」湘文替弟弟說。
「我早就警告你,小白羊是個禍根,你就不信!」湘秀罵一句,又把頭縮回去,繼續繡花。
湘文穩住心跳,由口袋拿出一塊糖對兆安說:「一定不能說喲!」
「我不說的!」兆安嘴裡含著糖咕噥道。
看弟弟蹦蹦跳跳離去的身影,她忙走到另一個角落。打開紙條,上頭是宗天的字跡,寫著——
有一事相求,午後老地方見,若今日不行,則期明日又明日。
明日又明日?反正今天不見,他絕不會放棄就是了。而用兆安來傳信又太大膽了,一個八歲的孩子能守住什麼呢?萬一洩了密,她該如何自處?
他居然還用了「老地方」三個字,彷彿他們私會多少次了。若有個風吹草動,夏家怎麼說?范家怎麼說?一個有未婚夫的女子還不潔身自愛,將會受到眾人的唾棄……而湘秀又會以什麼樣的眼光來看她呢?
這回她必須同他說清楚,因為他的任何一個理由或動機,都足以讓她一失足成千古恨哪!
※ ※ ※
宗天早早就坐在巨石上等著,他好不容易想到這個好方法,利用兆安去傳話,湘文一定會來。
這幾天他又嘗到見不著她的滋味。以前是不知她的行蹤,所以苦苦相尋;
如今是知道了,伊人仍然遙不可及。
看情況,今日非要表達自己的心意不可。
湘文還是生在禮教的社會裡,若非訂親,有了名正言順的關係,她絕不會敞開心胸來面對他的感情。
正好,他極需一個妻子,很高興湘文能及時出現,解了他身心內外的種種煎熬。
想到能再見她可愛的容顏,他就坐立難安,一會兒上一會兒下,沒注意到天邊的雲層已逐漸凝聚。
幾片葉子飛到他的臉上,空氣裡帶著黏滯的潮意。天呈陰暗,溫度轉涼,大有山雨欲來的趨勢。宗天察覺到四周的變化,但在看到湘文的那一-那,天地皆明亮,就把什麼都忘了。
「湘文!」他高興地叫著,彷彿幾載未見。
她其實非常激動,臉頰一片嫣紅,但在看到他那迷人的笑臉後,又手腳慌亂,只能喘著氣說:「你……你不該找兆安,他……他才八歲,萬一傳出去,教我……我怎麼解釋?」
雖然她結結巴巴,但宗天能明白她的焦慮,忙說:「如果你肯直接和我說話,我以後就不會找他了。」
「你……你是在威脅我嗎?」湘文急急地說。
「我沒那個意思,只覺得你還在躲我,把我當凶神惡煞似的,連面都不肯見。」宗天小心說明。
「我沒有躲你,我們根本沒見面的必要。」她說出準備好的話,「像現在這樣,孤男寡女地在後山私會,這算什麼呢?我不懂你為什麼要找我來,一點道理都沒有!」
「有道理的!」見她小小年紀,說起話來卻咄咄逼人,宗天一時語塞,只有先緩和氣氛,「我在字條上不也說了嗎?我有一事相求。」
「什麼事?」她用懷疑的眼光看他。
「我希望你能幫我在手帕上繡一隻鷹。」這是他事先想好的借口,白帕子也從口袋裡拿出來。湘文以為自已聽錯了,見他的帕子,又問:「怎麼找我呢?你該找芙玉的。」
「不!我該找你,因為你的手藝是全城最好的。再說,芙玉只會繡一些花呀鳥的,叫她繡鷹,準會變成一隻大肥鴨。」他說。
她知道他在逗她,但她就是繃著臉不笑,只反覆審視那條質料極好的手帕,半天才說:「我可以幫你繡,但你得答應我,從此不許再約我見面,今天是最後一次了。」
這回,宗天的臉也繃了起來,他神色正經地說:「你還說你沒有躲我?!
好,我也承認,我們見面的方式是有些不妥當,但我的目的是十分光明正大的。
我秦宗天不是什麼無聊或無賴的輕薄男子,我如此辛苦地找你,是抱著一種仰慕的心態,絕沒有絲毫褻瀆之意。」
這段話湘文愈聽愈糊塗,更讓他眼中的光芒弄昏了。
宗天清清喉嚨,事情比他想像的難,只怪他沒有練習過求愛的技巧,也沒有把握機會向前輩請教,現在甚至連一首情詩都想不起來,只有硬著頭皮,以誠懇的心來表白。
「老實告訴你,兩年前在琉璃河畔初見你後,你的形影就在我腦海,無一日忘懷。如果我說是一見鍾情或一見傾心,你一定會覺得很唐突,但這是真的,我的心意到此刻依然沒變。你若能走進我的生命裡,我絕對是天底下最幸福快樂的人。湘文,我做了那麼多魯莽的事,為的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娶你,只要你願意接納我,我立刻去你家提親。」
他說的什麼話?湘文忘了自己在山中,只感覺他吐出的每個字句,皆如狂風般席捲著她,轉呀轉的,一切都再也看不清楚,唯有他的臉,定定不動,凝視著她,像千斤垂煉緊鎖著她的靈魂。
「不!這些話太不成體統了。你……你不是已經打算向慧梅提親了嗎?」
她用細微的聲音問。
「老天,怎麼會扯到她呢?這八成是芙玉亂講的,對不對?」宗天強調地說:「我的事,我說了才算數。這輩子讓我動過提親念頭的女孩子只有你一個,沒有其它人了,你明白嗎?」
「不!你不行的!湘秀還在等著你,假如你提親的人是我,她會很難過的!」她慌亂地說。
「怪了,為什麼每個人都覺得我該為湘秀負責呢?」他皺起眉頭說:「我和她之間根本沒什麼。小時候我只把她當成妹妹,這幾年我甚至沒想過她,但一回到家,人人竟都說我該要她,這太莫名其妙了!湘文,我想要的是你,我很清楚自己的心,絕不會姊姊妹妹混淆在一塊兒!」
「不!不可以……」她喃喃地說。
「你的回答就是一連串『不!不!不!』的,你到底在怕什麼呢?是認為我太膽大妄為,還是認為我的表達太露骨,我的愛情難以相信呢?這點你放心,我會給你時間的……」他自以為是地說。
「都不是!」湘文的嗓音突然變大,連自已都嚇到,「你不能來提親,因為我已經訂了親,今年十月對方就要來迎娶了。」
「什麼?」宗天如遭青天霹靂,他萬萬也沒想到這一層,他心心唸唸的女孩竟已屬於別人?怎麼可能?上蒼讓他們相識再相逢,不就是前世注定的緣,要他今生再擁有她嗎?.「這門親事是十年前就訂下的。自我懂事起,我就知道,總有一天,我將是夏家的人。」她再一次說。
「十年前?所以,這根本是一個『父母之命,媒的之言』的包辦婚姻,對不對?」他直言不諱地說:「我敢打賭,你沒見過那人的尊容,不知他生成什麼德行。現在是民國時代了,早廢除那種盲目的婚姻制度,你怎麼還會答應去嫁給一個不認識的人呢?」
「我並沒有完全不認識他。很小的時候,我見過他幾次,也常常聽我家人提起他。逢年過節的,我們就互送禮物,沒有一年忘記。兩年前,我養父母過世,本來夏家就預備將我接過去,但我親生父母不捨,才又回到汾陽。」湘文不斷舉例,像要說服他,也說服自己,「所以,我是認識他的,雖然不是你所謂的面對面。但夏家一直當我是他們家的媳婦,而且非常愛護我。」
「僅僅這樣,就值得你拿一生來冒險嗎?」他低吼著,同時天空響過幾聲悶雷,但沒有人留意到。他繼續說:「你剛剛所說的,都是封建社會的毒化思想,幾千年來它葬送了多少婦女的生命及幸福!你有沒有想過,對方是什麼樣的人?若他殘暴無仁,或只會吃喝嫖賭,或根本不懂得憐惜你,你的一生不就毀了嗎?」
湘文想到了璇芝,但她最終還是嫁給了徐牧雍,過著快樂的日子。人若有情有義,命運會有公平的安排,不是嗎?
「毀或不毀,都是我自己的命!」湘文回答說。
「你怎麼能有這種可怕的想法呢?命運是可以扭轉,可以改變,甚至可以創造的。」他激動地說:「湘文,解除婚約,嫁給我,我保證讓你一生快樂幸福,不會有後悔及遺憾的。」
「不……」她只能吐出這個字。
「又是個『不』字!難道你情願嫁個陌生人,也不願嫁給熟悉又愛你的我嗎?」他靠她極近地說。
他的「愛」字,伴隨著穿破青天的雷,腳底泥葉颯颯飛滾,湘文這才驚覺四周的黑暗,於是狠下心說:「我對你並不熟悉,你在我眼裡也是陌生人。拜託你不要再來打擾我,讓我平靜過日子,好嗎?」
他的眼裡摻雜著痛苦及挫敗,她一步一步往後退,當一片葉子打到她臉上時,她驚跳起來,像逃避什麼惡魔般,急急的跑下山。
「湘文!」他才叫一聲,就嘗到雨的味道。
豆大的水滴滿山滿谷地奔灑,他這才發現天候詭異的變化。雨淋得他全身濕透,他也逐漸清醒,追在她的後面說:「湘文,別跑,快找個地方躲雨!」
但她彷彿沒聽到,腳步絲毫沒有放慢。
追什麼呢?充其量他也不過是個陌生人,一個自作多情的傻瓜而已。宗天想起方纔的談話,心比外頭的雨水更涼。好吧!就讓大家淋個痛快,讓雨澆去他愚蠢的熱情,也澆去方纔那些癡人說夢。哈!他竟是破壞她平靜生活的「陌生人」呵!
※ ※ ※
兩天後,宗天到范家為兆青拆傷口的線,看到眼前的一景一物,心一異有些隱隱作痛,想著湘文就在這裡的某一處。
難怪季襄會被-美整得七葷八素,英雄氣概都少了一半。原來女人看似柔弱,但她們千轉百折的心思,便足夠教一個男人昏頭脹腦,徒呼奈何了。
范兆青沒有看出他的心事,只說:「真可惜,今年的龍舟賽,我是不能參加了。」
「不參加也好,那時剛好淑佩生產,你可以多把心思放在家裡。」香華說。
「反正明年還有機會。」宗天上好消腫藥說。
「再等明年,我身上的肥肉又多了一圈,只怕划不動啦!」范兆青苦著臉說。
聞言,眾人都笑了出來。
宗天收拾好東西,香華走過來說:「你也順便去看看湘文吧!她前兩天淋了一身濕回來,患了風寒,全身發熱,又咳嗽不止。」
宗天一聽,焦慮之情形於言表,心中有說不出的痛與悔。都是他害的,湘文一個弱女子,他就這樣讓她淋著大雨回家,這算什麼男子漢呢?虧他還是治病救人的大夫!
隨香華來到後院女眷處,一股濃濃的花香襲來。他們打開一扇門,香味就變得若有似無,一如房內擺設的淡雅。粉白粉青的色調,幾幅畫,幾帖字,桌上幾朵小花綻放,未完的刺繡……都不似一般閨房的繁麗,但樣樣都教宗天喜歡,因為這些都是湘文每日所接觸的東西。
「是秦大哥!你來看湘文的病嗎?」湘秀從椅子上站起來,笑容滿面地說。湘文依著紗帳,嚇得無法動彈。她病得樵粹,又衣裳不整地坐臥在被褥中,這場面多尷尬呀!她巴不得此刻床裂個縫,讓她有處可逃。
宗天也是緊張的,看到她病西施的模樣,愛憐之心不禁油然而生。行醫以來的第一次,他忘了冷靜、公允、客觀、專業……只覺得像擅入小姐閨房的侵犯者,滿心的不自在。
然而,多年的訓練也非枉然,他用很職業化的語調說:「我現在是大夫,來看病的。」
這話說得奇怪,但旁人並未察覺,只有湘文心裡明白。她伸出手,微微顫抖;他把脈的手,也不甚穩定。
他分不清是誰的脈動或心跳,反正兩人都快而紊亂。她呼吸急促,他手心冒汗,這場病看得有些驚心動魄。
「我這女兒嬌弱了一些,是不是很嚴重呀?」香華見他不言不語,著急地問。
「不!沒大礙,就是風寒!」宗天如大夢初醒般,放開湘文的手,盡量以正常的聲音對她說:「不過,仍要小心地調養,以免小病積成大病。我先開一帖麻黃湯,讓你退燒止咳;麻黃的發汗力強,我再加些桂枝及杏仁為輔;另外甘草可以緩和藥性及藥味,既去毒又甘甜,古人稱『藥中之君』『藥之良相』……」
「秦大哥,你說這些,我們哪聽得懂呀?」湘秀不解又好笑地說:「我妹妹要的不過是一劑藥方,你沒必要把她當成奉恩堂的學徒嘛!」
宗天發覺自己的失態,忍不住一身的燥熱;而眼前的湘文,因心火凝聚,血氣上揚,臉也更加緋紅了。
「我馬上寫方子。」他走到書桌前,刻意掩飾困窘。
窗外吹來的風,令他呼吸順暢,一抬頭,眼光恰好落在一幅琉璃草圖上,纖纖藍瓣,怯怯綻放,可說素,也可說艷。左邊還有一排端麗的毛筆字,寫著:琉璃天地,一片冰心,下方再落款一個「文」字。「好出塵秀逸的一幅畫呀!」宗天忍不住讚賞著。
「這是湘文親筆畫的。」湘秀興匆匆地說:「怎麼樣?我們范家雖非書香門第,卻也出了一位才女呢!」
「我隨筆塗鴨,哪算什麼才女?」湘文忍咳辯解著。
「我這三丫頭,自幼跟著她叔叔嬸嬸過,天天學讀書寫字。好在他們還沒忘記教她女紅,不然哪像個姑娘家!」香華拍拍她,疼惜地說。
「我娘常說,要是生在古代,湘文可以中女狀元,當孟麗君了!」湘秀再加一句。
「二姊,你是戲聽太多,太入迷了。」湘文急急說。
「我相信湘文姑娘有過人的膽識和智能,一定能做與眾不同的事。」宗天若有所指地說。
這是什麼意思?湘文尚未理清他的話,他又說:「我才疏學淺,不太懂詩畫,卻知道這幅『琉璃草圖』畫得好。能不能將它送給我,讓我天天欣賞?」
「不!我是畫著玩的,難登大雅之堂,更遑論送人了……」湘文阻止著。
「就當醫藥費,如何?」宗天打斷她的話,說:「有了這幅畫,就抵過兆青及湘文姑娘的出診費及藥錢了。」
「哇!這幅畫有那麼值錢呀?」湘秀睜大眼睛說。
「在我心目中,它比任何名家的畫都有價值。」他看著湘文,微笑說。
「既然你喜歡,就拿去吧!」香華見人誇女兒,心裡高興的說:「醫藥費我們照付,這畫就當個禮物吧!」
「對!對!我們范秦兩家,情誼深厚,送幅畫表心意,哪能算錢呢?」湘秀在一旁幫忙說。
湘文拗不過大家,只有不情願地點頭,但她內心真是有說不出的苦楚。她想到那日傾吐衷情的宗天,今日強忍鎮靜的宗天,說她不動心,是騙人的。可是他的種種行為,都是要打破她十七年來一切的規矩禮教,也是養母玉婉生前要她遠離的那些想法及觀念。
「我們女人是不一樣的,不能和男人比。」玉婉曾不斷地強調說。
她也想清清白白呀!可是宗天總不停地闖入她的生活,好不容易要回了琉璃草手帕,他又拿去了一幅畫,怎麼老是牽扯不完呢?
還有他要她畫鷹的那條帕子,有一日,他必會來索取的……
她好累,實在無法再思考下去了。
※ ※ ※
隔幾日,到范家來出診的是老秦大夫,病方初癒的湘文心覺納悶,湘秀倒先問起來。
「宗天呀!他前一陣子淋了雨,沒留心身體,這幾天又忙進忙出,染了風寒啦!」秦孝銘說。
「哈!大夫自己居然也會生病?」范兆青調侃地說。
「人都是肉做的,並非神仙,哪有不病不痛的道理?」秦孝銘說。
「很嚴重嗎?」湘秀關心地問。
「年輕人身子骨硬朗,睡兩覺就好了,不打緊的。」秦孝銘簡單的回答。
湘文聽那一來一往的對答,心裡有止不住的焦慮。宗天生龍活虎的一個人,如今卻病懨懨的,那日淋雨,她受風寒,他也沒逃過,只是忍到現在才發作。
沒錯,人都是肉做的,心也一樣,他那麼坦率地表示自己的追求之意,被她這麼一口回絕,是否也會受傷呢?
此刻想到他,竟是說不出的心痛與不捨,因為他對她好,她卻無以為報,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為他傷神。送走老秦大夫後,香華忙找人去抓幾味不全的藥材。
「大家都在忙,我來好了。」湘秀自告奮勇地說。
香華想想說:「也好,你正好幫我送普濟寺的佛經去給芙玉的母親。呃!
湘文也一塊去,和你姊姊有個伴。」
湘文本想拒絕,但又找不到理由。反正宗天病了,必定不會在店裡,快去快回,就沒有碰頭的可能性。
由范家到秦家有段小路可走。經過「海上方」的石碑時,想到宗天曾搖著小腦袋在這兒背誦,就不禁多看了兩眼。
她對奉恩堂並不熟悉,來的次數曲指可數,但因為宗天,她有了一種全新的感覺,見他日日所見的景物,聞他日日所聞的味道,彷彿離他極近。
瑞鳳見范家姊妹來,十分熱絡,尤其是溫柔秀氣的湘文,教人打心眼裡喜歡,可惜湘文已許配人家,否則給宗義當媳婦,再好他不過了。
「讓我瞧瞧你的手。」瑞鳳親熱地拉著湘文說:「我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巧的,能把龍鳳繡得像要飛起來似的。」
湘文唯唯應著,一直想離開,但姊姊偏偏不走,還問了宗天的病情。三人正談著時,芙玉踏進前廳。
「娘,大哥要你調幾劑風濕骨痛的藥給慧梅帶回去。」她人未到聲先到,等看到湘秀姊妹,立刻驚喜地說:「你們也來了?今天真巧,克明、慧梅和慧梅的弟弟少泉都在,他們全陪著我哥在聊天。你們好久沒來,也進來坐坐嘛!」
「不!我們是來抓藥的……」湘文趕緊說。
「好呀!」湘秀的聲音蓋過妹妹,「聽說秦大哥生病了,我家人都很擔心,怕是兆青的傷讓他勞累了……」
湘秀一面說,一面隨芙玉往東廂走,湘文只得忐忑不安地跟在後頭。慢慢地,有笑語聲傳來,由敞開的窗,可看見裡面一排排的書,牆上幾幅字畫,還掛了幾把精緻的長弓及彎刀,很像是書齋。
「看看是誰來了?」芙玉在門口讓她們先行。
湘秀微笑地入內,並牽著妹妹的手。湘文極不自在,心亂跳個不停,這一探訪,宗天會怎麼想呢?
宗天太意外了,什麼也無法想,只是站起來,直直走向湘文,用極關切的口吻說:「你病才剛好,怎麼來了?小心吹了風,又要頭疼咳嗽。」
有好一會兒,湘文才明白他是衝著自己說話,在眾多眼睛的注視下,她急促地說:「我已經完全好了!」
「快坐下吧!看你臉色還那麼蒼白,好像風一吹就要倒了。」宗天讓出位置,並端上一杯茶說:「喝喝熱茶,可以怯風解寒。」
「大哥,你怎麼老顧著湘文,就不招呼湘秀了?」芙玉嘲笑說。
「哦!她……她是病人呀!」宗天這才注意到自己過度的熱切。
「瞧!我大哥生病了也不忘行醫,當他的病人可真幸福。」芙玉笑著說。
「湘文一直怕是她把風寒傳染給你的,所以特別來探望。」湘秀說。
「病不是你傳染的。」宗天看著湘文說:「病因早在那日淋雨回家時就種下了。」
「那場大雨可害了不少人呀!」湘秀說。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宗天和湘文都低頭不語。
「可不是。」接話的是程慧梅,「雨下太大,小學的屋頂漏水,好幾天都沒法上課呢!」
「怎麼沒知會我一聲呢?我可以修屋頂呀!」宗天說。「你病了,哪敢叫你出勞力啊!」程慧梅說。
「我們早處理好了,哪輪得到你這東亞『病夫』呢?」力克明笑嘻嘻地說:「我們甚至還考慮將你從龍舟賽除名哩!」
「那怎麼行?我是汾陽的福星,沒有我,哪能在各隊中奪標拔魁呢?」見大家滿臉訕笑,宗天乾脆捲起衣袖說:「不信的話,咱們來試試臂力,我保證不輸給各位。」
他的話一說出,方克明和少泉便全開始起哄,幾個男生頑皮地鬧在一塊兒。
湘文見過勇敢的宗天,溫柔的宗天,熱情的宗天,卻沒見過豪氣爽朗的他。
或許這就是他平常的面目吧?湘文癡癡地凝視,嘴角隨著他的一言一行前牽動著,這種心繫的感覺就是愛嗎?
在經過幾次勝負之後,宗天亮出肌肉說:「怎麼樣?我這小病根本不算什麼,對不對?」
「姊,你看到,也放心了吧?」程少泉對程慧梅說:「你還在嘮叨,說身為大夫的人,一生病就非同小可,害我考試的書都沒念,就趕著送藥來。」
「你胡扯什麼?」程慧梅紅著臉,斂起笑容說:「是你和方大哥急著划龍舟的事,才火燒似的來探病,別推到我身上來。」
「有嗎?」程少泉和方克明彼此扮個鬼臉,一臉無辜地說。
那對話及程慧梅的嬌羞,實實地扎到湘文的心上。她轉頭看二姊,湘秀的臉色極難看,但仍保持風度地問:「藥?什麼藥?秦大哥自已是大夫,還需要別人來送藥嗎?」
「是西藥,從西洋來的。」程慧梅指指桌上一個灰色小鐵盒說:「聽說不必煎熬,一粒粒的,一點也不苦。有風寒時,只消一粒,和點水吞下,病馬上好大半,怪神奇的。」
「沒錯。那些西醫院全用這種藥丸子,方便而且效果迅速,很有一套學問。」宗天看著湘文,想引她說話,於是又問:「你曾住過一些大城市,應該也見過吧?」
湘文想回答,但喉部突然微癢,使咳出帶痰之聲。
「看!出門一趟,你又咳了,可見病還未全好。」宗天皺眉頭說,然後拿過那個灰鐵盒,「這西藥你拿回去服用,會好得快一些。」
「哦!不,這是慧梅姊特地給你送來的,得之不易,我怎麼能拿呢?」湘文連忙拒絕。
「就是呀!慧梅的一番心意,你當面轉送,她臉上掛不住,我妹妹也擔不起。」湘秀話中帶著酸意。
「沒關係,我家裡還有。」程慧梅忙大方地說:「湘文就先拿去用,我明兒個再給秦大哥送一盒來。」
「我真的不需要,就給湘文。」宗天又對程慧梅說:「你也別再送了,我是大夫,說什麼就是什麼,別再爭議。」
芙玉微瞪大哥一眼,趕緊出來打圓場,把話題岔到龍舟錦旗的事,現場又是熱烈討論。
湘文以身體疲累為由,催著姊姊起身告辭。程家姊弟見狀,也準備離去。
「湘文,湘秀,請留步。」宗天在後面叫了一聲。
大伙全回過頭,宗天又加一句:「芙玉,麻煩你送一下慧梅和少泉。」
芙玉用詢問的神情看他,在得不到響應下,她只好和克明、程家姊弟往前廳走了。
「對不起,我只是想讓湘文看看我掛好的琉璃草圖。」宗天笑笑說。
他領她們繞過屏風,後頭是簡單樸實的床被及桌椅,除了幾樣奇特的,有玻璃鏡片等的西洋玩藝外,最醒目的就是湘文的那幅畫。
「你還喜歡這位置嗎?」他很認真的問。
「畫都送你了,你愛怎麼擺都行,又何必問我們呢?」湘秀說。
湘文左右瞄瞄。畫在中間的牆壁上,睡覺唸書時都可以看見它,那不就等於他日夜在與她對望嗎?
帶著不贊同的語氣,她說:「我的畫給你,是希望你壓箱底,別掛出來,否則一個姑娘家的東西放在男人房中,傳出去就難聽了。」
「我還沒想那麼多呢!」湘秀說。
「我倒不擔心。你單簽一個『文』字,不會有人聯想到的。」宗天說。
既是男人的臥房,湘文也不想在此待太久,很快地便拉姊姊走到庭院。
「真的很高興你們來,這下子,我的痛全好了,比什麼仙丹靈藥都有用。」
他的話是針對湘文說的。
「這話恐怕不該對我們說吧?」湘秀並沒有興奮之情。
臨行前,宗天把灰鐵盒子塞給湘文,並叮嚀用法,交代了好一會兒,才放她們回去。
沿著小巷到河口,一路無言。湘文滿懷心事,所以未曾注意到二姊的沉默。
經過一座小木橋時,湘秀忽然停下來,恨恨地說:「早知道我也生一場病,看他會不會把我當個人看!」
「二姊,你怎麼了?」湘文暫忘自身的煩惱問。
「怎麼了?你還看不出來嗎?秦大哥對慧梅好,對你也好,就偏偏冷落我,故意忽略我。」湘秀硬咽地說。
「他對我不是好,只因為我生病……」湘文說。
「所以我才希望自己也病呀!至少病人在他的心目中還有些份量!」湘秀忍不住嗚咽出聲。「二姊……」湘文悵悵然的有口難言。
「讓我哭哭吧!我今天才覺悟,等宗天是愚笨的,他對我永遠不會有情,愛也不會感動天地的。」湘秀試著淚說:「我要將眼睛從他那兒移開,只看自已的路,不再執迷不悟了。」
湘文此刻說同意或反對的話都是不妥,只有靜靜地站在橋頭上,轉著手上的灰色鐵盒。
「芙玉說的沒錯,秦大哥會娶慧梅,瞧他們一答一唱的,不就擺明了下聘是遲早的事嗎?」湘秀掛著兩行淚又說:「我自然是不能再當傻瓜了。」
聽這話,湘文也不禁感傷起來。宗天和慧梅……不!這算好的,宗天一旦訂了親,就不會再來打擾她,動搖她的意志,逼她做失貞失節、言而無信的事情來。可是,她心中為何如壘塊沉壓,有一種透不過氣的感覺呢?
「明天我就叫娘把合好的八字送回去,我答應當曹家的媳婦了。」湘秀擦去最後一滴淚,便走下橋去。
「二姊,你確定嗎?」湘文追著問。
「秦大哥又不是天底下唯一的男子,我可不會為了他,跑去削髮為尼,終生不嫁。」湘秀回過頭說。
這樣說變就變,一竅開通,迷障全失,教湘文又驚訝又羨慕。她則還在網中,不敢要宗天,卻又耿耿於心。
他真會娶慧梅嗎?湘文望望手中的鐵盒,在橋的盡頭,將它丟入水中,盼所有的煩憂也隨之一並流去。
在秦家那一頭,芙玉送走了所有的客人後,便帶著興師問罪的表情,到東廂房去探個究竟。
宗天正坐在椅子上,望著琉璃草圖,眼裡嘴角都有著神秘的笑意。
那日在山裡,湘文的拒絕,讓他的心情跌到谷底。淋了一場雨後,他發誓不再使自己狼狽至此。然而,見到她愁倦嬌喘的病容,滿腔的怒霎時都沒有了,只剩下憐惜之意。或許是他太衝動、太急燥,把她嚇得手足無措,連病都出來了。
師父老說他輕率任性,如今面對的湘文,又特別謹慎拘謹,他怎麼偏偏去喜歡上這樣的女孩呢?
上天似乎沒給過他選擇的機會,不知不覺中,湘文就佔據了他所有的思緒。
今天湘文的來訪,又重新燃起他的希望,看樣子,她也不是全然無動於衷,只是需要他更多的耐心……
突然,眼前的湘文,變成了芙玉,她劈頭就問:「大哥,你是不是病昏了頭?竟當著眾人的面,把慧梅苦心相贈的藥,隨手給了湘文?她心裡一定很不好受。」
「我是大夫,自然有我的道理。」宗天回答說:「湘文身體弱,是比我需要它,而且,她今天不辭勞苦的來看我,我怎麼忍心看她回去又要大咳呢?當然是要防範一下。」
芙玉愣了一下說:「瞧你左一句湘文,右一句湘文,好像她是最重要,別人都不相干似的。還有,方纔她來的時候,你一會兒眉開眼笑,一會兒慇勤關切,對她好到反常。你是故意的,對不對?我知道你想用這種方式要湘秀死心,但也不必做得那麼過分嘛!」
「我不是故意的,而是情不自禁。」宗天坦白地說:「因為我喜歡看湘文,關心她,和她說話。告訴你實話吧!湘文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位姑娘。」
「什麼?你的心上人竟是她?」芙玉驚愕之餘,又說了一句:「怎麼偏偏是她?」
「不可以嗎?」宗天問:「我還正想問你,當初我們想遍了汾陽城的姑娘,你為何沒提到湘文呢?害我白費了許多功夫,還以為自己真遇上狐仙了。」
「我真的沒想到會是她。」芙玉仍一臉的震撼,說:「第一,我們和范家極熟,你也常出入他們家,我完全忘了你根本沒見過湘文,所以剔除了她的可能性。第二,湘文早已訂了親,若是沒有,她年紀小,也是許給宗義那一輩的,怎麼會和我們扯在一塊兒呢?」
後面幾句話讓宗天聽了逆耳,他生氣地說:「什麼這一輩,那一輩的?!
湘文也不過比我小六歲而已。再說,宗義他行事稚嫩,大而化之的一個人,怎麼配得上湘文?你別亂點鴛鴦譜了!」
芙玉從沒見大哥這麼惡形惡狀過,尤其他一向對弟妹極友愛,為了湘文,竟可以臉紅脖子粗到這種地步,這情形令她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還有,你說湘文年紀小,但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賢淑才德不輸給你們,聰明靈巧更勝一籌,她不是還指導你們刺繡嗎?」宗天仍忍不住激動的說。
「這也是個問題!」芙玉想著就說:「湘文不像咱們汾陽的姑娘,她自幼隨她養父母住,各方面都很嬌慣。除了讀書、畫畫、刺繡,其它粗活都沒做過,根本不適合當我們秦家的媳婦。」
「那就我們秦家來適合她,我會讓她一輩子都嬌慣。」宗天不假思索地說。
「你瘋了?!」芙玉捂著嘴說。
「對!我是瘋了!我想她想了兩年,沒娶到她為妻,我永遠不甘心。」他措辭之強烈,連自己也嚇一跳。
「好,別的不說,就光她已訂親一項,你就無可奈何了。」她憂慮地說。
「訂了親也可以解除呀!只要她未嫁,我都有希望的。」宗天自信滿滿地說。
「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你知道湘文訂親的夏家是何方人氏嗎?」芙玉說:「我聽湘秀說,那個夏家富甲一方,是浙江督軍的親戚,富貴權勢都有,湘文嫁過去是少奶奶的命,這絕不是我們秦家比得上的。所以,范家不可能解除這個婚約,即使湘文肯,她爹娘及夏家也都不會同意的。」
「我很慶幸現在是民國時代了,我們能大聲撻伐這種包辦婚姻的愚昧,高唱婚姻自主。」宗天說:「芙玉,你熟知克明,因此你能安心嫁給他,但你能想像去嫁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嗎?是很恐怖的一件事,對不對?所以我必須去說服湘文,改變湘文,讓她明白自己的命運是可以掌握的。」
「你確定湘文會聽你的嗎?」芙玉不太有信心。
「本來我不確定,但她今天不是抱病來看我嗎?我猜她對我還是有些情意的。」他眼中閃著希望說:「對!我一定要再見她一面,好好說個清楚,上回實在是一團糟,這次我會很小心理智的。芙玉,你幫我去約湘文出來,好不好?」
「我……不!」她搖著頭說:「這種男女私會的事,我做不出來。我即使和克明訂了親,也不曾單獨相處過呀!」
「唉!有時我真懷疑我們是長在同一個時代。」宗天放軟語氣說:「就算大哥求你,行嗎?我總要問明湘文的心意,免得日日在這兒懸念。萬一她對我無意,我也好死了這條心,去娶別家的姑娘吧?」
芙玉想了一想,說:「好吧!不過只此一次,下不為例,我才不敢隨便拿奉恩堂的名譽來冒險呢!」
「放心,我保證你年底能風風光光地嫁入方家。」宗天笑著說。
「誰在乎那個!」芙玉輕哼一聲。
宗天幾乎是手舞足蹈,他又能再見到湘文了!
這次,他要想出一個萬全之策,和命運搏一搏。只要她願意放下顧忌,接受他的愛,天底下沒有解決不了的困難,最怕的就是不戰而降,這也是他秦宗天最不能忍受的事。
他會用令人無法抗拒的柔情,千絲萬縷地,來說服他的湘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