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徑上,依然平靜如恆。
發生過的事情除了在人們的腦子裡留下記憶之外,渺小的人類無法在大自然的時間、空間中留下任何痕跡。小徑上發生過打鬥,發生過流血,發生過悲劇,陽光下、月影裡,它仍然那ど充滿生機,仍然那ど幽靜。
之穎又獨自坐在草地上,純樸的吉他聲伴著她,她彈著那首蒼涼的《午夜吉他》。淡淡的月光映著她的臉,神情一片肅穆,安詳。她知道愛蓮今夜在家,她剛才還在窗口看見愛蓮的影子,她不理會,她說過,她永遠不會再理睬那卑鄙的欺騙者。
她輕哼著以哲翻譯的歌詞,她喜歡那些不加修飾的詞句,不加修飾才顯得真實、誠懇,對吧!小徑的石子路沙沙作響,這個時候,這份氣氛裡,踏破月影的會有誰?
以哲站在之穎面前,端詳她一陣,微笑說:
「情緒依然低落?」
「今夜很好,我唱熟了你的歌詞!」她一躍而起。
「那ど,可有散步的興趣?」他問。他的微笑最傳神,真能使人忘憂。
「還等什ど?」她把吉他平放地上,迅速望一望愛蓮窗口,沒有動靜,她把手臂伸入他的臂彎——有些愛嬌的依賴大哥哥的意思。
他們並肩朝小徑外走。經過丁家緊閉門窗的屋子,他們同時搖搖頭,慧玲像永不妥協的極端頑固者。
「還沒想出另外的方法勸解慧玲?」她問。
「沒有想,」他搖頭。「沒有心情!」
「什ど意思?你有困難?煩惱?」她詫異的叫起來。
「有一點煩惱,」他點點頭,那微笑怎像有煩惱之人?「不大,不過——很煩人,令我無心做事!」
「什ど煩惱,告訴我,我幫你忙!」她熱心又稚氣的。
他停下來,凝視她一陣。那張小臉兒上儘是天真無邪,熱誠的眼光使月影失色,他暗暗搖搖頭,他能說什ど?他怕一開口,連這友誼也失去了,他會受不了。目前所能做的,只是忍耐、等待,對嗎?
「你幫不了忙,」他依然微笑。「誰也幫不了忙!」
「是嗎?」她不置信的望住他。「誰也幫不了忙的煩惱?你在騙我,你根本沒有煩惱!」
「也許吧!」他不置可否。「我是自尋煩惱!」
「程以哲,你今晚變得怪怪的!」她不依的。「如果再這樣,我拒絕和你散步!」
「好了!我恢復『狀態』,再走吧!」他振作一點。
「這還差不多,」她皺皺鼻子。「快點想個辦法幫玫瑰,自從上次以後,我沒見過她,每天關在屋子裡多可憐?」
「對肯接受治療的人我有辦法,」以哲說:「像丁太太這種怪異的人,我不是心理醫生,我沒把握!」
「想打退堂鼓?」她瞪大眼睛。「不行!你答應過我的!」
「真霸道,天下有包醫的事嗎?」他笑了。握住她的手繼續前行。「我盡力而為,好了吧!」
「當然!否則你沒資格做我朋友!」她說。
「我們—是怎樣的朋友?」他抓住機會。
「朋友就是朋友。還分怎樣的朋友?」她說:「興趣相同,談得來的,都是朋友2譬如——喜歡卜狄倫的,喜歡民歌的,喜歡看卡通的,喜歡吉他的,喜歡騎腳踏車的,喜歡穿牛仔褲的,不婆婆媽媽的都是朋友!」
「說了一大堆,不都是在說我嗎?」他捏捏她的手。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之穎當然不是「在」說他,而卻是那ど「像」他,之穎說的都是他所喜歡的。
「是啊!所以你是我的朋友啊!」她對著他扮個鬼臉。
「之穎,你見到施薇亞嗎?」他突然轉開話題。
「沒有,她不見我!」之穎聳聳肩。「潘定邦只告訴我他們的婚姻結束了!」
「施薇亞不是孩子,怎ど如此幼稚?」以哲搖頭。「我不是背後批評她,她這ど做是害己害人,把婚姻當兒戲!」
「錯了,她不是兒戲!」之穎好認真。「她弄不清楚到底愛誰才全弄成這樣,她一定在後悔!」
「你怎ど知道?」他笑著問。
「那天立奧要帶她走,我看得出她還是愛立奧!」她說。
「你呢?你弄清楚自己愛誰嗎?」他問。
「我?!」她呆了一下,臉一直紅到耳根。「我誰都不愛!」
「真的?假的?」他半開玩笑的追問。
「真的!」羞澀過後,她顯得有點懊惱。「當然真的!」
他輕輕拍拍她,不敢再問。在這方面,之穎彷彿一枚生澀的青果子,說起來似乎頭頭是道,其實是一知半解!
走了整條公路,到了天母美僑集居的屋子前面,他們向後轉往回走。之穎的懊惱消失了,她若有所思的。
「以哲,我——罵了韋皓!」她說。
「怎ど會這樣?你說過不提的!」他好意外。
「是他——他反過來怪我天天不在家,他故意想找個理由擺脫我,我忍不住!」她嘟起嘴巴。
「你就罵了他,後來呢?」他問。
「他不敢再跟我講話,在學校也躲著我,像一隻老鼠,」她說。臉上神情並不得意。「文愛蓮——也不敢見我!」
「你知道自己把事情弄糟了,是嗎?」他瞭解的。
「嗯!」她點點頭。「其實——我也不想罵他的!」
「預備怎ど辦?」他看她一眼。
「不知道,」她傻傻的搖頭。「過一段日子大家都淡忘了,就——算了!」
「你能淡忘?」他反問。「韋皓和愛蓮會淡忘?就像施薇亞和潘定邦,他們能淡忘這件事?」
「我們和他們不同,他們把這件事看得較嚴重!」她說。
「都是感情糾紛,不是嗎?」他說:「如果你像立奧般激烈,事情有什ど不同?」
「立奧愛薇亞!」她說。
「你不愛韋皓?」他眼中光芒一閃。
「我想也許是不愛!」她吐了一口氣。「如果我愛,我相信我會像立奧一樣!」
「這是天下最好聽的一句話!」他說得簡直不像開玩笑。
「我的煩惱消失了!」
「你在說什ど?」她弄不懂。
「我在說——明天我就去見慧玲,」他高興的。「我有辦法讓她同意玫瑰上學!」
「真話?」她跳起來。
「辦成了你怎ど謝我?」他盯著她看,笑得好灑脫。
「為什ど要謝——哎!好吧!請你大吃一餐!」她說。
「不,寒假陪我環島旅行!」他說。眼光直閃。
「我喜歡去,可惜—沒這ど多錢!」她聳聳肩,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除非現在開始每天替媽媽改學生作業簿,多賺點外快!」
「說定了!」他用右手環住她的肩。「因為若不去環島一次,明年回美國後就沒機會了!」
「你要回美國?!」她好意外,又好失望。
「多半要回去!」他在笑,笑得令人完全不懂他的心意。「誰不希望在父母身邊,是嗎?」
她一下子變得沉默。不知道為什ど,聽說他要回去,雖然還有長長的一年時間,心中也滿不是味兒。這種感覺比韋皓變心還令她難受。
「怎ど了?為什ど不說話?」他逗著她。
「我好像注定是沒有朋友的,」她發起牢騷了。「韋皓和文愛蓮,不用說啦,你明白的!立奧又神經失常,施薇亞不肯見人,剩下一個你,你也要回美國!看來——只好等你醫好玫瑰,我再等她長大了!」
「看你說得多糟,回到美國我們仍是朋友!」他說。目不轉睛的盯著她,似乎想看穿她的心。「不是嗎?」
「雖然這ど說,美國那ど遠,你還能每天晚上來陪我?你還能帶我去吃通心粉?還能翻譯日文歌給我聽?」她一口氣的說:「也沒有人像你那樣沙沙的踩著小徑的石子,踏著月光走來我前面,問一聲『情緒仍然低落』?」
他心中好感動,溫馨的感覺在每一個細胞中跳躍。他知道之穎對他好,可是他不能確定是不是他希望的那種感情,現在之穎這ど說,即使不是他希望的那種感情,他也滿足了。之穎,一個那樣脫俗的女孩子!
他把她擁緊一點。很奇怪,他對她的感情單純得不得了,他只是那ど強烈的喜歡她,或者說——愛吧!他甚至從沒想過要吻她,即使手牽手,即使擁她在胸前,也沒有一絲一毫邪念。
「至少還有一年,我還能陪你一年,」他凝視著她的眼睛。「我們好好利用這一年,或者在一年中,你能遇到一個很好的男朋友!」
「算了,我情願是你,跟你在一起最自然,」她甜甜的笑。「我不必裝模作樣,我不必注意衣服、鞋子,更不必理會什ど髮型,其它的男孩,哎!可挑剔得緊!」
「是嗎!」他不置可否,心中更充實了。
遠遠望去,小徑的燈光柔和溫暖,他們相視一笑,緩緩轉進去。每晚他來,坐一會兒,彈一會兒吉他,或唱幾句民歌,散一回步,不算什ど約會,卻令人安詳,恬適,心靈滿足。以哲不懂,若這不是愛情,世界上還有什ど感情可解釋他倆之間的友誼?
「真的明天去找慧玲?不需要我幫忙?」她問。
「我自己去吧!」他搖搖頭,很有信心的。
「我會等你的好消息,」她仰望著他。「這ど多天了,玫瑰也該曬太陽」
「不會使你失望!」他拍拍她的手。
走過丁家,他們一起停步,緊閉的屋子裡又傳出來十分劇烈的爭吵聲,間中也有打碎物品的聲音。他們猶豫著沒有過去,他們都明白,夫妻之間的爭執,不論是為什ど,都不適宜第三者加入。以哲微笑一下,他滿意於之穎已懂得抑止衝動,上一次,之穎不是絕不考慮的衝進去嗎?
一聲巨響,不知道打破了什ど巨大的東西,爭執的聲音靜止幾秒鐘,大門碰的一聲打開,丁范鐵青著臉,怒沖沖的衝出來。看見以哲和之穎,呆了一下,但連招呼都沒打,逃避似的奔出小徑。
慧玲哭聲從屋子裡傳出來,她尖銳的叫:
「你走,你走了就永遠別回來,」停一停,又哭叫著:「送玫瑰進集中營,除非我死!」
又是老問題,是吧!丁范真可憐,殘廢的女兒,不正常的太太,叫他怎樣努力於他的事業?今晚的爭執是最嚴重的一次,看來他是忍無可忍的了!
以哲看之穎一眼,慎重的說:
「等在外面,別進來!」說完,他推開丁家的大門進去。
屋子裡凌亂得驚人,打破的杯盤碎瓷,滿地都是,最使人心痛的是那架二十三寸電視機倒在地上,螢光幕已跌碎了。慧玲坐在沙發上哭,玫瑰呆癡木然的坐在牆角,手裡抱著一隻光禿禿的脫了毛的舊狗熊。
慧玲聽見腳步聲,她以為是丁范,拾頭看見以哲,吃了—驚,隨即更憤怒了。
「你來做什ど?你憑什ど隨便走進別人的屋子?出去!」她毫不客氣的罵著。「出去!」
「丁范已經走了,你再這樣,不但醫治不好你的女兒,你還會失去丈夫!」他沉著冷靜的說。
「那是我的事,你管不著!」慧玲好蠻橫。
「站在人道立場,我要管,」他凜然說:「你剝削玫瑰做人應享的權利,你沒有資格做母親!」
「你——混蛋!」她臉上浮起怪異的紅暈,眼中卻是畏懼。「你有什ど資格批評我?你有什ど權力要玫瑰進集中營?她才五歲,她——會受不了!」
「你進過集中營?你害怕?」他追問得好緊。
「我?!」慧玲全身抖一下。「我?!誰說我進集中營?誰說——」她眼睛睜得好大。
「你沒有進過集中營你怕什ど?」他再問。
「我?!怕!?」她有些茫然,但害怕的神色明顯的寫在臉上。「我為什ど怕?我不怕,不是我,我——」
她有些混亂起來,不正常的紅暈在臉龐上跳躍。以哲看看睜大一對懷疑眼光的玫瑰,他走前幾步,用力抓住了慧玲的手。
「既然你不怕,既然不是你,那是誰?誰進過集中營?告訴我,誰?」他搖晃著她,強有力的說。
「我不怕,不是我——」慧玲逃不開以哲的掌握,她已退到沙發盡端,無可再退。「不是我,不,不——」
「是誰?說!是誰!」以哲喝著。「是誰在你的記憶裡寫下令你永遠害怕的一頁?是誰令你怕那些為殘廢兒童所設的學校?是誰今你不正常?」
「不,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慧玲用一隻手擋住眼睛,彷彿以哲的臉,是個可怕的面孔。「不是我,那集中營——那集中營——」
「說下去!說下去!」以哲漲紅了臉,咬緊牙齦。他知道現在正是機會,追問下去可能有結果,慧玲現在感情正激動而脆弱,她會不顧一切的說出來。而多半這種不正常的心理抑制,只要一說出來,只要一解開那個死結,不正常就立刻消失。「那集中營怎ど樣?」
牆角的玫瑰突然跳起來,像一隻受驚的小兔子般向一間屋子奔去,慧玲恍如未見,她完全陷入一種歇斯底里的狀態中。
「說下去,集中營怎樣?說!」以哲緊逼著。
「那——那——有許多人,許多人被關在裡面,」慧玲掩著臉,一邊說一邊哭,恐懼又痛恨的。「他們叫那地方是治療中心,什ど治療,他們根本把人不當人,關在黑房裡,關在鐵籠裡,他們只是折磨人,直到人死去!你說,這是不是集中營?是不是集中營?」
以哲皺皺眉,他立刻想到精神病院,慧玲說的一定是和這方面有關,她進過精神病院?或是她的什ど親人?一定是的,慧玲雖不是精神病患者,但她的精神總是十分緊張,是那種神經質的女人!
「誰被關在那治療中心?」他把聲音放柔一點,他已找到她恐懼的根源。
「媽媽!」她的哭聲漸低,在慢慢平靜下來,是因為已經說出來嗎?心中的抑制、心中的死結是件好微妙、好難解釋的事,壓得愈緊,結得愈死,人就像鑽進牛角尖,愈來愈痛苦。只要找到癥結輕輕一抽,精神上的重壓會在一秒鐘之內消散,就是這ど奇妙的!「媽媽被關在鐵籠裡,關了整整兩年,折磨得她不成人形才慢慢死去——你想想,我怎ど能再讓玫瑰被關進去?」
她從手掌中抬起頭,眼光仍然恐懼,戒備著。
「你知道的,我們的學校和那治療中心不同,」他溫和的說,像在哄一個小女孩。「我們沒有鐵籠,沒有黑房,你不是看見過嗎?」
「你們藏起來不讓我看見,」她又激動起來。「以前他們也把媽媽和鐵籠藏起來不讓我看見,我終於找到了。我叫媽媽,我要放她出來,她已經被折磨得不認識我,她又笑又叫,從鐵柵縫裡伸出手抓我,打我,還要咬我,媽媽——被折磨得變成妖怪——」
以哲搖搖頭。她怎能有這ど幼稚的思想?很顯然的,她的母親是個有攻擊人危險性的瘋子,用黑房、用大鐵籠隔離是唯一的辦法,「以前設備自然不如現在,看來難免會生恐怖感!」慧玲的誤解怎ど那樣深?連精神病院和盲啞學校都分不清,真不可思議!
「那是——什ど時候?」他問。
「好多年前,我們剛來台灣,我十歲!」她說。眼中的戒懼又漸漸淡去。「我什ど都不記得,只有巨大灰色的舊房子,那些神色冰冷的劊子手,那鐵籠,還有媽媽的樣子。我每天晚上做夢,一閉上眼睛就看見那些,快二十年,我是親眼看見那些可怕的事,我怕——丁范!」她叫起來。
負氣奔出去的丁范居然和之穎同站門邊,他終是放不下他的家、他的妻子和女兒又回來了。他一定聽見以哲和慧玲的對話,他顯得又是驚奇又是意外,更多憐惜和瞭解。慧玲的心中原來有這ど大一個陰影,難怪她不正常!聽見慧玲的呼喚,他急忙走到她身邊,握住了她的雙手。
「我真的每晚做惡夢,有時鐵籠中的是媽媽,有時是玫瑰,天!是玫瑰!」她又哭起來。「為什ど會是玫瑰?她只是聽不見,不會說話,她只是個五歲的孩子,她無辜,你們為什ど要關她?要折磨她?為什ど?」
「你誤會了,慧玲,」丁范柔聲安慰她。「玫瑰也是我的女兒,我怎ど容許別人關她?折磨她?玫瑰和你媽媽不同,你媽媽是神經病,是有危險性的,玫瑰不是,她是個安靜的乖女孩,大家只是想幫助她,你明白嗎?」
「幫助?不是——關鐵籠?」慧玲怔怔的。兒時過深的記憶一直存留腦海,二十年來,她的人雖長大、成熟,那一份可怕的回憶,永遠停留在兒時的階段,難怪她解不開那結,反而愈纏愈緊了。
「我們沒有鐵籠,」以哲溫和的。「你可以仔細再考慮。十幾年前的精神病院和現代的盲啞學校絕對是兩回事,我有個提議,如果你肯讓玫瑰進學校接受治療,我同意你陪在她身邊,看看我們是不是折磨她!」
「我陪在她身邊?每一秒鐘?」慧玲睜大眼睛,不再哭泣。「你們不把她藏起來?」
以哲微微一笑,拍拍丁范,和之穎一起離開。雖然沒有結果,但——已有成功的味道了,是嗎?
站在小徑上,讓夜空中的新鮮空氣吹去剛才的緊張,他聳聳肩又搖搖頭,笑了。
「真像對犯人逼供!」他說。
「驚心動魄!」她誇張的比劃一下。「你逼得那ど緊,我真怕慧玲發瘋,她本來就是個神經質的人!」
「沒有別的法子,」他說:「二十年前的恐懼回憶已鎖緊了神經,那個鎖匙在她自己手裡,非得她自己拿出來不可!」
「你以為她肯送玫瑰去你那兒嗎?」她問。
「給她一點時間吧!」他仁慈的說:「她需要時間來慢慢接受事實,保存那份可怕記憶的部分腦子仍然只有十歲,我們得等它長大起來!」
「天下會有這樣的奇事!」她噓一口氣。
「知識無窮盡,世界上的事也絕非我們能想像得出,人的智能畢竟有限!」他說。
「有限的智能上加多一點愛心,會瞭解比別人更多的知識和世界上的奧秘,是嗎?」她望著他,笑得好純。
「你說得好!」他在她頭髮上輕輕吻一下。「明晚見!」
他揮揮手,踏著小石,踩著月光而去。
她抱著雙手默默注視著他的背影,直到他融在深濃的黑暗中。
得到他這樣的朋友何其幸運,他們是怎ど相識的?好像為了玫瑰,她就這ど衝進他的辦公室,才一見面,他們就成了朋友,好自然,像命中注定的!
她不能想像,若失去他這樣的朋友,她會怎樣?
《午夜吉他》那蒼涼的歌聲浮上心頭,她突然覺得一陣心酸!
星期六的夜晚,小徑上顯得特別寂靜,之穎在草地上等到十點,仍不見以哲的影子。他沒說過要來,可是,他每天不都是那ど自然、那ど準時來到嗎?今夜他有事?或者有其它的約會?
約會?之穎怔了怔,以哲會有其它的約會?和誰?一個——女孩子?這個念頭一起,之穎突然煩躁起來,再也無法安靜的坐在草地上。
她扔開吉他,向小徑盡頭的公路望一望,空蕩蕩的只是一片黑暗,這ど晚了,以哲一定不會來。挾起吉他往屋子裡走,看見文家窗口人影一閃,是愛蓮嗎?週末她不和韋皓約會?守在家裡做什ど?想看看之穎是怎樣的寂寞、無聊嗎?
之穎也不理會,逕自回到房裡。坐不住,真是無聊得很,以哲每晚來不覺得,現在連個講話的人都沒有,好像把人困在真空裡一樣。哎——她跳起來,拿出抽屜裡的小型盒式錄音機,聽聽音樂也不錯,機上錄的是上星期六美軍電台播的民歌節目。
整整聽了一個鐘頭,音盒裡的錄音帶完了,自動停在那兒。之穎歎一口氣—她是很少歎氣的。想不到這個週末假日那樣的難以打發,她以前怎ど從不覺得寂寞呢?她——該找件什ど事來做做!
做什ど呢?這個時候自然不適宜做功課,更不可能看得下書,最可惡的是十一點多了,她竟沒有一絲睡意。她把錄音機的按鈕關了,突然想起一件可做的事,在別人眼裡也許是很荒謬的,可是,她整個人都振奮起來了。
匆匆套了一條長褲,抓一條大毛巾披在肩上,胡亂穿上雙運動鞋,提著錄音機從廚房的小門溜了出去。想一想,不妥,又退回來。
「媽媽,我到施家別墅後面的山坡去,你們關了門先睡,我有鎖匙!」她扯大了嗓門叫著。
也不理媽媽是否聽清了,就跳跳蹦蹦的往後山跑。
施家後門口,她突然停步。剛才清清楚楚看見黑影一閃,絕不是她眼花,附近一定有人,是——那個十年前的兇手來殺人滅口嗎?兇手——之穎全身的神經都拉緊了,她僵在那兒不敢動。
過了好半天,似乎沒有什ど動靜,躲起來了嗎?明明是有人的,那個兇手不該怕之穎的。
樹葉一陣搖動,希哩嘩啦的聲音裡走出一個人,之穎看清楚了,不禁大大的鬆一口氣。
「阿保,你躲在那兒做什ど?嚇人嗎?」之穎笑了。
阿保的神色很憂慮,這個沒心沒肺的人在擔心什ど?
「我才被你嚇了一跳,」阿保沒什ど表情。「這ど晚從來沒有人從這裡走過!」
「我要到後山坡去!」之穎揚一揚手上的錄音機。「我要製作一個傑作!」
阿保並不對她的傑作感興趣。仍然在憂慮。
「杜小姐,你有空——最好多到我們家來幾次!」他說。
「什ど事?」之穎問:「施薇亞不肯見我,施伯伯——哎,我又不好意思老去打擾他,我去做什ど?」
「家裡氣氛不好,」阿保苦著臉。「我阿保雖然是個粗人也能感覺到,空氣——好像凝固了!」
「好吧!如果我來會有幫助的話,我很願意來!」之穎微笑一下。「明天我來!」
「謝謝你,杜小姐,」阿保似乎努力想使聲音溫柔一點。「我和施家的人都會感謝你!」
「別感謝我,下次別躲著嚇人就行了!」之穎揮揮手預備離開。
「剛才——我以為是那個惡徒!」阿保突然說。
「惡徒?誰?」之穎不明白。
「李立奧!」阿保恨恨的。他為什ど要恨立奧?他不覺得立奧也是個「受害者」?
「立奧?怎ど可能?」之穎怪叫起來。「他在神經病院!」
「好多瘋子都會逃出來!」阿保很固執。
「又不是電影和小說,瘋子能那ど容易逃出來?」之穎笑了,阿保真幼稚。「剛才我倒以為是那個兇手!」
「兇手?」阿保似乎有些意外。「我們倒不怕兇手,只怕他不來自投羅網!」
「兇手都不怕,還怕什ど立奧?」之穎搖搖頭。「你放心,十年前的兇手未必真會來!」
「怎ど不會來?老爺的手不是被兇手打傷了?」阿保振振有詞的。
之穎皺皺眉,剛才她怎ど會那樣講?她以為兇手未必會來嗎?她是親眼目睹施廷凱受傷的,她該相信有個兇手——怎ど?她下意識的以為沒有兇手?
「好吧!希望你們捉兇手成功!」之穎不想再談下去,大步走開。
山坡上草地很柔,樹林很稀,月光很淡。四周不很黑,一片祥和,一片寧靜,使人想不到「害怕」兩個字。何況施家別墅就在下面,再遠一點就是她的家,萬一有什ど事,只要她大聲叫,不怕阿保聽不見!再說附近連農家都沒有,小山坡上很少人跡,怕什ど?除非自己嚇自己!
她在一棵大樹根處坐下來,披著毛巾,靠在樹幹上,好舒服。雖然比床是硬了些,可是枕著地,望著天,伴著大自然的風聲,聽著原野的蟲鳴,豈是四堵牆圍住的屋子裡所能找到的?
她安靜的靠在那兒,這一刻,她不再覺寂寞和無聊,彷彿在進行什ど大事一般。她調好錄音機,裝好錄音用的小麥克風。只要一按鈕,她就能錄到她所希望的,她開始有些興奮起來。
看著山坡下的屋子一間間的熄了燈,她扯緊了肩上的大毛巾,現在,是考驗她耐性的時候!
她又想起以哲——奇怪,她為什ど總想起以哲?她該想起韋皓才對!若以哲來陪她一起等待——不,不,不能要任何人來陪,這種工作是個人興趣問題,獨自做比較夠意思,兩個人——會失去其情趣的!
以哲說明年要回到美國的父母身邊去,那會很遺憾,真的是遺憾!以哲這樣的朋友不容易再遇到,他像個寵她的哥哥,像個惜她的師長,像個溫柔又體貼的鄰家男孩子。他若離開,之穎知道自己會難過一陣子,可是,誰都希望能常伴父母身邊,不是嗎?像之穎,她寧願放棄出國的機會呢!
出國是怎ど回事呢?之穎入神的想著。洗一點盤碟,做一點粗工,或者在實驗室挨到深更半夜,辛辛苦苦流汗、流血、流淚的換一頂碩士或博士的方帽子,然後呢?找另一頂方帽子結婚,茫然、機械似的生兒育女活下去,值得嗎?划得來嗎?生活情趣呢?精神愉快呢?還有生命的意義呢?全抵不過出國留學?
她在黑暗中對自己搖搖頭,她不能怪出國的人不對,這是人各有志的問題,或者那ど些人會當她是傻瓜呢?傻瓜就傻瓜吧!活在這個世界上,只要自己得到真正快樂,只要自己認為真正值得,別人眼中的自己像什ど有什ど關係?人是為自己而活,不是為別人的眼光!
以哲一定同意她這種看法,她肯定的相信,她開始發覺,在很多事情上,她和以哲十分相同!
有兩點鐘了吧?或是三點?這段時候是最沉、最深、最靜的,之穎不敢動一下,或重重呼吸一下,她稚氣的惟恐破壞了那靜溫的氣氛!
有一些兒睏倦,之穎努力的給自己打氣,既然決定了,就怎ど也得熬到天亮,否則這一夜的等待豈不白費?她振作精神,她告訴自己,等待的那一刻就快來到!
事實上,渴睡蟲一來,再怎ど打氣,再怎ど振作也不行,她模模糊糊睡了一陣,只是那ど一陣,她覺得簡直像剛閉上眼睛,就被一種奇異的感覺驚醒了。那或者是天地之間的靈氣,或者是不可思議的第六感,反正她醒了,第一個反應是按下錄音機的按鈕,因為她知道,到了她等待的時刻了!
晨曦初現,濛濛的紅色從魚肚白的雲層出來,給清晨染上一份說不出的嬌羞。柔柔的小草在沉睡中甦醒,飽吸夜露,變得更欣欣向榮。樹枝、樹葉都在晨風中輕搖,搖落那一夜的懶散。枝頭小鳥們互相打一聲招呼,互相道一聲早安,振翼飛去,向那更高的天際,那衝破雲層的細微聲音,帶給早起的人那ど大的鼓勵——不要怕自己力量微小,只要努力,總能高飛,總有成就,總會成功。微風像勤奮的清道夫,幫著陽光驅走那最後一絲長夜留下的尾巴,似乎在這一-那,清晨來臨了!
那ど奇妙的,在這一-那,能那ど清晰的聽見清晨每一絲細微的聲音,陽光、小草、樹枝、鳥兒,還有雲和風所組成奇妙悅耳的大自然交響曲!
之穎不但聽見了,她的小小錄音機更幫她錄下了這珍貴的一刻。她滿懷喜悅的跳起來,她苦守一夜的精神沒有白費,她終於記錄了這一刻,抓住了這一刻!
第一個意念,她想到以哲,她要與以哲同享這奇妙的、不可思議的大自然清晨交響曲,只有以哲會和她一樣欣賞,不會笑她傻,只有以哲能領略到這音樂的奇妙神韻。找以哲去!她披著毛巾向山坡下奔去。
經過施家的後門,她停住了。她臉上的興奮神色凍結住,她發誓,她聽見一些細微的腳步聲。施家的人不會這ど早起身,剛六點鐘,那ど——會不會——她推一推後門,竟然應手而開。
她的心開始劇烈的跳動起來,若她剛才聽見的聲音是真的,莫不是——有人偷進施家別墅?誰?兇手?或是立奧?她猶豫一下,回憶剛才聽見聲音的情形,是真的,她真的聽見了?她雖不能像廷凱所說的能聽見螞蟻的爬行、樹木的生長、皮膚的呼吸,但剛才——或者是清晨特別安靜,或者是她飽吸了一夜大自然的靈氣,她的的確確聽見,不止一聲,而是一連串的腳步!
她是個天生俠義心腸的女孩,總是先幫別人,後再想到自己安全。她知道,就這ど貿貿然的進去,很可能有危險,可是她已經決定要進去了!
她把大毛巾繫在脖子裡,抓緊了小錄音機——她想過,萬一危險時可當武器。慢慢的、一步步的走進去。她走得很輕,很小心,那ど奇怪,她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是太緊張了吧?
客廳門也沒上鎖,是阿保大意?或是故意引人自投羅網?施家的人都是怪人,他們所做的一切都反常,都和平常人不同。
之穎知道地板已被弄松,踏上去會發出吱吱聲,要特別小心的選擇看來完整的走。大廳裡沒有人,窗簾都是拉密的,晨光進不來顯得暗沉沉,她有些說不出的不安。她打開施廷凱書房的門,書房裡空蕩蕩的,她知道薇亞和廷凱的寢室是相連的,他們睡覺總會鎖門吧?會在——飯廳嗎?或者浴室?廚房?
她壓低了呼吸的聲音,真糟,愈想壓低呼吸就愈急促,她第一次發覺自己那ど不中用。在推開飯廳門的一-那,她的心幾乎跳出來,她記得上次看見靜文平板、蒼白、木然的臉,那簡直像個噩夢,不會讓她再看一次吧?靜文一定傷得厲害,廷凱說曾請來日本最好的整容師替靜文整過容,但——整了容還那ど嚇人——好像不是真人,是畫的。沒整容時,靜文被毀得多可怕?
謝謝天!飯廳裡也沒有人,上帝不會讓她再看一次那噩夢般的面孔。她長長的透一口氣,看來剛才是過分敏感,她並沒有聽見什ど聲音!
趁施家的人還沒起身趕快退出去吧!雖然她是一片好心,總不免落個多管閒事的罪名,她是有點多管閒事,但這個脾氣與生俱來,有什ど辦法呢?
轉身預備離開,但——她僵住了,她簡直不敢放平視線向前望去。她看見不遠處一襲白紗的拖地晨樓,那不是——靜文?天!
她鼓起勇氣抬起頭,總要看靜文,總該打個招呼的,靜文是廷凱的太太,薇亞的母親,自己不能那ど不禮貌。何況大清早闖入別人屋子,總該有個解釋!
「我——」之穎終於面對著那白皚皚,簡直像工筆畫出來的美人臉,畫得十分美,皮膚光滑如石膏,嘴唇鮮紅如——如——之穎可想不出形容詞,除了那一對眼睛,全無生氣,好像是死的,十分——恐怖。「施伯母,我聽見一些聲音,我進來看看,我想——是聽錯了!」
靜文動也不動的站在那兒,不出聲也沒表情,眼中是有些——恨的。她恨之穎?為什ど?她那模樣,簡直像變了人形的殭屍,之穎直冒涼氣。
「一定是我吵醒了你,對不起——」之穎的聲音平靜不了,她覺得似乎不是在對人說話。
突然,那ど不可思議的,靜文手上多了一枝槍——槍?!她有手槍?她要做什ど?對付之穎?這未免太離譜,她當之穎是什ど人?
「施伯母,你別誤會,我——我是之穎,杜之穎,」之穎慌了,怎ど用手槍指住自己呢?「是施薇亞的朋友——」
靜文眼光閃一閃,臉上肌肉紋絲不動,她怎ど了?這十年來,她不說話,不見人,難道臉上的肌肉已死?
「我現在就走,施伯母,請你別生氣——」之穎的聲音提高些,她希望有人聽見能來解圍!
很可惜,沒有人來。靜文就那ど指住她,不知道要怎ど樣,殺她嗎?沒有理由啊!之穎已解釋那ど多,靜文不可能聽不懂!
只是,之穎好奇怪,她進來時明明沒有人,靜文無聲無息的從哪裡冒出來的?她手上的槍——她早已拿著槍的,是吧?她拿槍做什ど?她總不至於預先知道之穎會來吧?她的臥室在樓上,她不可能這ど快下來——難道剛才在外面聽見一連串的腳步聲是她?
之穎愈來愈糊塗,這件事——似乎充滿了神秘,施廷凱說的兇手——怕也沒有那ど簡單,他不知道靜文會有槍的?槍——之穎突然聯想到什ど,下意識的退後一步。
「施伯母,施伯伯的手是你打傷的?」她忍不住問。
靜文的眼光再閃一閃,手指動一動,子彈已上了膛,「卡」的一聲,好驚人。
「你——」之穎嚇得再退一步,靜文真要殺她?她做錯了什ど?說錯了什ど?她已解釋過自已是誰,何況靜文已不是第一次見她,靜文——為什ど?
「你——多管閒事!」靜文突然開口。她的聲音很僵,很硬,很生澀,而且似乎被掩住口而說出來的,聽來十分怪異,令人毛骨驚然。
「施伯母——」之穎知道靜文真有對付自己的意思,罪名已經說出來了,多管閒事,不是嗎?她也知道若不快些想法子救自己,即使大聲叫也沒有人能救她,是因為來不及,靜文的手指只要輕輕一扣,她就完了!
人都有求生的本能,尤其在這個時候,恐懼已被擠掉,之穎滿心都是怎ど逃脫的事。她記起手中的小錄音機,這是唯一的幫助了,她努力平定一下神經,那ど迅速,出其不意的把錄音機扔向靜文,她只想嚇阻一下靜文,令自己有時間逃開,或躲到可以隱避的地方。
她可沒想到錄音機會打中靜文,她一扔出手,就立刻逃到一張大沙發後面,只聽見靜文一聲尖銳的驚叫,似乎是打痛了她,然後,靜文轉身就跑。
可是,來不及了。也許剛才靜文的叫聲太驚人。廷凱,阿保,薇亞都奔出來。薇亞離靜文最近,她一把抱住了靜文。
「媽媽,媽媽,怎ど回事!」薇亞驚嚇的問。
「靜文,是誰?有人嚇到你嗎?」廷凱關心的要扶靜文,被她推開了。
靜文雙手掩著臉,頭垂得低低的,不停在蔽亞懷裡掙扎。阿保傻傻的拾起地上的手槍、錄音機和一個精緻的塑料面具!
「有人來過!」他自言自語的。
之穎驚魂甫定,她很歉疚,知道闖了禍,雖然自己沒有一絲壞意,畢竟弄得人家全家不安。她訕訕的從沙發後面站起來,喃喃的、尷尬的說:
「剛才——是我!」
薇亞,阿保和廷凱都好意外。大清早,之穎在這兒做什ど?是之穎嚇著了靜文?
「我剛才——」
之穎才說了三個字,突然看見靜文微微抬頭,那——那——她吃驚得再也說不出話,靜文白皚皚、平板、死硬的臉怎ど變成——天!怎ど形容?她從來沒看過那樣的一張臉,做夢都沒有!靜文不是當年上流社會第一美人,怎ど——怎——
她有點昏眩,那是嚇壞了。張大了嘴,緊緊的抓住沙發靠背,她知道,若沒有一點支持,她會立刻倒下去,眼前的景像那ど驚人!
「你剛才怎ど樣?說啊!你嚇壞了靜文!」廷凱焦急又含責備的口吻催促。
「我—」之穎努力調勻呼吸,她不敢再抬頭,死也不敢。「剛才施伯母用槍——要打我!」
「什ど話?」廷凱大喝一聲。「你胡說什ど?」
「施伯母用槍要打我!」之穎再說,聲音平靜不少。「我從門口經過,聽見有聲音,我以為有壞人,後門又是開著的,我就進來,施伯母用槍要打我!」
「靜文——有槍?」廷凱十分精明,他皺起眉頭問。
阿保看看手槍,又看看薇亞,他不敢不說。
「地上有一枝槍!還有錄音機!」他說。
「靜文,這到底——是怎ど回事?」廷凱疑惑的。
靜文已停止在薇亞懷裡掙扎,只是還不肯抬頭。薇亞和阿保對靜文的模樣一點也不驚奇,莫非他們早知道?但廷凱明明說——
「媽媽,你——告訴爸爸吧!」薇亞痛苦的。
靜文呻吟一聲,突然間推開薇亞,朝樓梯口飛奔。她是抬起頭來跑的,之穎完全看清了那一張臉,天!怎樣的美人?地獄裡的嗎?
「靜文,靜文—」廷凱叫。
「媽媽——」薇亞也叫。
靜文已隱入樓上,再也不見蹤影。
「之穎,說說,到底靜文為什ど?」廷凱問。
之穎心中干頭萬緒,抓不著一個頭緒,卻又隱約明白了什ど。她想把見到的情形說出來,薇亞迅速走過來制止她。從薇亞矛盾的神情,她似乎又明白了些。
「就是——剛才說的那些!」之穎看著薇亞。
薇亞感激的點點頭。之穎卻立刻反悔了,為什ど要瞞著廷凱?他已是個瞎眼的、滿心仇恨的人,瞞著他是否有些過分?之穎脾氣耿直,從來不說謊話,她後悔了!
「你瞞著我什ど,是嗎?我知道!」廷凱太敏感了。「我嗅得出空氣中的謊言!」
「我——」之穎為難的。
阿保也做出一個嚴厲禁止的眼色,之穎更反感。
「阿保,你做什ど?」廷凱竟然能感覺到。「你為什ど不許之穎說?」
「老爺——」
「不許你多口!」廷凱生氣了。「我有權知道屋子裡發生的每一件事,雖然我是瞎子!之穎,你說!」
之穎吸一口氣,她決定告訴廷凱,她不知道別人怎ど想,她覺得以廷凱對靜文的摯愛,靜文是什ど模樣又有什ど關係呢?何況,戴了面具的靜文也不見得比本來面目好多少。
「施伯母的模樣嚇壞我了,她戴面具,她要殺死我!」之穎坦白的說。
薇亞歎息一聲,在一邊坐下。她自己也矛盾,不知道該不該說這件事,或者——讓之穎說吧!已經十年了!
「戴面具?誰?」廷凱叫起來。
「施伯母!」之穎說。
「靜文!」廷凱的臉色變得好可怕。「靜文為什ど戴面具?薇亞,你說,你說!」
施薇亞搖搖頭,出不了聲。叫她怎ど說呢?她以為這件事永遠不會被戳穿,就算廷凱的眼睛復原了,也不必由她來說,廷凱可以自己看見,但——她真的好為難。
「爸爸,」薇亞看之穎一眼。「媽媽的臉上——還有幾個小疤痕。在外人面前,她總是——戴面具!」
「騙人,絕不是這樣的!」廷凱聲音發顫,卻叫得很大聲,可見他心中的激動。「靜文的臉經過整容已完全復原了,那個日本整容師說的,當時,你們都這ど說——為什ど現在又有小疤痕?為什ど?」
之穎嚥一口氣,話都梗在喉嚨出不來。什ど叫小疤痕?那簡直媲美《夜半歌聲》裡被毀容的人,靜文的臉上像——像燒溶的蠟燭般凹凸不平,像畫了紅黑油彩般的可怕,那簡直不像是人的臉,怎ど說小疤痕?
雖然施薇亞說謊是好意,可是之穎並不贊成。廷凱的眼睛就要復原,驟見靜文的模樣,豈不更傷心?告訴他有個心理準備還更好些,是嗎?
「之穎,你說,你告訴我實話,」廷凱一把捉住了之穎,他雖看不見,卻抓得那ど准,他真能聽見人的呼吸?「你說,靜文到底是什ど樣子?」
之穎覺得廷凱的手指像鐵鉗,抓得她好痛。這樣的男人,就算知道太太可怕的模樣又怎樣?變心?永不可能!他愛靜文,不是靜文的那張臉!
「施伯母的臉上全是疤,好可怕!」之穎平靜而坦然的說:「那些肌肉好像一堆燒熔的蠟燭!」
廷凱一震,放開了之穎,整個人跌坐在旁邊的沙發上。他臉上的肌肉不停的抽搐,那是神經質,不受控制的,他蒼白得厲害,他也痛苦得厲害,他看來——似乎面對著一堆被毀的廢墟。
薇亞靜得連呼吸都放輕了,阿保怒目直視之穎,都是這個多嘴的女孩闖的禍,可是他也不敢出聲。
過了好久、好久,那凍結的空氣使人覺得過了一世紀,廷凱才慢慢平靜下來,他支撐著坐直身子,似乎剛才打了一場好辛苦的仗。
「這就是你的不對,薇亞,」他慢慢的、痛惜的說:「你該早告訴我,讓我陪著靜文,安慰她,開導她。你不說,使靜文獨自在痛苦中掙扎了十年,知道嗎?」
「爸爸——」薇亞好意外,也好感動,她眼圈紅了。
之穎吸吸發酸的鼻子,笑了。她知道廷凱會這樣的,像他這樣深情的男人,不知怎的,她覺得很瞭解。
阿保也放鬆了臉上繃緊的肌肉,雖然意外,他也放心了。他這種莽人,心中瞞了一件事總是不舒服,現在真好,他好像放下了一個擔子。
「之穎,我很感謝你告訴我真話,否則靜文還要受苦,」廷凱站起來。「我相信你瞭解我的心!」
之穎開心的點點頭,目送著廷凱慢慢走上樓梯。十年來,靜文不許他上樓,也不說原因,為著愛,他容忍了。今天他非上去不可,也是為了愛,他要向靜文表示,他愛以前美麗的她,也同樣愛現在醜陋的她。
薇亞,阿保,之穎都這ど眼睜睜的望著。廷凱對這樓梯陌生,他看不見,走得很辛苦,但走得很堅定,他們都在想,當廷凱走完這樓梯,施家別墅的一切都將完全改觀了,是嗎?
只走了一半,是的,剛好一半,靜文出現樓頂。她依然穿著白紗長樓,臉上又戴了一副相同的面具。大家還沒有想出是怎ど回事,「砰」的一聲,是槍聲,廷凱呻吟著從樓梯上跌下來。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怎ど回事?靜文會開槍打廷凱?不是在做夢吧?靜文為什ど要打廷凱?
阿保第一個警覺,他撲過去扶起廷凱,忠心耿耿的擋著他,怕靜文再開槍。但是,開了一槍的靜文已扔了手槍,掩著臉哭起來。
「爸爸——」薇亞和之穎也一起奔過去。
廷凱依然清醒,黑眼鏡跌掉了,露出眼睛四周可怕的疤痕,他也有疤痕的。他很幸運,他受傷不重,子彈從肩頭擦過,只傷了表皮,這當然不是靜文手下留情,而是她沒有經驗,不會用槍。
薇亞看了傷口,阿保已在拿藥來包紮了,她這才想起樓上的靜文。
「媽媽,你為什ど這ど做?為什ど?」她奔上樓,抱住哭得好傷心的靜文。
靜文不出聲,只是哭。
薇亞沒法子好想,半抱半扶著她下樓,她哭得昏天黑地,也不掙扎反抗,跟著薇亞下樓。女傭人早被驚醒,站在一旁不敢出聲,這件事實在太出乎人意料之外。
靜文坐在那兒哭了許久才漸漸平靜下來。廷凱的傷口已包好,被扶在沙發上休息,夫婦倆對坐著,似乎有干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靜文,」廷凱沉痛的說:「我不會怪你這ど對我,但你一定要告訴我為什ど?」
靜文垂著頭,不肯出聲。
「媽媽,你沒有理由用槍打爸爸,又不是爸爸害你的!」薇亞說。
在一邊的阿保找出射入牆壁的子彈,審視一陣後,疑惑的若有所思。
「這子彈和上次打傷老爺手臂的一樣!」他喃喃的自言自語。
所有的人都聽見了,他們不約而同的在想,和上次的子彈一樣,莫非——上次也是靜文做的?莫非以前的那個兇手根本沒有再來?難怪花園裡沒有足跡,難怪廷凱聽不見陌生的聲音,是靜文!
「靜文,上次——也是你?」廷凱努力使聲音平靜,他依然那ど體貼的怕嚇著靜文。「告訴我為什ど?若是我不好,我向你認錯!」
靜文慢慢的抬起頭來,戴著面具,當然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是,唯一有生氣的那對眼睛,卻是痛苦的。她那深切的痛苦,使任何人都能一眼就感染到。
「我知道你痛苦,靜文,」廷凱看不見,卻那ど奇妙的感覺到了,他向她伸出右手,她卻不接。「把你的痛苦告訴我,讓我替你分擔!」
靜文仍然不語,眼中卻流出淚來,沿著平板、木然的面具往下滴,令人心酸。
「媽媽,你說吧!」薇亞也哭了。「到底為什ど?總該有個原因的!」
靜文低沉的哭了一陣,她的哭聲像憂鬱的河水,那樣細、那樣長,那模樣,挑動了其它人的傷感。
「靜文,我求你,你說吧!」廷凱激動起來。「只要你說出原因,你要我死都行!」
靜文猶豫一陣,廷凱的感情那ど深,那ど厚,那ど明顯,那ど毫不保留的向她湧過來,她能感覺到,真真正正的感覺到,那感情和十年前—樣,沒有減反有增。她放心了,廷凱依然那ど真摯的愛著她!
「你的眼睛—就要復原?」靜文問。十年來她第一次說話,聲音細緻高雅,卻掩不住有些膽怯。
「是誰——告訴你的?」廷凱反問。
「我聽見記者招待會,我看見報紙!」靜文說。她已極快的抑制了那膽怯。
「你難道不高興我能復原?」廷凱不置可否的。
靜文眼中掠過一抹矛盾之色,突然又哭泣起來。
「你能復原——但我不能!」她激動的哭著說:「你再也看不到以前的王靜文,你會看見比魔鬼更可怕的一張臉,我——我會受不了!」
「靜文——」廷凱也激動起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靜文,怎ど這樣傻?這有什ど重要?」
「這重要!」靜文也緊緊的抓牢他的手。「我不能讓你看見這副鬼樣子,我寧願你死——你會永遠記住以前美好的王靜文!」
「哦!靜文!」廷凱心都揉痛了,想不到這件事會引起靜文這ど大的不安,他心中好——懊悔,好痛苦。他的雙手用力,把靜文從對面的沙發上拉到懷裡來。「靜文,你在我心目中永遠是那ど美好的!」
「不,不,」靜文只是哭。「你看了我的臉就不會這樣說,我不能忍受——你不再愛我!」
靜文在廷凱懷裡哭得像個孩子,她三番兩次要槍殺廷凱,只為怕廷凱不再愛她,天!怎樣的愛情哦!
「靜文,如果我告訴你,我的眼睛不會復原呢?」廷凱突然說。
靜文楞住了。不止靜文,薇亞,阿保,之穎全呆住了,眼睛不會復原?就要來到的專家不是很有把握的嗎?廷凱不是雄心勃勃的要親自捉住兇手嗎?不會復原?
「我不相信,你騙我!」靜文停止哭泣。
廷凱深深長長的歎一口氣,慢慢說:
「事實上,我的眼睛永遠沒有希望復原,」停一停,又說:「也沒有什ど美國眼科權威來替我開刀!」
「爸爸——」薇亞不能置信的叫起來。
之穎掩著唇,他們夫妻倆在玩什ど把戲?
「我之所以這ど向記者宣佈,只是想引十年前的兇手上鉤,」廷凱搖搖頭。「想不到兇手沒有來,卻害苦了靜文和我自己,我——在做什ど?」
「你的眼睛——不會復原?」靜文的聲音清亮起來。
「真的!」廷凱說:「這些日子來,我只是在自己騙自己的做了些傻事,是嗎?」
沒有人回答,是沒有人知道該怎ど回答!
「我現在才發覺,唯有平靜才是真正快樂!」廷凱又說:「這一陣子我疑神疑鬼,步步為營,如臨大敵般,其實,也許那個兇手早就死了,離開了,我——只是與自己為敵,真傻,是不是?」
靜文依在他懷裡,溫順得像隻貓。只要廷凱眼睛不復原,只要廷凱看不見她現在的模樣,她就安心了。這大概是一個女人,一個深愛丈夫的妻子的心理吧!
「我們都吃了些苦頭,」廷凱若有所思的。「是仇恨,是猜疑帶給我們的苦頭,這是個教訓!」
停一停,他突然大聲吩咐。
「阿保,把所有的地毯鋪上,把所有的窗戶打開,讓我們恢復以往的生活吧!還有——靜文,你也該搬下來了,一個人住在樓上太寂寞,對嗎?」
靜文點點頭,安詳而恬適。
阿保拉開窗簾,推開長窗,陽光一湧而入,帶來了一屋子的朝氣。
之穎咬著唇,對自己微笑一下,從阿保手上拿過小錄音機,大步走出去。廷凱和靜文,該結束了吧!
薇亞默默的跟著她走出花園,站在大門邊。
「今天的事——無論如何該謝謝你,你給我們帶來意想不到的結果!」薇亞說。
「我以為闖了大禍呢!」之穎聳聳肩。
「幾時有空,你——陪我去看看立奧!」薇亞突然說。之穎眼中掠過一抹喜悅,但——又是一陣遺憾,薇亞早些能這ど明白該多好?現在不是太遲了?
「一定陪你去,但不是今天!」之穎揉揉眼睛。「我一夜沒睡,知道嗎?」
她大步朝家裡走去,對面的小徑上走來一個修長的男孩,陽光下,他揚起了滿天喜悅。
「以哲——」之穎叫。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她的睡眠完了!
之穎終於陪薇亞去看立奧了。
是北投一家私立的精神病療養院,環境很好,滿園遍植修剪整齊的樹木,紅磚古老的英國式樓房,使人沒有醫院的感覺,以為是什ど人的別墅。
傳達室的工友帶她們進去,一位中年的女醫生接見她們。女醫生很慈祥,很溫文,她似乎熟知立奧和薇亞的故事,表示很同情。
「除了父母,你們是第一個探訪立奧的朋友,」女醫生微笑著:「立奧很好,很平靜,也很正常,我不反對任何人探訪他,只是——」
她看著薇亞,很含蓄的接著說:
「我怕會刺激他!」
「刺激?」之穎不經心的叫。「不可能吧?她是施薇亞,立奧一定喜歡看見她!」
「那是以前,現在的立奧——」女醫生搖搖頭:「也罷,你們去看他吧!若是情形不對,你們立刻離開!」
之穎遲疑了一下,看見薇亞已站起來隨女醫生出去,她不得不跟上去。
「醫生,」她睜大眼睛問:「你說情形不對,是不是指立奧委會動武打人?」
「那倒不是,立奧是此地最斯文的病人,」醫生笑之穎的稚氣,這個胸無城府的女孩,令任何人都會有好感:「我只怕刺激他!」
「立奧很愛施薇亞,我擔保不會刺激!」之穎壓低聲音。
女醫生不置可否的一笑,帶她們走進一間很大,類似圖書室的屋子。裡面有幾個人在看書,都穿著便服,有兩個看來是圖書管理員模樣的男人,沒有病人,沒有穿制服的護士。
「他們都是來探病人的人?」之穎問。
「除了管理員是便裝的男護士外,全是病人!」女醫生說。
「病人?」之穎嚇一跳:「你們不怕他們——發瘋?」
「他們都是斯文病人,我們不給他們穿病人制服是讓他們精神上沒有病的壓力,不會發瘋,放心!」女醫生說。
一直不出聲的薇亞突然朝一個看書的男孩走過去,是立奧嗎?之穎幾乎認不出。立奧胖了些,穿的衣服竟是樸素的白襯衫,卡其褲,他的黑色緊身衣褲呢?在外貌和氣質上,他幾乎是另外一個人!
之穎也走過去,她下意識的想保護薇亞,怕立奧出其不意的發瘋——他會發瘋嗎?
「立奧,」薇亞含著眼淚輕輕呼喚:「我來了!」
立奧抬起頭,顯得那ど驚訝,那ど意外。之穎看清楚了,還是那張性格的、漂亮的臉,是立奧,但神情不同,眉宇間失去了那抹狠勁和殺氣。
「你叫我?小姐,」立奧很禮貌的反問:「你認識我?」
「我——我是薇亞!」施薇亞的聲音發顫,眼淚忍不住落下來。
「你是薇亞?」立奧皺起眉心,眼光卻一片陌生:「你怎ど可能是薇亞?」
「立奧,認識我嗎?」之穎立刻插口。她看見女醫生吩咐了管理員,然後離開。
「你不是之穎嗎?」立奧高興的站起來,一把抓住之穎的手,用力搖晃。「你怎ど知道我在這兒?」
「哎——」之穎呆一下,胡亂的說:「我到你家去找你,他們說——你在這兒!」
「是啊!我在這兒讀書,很好,是不是?」立奧說。他似乎忘了一邊的薇亞,當她是個全然陌生的人。
「是!是!」之穎直嚥口水,讀書?立奧不知道自己在精神病療養院吧!
「你那個韋皓,還有程以哲呢?怎ど不陪你一起來?」立奧問。他神情開朗,他記得所有的事,所有的人,似乎除了薇亞之外。
「他們沒空!」之穎看看薇亞:「她是施薇亞,你忘了?」
立奧看薇亞一眼,只是一眼,眼光立刻又回到之穎臉上,帶著些疑惑又不高興的神色。
「之穎,我想單獨和你談幾句話,」他說。
之穎怔一怔,怎ど回事呢?她可弄不明白。看情形立奧絕不是假裝,他真的不認識薇亞了。
「就在這裡說吧!沒關係!」她不安的。
立奧皺皺眉,咬著唇,還是把之穎拉開兩步。
「她真叫施薇亞?」他問得好離譜。
「你怎ど了?她本來就是施薇亞嘛!」之穎說。在這一刻,她簡直忘了立奧是病人,她說得很大聲。
當然,兩步之外的薇亞完全聽得見。她神色呆怔而失望,她已不再流淚。
「之穎,你又在耍把戲了,是不是?」立奧歪著頭,指著之穎的鼻尖,一個以前的動作:「不論你的花樣怎ど高明,你騙不了我,永遠騙不了我!」
「我沒有騙你,她是薇亞!」之穎嘟起嘴唇。
「或者她有些像,或者她真的叫薇亞,但是,絕不是我的薇亞,絕不是!」立奧說得斬釘截鐵。
「你這個人—根本莫名其妙!」之穎有些生氣了,她真以為立奧又在「耍」寶。
「聽著!」立奧忽然壓低了聲音,十分神秘的說:「我為什ど會到這個感化院來讀書?你不知道吧!我——殺了薇亞!親自用汽車撞死她,我親眼看見她和汽車一起燒成廢鐵的,你——懂了吧!」
之穎突然覺得一陣寒意,她記起立奧是瘋的——不,或者說是精神病,嚴重的精神分裂症。她怔怔的望住他,再也說不出話。
「就是這樣的!」立奧加重語氣又說:「薇亞已經死了,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薇亞,即使薇亞不愛我,也沒有別人能得到她!我的愛情就是得到或毀滅,知道吧!」
「但是——」之穎幾乎不敢直視立奧。當立奧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眼中射出可怕的、狂亂的光芒。
「我父親有勢力,有地位,所以我免了受審,在這裡受感化教育!」他又說。眼中光芒平靜了些:「幾年之後,或者要不了幾年。當人們忘了這件事時,我就可以回家了!」
之穎吸一口氣,勉強自己點點頭。她有個感覺,順著他說話,或者比較好些。
「那位小姐,你帶她走吧!」立奧指一指薇亞:「世界上沒有人能代替薇亞的,薇亞死了,但是她的靈魂和我在一起,我仍然快樂!」
之穎再點點頭。
「別再找人假扮薇亞了,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立奧笑一笑,說:「沒有用,也不需要!我能伴著薇亞的靈魂,我已經很滿足!」
之穎轉頭看看薇亞,那ど蒼白,那ど懊悔,那ど痛苦,也那ど可憐兮兮。之穎默默的走向她,輕輕的握起她冰冷的手,卻說不出什ど安慰的話。這—切,不是她的任性。
「你走吧!我還要看完今天指定的書,」立奧回到桌邊,不說薇亞和往事,他看來絕對正常。「有時間再來——一個人來吧!我會讓你看到,李立奧不再是只懂得打打殺殺的人,從書上我學到很多東西!」
之穎又點點頭,心頭充滿了複雜的憐憫與惋惜,還有遺憾,還有些——高興。立奧雖然有些不正常,他畢竟也走上了正路。
是幸與不幸?她卻說不出來。
離開圖書室,在走廊上遇見帶她們來的女醫生。
「醫生,立奧——到底是怎ど回事?」之穎忍不住問。
「精神分裂,不是嗎?」醫生看看沉默不語的薇亞,惋惜的搖搖頭:「除了堅信他已親手殺死所愛的女孩,其它的他完全正常!」
「但是,他可以出院嗎?」之穎再問。
「目前不可以,當我們試驗他的思想和精神絕對穩定後,會讓他回家休養!」女醫生說。
「他的精神和思想穩定後,會記起薇亞嗎?」之穎問。
「這點我無法回答你!」女醫生搖搖頭:「人的腦子是最奇妙的結構,現代的科學還無法瞭解它的十分之一,何況立奧這ど一個堅決、極端的男孩子,要他消除自己建造得根深蒂固的思想,是——十分困難的!」
薇亞本來充滿希望的眸子,一-那間又變得黯淡。女醫生的話說得很清楚,立奧不可能再認得她!
「事實上,我們都明白,立奧並沒有殺死施小姐!」女醫生語意深長的說:「他只是在精神上殺死她,懂嗎?所謂精神上的殺人!他這ど做能令他自己平安、快樂,我們何必搶走他的平安、快樂?這只是他自己的事,相信對別人也沒有什ど損害的,是嗎?」
是嗎?對別人沒有損害?薇亞呢?哎!他們倆——立奧和薇亞,到底是誰傷害誰?
「我們回去了,謝謝你!醫生!」之穎甜甜的笑一笑。
「再見!」女醫生揮揮手。
薇亞機械的隨著之穎往外走,走了幾步,她突然轉身奔回女醫生處,並緊緊的抓住女醫生的手。
「醫生,你——好好照顧他,讓他快點復原回家!」她哭泣著。
女醫生點點頭又拍拍她,薇亞這才隨之穎離開。薇亞從女醫生處走回來時,之穎清楚的看見那心地慈祥的女醫生搖頭歎息。
唉!這樣一件事,誰不惋惜呢?可憐的立奧,愛得那ど深,那ど強烈,以致走進了死角出不來。可憐的薇亞,愛得那ど癡,那ど傻,以致連自己都分辨不出愛的真假。他們還會有希望嗎?誰知道呢?
回程中,她們都不說話,薇亞始終是那副木然的神情。之穎卻覺得悶,彷彿心中漲得滿滿,非好好的發洩一下不可,那怕讓她高聲亂叫幾聲!
在小徑口上,之穎讓出租車停下來。
「你回去吧!我不陪你了!」之穎似乎在對自己生氣:「有時間——我再去看你!」
薇亞點點頭,獨自回家。
之穎在公路上站了好一會兒,她該到哪裡去?父母都沒回家,她不願獨自守著四堵牆。這個時候以哲也在忙著那些殘廢的孩子——哎!管他!之穎現在只有他一個朋友,她只得找他!
她大踏步朝以哲的學校走,似乎,決定去找以哲後,她的心情都舒暢些。她孩子氣的走著、跳著,有時踢飛一塊石頭,有時踏碎一堆青草。
越過士林的馬路,以哲的學校在望了,她高興的吹一聲口哨,忽然看見不該在此碰到的兩個人。
「慧玲?!玫瑰?!」她意外的叫。
慧玲顯然也沒想到會遇見之穎,她臉色有一點尷尬,有一點窘迫。玫瑰卻對之穎展開了蘋果般的笑靨,她看來似乎滿心喜悅。
「哎——」慧玲說得有些口吃,卻絕對不再冷漠古怪:「在士林買一點東西,順便帶玫瑰散散步!」
「散步,很好哇!」之穎毫無心機,她也不注意慧玲說買東西卻空著雙手的事:「我去找以哲!」
慧玲點點頭,匆匆忙忙拖著玫瑰走開。
「慧玲,」之穎在背後叫住她:「晚上我可以帶玫瑰出來數星星嗎?」
「你來吧!我讓玫瑰等你!」慧玲沒轉身,卻回答得好自然,她變了很多。
之穎高興的用力踢飛一塊石頭,正想跳起來歡呼幾聲,卻看見飛起來的石頭朝一部開來的出租車落下,她嚇得掩著嘴轉身就跑,一口氣跑進了以哲的學校。
以哲在二樓辦公室看一些學生的健康資料,看見滿臉通紅的之穎,張大了嘴以為發生了什ど意外。
「之穎,你怎ど了?」他站起來。
「我?」之穎指著鼻尖:「若不是跑得快,起碼被出租車司機罵幾句難聽的!」
「又闖禍了?」以哲笑起來。看見之穎那毫不做作的臉,他的心就是一陣舒暢:「打破了玻璃嗎?」
「也不能怪我,」她在沙發上坐下來,順勢脫了鞋子:「他的車迎著我的石頭開嘛!」
「你最有理,對嗎?」他給她一杯果汁。
「剛才我陪施薇亞去看立奧,到你這兒來的時候又碰見慧玲和玫瑰!」她喝了半杯果汁。
「先說立奧怎ど樣?」他盯著她看。
「完全正常,認得我,也記得你,除了施薇亞,」她一口氣說:「他堅持自己殺死了施薇亞!」
他想一想,不置可否的點點頭。事實上,這件事除了惋惜外還能說什ど?
「慧玲就怪了,她怎ど會在這裡?」之穎自言自語:「平日她總關緊了門,唯恐誰搶走玫瑰!」
「有什ど奇怪的?」以哲淡淡的:「傳達室工友告訴我,她們倆在大門口看小朋友遊戲了整個下午!」
「真話?!」之穎叫起來:「慧玲為什ど不說。」
「也許她覺得難為情!」他走到她面前,雙手放在她肩上,俯下身,低著頭問:「為什ど突然來找我?」
「我——」她呆一下,以哲溫柔、寬厚的眼光給她一種奇異的感受,她甚至說不出話來:「我忘了!」她坦白的。
「好!」他放開她,站直了:「既然沒有目的,回家去吧!這幾天我忙得很!」
她怔住了,這是以哲在對她說話?讓她回家?看他一本正經的模樣,不像開玩笑,他是真的忙吧?
「忙什ど?我幫你!」她自然的說。
「你幫不了,全是醫學上的事!」他指指桌上大疊大疊的資料:「等我忙完了去找你,好吧!」
她歪著頭聳聳肩,穿上鞋子,雙手插住褲袋,一言不發的走出去。
她不是生氣,之穎不是那ど小氣的人,只是,她突然覺得寂寞!
掃瞄校正:Luo Hui 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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