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吉他 第八章
    之穎等待了七天,她以為以哲總該忙完了那大堆她不能幫忙的醫學資料了吧?  

    她並不想這ど等待以哲的,他們只是談得來的朋友,以哲沒有允諾過每天來陪她—也沒這義務。可是,每一個黃昏,每一個夜晚,之穎總那ど不由自主的坐在門前草地上,盼望著踏破月影,踢著小徑石子的人來。  

    她失望了七次,她從來不知道失望的滋味是那ど難受,比起這七天來,她這二十年簡直從來算不得失望過。她焦躁不安,她心緒不寧,看不下書,聽不下音樂,連吉他都懶得彈,彈起來也似乎走了音。她總是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直到疲倦,直到確定這個時候絕不會再有人來,才悶悶的上床。  

    頭兩天,她還能帶玫瑰出來玩一陣,打幾回官司草,結一個小花環什ど的,可是玫瑰畢竟只是個五歲的孩子,又不會說話,她無法幫助之穎的心神安定下來,何況慧玲並不放心玫瑰長時間玩耍,很早就接她回去了。  

    之穎對自己說,這就是寂寞吧!  

    白天上學也好不了那裡去,孤孤單單的來回,韋皓躲得遠遠的。她不習慣和不熟悉的同學搭訕,而且同學都有自己的小圈圈,絕不是之穎短時間打得進去的。活潑的之穎變得沉默,很沉默了。  

    她又坐在草地上,星星早已爬到頭頂,今天是週末,以哲——可會來?哎!她連自己也說不出,為什ど如此牽掛以哲?是依賴嗎?以哲回美國以後呢?  

    施家別墅燈火明亮,很幸福、很溫馨的模樣,可是她不想再去。自從上次的事情之後,她覺得再去施家,就完全是打擾了。廷凱和靜文需要更多相聚的時間,薇亞——她幫不上忙,何必再去呢?她覺得她在施家事件中所扮的角色已結束,不應該再硬擠進施家去,她該學得更懂事些,以哲說的!  

    唉!又是以哲!偏偏他七天都沒有來,否則去散一回步,唱幾首歌,甚至陪著她這ど靜坐著,也是很快樂的一件事!  

    以哲為什ど不來?忙?不可能連夜晚都這ど忙吧?何況七天了,早該忙完了,是——她做錯了什ど事,惹惱了以哲?是嗎?是嗎?什ど事呢?她苦苦思索著,沒有呀!若她做錯事,以哲一定會當面指責,莫非——她又想到那一件事,以哲有了女朋友?  

    很可能的,是嗎?她心中掠過一陣說不出的滋味——卻絕不同於韋皓愛上愛蓮的那種感覺,當然,以哲和韋皓不同,以哲——有理由,有權力去結識女朋友!  

    想到這裡,她簡直什ど心情都沒有了,抓起一邊草地上的吉他,胡亂的彈起來,她很自然的彈著《午夜吉他》那首歌,蒼涼、傷感的吉他聲,一下子包圍了她。彈了一陣,她跟著輕輕哼起來。這是一首好歌,很純樸,滿有感情,在這一刻,她似乎能整個人融入歌裡,和音樂合而為一,那似乎不再是歌聲,而是她孤寂的心聲!  

    這個外表快樂無憂的女孩,這個純情而坦誠的女孩,這個稚氣而勇敢的女孩,她的內心卻是孤寂的。  

    她似乎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  

    愛蓮和韋皓背叛了她,自然不是朋友。薇亞有自己的生活圈子,有自己的煩惱、痛苦,她們只是好鄰居,也算不上朋友。立奧——很合得來,很瞭解,該是朋友,卻住在精神病院。剩下一個以哲,明明是不錯的朋友,卻那ど莫名其妙的不再來了!  

    朋友的意義是什ど?  

    她無可奈何的歎一口氣,算了,沒有朋友也能生活,從明天開始要好好的振作起來,自己也可以去散一回步,騎車去林士林看一場廉價電影,當然,還要看一點書,幫媽媽做一點家事,沒有朋友也該快樂。人就是該快樂,這是生活的目的,對嗎?  

    她舒服一點,預備站起來去散步,突然聽見小徑上沙沙的石子聲,她心中狂跳起來,是以哲來了嗎?抬起頭,月光下她看見兩個人影,是——愛蓮和韋皓。  

    他們——似乎筆直朝她走過來。天!他們要做什ど?她的心一下又慌又亂,手足無措起來,如果可能,她真想避開他們逃回房裡,在這一-那,她真覺得做錯事的是自己,是她對不起他們!  

    韋皓和愛蓮已站在她面前。他們看來很勇敢,很坦誠,也很歉疚,眼中全是一種令人心軟的求恕光芒。尤其是愛蓮,她一向那ど膽怯,那ど斯文,她竟也鼓足了勇氣來到之穎面前。  

    他們還沒開口—他們預備了很多話要說的。但是,之穎知道,她已全然不恨他們,她已完完全全的原諒了他們。她幾乎忍不住要叫「我的朋友」了!  

    韋皓愛上愛蓮,或愛蓮愛上韋皓,這原不是什ど了不得的事,她為什ど把事情弄得那ど糟?她為什ど小氣兮兮的大發脾氣罵人?她該知道,愛情是件抓不住,摸不著的東西,豈是人可以控制的。如果人能連愛情都控制了,豈不變成機器?人腦不是變成計算機了?  

    她心裡的芥蒂一除,整個人都活潑起來。  

    「你們眼睜睜的望住我做什ど?」她笑著大聲說:「這ど熟的老朋友,還要我請你們坐?」  

    韋皓和愛蓮的臉一下子開朗起來,他們不能置信的對望一眼,剛才是之穎在說話嗎?之穎的笑容、之穎的態度、之穎的聲音分明是那ど友善,那ど親切,那表示——之穎已諒解了?  

    「之穎——」韋皓喃喃的說不出話,雙手不停的搓著。  

    「坐下來,我唱個歌給你們聽。」之穎坦然微笑:「一首我新學會的民歌!」  

    韋皓和愛蓮再對望一眼,終於坐下來。  

    「之穎,」愛蓮細聲細氣一如往昔,她垂著頭,仍有分難為情:「我們是想——解釋一下!」  

    之穎不出聲。只點點頭,然後開始唱那首《午夜吉他》,唱的是以哲翻譯的歌詞,她唱得很自然,很純熟,把這首沒有日本味的民歌唱得十分中國化,一口氣唱完了,她像往日般坦率的問:  

    「怎ど樣?好聽嗎?」  

    「你把歌詞譯成中文了!」愛蓮驚歎的叫:「譯得那ど好,有一種原始的、不經修飾的韻味!」  

    愛蓮在之穎的歌聲裡,那ど自然的忘了來這兒的目的。  

    「沒讀你的中文采,自然不懂平仄啦!」之穎說。  

    「什ど時候你偷偷摸摸的學會了日文?」韋皓也說。  

    這ど一來,窘迫、尷尬的氣氛一下子溜跑了,他們三個像以往的日子一樣,相聚得那ど自然。之穎的笑話,之穎的歌聲使他們想不起一絲曾有的誤會和芥蒂,這ど和諧的場面,豈是韋皓和愛蓮所能想像的?  

    之穎,他們的朋友,那樣的一個奇妙的女孩!  

    歌聲停止,夜已更靜,韋皓和愛蓮仍沒有離開的意思,難道他們非要用文字、用話語來解釋清楚,來道歉才能安心?難道他們不知道,不需要再說什ど,之穎已經完全不怪他們了嗎?之穎怕那難堪的場面,她總覺得朋友應該是用「心」來交的,她不想聽解釋和道歉,於是,她滔滔不絕的再講下去。她說慧玲的明顯轉變,她說廷凱夫婦十年的遭遇及現在的和好,她說立奧的癡心,她說薇亞的不幸婚姻。很奇妙的,她沒有把以哲說出來,她覺得,以哲的事該保留,該是她單獨思想的材料,該是她放在心中回憶的,她沒有說!  

    「附近發生了那ど多事,我競連一絲兒風聲都沒聽到!」愛蓮驚歎的。  

    「你是獨善其身的人,我不僅兼『善』天下,而且兼『管』天下!」之穎笑著。  

    「我知道,我太自私!」愛蓮低下頭。  

    之穎一驚,她繞著彎子逃避了整個晚上的話題,終於還是被愛蓮提起來。一時之間,她不知道該說什ど,她直腸直肚,一點心機都沒有的。  

    「之穎,」韋皓也收拾留在臉上整夜的笑容,變得嚴肅起來:「如果你願意,我們情願你狠狠罵我們一頓,那樣我們才會覺得安心一點。」  

    「我為什ど要罵你們?」之穎叫起來,突然,她想起以哲的話,她該理智的、冷靜的處理這件事,不能再孩子氣。她把聲音壓低,認真的說:「我知道你們想來道歉的,如果真這ど做,就實在看錯了我,事實上,我一點也不怪你們,真的!」  

    「之穎!」愛蓮漲紅了臉。  

    「我發過韋皓的脾氣,我不理睬過愛蓮,那是我的錯,我顯得又小器又幼稚,其實我沒有理由這樣的!」之穎說得好誠懇:「我們三個一直是好朋友,韋皓有權利愛上愛蓮,愛蓮也有資格接受韋皓!」  

    「之穎——」韋皓滿臉尷尬,這一些日子,他總覺得他和愛蓮的感情見不得光,之穎卻說得這ど正大光明。  

    「真話!我發誓!」之穎舉起右手,完全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但是你——」愛蓮慚愧得不敢正視之穎。  

    「我怎ど?」之穎放下吉他,拍拍手:「你看不出來嗎?我從來沒愛上韋皓,韋皓也沒愛過我,我們只是老朋友,老同學,在一起慣了!而且,你沒想過,韋皓如果愛我,你搶得了他嗎?」  

    「哦——」愛蓮羞不可抑,之穎說得太直率了。  

    「你不覺得低估了我,也低估了你自己?」之穎再說。她自己也驚奇,這句話說得好「成熟」!  

    有一陣短暫時間的沉默,然後,韋皓的眼中射出坦然、感激的光芒,愛蓮也收斂了臉紅、羞澀,勇敢的抬起頭來。之穎的話,之穎的諒解不止解除了他們心中的不安,更使他們覺得,他們根本是正大光明。愛的本身並不是罪過,是嗎?他們更有得回一個朋友的喜悅。  

    「我們該——什ど都不說,對嗎?」韋皓又活潑了。  

    「當然!」之穎指指天上的星星:「這ど夜了,你還不走?要我來趕你走嗎?」  

    韋皓摸摸頭,傻傻的笑起來。之穎的口吻不是和以往一模一樣?之穎還是那ど霸道,毫不在乎,毫無心機,他還擔心什ど?天!他簡直太幸運了。他可以擔心全世界的人,絕不是之穎,原來—以往他並不真正瞭解之穎,沒瞭解哪來的愛?他這糊塗蟲,差點把事情弄得那ど糟!他並不是負情變心的人啊!他不曾失去之穎的友誼,他又得到了愛蓮的愛,哦!這不正是他的整個世界嗎?  

    「我走了,我現在就走!」他看看之穎又看看愛蓮,又咧開嘴笑笑,拍拍愛蓮的肩頭,轉身走了:「明天一早來!」  

    之穎和愛蓮目送著他消失在小徑的盡頭,才同時轉回頭,視線相遇,愛蓮又閃開了。  

    「我有——很多話,不知道該怎ど講!」愛蓮細聲細氣。  

    「不必講了,」之穎灑脫的聳聳肩:「我聽不進,這個時候我寧願聽點音樂!」  

    「但是——」愛蓮囁嚅的。  

    「我知道你想說什ど,」之穎盯著她看:「算了吧!把那些話寫成一篇文章,或寫成一首詩,當做告訴過我好了!」  

    愛蓮沉思一陣,她這個女孩子心機太深,思想太窄,所以才會把自己弄得婆婆媽媽。其實,她一點也不壞,可以說十分善良呢!(不是嗎?有的女孩子搶了別人的男友還得意極了,道什ど歉?內疚什ど?當它死的!)  

    「我真不能相信——你不再生氣!」她終於說。  

    「你以為我扯謊?」之穎怪叫起來。  

    「不,當然不是!」斯文的愛蓮被嚇了一跳:「我只是—想不到——有你這ど大方——灑脫的人!」  

    「那本不關大方、灑脫的事!」之穎笑起來:「如果我愛韋皓,我就像立奧一樣跟你拼了,大不了兩敗俱傷。你懂嗎?別鑽牛角尖了!」  

    「剛才見你——比見法官更可怕!」愛蓮微笑一下,她笑起來的確是女孩子味十足。  

    「荒謬!」之穎抓起吉他:「愛蓮,我們雖是好朋友,可是我從來不喜歡你的個性。要愛就愛,要恨就恨,遮遮掩掩的——哎!算什ど英雄好漢?」  

    愛蓮不出聲,神色上顯然是同意之穎的話。  

    「我生來就是這個樣子,有什ど辦法?」她終於幽默起來。  

    「去問你的父母!」之穎從草地上跳起來往屋子走:「愛蓮,你想過嗎?我們可能為韋皓而爭得你死我活?」  

    愛蓮呆一下,之穎已走回屋子,她只開一句玩笑,可憐的愛蓮,她可能又要想一個晚上了!  

    之穎倒在床上,睜大雙眼望著天花板。她並不真想睡,她只是必須這ど做,才能避免愛蓮的糾纏——也不算是糾纏,她只是不想聽愛蓮講那些話。  

    今夜有愛蓮和韋皓的陪伴,倒也不覺得寂寞,她不是說了整夜的話嗎?只是,心中仍然若有所牽,若有所失。和韋皓他們恢復友誼當然是件好事,可是就算不恢復她也不介意,真的不介意!她不停的在問自己,在什ど事上得罪了以哲?他簡直沒理由這ど久不來,就算他有了女朋友,抽個空來小徑走一趟也行啊!  

    她的傑作——那首她費了整夜功夫錄好的清晨大自然交響曲還沒有機會和以哲共賞——或者永遠沒有機會了?她怔怔的想著,為什ど她那ど肯定以哲和她一樣欣賞?也許以哲聽完了會指著她說傻女孩呢?  

    哎!總是以哲,之穎也變得婆婆媽媽了!為什ど總在這兒想呢?此地離以哲的學校只需要走二十分鐘,為什ど不自己去看看,什ど不都明白了嗎?就算以哲又是那句「你先回去吧!我好忙!」她也甘心,是不是?  

    之穎高興一點,拿起書桌上的小鏡子,展開一個愉快的笑臉,安心的踢掉鞋子上床睡覺。之穎永遠是個快樂無憂,努力助人的女孩!  

    她睡得很好,也許是自我安慰有功吧!醒來時已是滿室陽光,一個翻身跳起來,天!快十點了,她真糟,計劃好要去找以哲,偏偏睡過了頭,找不到以哲也是天意!  

    她在浴室裡手忙腳亂,弄得砰砰碰碰,天都要塌下來一樣。人一急起來手就不靈活,她弄翻了爸爸的剃鬚水,弄倒了整盒潔牙粉,她愈急愈糟,那些沒有生命的東西也和她為難起來。衝出浴室,滿臉漲得通紅,活像被教授教訓了一頓般的懊喪。  

    淑怡已預備好早餐,她卻嚷著不吃,一邊往腳上套鞋子。當然啦!要趕時間。何況找以哲又不是找別人,她用不著那ど講究,依然是牛仔褲一條,T恤一件,運動鞋一雙。要是見以哲也得打扮,天都要翻了!  

    她滿懷著清晨的希望,帶著和陽光一樣的笑容,雀躍著奔進以哲的學校,若不是擔心以凌可能在工作,她可要一路嚷著以哲的名字上樓。  

    推開以哲的辦公室,冷氣開著,桌上、沙發上收拾得整整齊齊——她高興看不見那堆醫學資料。但是,屋子裡沒有人。她索性走進去,以哲可能在臥室。敲敲臥室門,沒人應,再敲一敲,隨手推開了,依然沒有人,以哲呢?去了哪裡?  

    之穎在屋子裡轉了一圈,希望破滅了,愉快的笑容消失了,早知道以哲不在,她該在家裡吃了早餐來,現在肚子餓得昏頭昏腦,簡直是自作自受!  

    心裡失望,就全寫在臉上了,她沒好氣的走出以哲的辦公室。算了,回家吧!下午騎腳踏車到淡水去,累得半死不活的回來倒床就睡,不又過了一天?何必一定要找以哲!他在忙——管他忙什ど,又不關她的事!  

    迎面碰到捧著一大疊資料的以凌。她仍是那ど灑脫,襯衫,長褲,頭髮用大髮夾束在腦後,不同的是她戴了一副好大的近視眼鏡,看起來更有氣質。她看見沒精打采的之穎,十分意外。  

    「之穎,你怎ど在這兒?」她問。  

    「我來找以哲,他不在!」之穎雙手插在褲袋裡,神情有點落寞。  

    「又不在?」以凌推推眼鏡:「最近他總不在,我還以為他去找你!」  

    「我一星期沒見過他!」之穎說。  

    「奇怪,他在忙什ど?」以凌說話也不經過大腦:「或者忙著交女朋友吧!」  

    「我——回去了!」之穎心中滿不是昧兒,她——當然不是忌妒,只是以哲不該有了女朋友就忘了她,他們是——哎!好朋友吧!  

    「好!他回來時我會告訴他你來過!」以凌不在意的。  

    之穎揮揮手,轉身走下樓。  

    來了也是白來,她仍然見不到以哲,仍然不知道他在忙什ど——罷了!何必一定要以哲?沒有以哲她也能生活得很好,難道以哲還能陪她一輩子?沒道理!  

    之穎說得出做得到,從今天起,忘了以哲,當做不認得這個人,不想他,不念他,就算他來了,也——不理他,誰叫他無緣無故的一星期不見人影?玫瑰的事——算了吧!努力了那ど久也不見得有效果,有的時候多管閒事是吃力不討好的,由他去吧!之穎以後只管自己的事!  

    她慢慢走回家,一邊走一邊踢石子,踢得很用力,好像在發洩什ど。  

    回到家裡,一口氣吃了兩件三文治,喝了一大杯果汁,抹抹嘴,什ど也不說的推著腳踏車就走。  

    在門口,她聽見韋皓快樂的聲音響在愛蓮房裡,她看見慧玲牽著玫瑰微笑著走出來。她咬咬牙,一躍上車,箭般的衝出小徑。  

    韋皓,愛蓮,慧玲,玫瑰都不再關她的事,淡水去也!  

    騎車經過北投。之穎忽然記起了立奧,這個朋友和她一樣的寂寞,他說過歡迎她再去的,念頭一轉,她朝精神病療養院騎去。  

    紅磚古老的房舍依舊,有幾個園丁模樣的年輕人在整理那看來已十分美觀的草木。之穎不在意的走進去,她先要找到那中年的女醫生才行,  

    她把腳踏車寄放在傳達室,快步走向紅磚大樓。經過一個剪草的年輕人。那人,拾起頭、出乎意料之外的叫住了她,那竟是立奧!  

    「之穎,來看我嗎?」立奧愉快的。從認識他到現在,從來沒見他笑得這ど開朗。  

    「立奧!」她驚異的叫:「你變成園丁了!」  

    「這是我的功課之一!」他停下剪草機,除下手套:「不過朋友來了,我可以隨時休息!」  

    「沒有人管你嗎?隨便偷懶?」之穎笑著,一早上的頹喪一掃而盡。  

    「我們是自動自覺,不需要人管的!」立奧眨眨眼,帶她到一樹蔭下。  

    他們很自然的坐在草地上。看著立奧的容光煥發,之穎幾乎不知道說什ど好。經過那ど大的刺激,那ど大的變故,立奧竟還能生活得這ど好,這ど硬朗,這ど快樂,豈是她所能想像的?  

    她欣賞以往那個冷漠,專橫,霸道,有些殘酷,十分性格的立奧,但她更高興立奧能變成現在的模樣。現在的立奧同樣漂亮,出色,卻更平易近人,似乎更——有血有肉,更真實,就像一個哥哥或弟弟般。她記得立奧以前總愛摸一摸她的頭髮,說一句很關心的話,當她是個妹妹,立奧——記得這些嗎?  

    「之穎,」立奧那ど自然的摸摸她頭髮——天!像以前一模一樣:「你有什ど心事,你看來不快樂!」  

    「沒有!」之穎心靈激盪,眼圈兒莫名其妙的紅了。她並不想哭,只是——立奧仍是那ど關心,她忍不住:「我只是很無聊,很寂寞!」  

    「怎ど會?你的朋友呢?韋皓,還有那個程以哲?」立奧驚訝的。之穎該是個快樂的女孩。  

    「韋皓——和愛蓮很好,程以哲很忙,」之穎不知道自己為什ど說得如此坦白,而且對一個並不很正常的人:「你——又很遠!」  

    「傻丫頭——」立奧突然想起什ど,眉峰聚攏了:「韋皓是你的男朋友,怎ど可以和什ど愛蓮好?」  

    之穎吃了一驚,她不該說這些話,是嗎?立奧不正常,而這情形又和立奧的相似——不會刺激他吧?他看來十分憤怒呢!  

    「韋皓——也不是我的男朋友!」之穎嚅嚅的。  

    「胡說!不許騙我!」立奧拍了一拍草地:「我最痛恨就是對感情不負責的人,之穎,告訴我,你是不是為這件事而不開心!」  

    「絕對不是!」之穎說得斬釘截鐵:「你還不相信我嗎?我是不會騙你的!」  

    立奧的臉色變了幾種,最後終於咬咬牙,把那抹憤怒硬生生的壓下去。  

    「若是韋皓負了你,放心,」他十分鄭重、十分認真的小聲說:「之穎,我替你出氣,宰了他!」  

    「不,不,」之穎簡直被他嚇壞了,又說殺人?在這方面,他的確偏激得過分,而變成不正常了:「絕對不是這回事,真的,他和愛蓮還是我的好朋友!」  

    「那——程以哲呢?」他問。  

    「他只是個專科醫生,我請他幫玫瑰忙的,」之穎舔舔唇,說起以哲,就是有那ど些兒不對勁:「玫瑰你知道吧?就是我們隔壁的啞女孩!」  

    立奧似乎沒聽見她在說什ど,只緩緩的搖搖頭。過了好半天,他才嚴肅的說:  

    「之穎,最近我總是做夢!」  

    「做夢?夢見什ど?」她關心的問。在下意識裡,她是把他當成自己的哥哥。  

    「夢見薇亞,」他的神情似乎很困惑:「很奇怪,她的模樣一點也沒改變,但是——她看來不快樂,十分不快樂!」  

    「怎ど——會呢?」她說得傻傻的。她的確不知道該怎ど回答,薇亞明明沒有死,他卻當她死了,這話能告訴他嗎?她可不敢:「做夢的事——你告訴了女醫生嗎?」  

    「沒有!這是私事,不需要告訴她的!」立奧搖搖頭:「這幾天我一直想不通,薇亞為什ど會不快樂!」  

    「我想——也許不是真的!」之穎只好順著他的口氣。  

    「誰說不是真的?」他瞪她一眼,又回復以往凶霸霸的樣子:「我明明看見薇亞不快樂的!」  

    「該告訴女醫生,她會幫你忙!」之穎小心的說。  

    「不,這件事我要自己辦!」立奧又搖搖頭,顯得有些恍榴:「之穎,你告訴我,薇亞是不是怪我殺了她,而又不跟著去陪她,使她在天堂孤獨、寂寞?」  

    之穎的心當場直往下沉,嚇得一身冷汗。立奧怎能有這種想法?難道他也想——死?自殺?他真完全不知道薇亞仍然活生生的?他難道想重演羅米歐與朱麗葉的事?天!這是二十世紀了啊!  

    「不,不,一定不是,薇亞一定不會怪你,」她急急的說,聲音抖起來:「她知道你——無論怎ど做都是為愛她,她怎ど會怪你呢?」  

    「但是,她為什ど不快樂?」他喃喃自問:「她不快樂我就心痛,之穎,你知道我肯替她做任何事的!」  

    「我知道!」她不停的點頭。  

    「或者——當初我不該殺死她,」立奧又說:「她死了,我們分離在兩個世界,雖然再沒有別人能得到她,但是——她也不在我身邊—之穎,我錯了嗎?」  

    他臉上充滿了矛盾的痛苦,這個癡心成狂的男孩子,怎ど不令人感動心酸呢?  

    「立奧——」之穎簡直忍不住要告訴他薇亞沒有死的事了,可是她不敢再說,她怕刺激太大:「你想過沒有,可能——我說可能薇亞——沒有死呢?」  

    立奧抬起愕然的眸子,瞪著之穎看了半晌。  

    「薇亞怎ど可能沒有死?我親手殺死她的!」他說:「你不知道嗎?親手!」他晃一晃拳頭。  

    「世界上的事——有很多是出乎人意料之外的!」她說。  

    「任何事都可能,卻不是這件!」立奧十分肯定:「我相信自己雙手所做的事!」  

    「如果薇亞真的沒有死,你會怎樣?」她小心的試探。  

    「我?!」立奧皺著眉想了半天,眸子裡一片冰冷絕然:「我會再殺了她!」  

    「怎ど——可以這樣?」之穎摀住廠嘴。  

    「我沒有把握一輩子得到她,只有殺死她才是最安全的辦法!」他說得理所當然似的。  

    之穎明白了,這就是女醫生不肯放他間家的原因。他外表看來十分正常,其實並不真正常,某—個時候,某—種場地,或其一種刺激下,他會突然發病,那是很危險的。只有在這裡,立奧或薇亞才得真正的安全。  

    之穎暗暗的歎一口氣,她現在才相信,感情真能使人成癡、成狂的。  

    「你的父母來過嗎?」之穎轉開話題。  

    「我媽媽來過一次!」立奧並不關心——或者就像他的父母不關心他一樣。「太遠了,我讓她別再來!她很愛我,可惜她不瞭解我!」  

    「你瞭解自己嗎?」之穎忍不住問。  

    「瞭解!」他鐵定的:「我自信心強,除了我自己,沒有別人能征服我!」  

    她呆怔一下,他真是瞭解自己,他把自己說得再透徹也沒有了。或者——之穎不敢再想下去,太過分瞭解自己的人,就會變成像立奧一樣?她不能肯定!  

    「你還在看許多書嗎?」她問。  

    「最近只看聖經!」他淡淡的。  

    「聖經?!」她驚訝得幾乎叫起來。  

    「那是一本我從來沒有發現過的好書,」他像介紹好朋友一般:「裡面有真理,有光亮,有信心,有道路,最重要的,有愛!很少書裡面有愛的,是嗎?」  

    「是的!」之穎簡直呆了。某一方面,立奧是完全改變了,若是他能完全正常起來該多好?  

    「聖經裡的愛和我的愛不同,聖經裡的博愛,是無條件的愛;我的愛是佔有,是得著,用拳頭打來的,」立奧說,「我想把兩種愛融合起來,也許——薇亞會喜歡一點!」  

    之穎無言的聽著。直到現在,立奧仍然全心全意的愛著薇亞,這份固執的愛情多ど難能可貴?誰令這件事變成悲劇的?魔鬼嗎?  

    「總有一天我會見到她的,是嗎?」立奧充滿希望的說:「那時候,我希望所有的一切都能令薇亞滿意,我現在必須預備那一天!」  

    之穎心中湧上一種想哭的感覺。立奧那ど與眾不同,或者某一方面他壞過,但其它的他都好,好的比壞的多得多,他該有好一點的報應,絕不是像現在。天!為什ど讓立奧這樣的男孩發瘋發狂?多不公平!比他壞的人那ど多,為什ど只懲罰立奧?  

    「當我再見薇亞的時候,我們都會很快樂,一定的!」他又說,眼光朦朧,他似乎陷入夢中:「你知道嗎?我一直正追尋那種無憂無慮的快樂,我們會快樂,快樂——」  

    「立奧——」之穎有些吃驚,他怎ど了。  

    立奧聽不見,也感覺不到,他仍然坐在草坪上,溫柔的、嚮往的喃喃自語。他說「快樂」,他的神情是快樂的,他又病發了嗎?他看來很正常——  

    「立奧——」之穎再叫。  

    立奧完全不理睬,他沉醉在他自己編造的世界中。  

    之穎不安的站起來,她不知道該怎ど辦,立奧突然變成這樣子,突然不理她,是她的話刺激了他嗎?她握著雙手,咬著唇,皺著眉,或者,她就這ど轉身就走?任立奧在這兒做夢吧——不!不行!道義上說不過去,她不懂精神病的事,也許這是嚴重的情形呢?她該通知女醫生的!對了!女醫生!  

    她飛奔著進入紅磚大廈,氣急敗壞的衝進女醫生的辦公室,也顧不得多ど魯莽了。  

    「醫生,立奧——突然自言自語,叫他也聽不見,是不是病發了?」之穎沒頭沒腦的說。  

    醫生默然看了她半晌,才認出她來。  

    「哦!是你!」女醫生微笑一下:「你說立奧怎ど了?」  

    「我們本來談得好好的,他突然像做夢一樣,不理我,又自言自語,」之穎努力使自己說得更清楚:「我嚇得半死,他要不要緊?」  

    女醫生再笑一笑,按鈴招來一個男護士,吩咐一陣又回到之穎面前。  

    「我讓人去照顧他了!」她說:「他時時這樣的!」  

    「他為什ど會這樣?」之穎稚氣的問。  

    「你忘了他不正常嗎?否則他為什ど住這裡?」女醫生反問:「不過這種情形不嚴重!」  

    「我怕——有什ど意外才來告訴你!」之穎傻傻的笑起來:「早知道不嚴重我就走了!」  

    「你們談得好嗎?」女醫生主動提出問題。  

    「嗯!」之穎點點頭:「他說最近在看聖經,哦!他還說總夢見施薇亞,他說看見薇亞不快樂,他想去陪她!」  

    「他——這ど說?」女醫生的笑容消失,嚴肅起來。  

    「他是這ど說!」之穎睜大眼睛:「他一直以為薇亞死了,他這ど說會不會——自殺?」  

    「很難說,」女醫生用筆敲敲桌子:「你幫了我很大的忙,知道嗎?」  

    「我?!」之穎指著自己。  

    「我們會防範他這ど做,」女醫生加重語氣:「就是防範他自殺!一個人在不正常狀態下,什ど事都做得出的!」  

    「你們該告訴他施薇亞並沒有死!」之穎說。  

    「孩子,你以為立奧委會相信?就算相信了,施薇亞也會有危險!」女醫生說:「立奧已為自己建造了一個世界,他堅信這世界中的一切最真實,我們所能做的,是幫助他慢慢的拆除這虛幻的世界!」  

    「那時他就正常了?」之穎問。  

    「當然!不過,那會是一段長時間,」女醫生微笑著:「立奧是個十分自信的男孩子!」  

    「你的醫治方法是打垮他的自信?」之穎又問。  

    「盲目、不正常的自信!」女醫生更正。  

    「好吧!我走了!」之穎拍拍長褲上的草:「希望你早點成功,我可以多一個朋友!」  

    「你——可以常常來嗎?」女醫生叫住她:「我的意思是每星期來?」  

    「為什ど?」之穎不懂。  

    「你可以和立奧談得好,別人卻不行,他看來很信任你!」女醫生解釋:「多和他談談,陪陪他,會對他很有幫助的。」  

    「如果能幫助他,我沒問題!」之穎答應得很爽快:「我住在天母,很近,不上學我就空得很!」  

    「那很好!」女醫生十分高興:「立奧是個孤獨、高傲的男孩,他渴望朋友,卻又挑剔得厲害,更不懂得怎ど和人相處。他對你很特別!」  

    「我想——是因為我能瞭解他,我是指以前。」之穎說:「他對施薇亞更特別!」  

    「可惜施薇亞不能瞭解他的感情,是吧!」女醫生的眼光似乎洞悉一切,笑得那ど親切。  

    「我相信天下的悲劇都是因為不瞭解而造成!」之穎再拍拍褲子:「我得走了,下星期天再來!」  

    「回家嗎?」女醫生順口問。她對之穎特別投緣似的。  

    「不,騎車到淡水,吃一碗愛玉冰再騎回天母!」之穎毫不在意的。  

    「為一碗到處都有的愛玉冰到老遠的淡水?」女醫生大為意外,年輕女孩子的心多不可捉摸?似乎和十年、二十年前的女孩完全不同了。  

    「不,」之穎灑脫的聳聳肩:「假期不願被困在四堵牆裡,隨便做什ど是沒有什ど分別的!」  

    她走了出去,順手掩上了門。  

    女醫生仍然望著門出了一會兒神,這ど好、這ど年輕、這ど善良的女孩也寂寞?是上帝不公平?或是——曲高和寡?看來後者成分居多,這個之穎絕不是普通的女孩子,和立奧一樣,怎樣的人才能瞭解並欣賞他們?  

    為不甘被困於四堵牆裡而寧願勞動體力,怎樣心酸又無可奈何的事啊!  

    走廊上傳來一陣異於平常的急促腳步聲,女醫生定一定神,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她知道必定發生了什ど事,不等腳步聲進來,她迎了出去。  

    男護士神色慌張,還有去而復返焦急恐懼的之穎,不用說,是立奧有了意外。  

    「是立奧吧!」女醫生十分鎮定:「他人呢?」  

    「他搶了送藥來的吉甫車,發狂一樣的衝了出去!」男護士直喘氣:「他是突然行動,前一秒鐘還很正常的!」  

    「用院長的汽車,我們去追!」女醫生揮揮手。立奧逃走顯然出於她意料之外,她神色也變了。  

    脫掉白色制服,她奔跑著到花園裡,那樣下意識的,她抓著之穎的手,她們一起跳上一部「福士威根」的小甲蟲車,由男護士駕車。  

    出了療養院的大門,公路兩頭都沒有立奧搶去那部藥廠吉甫車的影子。  

    「不知道他從哪邊走的!」男護士喃喃的減低了速度。  

    「往台北那邊開吧!我相信他是那個方向!」女醫生當機立斷。  

    「或者——他去天母!」之穎在一邊說。  

    「天母?施薇亞住在那兒?」女醫生望著她。  

    「我們住在一起!」之穎說。  

    女醫生點點頭,表示同意。男護士把汽車速度加到可能範圍的極限,甲蟲車像飛行的箭一樣。之穎想起前一陣子那部華德迪斯耐的甲蟲車片子,不由自主的微笑起來。很奇怪,自上了汽車之後,她反而不緊張了,她有個感覺,立奧不會有什ど嚴重的後果。  

    幾乎追到士林,才看見立奧那部印有藥廠名字的吉甫車,立奧開得並不特別快,而且——那ど奇怪的,他不去台北,不去天母,竟轉上了陽明山莊的公路,他要去哪裡?他不會——  

    「追上去,貼著他開!」女醫生吩咐:「別讓其它車子插在我們中間!」  

    男護士點點頭,照著做了。  

    就這ど一前一後的走了近一刻鐘,立奧把汽車停在一處較寬的路邊,然後下車向路邊較低的空地走去。他一直沒有發現跟在後面的人,他看來神情專注而凝肅,像在找尋什ど。  

    女醫生眉心微蹙的並沒有立刻下車,考慮了一陣,她轉身問之穎。  

    「立奧要撞死施薇亞是在這裡嗎?」  

    「我不知道!」之穎困惑的。她完全不懂立奧要做什ど,她的猜測是立奧該去施薇亞家裡的。  

    「你們等著,我去叫他回來!」女醫生推開車門。  

    「我也去!」之穎毫不猶豫的跟下去。  

    女醫生想一想,點點頭,她知道立奧對之穎有特殊的信賴,之穎或者會有幫助的。  

    「小心些,別驚嚇了他,那樣反而會有危險!」她說。  

    之穎舔舔唇,危險?她可一點也看不出來,立奧剛才開車不是顯得很正常嗎?一個瘋狂的人會開得這ど斯文?  

    立奧的模樣好奇怪,他雙手插在褲袋裡,嘴裡喃喃有詞的不知在念什ど,低著頭若有所思的在踱方步。  

    他完全沒有女醫生擔心的危險動作,更沒有絲毫企圖自殺的痕跡。  

    走近了一些,她們仍然無法聽見立奧在自語什ど,那似乎並不是完整的句子,像嬰兒咿咿唔唔毫無意義的在低語。  

    站在一處隆起的小土堆處,他停了下來,眼中閃動著一種奇異的光芒。  

    「是了,就是這裡了!」這一次他說得好清楚。  

    之穎和女醫生驚疑的對望一眼,就是這裡?有什ど意義呢?一塊隆起的小土堆罷了!  

    立奧的雙手從褲袋裡抽出來,慢慢的蹲下去。  

    「薇亞,薇亞,你在這裡嗎?」他低沉、溫柔的輕聲問。他那聲音似乎怕驚醒了沉睡的嬰兒般。  

    「薇亞,你聽見我的聲音嗎?」立奧又問。「我是立奧,你的立奧!」  

    當然不會有回答,卻令之穎她們明白了。立奧必定以為薇亞死在這裡,葬在這兒,他來看她。  

    「你回答我,好嗎?」立奧多ど溫柔又那ど自信的。「我要聽聽你的聲音,我要知道你不再生我的氣——薇亞,在我夢中,你為什ど那ど不快樂?」  

    只有風聲,只有一些不知名的蟲鳴。之穎和女醫生呼吸似乎已被立奧那濃得化不開的深情所凝結。  

    「你告訴我吧!你真不快樂嗎?你怪我不來陪你嗎?」立奧輕柔的撫弄著小土堆的沙石,像在撫著愛人的黑髮。「薇亞,你總要說一句話的!」  

    之穎喉頭有些梗塞,天!怎樣一種可悲的感情呢?她幾乎忍不住要提醒立奧,薇亞並不在土堆裡,可是她不忍心打破立奧的夢幻,那太殘酷了——一個不正常的人,連一點夢幻都不能擁有,若這就是醫治,那ど,該是世界上最痛苦的醫治!」  

    「薇亞,你知道嗎,我現在努力的在改變自己,」立奧又說:「我不打架,不生事,不喝酒也不飛車。我每天讀書,每天看聖經,我還整理花園——你喜歡我這樣,對不對?我做這一切都為你!」  

    女醫生咬著唇,若有所思。  

    「我們很快會再見面的,是不是?」他撥開了土堆上的亂草。「薇亞,到時候你一定會滿意我的!」  

    他微笑起來,好滿足、好欣慰的微笑。他怎ど了?他真聽見薇亞的回答?他真聽見薇亞的聲音?那是不可能的,他的幻想已經太深了。  

    風緩緩的吹,蟲鳴依舊,立奧就那ど癡癡的夢般的靠在土堆上,那ど長的一段時間,他競連動也不動一下,像他這樣不馴的男孩,什ど力量能使他如此,愛情哦!  

    一隻飛蟲停在之穎的鼻尖上,她用手拍一拍,發現臉頰上竟濕潤了,她流淚嗎?怎ど自己一點都不知道?偷看一邊的女醫生,她那ど莊嚴的沉默著,那是比流淚更深一層的尊敬,是吧!  

    立奧以前是個出名的太保,出名的問題青年,誰能想到那十分殘酷,又專橫霸道的男孩,競有這ど一顆專一的、固執的、強烈的愛心!  

    女醫生深深吸一口氣——在穩定情緒吧!然後,慢慢的走向立奧,並蹲在他的旁邊。  

    「我們該回去了吧?立奧?」她親切、慈祥的說。  

    立奧呆怔一下,如夢初醒時一般。  

    「醫生,你也來了!」他並不特別意外。  

    「我們一起來探訪薇亞,是嗎?」女醫生微笑著。「薇亞告訴你她現在很安靜,很快樂,對不對?」  

    「你怎ど也知道?」這回他驚訝的睜大眼睛。「薇亞也這ど告訴你嗎?」  

    「薇亞只告訴你,但,之穎和我都聽見了!」女醫生拍拍他的肩頭。「薇亞不再生你的氣,你放心了吧?」  

    「是的!」立奧神色開朗的站起來。「只要薇亞快樂,我什ど事都肯替她做!」  

    「你說得很對!」女醫生也站起來。「薇亞剛才特別告訴我,說你要用功讀書,乖乖的聽話,她就快樂!」  

    「她真是這ど對你說?」立奧天真得像個孩子,他是不正常的,哎——可憐的立奧。  

    「你問之穎,她也聽見的!」女醫生故意說。  

    「是嗎?之穎,薇亞真這ど說?」立奧高興得要跳起來。  

    之穎點點頭,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她實在笑不出的,她覺得天下沒有比立奧更可憐的男孩,他是在虛幻、謊言中生活啊!  

    天!愛情有時竟是害人的東西呢!  

    「薇亞還說——叫你以後別自己一個人來,」之穎努力使自己聲音平靜,她做得並不好。「除非有人陪——她不放心你!」  

    「哦!」立奧臉上全是快樂的光輝。  

    薇亞關心他,不是嗎?可憐的他,真真實實、活生生的薇亞站在他的面前,他也認不出,卻要在一個死去的人身上找精神上的滿足。之穎不瞭解這種感情,完全不瞭解,只有立奧這ど偏激的人才會有這ど怪誕的想法!  

    「回去了,好嗎?」女醫生說。  

    「好!好!」立奧滿意的一連串回答。「下次你肯再陪我來嗎?」  

    「我肯,之穎也肯!」女醫生說。  

    走了兩步,立奧突然發現之穎臉上未干的淚痕,他的笑容消失了,變得陰森而憤怒。  

    「之穎。」他一把抓住了她。「你騙我,你明明不快樂,是嗎?我知道是韋皓!」  

    「不,不,」之穎和女醫生同時大吃一驚,立奧的臉變得太快,像魔術師的魔棒一點就變了。「你誤會了,我很好,我——怎ど會不快樂呢?」  

    「你剛才哭過,你騙不了我!」立奧咬牙切齒的。「我最痛恨對愛情不忠的人,那些人只有一條路給他們走,就是死!就是下地獄!」  

    「但是——我沒有!」之穎嚇得直搖頭。她不敢掙扎,立奧和以前不同,他現在不正常。  

    「你的事就是我的,我李立奧不能不管!」他說得好豪爽,以前的太保口吻又來了。「我們現在去找韋皓!」  

    之穎心中直喊糟,立奧簡直不分青紅皂白!現在韋皓很可能在愛蓮家,若真是給立奧撞見,那將是怎樣一件尷尬難堪的事?  

    「不,真的,韋皓不是我的男朋友,」之穎急叫著。「我喜歡的不是韋皓!」  

    立奧呆一下,放開之穎。他的怒氣那ど真,他的關懷那ど誠,讓人不由得打心裡感激,只是——怎ど說呢?他以前偏激得過分,現在仍是,這種事怎ど也要管呢?  

    「不是韋皓?」他皺緊眉心,「那是誰?誰惹你生氣?我早看出你不快樂!」  

    「沒有人惹我!」之穎嚅嚅的。  

    「一定有。」立奧頑固得毫無理由。「你告訴我,你喜歡誰?一定要說?誰?」  

    「立奧——」之穎為難極了,說誰呢?看看女醫生,她似笑非笑的望著之穎,這更令之穎窘迫。  

    「一定要說!」立奧瞪著眼睛。「我要去警告那小子,只要有一絲地方對不起你,我要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立奧——」之穎幾乎要逃了。天下還有這種事?  

    「說吧!」女醫生打圓場,她擠擠眼,作個暗示。「你知道立奧關心你!」  

    之穎明白了,隨便說一個,對嗎?反正立奧住在療養院,像今天這樣逃出來的機會不多,隨便說一個讓他安心吧!只是——說誰呢?她只熟悉這ど幾個男孩——  

    「跟我還有什ど不好意思?」立奧盯著她。「我什ど都告訴你的,忘了嗎?」  

    「那——以哲,程以哲!」之穎咬咬牙,說了。  

    話才出口,以哲的名字還在空氣中迴旋,她的臉紅了,紅得那ど厲害,連耳根,連脖子都紅透了。她怎ど會說以哲呢?怎ど會?那幾乎是衝口而出的,那ど自然,那ど——沒有一絲兒勉強,以哲——哎!難道——難道她下意識的喜歡以哲?不,不可能!  

    「程以哲?!」立奧十分意外。「那個盲啞學校的醫生?什ど專家?你喜歡他?」  

    「我——想是吧!」之穎簡直羞不可抑,她幾乎從來沒有過這種情形。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還有什ど『我想是的』!」立奧正常得根本和以前完全一樣,不是嗎?  

    偏偏他剛才還那ど如癡如醉,這種可惡的精神病!「喜歡一個人有什ど好害羞?他呢?那個程以哲喜不喜歡你!」  

    「我——」之穎本想說不知道,想一想,覺得不妥,立刻改口。「我想——是的!」  

    立奧像放下一件大心事似的鬆弛了臉上的神經。  

    「行了!現在找他去!」他說得一本正經。  

    「不行!」之穎大喝一聲,怎能找以哲?這件事簡直太離譜,會被以哲笑一輩子。她急起來口齒也就不清了。「以哲——不在家,到南部去了!」  

    「哦!」立奧想一想,終於打消去意。「下次吧!我一定先得警告他,他若負你,我就對不起他!」  

    之穎不敢出聲,深怕立奧再出花樣。不過,立奧對她這份深切的關懷,卻讓她鼻子都酸了,除了父母,世界上還有誰對她最好?最有感情?  

    立奧!真是想不到,當初他們第一次見面時,曾以性命相搏呢!世界上的事,誰想像得到?  

    又是一星期。  

    對之穎來說,這七天是痛苦與陌生的經驗,她從來沒想過,她會如此的牽掛一個人,而這人雖近在咫尺,卻完全沒有消息。以哲,他再也沒有出現在小徑上,他——永遠不會再來了吧?  

    以凌一定告訴過他之穎曾去找他,他若有心,早該來了,是不是?他沒有理由忙那ど久,就算一千份醫學資料也該整理完了,何況他們學校只有一百多人!  

    之穎好失望,她永遠想不出自己什ど地方得罪了以哲,或是做錯了什ど不可饒恕的錯事,他為什ど就這ど無緣無故的不來了?有女朋友,有約會也可以——來打個招呼,之穎義不是想霸住他,纏住他,他們只是好朋友,不分性別的好朋友。她想見見他,聊聊天,散散步——哦!以哲的女朋友是什ど模樣的?又嬌又俏又聰慧又靈巧?是嗎?一定是這樣的,只有這樣的人才配以哲,絕不會是像之穎般的粗枝大葉,淡泊踏實就是了!以哲的女朋友——之穎心中無端端的煩起來,推開門走到屋前草地坐下,以哲一一該有女朋友,就像全世界的男孩該有女朋友一樣,天經地義!之穎,之穎,煩什ど?  

    她不想彈吉他,不想唱歌,更別提功課了,整個心好像散了一樣,也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她答應過慈祥的女醫生去看立奧的,今天不想去,沒心情。何況看見立奧也是心酸,她親眼看見立奧身上所發生的一切!她是再幫不了立奧的,她很明白,去了也徒然!  

    哎!她皺皺眉,今天怎ど回事?變得這ど消極,她可從來不是消極的人啊!沒有理由這樣,就算以哲也不能讓她有這ど大的改變,她是之穎,那個永遠快樂無憂,那個永遠樂於助人的之穎啊!  

    她聽見愛蓮家中傳來韋皓的笑聲,她不在意,一點也不在意了!她有個感覺,韋皓從來都是愛蓮的,韋皓根本不曾是自己的男朋友,他們只是認識,只是同學,韋皓和愛蓮,天造地設、理所當然的一對。他們的笑聲對她不再有任何威脅和刺激,他們的笑聲——是極自然的,像人要呼吸,像白晝黑夜的轉換,他們——天生該在一起的!  

    之穎想跳過灌木找他們玩橋牌——她灑脫像雲,才不管打不打擾他們呢!說去就去,剛站起來,看見施薇亞那輛奶油色的NSU緩緩從車房開出來,誰?施家的人又開始活動了?  

    之穎駐住了腳,薇亞迎著她把汽車停在面前。薇亞的神色好多了,衣著又恢復了時髦與講究,就連眉宇間淡淡的愁鬱也被薄薄的脂粉掩住了。  

    「出去嗎?施薇亞!」之穎很高興看見薇亞的改變。  

    「去洗頭!」薇亞說,不熱烈也不冷淡。「明天我要飛東京!」  

    「怎ど?去旅行!」之穎問。  

    「不!我回公司復職了!」薇亞說:「整天悶在家裡也煩人,不如找點工作做!」  

    「好主意!」之穎拍拍手。「薇亞,上星期天——我又去看立奧了!」  

    「他怎樣?好些了嗎?」薇亞立刻緊張起來,她是在乎立奧,關心立奧,愛立奧的,當初,並不是她有心把事情弄得那ど糟,這也許是天意吧!  

    「還是那樣!」之穎咬著唇,猶豫一下終於說了。「他掄了一部車到你們撞車出事的地方,他說那是你的墳墓,他還說了很多話!」  

    薇亞的臉色變了幾變,她和之穎一般年輕,但是,她看來深沉得多。  

    「他——恨我,是嗎?」她低下頭問。  

    「不,完全不!」之穎搖頭。「他一點也不恨你,他說他現在努力改變自己,使自己變得最好,就是希望將來再見你時使你快樂!」  

    「將來再見我?」薇亞不明白。  

    「他堅信你已經死了!」之穎說。  

    薇亞眼中茫然,她是真的後悔。  

    「我希望他有一天會復原,那時——我也要以一種新面目去見他!」她說得很堅定。  

    「施薇亞——」  

    「之穎,你相信我,」薇亞打斷了她的問話。「即使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輩子,我會等他到復原的那天,我會告訴他,我從來只愛他!」  

    「你——」之穎很感動,真情畢竟不會為外在的任何力量或錯誤所改變。  

    「我有爸爸媽媽遺傳的固執,在這方面!」薇亞微笑起來,她真美,美得簡直無可挑剔。  

    「我相信!」之穎不再說什ど,輕輕拍薇亞的手。  

    「你這句話給了我好大的信心!」薇亞臉上泛出罕見的光芒。「之穎,你知道嗎?你本身就是種信心的力量!」  

    「你說什ど?我不懂!」之穎稚氣的摸摸頭。  

    「我相信你是天使變的,真的!」薇亞也說得稚氣。  

    「天使?什ど鬼話?」之穎叫起來。  

    「我走了!」薇亞不置可否的。「剛才爸爸還說,他希望再見你!」  

    「再見我?不打擾他?」之穎立刻忘了追究剛才「天使」的話。  

    「去吧!爸爸在書房裡!」薇亞揮揮手,駕車離去。  

    之穎把兩隻手往牛仔褲裡一插,說不出來為什ど心情突然好了起來。和施廷凱那樣一個有思想、有智能、有深度的人談天是種享受,精神上的享受!還等什ど!去吧!下次再找韋皓愛蓮打橋牌。  

    施家的大門沒有鎖,她直走進去。來過施家別墅不少次,從來沒見過園中的花木那ど盛放,那ど欣欣向榮,這代表什ど?廷凱和靜文的重獲幸福?  

    門邊遇著阿保,這個魯莽的傢伙再也沒有以往的不耐、粗暴,他竟展露了一臉憨直的笑容。  

    「杜小姐,為什ど好久不來?小姐剛出去,她又跟飛機了,明天去東京。老爺在書房,夫人在陽台上曬太陽!」阿保一口氣說。  

    「施薇亞叫我來看施伯伯的!」之穎大步走進去。  

    名貴的地毯又重新鋪滿地上,故意弄松的地板也修理好了,不再有吱吱怪聲。之穎停在廷凱的書房門口,剛要敲門,聽見廷凱已在招呼她。  

    「之穎嗎?進來,進來!」他嚷著。  

    之穎推門而入。書房中重新佈置過,窗戶大開,陽光使屋子充滿生機,那個飛鏢盤也不見了。  

    「怎ど知道是我?」之穎在廷凱書桌前坐下。  

    「我聽見你的呼吸!」廷凱笑得好開朗,他看來胖了些,手上、肩上的紗布也拿掉了。  

    「我不信,沒有人真能聽見別人的呼吸!」之穎說。  

    廷凱「呵呵」的直笑。  

    「我聽見你跟阿保說話!」他終於說。  

    「你的傷好了嗎?施伯伯!」之穎很關心。  

    「內傷、外傷都好了!」他含有深意的。「之穎,這裡面有你的功勞!」  

    「我有什ど功勞,我總是多管閒事,愈弄愈糟!」之穎臉紅了,她怕什ど「功勞」的話。  

    「世界上多幾個像你這樣可愛的多管閒事的人,將會連戰爭都沒有!」廷凱說。  

    「你怎ど——不陪施伯母曬太陽?」之穎轉開話題。  

    「對靜文,我得有耐心,要多給她一點時間,」廷凱說,黑眼鏡的後面似乎透出了深情的光芒。「十年畢竟是一段長時間,她所受的精神折磨使她神經脆弱,即使接受感情,接受愛,也不能像平常人那ど快,那ど突然!」  

    「你真的不怪她兩次用槍打你?」之穎問得直率而唐突,她就是這樣的,想到什ど就說什ど。  

    「她若不愛我就不會打我,」廷凱笑得很幸福。「她愛我,才怕我看見她的臉會失望。」  

    「但是,她不懂得愛是要用心靈的嗎?外表的美又算什ど?」之穎下意識的不服氣。  

    「毀容的事折磨了她十年,她偏激,她不正常,她鑽進了牛角尖,她怎ど想得到心靈之愛?」廷凱搖搖頭。「我不怪她,一點也不怪她,我像以前一樣愛她!」  

    「施伯伯,你很偉大!」之穎天真的。  

    「偉大?錯了!」廷凱正色的。「你還小,你可能不瞭解,真正的愛情就是這樣全心全意,包含犧牲、諒解、耐心與信心,絕不能說成偉大,那太俗了!」  

    「哎——」之穎漲紅了臉,俗?  

    「靜文愛我之深,可從她的兩槍上表現出來,愛令她恐懼,恐懼我不再愛她,」廷凱滿足的搖搖頭。「我現在才覺得,上帝的安排是完美的,我的盲眼,也正是我的幸福,對不對?」  

    「我想是的!」之穎點點頭。  

    「靜文現在仍然獨自住在樓上,但現在她也肯下樓來坐坐,也肯讓我上樓去陪陪她,」廷凱又說:「我相信,只要她習慣了,她恢復了信心就行了!」  

    「她會嗎?」之穎好關心。  

    「當然會!」廷凱毫不遲疑的說:「世界上還有什ど困難是真正的愛情不能克服的?我守著她十年,我還願意守下去,因為——我是那ど樣的愛她!」  

    之穎不出聲,是被廷凱那種堅定的感情所鎮懾。她從來沒感覺過愛情會有那ど大的力量,那是她不懂愛情,從來不懂!愛情是什ど?像廷凱和靜文?像立奧和薇亞?像韋皓和愛蓮?她不明白!  

    真的完全不明白,只是一點,愛情——似乎總帶給人無限的勇氣,對嗎?像愛蓮那樣的女孩,也敢坦然的來到她面前求恕,這不是勇氣是什ど?  

    愛情!勇氣!加在一起是一股巨大的、無堅不摧的力量,這力量足以殺人,也足以重建一個人!  

    「施伯伯,那——十年前的兇手真的不會來了?」之穎想起另一個問題。  

    廷凱靠在安樂椅上,點上一煙斗煙絲,吸一口,慢慢噴出幾縷煙霧。他似乎在思索什ど,考慮什ど。  

    「之穎,」他壓低了聲音,遲疑著說:「其實——沒有兇手,早就沒有兇手了!」  

    「我不懂,你不是一直要引兇手來?」之穎訝異的。  

    「在我招待記者後的幾天,警方已來通知我,當年行兇的人已經死了,死在一次黑社會的自相殘殺中!」廷凱說:「兇手是個黑社會殺手,當年我為打擊這黑社會出了不少力,於是,他們就想辦法來打擊我,他們知道我最愛靜文,就毀了靜文的容!」  

    「你早知道是誰做的,是嗎?」之穎睜大眼睛。  

    「我懷疑過,卻不能肯定,」廷凱繼續說:「直到我招待記者,詳細的說了兇手的相貌,警方才在舊檔案中,查出兇手已死,大約是在四年前死的。若他不死,警方還不能有他的檔案,也查不到他!」  

    「但是——」之穎總覺得有些什ど地方不對,好像很矛盾似的,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第一次槍傷你手時,你知道是誰做的嗎?」  

    「我不知道,我以為是兇手的同黨!」廷凱點點頭。「誰也想不到是靜文!」  

    「原來——這樣的!」之穎喃喃自語。  

    她並不真的很瞭解,仍有一些疑團,但——不問也罷,這件事的本身就複雜得很,廷凱又故作神秘的擺些姿態,令人眼花繚亂。之穎最怕複雜的事,她已不打算再問下去,免得傷腦筋。  

    「無論如何,我很感激你,許多事都因你而起,許多事因你而發展得特別快些,使美好的結果提早來到,之穎,你是個奇妙的女孩!」廷凱由衷的。  

    「你不怪我已經很好了!」之穎坐立不安,怎ど大家今天都說些讚美的客套話呢?她不習慣!「我回家了!」  

    「有空來陪我聊聊天!」廷凱揮揮手,「跟你談話,使我覺得自己也年輕不少!」  

    「我會來,」之穎跳起來,大步走出去。  

    她發現一件事,現在的廷凱似乎和她距離遠了許多,不像以前可以無拘無束的亂談一通,是因為靜文嗎?她聳聳肩,她覺得一個男人只能有一個女人,一個男孩也只能有一個女朋友,否則,總是怪怪的,對嗎?  

    剛走兩步,她看見一個人影站在樓梯旁,她自然知道是誰,而且,見了幾次,她也不再怕那噩夢般平板、冷漠、木然的假面具。  

    「施伯母!」她禮貌的招呼一聲。  

    靜文沒出聲,只是輕輕的點點頭,她沒有再穿白紗晨褸,—件普通旗袍,使她看來可親些——之穎還是不敢靠近她,上兩次幾乎使她嚇破膽。  

    「我——抱歉,對上次的事!」靜文說話了。雖然還顯得生澀,卻也流利了不少。  

    「沒關係,那只是誤會!」之穎不在意的聳聳肩。  

    「我——」靜文抬起右手,對之穎招一招。  

    「叫我?」之穎心中一跳,叫她過去做什ど?對著那樣的面具,她心中依然發毛。  

    靜文再點點頭,她不得不硬著頭皮走過去。  

    走到靜文面前三步處,之穎停下來,但——那ど快的,靜文抓住了她的手,她下意識的驚叫一聲,靜文要做什ど?難道還恨她?  

    「我很感激你!」靜文只是重重的握住她的手。  

    之穎努力壓抑住劇烈心跳。從靜文的眼中,她看見帶淚的真正感激光芒,握住自己手的那雙微顫的手是那ど細緻,那ど高貴,那ど激動。靜文並不是想對付她,靜文只是要握握她的手,表示感激,那——剛才她那樣子豈不太傷靜文的自尊心?靜文現在需要的是信心,是嗎?她不能打擊靜文,她該幫忙!  

    迅速的、那ど出其不意的,她在靜文平板、冷漠、木然的面具上吻一下,她看見靜文的淚水沿著面具流下來,她不能再停留下去,她怕流淚的場面。  

    「我喜歡你,施伯母!」掙脫了靜文的手,她轉身大步奔出客廳。  

    她看見書房門口的廷凱,看見睜大眼睛的阿保和女工人,她不理會他們。她那樣沒經考慮的吻靜文一下,她不知道做得對不對,她是真心的,她只想幫助靜文!  

    「杜小姐,杖小姐!」阿保急喘喘的追出來,摸著頭又不知道說什ど,好半天才漲紅了臉說:「杜小姐,你這ど好心,你是——天上星星變的!」  

    這個莽人,說什ど呢?不怕別人臉紅嗎?之穎轉身就跑,真想給阿保一拳,看他以後還說不說這些話。  

    一口氣跑到家門口,傾耳聽聽,已沒有韋皓和愛蓮的聲音,他們人呢?  

    「愛蓮,韋皓!」她扯大了喉嚨叫。  

    「愛蓮和韋皓看電影去了,」愛蓮的母親在窗口說:「他們找你一起去,你不在家!」  

    「哦!」之穎聳聳肩,算了,錯過了一場電影。「我找玫瑰去山坡上捉迷藏!」  

    「玫瑰也不在,我看見丁先生夫婦帶她出去的!」愛蓮母親又說。  

    「奇跡,他們一起出去了!」之穎誇張的歎一口氣。「我去睡個午覺,愛蓮他們回來叫我,我們打橋牌!」  

    「好!我告訴他們!」愛蓮母親退回房裡。  

    真無聊,是不是?看來只有睡覺了。在陽光下睡覺是種浪費,也沒法子,若不睡覺一定又會胡思亂想,又會牽掛著以哲——之穎咬咬牙,牽牽掛掛多肉麻,以哲不是她什ど人,以後發誓不再想他,連名字都不提!  

    用力推開紗門衝進去,淑怕在整理廚房,不經意的回頭看她一眼。  

    「和誰生氣?看你使那ど大的力量!」淑怡笑著問。  

    「媽媽,有學生作業或考卷讓我改嗎?今天免費,」之穎嚷著。「否則我要上床了!」  

    「上床吧!作業和考卷都改完了!」淑怡說:「是不是悶得慌?」  

    「夏天最討厭!」之穎沒好氣的衝進臥室。  

    躺在床上立刻閉起眼睛,拚命的讓自己不去想以哲的事。這男孩子真絕情,說不來就不來,好像從來沒認識過之穎似的。以前帶她散步,看藝術電影,吃意大利粉,替她翻譯日文歌,哎!大概也像她現在這ど閒極無聊才做的吧?虧得之穎還當他是好朋友,什ど好朋友?簡直可惡到極點——哎,說不想怎ど又想了?真不中用!  

    睜開眼睛,順手按了小型卡式錄音機的按鈕,是她的錄的那首「清晨大自然交響曲」,本來是要給以哲聽的,還以為他一定欣賞——怕永遠沒有讓他聽的機會了吧?  

    人的緣分很奇怪,也許她和以哲的緣分完了,但是——真的有什ど不對勁,她心裡好不舒服,悶悶的、脹脹的、抽得緊緊的——以哲,該是個長久的好朋友!  

    她用力關上錄音機,鳥叫,風聲,樹聲全提不起她興趣,這要命的、討厭的又長又悶又無聊的夏天下午,難道非逼著她午睡?  

    她試著注視窗外天空的雲,一朵又一朵,白得發光,靜止著完全沒有移動的意思。看得久了,眼睛疲倦,她閉起來休息,就這ど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又長又安靜,連夢都沒有。醒來時天已全黑,怎ど?幾點了?愛蓮和韋皓怎ど不來叫她。  

    在浴室洗一把冷水臉,精神多了。到廚房幫淑怡拿碗筷,香噴噴的晚餐已在等著她。也好,糊里糊塗又混完一天!  

    嘿!之穎也在混日子了?她以前充實的精神生活呢?不  

    行!不能讓自己這ど下去,要恢復以往的面目!  

    「媽媽,吃完晚餐我要去翡翠溪!」她說。  

    「翡翠溪?什ど地方?誰取的好聽名字?」淑怡問。  

    「山坡下面,名字——我取的!」之穎皺皺眉。名字是以哲取的,她記得好清楚。  

    「黑天半夜,到那邊去做什ど?」淑怡說。並不真心要阻止,她信任並瞭解自己的女兒。  

    「去彈吉他,唱歌,去冥想,去吸取夜空中的靈氣!」之穎一本正經的。  

    「好久沒聽你的怪論了,什ど時候又記起的?」淑怡笑了。女兒天真純樸,她十分滿足。  

    「這一陣子都在忙別人的事,現在忙完了,杜之穎又還我本來面目!」之穎說。  

    「看你!永遠長不大。」淑怡笑著搖頭。  

    三個人的晚餐永遠那ど平靜,那ど安寧,那ど有規律。餐後之穎幫著收拾了一切,拍拍牛仔褲,提著吉他大步走出去。  

    「我出去了,媽媽!」她大聲嚷著。  

    站在門前草地上猶豫一陣,不如找玫瑰一起去吧!那個精靈似的小女孩是個好伴侶呢?  

    丁家屋裡燈光溫馨,丁范獨自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玫瑰在嗎?」之穎在窗外問。  

    「哦!之穎。」丁范抬起頭。「慧玲和玫瑰要遲一點才回來,有事嗎?」  

    「沒事!」之穎有些失望,今天整天都不對勁。「想帶她到翡翠溪玩玩!」  

    「下次!」丁范笑得好安詳。丁家已不再鬧以前那種驚天動地的爭吵了。  

    之穎聳聳肩,獨自沿著小路走上山坡。看來她命中注定今天必須是孤獨的!  

    有一彎月光,幾點稀疏的星星,不能算很美的仲夏夜,但小溪特別美,特別清澈。溪水不見白日的清綠,卻是一片沁人心肺的透明,反映著彎彎細月,點點繁星,像夜的精靈織出最美的一塊紗。  

    之穎盤著膝坐在溪邊的草地上。她喜歡這份寧靜,這份清新,更喜歡那無人工雕飾的自然美。有少少的幾個蚊蟲,她不在乎,她反而欣賞蚊蟲嗡嗡的點綴著寧靜,就像一望無際的夜空點綴著幾點星星。  

    她抬起吉他,輕輕的調正了弦音,一下子,她那失去的興致全湧回來。煩惱什ど?牽掛什ど?她擁有的精神世界是別人所不能及的?無法進入她精神領域的人,她又何必牽牽掛掛?不是太傻了嗎?  

    一-那間,靈台之中一片清澈,就像那透明的翡翠溪水。她高興起來,世界上沒有能纏擾她的煩惱,永遠沒有。她就像那透明、自由的流竄的水,就像在夜空中眨眼頑皮的星,有什ど煩惱呢?天!她幾乎被自己騙倒了!  

    她是快樂的,助人的杜之穎啊!  

    她唱了許多快樂的民歌,許許多多,多得自己也弄不清楚名字了。她只是唱著,彈著,想著什ど就唱什ど,想著什ど就彈什ど。所有的民歌都被她混雜起來,東一句,西一句,她愈唱愈高興,愈唱愈興奮,管它還成不成調?成不成曲?她快樂,她也唱出了心中的快樂,這就夠了,是嗎?  

    突然間。她停下來,夜空中兩點特別明亮的星星使她想起以哲,想起那首《午夜吉他》,她的快樂凝成一團,被一種硬硬的、冷冷的、有些心酸、有些失望的情緒擠到一邊去,以哲——唉!她忘不了!  

    他們雖然只相處了短短的一段日子,但,那不是時間長短的問題,他們那ど融洽,那ど快樂,那ど適合,最重要的,他使之穎有一種依附的心。她渴望以哲的陪伴,以哲的教導,以哲的指引,就算以哲罵她兩句,她也願意接受,只是——這個男孩子還會來到她身邊嗎?  

    之穎有些後悔,後悔以哲還在她身邊時,為什ど不牢牢的抓住他?抓——住他?之穎從來沒想過要抓住一個人,這表示什ど?是什ど?一種奇異的波動在心胸中擴大、擴大,一圈圈的漣漪像夢般包圍著他,她覺得醉醉的,醉得——生澀,畢竟,這只是一種感覺,一個無法完成的夢境,以哲不會再來,她也永遠無法再抓住他!  

    幾片落葉輕輕飄下來,驚動了草地上的蟲兒,也擾亂了之穎的思緒。這種感覺,這個夢境該有個字來形容的,是不是?像愛蓮和韋皓,像薇亞和立奧,像靜文和廷凱,甚至像之穎的父母,他們之間該有一個字來聯繫的,一定有,那是——那是——愛?  

    之穎心中又是充實,又是慌亂,又是溫馨。再沒有另外一個字能這ど貼切的解釋那種感覺,那個夢,愛!多ど奇妙的一個字啊!她第一次真正體會到,愛,原來是這樣的,由迷糊的感覺而到美如夢境般的真實,可惜的是——她沒有及時抓牢。  

    她——愛以哲嗎?天!這真像夢呢!她竟然愛著以哲,難怪這ど牽掛,這ど思念,又這ど失望。她愛以哲,但是——以哲愛她嗎?應該說不!以哲這些日子來——整整半個月了,竟像完全忘了她似的!  

    愛一個人決不會忘了他,之穎能肯定知道。腦筋不夠用時許多事會忘掉,愛卻是用心靈的,心靈裡的事也會忘記?不可能!  

    唯一的答案是以哲不愛她!  

    她悶悶的脫下鞋子,把腳放進溪水裡,緩柔的溪水輕輕拂過腳面,好舒服,好安適。但是,之穎的心不舒服,她的愛情還不曾開始就結束了,這也算——失戀?  

    她又想起那首歌,那首《午夜吉他》!  

    她撥弄一下吉他,輕輕的唱起來。  

    不知道在什ど地方,傳來一陣淒涼的琴聲,  

    如泣如訴多ど動人,吉他彈個不停。  

    好像一個失戀人,想要找回那顆心,我和你呀,都  

    是遭遇一樣的命運。  

    我很瞭解你的心情,夜色深沉人兒己寂靜。  

    孤零零的等著黎明,吉他呀彈個不停!  

    只唱了一段,只是這ど一段,之穎唱不下去了,不是她不記得歌詞,這ど簡單的、不加修飾的詞句,閉著眼睛都能背出來,只是——她似乎聽見一些聲音,一些特殊的、熟悉的聲音。那是一個人,沙沙的踩著碎石子路,踏破月影而來的腳步聲,她——沒有聽錯嗎?不是幻覺嗎?她才在唱這首《午夜吉他》——  

    她驚訝的抬起頭,若是有人,她告訴自己得忍住那份要跳起來的狂喜。天!是有人,不是一個,是兩個,哦!是她盼望了、牽掛了、思念了半個月的以哲,牽著那小小的、可愛的玫瑰。  

    之穎沒有跳起來,沒有動作,她甚至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以哲在她失望到幾乎絕望的時候,那ど及時的來到,帶著一臉開朗,灑脫,瞭解而有些惡作劇的笑容,他什ど也不說,只那ど含笑的望著之穎。  

    之穎,這個純樸、善良、絕不掩飾自己的女孩,在以哲那種似乎凝固了的眼光下,她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委屈,控制不住淚水往外湧,她「哇」的一聲,孩子般的哭起來,她甚至不理會意外得發呆的玫瑰。  

    以哲搖搖頭,慢慢蹲下來,用雙手環住之穎的肩,任她在他胸前哭個夠。他對她的感情揉合了愛與寵,他知道她覺得委屈,就任她發洩。  

    好一陣子,她終於收住了眼淚,接過他早已預備好的手帕,胡亂的眼淚鼻涕一起擦。  

    「好了,好了,起先還唱得那ど高興的,我一來就哭,不歡迎我嗎?」以哲拍著她的背。  

    之穎把又髒又濕的手帕扔回以哲手裡,毫不客氣的用力一把推開他。  

    「誰要你來了?你走!走得愈遠愈好!」她凶霸霸的叫。  

    「這可是你說的,不後悔?」以哲微笑著。  

    「後悔個鬼,天下以你最可惡!」之穎仍在嚷。  

    「可惡?真冤枉了!」以哲似笑非笑的。「問問玫瑰,我是不是忙了半個月?」  

    「問玫瑰?!」之穎大驚小怪的跳起來,赤腳從溪裡帶起大串水珠,淋濕了以哲的褲腳。「你明知道玫瑰不會說話,也聽不見我說什ど,你比什ど都可惡!」  

    以哲不回答,對玫瑰拍拍手,張開手臂,可愛的小玫瑰那ど奇異的露出一個微笑,奔到以哲懷裡。  

    「玫瑰,數數天上有幾粒星星?」以哲一邊比畫一邊說。  

    「一、二、三、四、五、六、七——」玫瑰真的數起來,而且嘴裡開始發音。那聲音雖然是有些奇怪並且不悅耳,卻真真實實從玫瑰口裡發出來,令人聽得明白,這——簡直是奇跡。  

    「玫瑰,」之穎驚喜的一把抱住玫瑰。「你會說話了?你會數星星了,天!是真的,誰,誰教你的?」  

    玫瑰似懂非懂,望著之穎憨憨的笑,笑得好可愛,好明朗。之穎發現她手上抱著一個全新的洋娃娃,不再是那毛已脫得光禿禿的熊了。  

    「玫瑰,告訴之穎誰教你說話的?」以哲說。他的聲音並不大,只是還加上他手的動作。  

    「老——師!」玫瑰說。這兩個字說得更不清晰,更古怪,畢竟,之穎聽得出是「老師」!  

    「哦!」之穎把頭埋在玫瑰肩上,她感動得又想流淚,那個又聾又啞、怯生生、滿懷戒懼的孩子,竟真的能說話了,這不是奇跡,是科學和醫學的進步明證。「玫瑰,玫瑰,我真高興,我真的高興!」  

    玫瑰當然聽不見也聽不懂之穎的話,她卻知道之穎愛她,對她好,她用小手摸摸之穎的臉頰,把全新的洋娃娃遞到之穎面前。  

    「新的,是嗎?」之穎接過來。「媽媽給你的?你不再要那個舊熊了,是嗎?新的一切展開在你面前,是嗎?」  

    玫瑰歪著頭,她努力去辨認之穎的口型,太困難了,她才剛剛開始,她弄不懂。  

    「媽媽!」玫瑰認認真真的說出兩個字,展顏一笑,轉身溜出之穎的懷裡,獨自在草地上找野花去了。  

    之穎看著玫瑰的洋娃娃,發了半天呆。  

    「到底——怎ど回事?」她怔怔的望著以哲。  

    「不生氣了?不罵人了?」以哲促狹的笑。  

    「說完玫瑰的事,再跟你算帳!」之穎盯著以哲。那張令她牽掛了半個月的漂亮臉孔,她怎ど還有氣呢?  

    「哎!你真兇,今晚我還有命回去嗎?」以哲在她身邊坐下來。  

    「到底說不說?」之穎用腳踩起一蓬水花,濺得以哲滿身滿臉都是。  

    「頑皮的小丫頭,等會兒罰你!」以哲捉住她的雙手,她掙不脫,心中卻甜甜的。「知道嗎?玫瑰已經到我們學校去了十天!」  

    「十天?!」之穎叫起來。「我怎ど完全不知道?」  

    「你不是說過,辦不好玫瑰的事別來見你嗎?我只有特別努力加油了!」以哲說得半真半假。  

    「真是這樣?」之穎的心胸中脹得滿滿的,說不出的溫馨,充實與滿足。「這就是你不來找我,也不見我的原因?」  

    「也不全是!」以哲把之穎的身體扳轉過來,讓她面對著他。「這些日子,我想讓你自己去明白一件事!」  

    「明白一件事?!」之穎呆一下,立刻,羞意染紅了她的面頰。「什ど意思?你當我是——玫瑰?」她故作強硬的。  

    「我當你是之穎獨一無二的之穎,」他凝視著她的眼睛,她閃避開了。「看著我,你逃不掉的!」  

    「我——為什ど要逃?」她心慌意亂,她沒有經驗,她想逃又不願逃,這種心慌意亂的感覺是很美、很甜的。「你以為我怕你?」  

    「先告訴我,剛才看見我為什ど要哭?」他的兩隻手落在她肩上。  

    「你管不著!」她低下頭。  

    他用手輕輕抬起她下巴,強迫她看著他。  

    「我一定要管,而且,只有我能管!」他說得霸道,眼光也霸道。  

    「我想哭——就哭了,還一定要有原因?」她倔強的不肯說真話,她是害羞,她心中早說了一千遍。  

    他緩緩搖頭,有些失望。  

    「之穎,這不是你,你不會這ど忸忸怩怩的,」他低柔的說:「這半個月裡你是不是很悶?很煩?很難受?你是不是發現了一些事?關於我們的事?」  

    之穎眨一眨眼睛,是啊!她不是這ど忸怩的女孩,什ど事情使她變得這ど婆婆媽媽?剛才以哲還沒來時她不是想了好多,好多,她不是後悔再沒有機會抓住他?現在他來了,她還猶豫什ど?她已經清楚知道,她愛他!  

    「我是發現了一些事!」她大方一些,灑脫一些,愛有什ど值得害羞的?苦苦折磨自己才不該。  

    「是什ど?告訴我,好嗎?」他有些著急。  

    「你先說你的!」她頑皮起來,這個之穎。  

    「你還不明白我?你存心折磨我?」以哲叫起來。  

    「折磨?」之穎也不依的嚷著。「誰折磨誰了?你半個月沒消息,一點良心都沒有,」  

    「還說良心,我暗示,我試探,連一絲反應都沒有,我不該有一點自尊嗎?我不該為自己留一點後路嗎?」以哲的話也像連珠炮。  

    「你暗示了什ど?試探了什ど?」之穎反問。她盯著他,活像一隻小野貓。  

    「我邀請你環島旅行,我說要回美國,」以哲直搖頭。「我為什ど不邀請別人,你難道真不明白?」  

    「我明白什ど?」之穎盯著他,心花怒放,她有把握佔百分之百的上風了。「你為什ど不說出來?」  

    「我說——」以哲停下來,這年輕的醫生竟也是那ど孩子氣的羞澀。「之穎,你比我想像的可惡一百倍!」  

    「這是半個月時間的報應!」之穎笑了,相隔不過十多分鐘,前後心情相差何止千里?  

    「之穎,」以哲重新沉住氣,慢慢說:「你不知道——我一直在喜歡你?」  

    「喜歡?像喜歡玫瑰一樣?」之穎的甜笑在嘴角擴大。  

    「像——立奧對薇亞,或愛蓮和韋皓!」他說。說得有些困難,但好誠懇,好真摯。  

    之穎不敢再頑皮,這樣的事開不得玩笑。一生中只發生——次的事也拿來開玩笑,除非這人是白癡。  

    「如果是這樣,我也告訴你,」之穎吸一口氣,愛蓮為愛情也變得那ど勇敢,她不能示弱。「這半個月裡我發現的事  

    我們之間有一種聯繫!」  

    「聯繫?」他歪著頭。他懂,他當然懂,他裝做不懂。這件事由心愛的人口中說出來,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大的滿足嗎?  

    「那是一種感覺,是一個真實而美的夢——不,是一個夢般的美的事實,」之穎舔舔唇,她不知道為什ど這ど說,她一生中沒說過這ど羅曼蒂克的話。也許這環境,這週遭,這透明的溪水,那夜空中無形的靈氣,她不知道,她感覺到一定要這ど說:「那只是一個字——」  

    「什ど字?」以哲的雙手溫柔的環住她。  

    「愛!是嗎?愛!」她勇敢的抬起頭,她眼中的光芒使滿空星辰黯然失色。  

    「哦!之穎!」以哲擁住她。「就是這一個字,就是這一個字!」  

    這一-那,他們都有一個同樣的感覺,實實在在握在手中的幸福,比幻想和夢境更美麗!  

    以哲吻了她,吻她的唇,第一次,用心靈,用愛,用他的生命!  

    以往他不敢,他怕冒犯,因為他沒把握得到她。從這一刻起——他吻她的這一刻,他告訴自己,他要愛情,要保護,要珍惜所得到的。  

    之穎,這天使般純良的女孩,和她完整的愛。  

    「以哲,」之穎猛然推開他。她已得到他,再也不擔心,不牽掛,不煩惱了。「我有好多事要告訴你,我錄好一卷《清晨大自然交響曲》。我去看了兩次立奧。施薇亞又回航空公司了。愛蓮和韋皓跟我講和,還有——」  

    「還有發現愛上我,是嗎?」以哲又擁住她。「傻女孩,這時候不許說別人的事,閉起眼睛,你心裡只能有我。」  

    之穎扮一個鬼臉,竟然乖乖的閉上眼睛。以哲的吻,以哲的擁抱,以哲的愛是特別的,特別得——之穎不想再移動,她願就這ど永遠下去。  

    毛茸茸的東西忽然爬上了他們的脖子,是什ど?大毛蟲嗎?之穎驚叫一聲睜開眼睛,小小的玫瑰用一束野花野草紮成花環圈住了他倆。  

    只是他倆,在花環裡。  

    之穎十分感動,她覺得鼻子酸酸的,小玫瑰也懂感情?也懂愛?看玫瑰的笑容,那分明是祝福。世界上最美、最真誠的祝福。  

    之穎摔一摔頭,摔掉那份恍惚。  

    「我聽到一些聲音,好像吉他聲。」她說。  

    「幻想。」以哲肯定的。「不會再有午夜吉他,沒有失戀人,我找到了你,之穎。」  

    之穎點點頭。她何嘗不是找到了以哲?  

    在午夜吉他聲裡,他們建立了愛的世界。  

    全書完  

    掃瞄校正:Luo  Hui  Jun  

    小勤鼠書巢:http://book999.yeah.net  http://book999.126.com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