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花是繼續送著,可是再也沒有收花的人。
起先,花店的小弟以為任家人出去了,於是把花放在門邊,以為任家人回來自然會收進去。但一連三天,枯萎了的百合花依然放在門邊,小弟不敢再放下,只好回報花店老闆,老闆立刻就用電話和小周聯絡。
小周深知任倩予對杜非的重要性,馬上飛報杜非。杜非一聽,臉色馬上就變了。
「什麼意思?任家沒有人收花?」他沉著臉說。
「是,花在門口放了三天,都枯了也沒人理,小弟不敢再送去,他說死按著電鈐也沒人開門,表示屋子裡根本沒有人。」小周有點不安。
「什麼時候的事了?」杜非的眼睛也變得陰沉了。
「四、五天之前。」小周偷看他一眼。
杜非斗大的拳頭「砰」一聲槌在桌子上。
「他們怎麼不早通知?他媽的,錢是照收,做事一點兒也不負責,」他大聲喝著。「他們還說什麼?」
「沒有了,杜非,」小周手足無措的。「這件事實在太突然,誰會想到他們會搬家呢?」
「搬家?誰說的?」杜非眼光一閃。
「沒有人說,我猜的。」小周尷尬的笑。「杜老大,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怎麼辦?找啊!」杜非脹紅了臉。「你是白癡?這種事也要問了我才做?」
「是,是,我立刻去找,立刻去查,」小週一連串的彎腰點頭。「我會去任倩予的航空公司詢問。」
小周轉身就往外衝,杜非卻叫住了他。
「慢著,我們一起去。」杜非抓住車匙。「我們先去她家看看。」
「她家裡根本沒有人,我看——」小周說。
「你少出主意。」杜非打斷他的話,完全不給面子。「你最近是怎麼回事?六神無主,心不在焉的專做錯事,你是吃撐著哪?」
「哎——對不起,杜非,」小周窘迫的坐在杜非旁邊,連杜非把車開得飛快也不覺得怕了。「這件事是我的錯,我太大意了,我保證,我一定把任倩予找出來,她總不能連空中小姐也不做了吧?」
「那可說不走。」杜非臉色陰晴不定。
小周偷看他一眼,吸一口氣鼓勵自己。
「杜老大,任倩予——真那麼重要?」他怯怯的問。
杜非不滿的橫他一眼,冷冷的說:「找不到她,我就殺了你。」
「杜非——」小周大吃一驚,他當然知道杜非不可能殺他,但杜非那冰冷的眼神,他知道事態比想家中嚴重。
杜非不理他,他也不敢再出聲,杜非的飛車驚險百出的終於到了倩予家的樓下。
「我上去,你在車上等看吧!」小周好心的說。因為他知道要爬好幾層樓梯。
「一起上去。」杜非已經跳下車。
杜非是一口氣跑完四層樓梯的,任他平日練功不輟,體力甚佳,也面紅、心跳、氣喘不已。
他一眼就知道那是任家,兩束枯萎的百合花還在地上,沒有人收拾過。
小周氣喘吁吁的也趕到了,他不由分說的按門鈴,按得又長又久,屋裡始終一片寂靜。
「我說沒人在,你看,」他聳聳肩。「白來一趟。」
杜非臉色一直沒有好起來,陰沉得像暴風雨來臨的前夕。他想一想,用力按下對面人家的門鈐。幾乎是立刻地,有一個中年婦人來應門。
「找誰?!」門開了一條小縫,看了杜非一眼,整扇門都拉開了。「是你?!你不是杜非?!」
「是,我是社非,」杜非堆起勉強的笑容。「我想請問,任家的人是不是出門了?」
「啊!他們,」那中年婦人搖頭,一臉莫名其妙的神色。「我們不知道啊!平日大家都很好,有來有往的,不曉得怎麼回事,突然不聲不響的就離開了。」
「離開?或是搬家?」杜非追問。
「我沒看到,是樓下一個太太告訴我的,」中年婦人一定是個影述,對杜非客氣得不得了。「聽說帶了不少行李,但沒看見有傢俱。」
「哦——」杜非失望了,查不到什麼線索。「謝謝你,太太,任家的人若回來,請別說我來過。」
「不客氣,我知道的!」那婦人笑得見牙不見眼。「杜非啊!偷簡直和銀幕上一模一樣。」
杜非不想再囉嗦,笑一笑,大步跑下褸。
「或者——他們去旅行呢?」小周說。
「任倩予剛旅行回來,又去?」杜非不耐煩的。「她不累?她不用上班?蠢!」
「是,我是蠢嘛!」小周很懂得自嘲。「現在——杜非,我們去航空公司?」
「你去航空公司,我去找個朋友。」杜非煩亂的。
「好——可是,記住,今天有夜班戲,還有,明天中午的飛機去泰國。」小周提醒。
「若找不到任倩予——周信義,你去告訴他們,泰國不去了!」他揮揮手。「說我有要事。」
「杜非——」小周呆怔一下,杜非的「保時捷」已如飛而去。
他直駛士廉家。按了門鈴,心穎來開門,他一言不發的就衝了進去。
「喂,杜非,你懂不懂禮貌?」心穎怪叫。
他已旋風般地捲進客廳。
「咦?!是你,杜非。」士廉在沙發上看報,一派度假的悠閒模樣,加上南部的陽光令他皮膚黑了不少,「文弱書生」氣竟減了幾分。「怎麼突然來了?」
「任倩予呢?」杜非開門見山的說。他直直的盯著士廉,一點笑容也沒有。
「倩予?!」士廉似乎不明白他說什麼。「你該去她家找她啊!她不在我們這兒。」
「我去過她家,她不在。」杜非沉聲說。
「於是你就來我們家撒野?」心穎倚在門上,雙手環抱胸前。「杜非,你嚇不倒人。」
「發生了什麼事,是嗎?」士廉倒是忠厚老實的。
「她家——幾天沒有人應門了,」杜非吸一口氣,他不能用這種態度對士廉兄妹的,他知道。「我以為你們會知道她去了哪裡。」
「知道又怎樣?就是不告訴你。」心穎冷冷的。她不喜歡杜非不把她放在眼中的態度。
「潘心穎,我沒得罪過你。」杜非脹紅了臉。
「你找倩予有事?」士廉輕咳一聲,他不想看見杜非和心穎衝突起來。
「我——是,有點事,」杜非有些不自然。「我懷疑她家——是不是搬了?」
「即使搬了,」心穎似乎在放冷箭。「也是人家倩予不想再被你騷擾。」
「她這麼說的?」杜非霍然轉身,面對心穎,因為這動作太突然,把她嚇了一大跳。
「心穎,不許胡說。」士廉眉頭皺起來。他越來越不明白,心穎為什麼總不放過杜非?「杜非,我說實話,從南部旅行回來之後,我們就沒見過倩予。」
「真的?」杜非不能置信。
「信不信由你。」心穎冷笑。
「真的。」只有士廉才這麼容忍杜非吧?「為了旅行,她找同事代她班,我相信倩予現在還在國外,她說過起碼一星期不會回來。」
「你的意思是——她並沒有搬家?」杜非說。他絕對相信士廉的話,從小他就知道士廉是怎樣的人。
「我不太肯定,但她沒對我們提過,」士廉誠懇的。「你認為她會搬家嗎?」
「我——想她並不喜歡見到我。」杜非歎一口氣,慢慢坐下來。
「那麼你找她,豈不是明知故犯?」心穎不服氣的。
杜非慢慢低下頭,思索了好一陣子。
「以前——是我對不起她,我一直想找個補償的方法,我是真心的。」杜非誠懇的說。
「誰能分得出你們那圈子的真心假意?」心穎尖銳的。「在艷聞滿天下之際說真心想彌補?」
「有時——報上的報導並不是真的。」杜非說。
「帶了珠兒去高雄示威也不是真的?」心穎冷笑。「怎麼有人會以為全世界的人都是傻子?」
杜非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心穎,你有理由罵我,可是我——我——」杜非說不下去,喉嚨哽住了。
「我想——杜非,這些話你該當面對情予說,」士廉不忍使杜非難堪。「我們不便幫你去說。」
「是,我知道,」杜非深深吸氣。「我想——她不願再見到我,在台中夜總會時,她清楚的表示過了。」
「她對你說過什麼?」士廉問。
「她說——她選擇了大澤英雄。」杜非說。
「於是你就嚇退了?百合花也不送了?」心穎哈哈大笑。對杜非,她表現得十分矛盾。
「你們知這這件事?」杜非感到意外。
「一開始並不知道,直到在台中夜總會。」士廉說。
「我們以為是大澤英雄送的,」心穎是故意這麼說吧?這女孩子。「倩予這麼說。」
杜非的眉頭又皺起來。
「事實上,我也知道沒什麼希望,我很矛盾,」杜非又說:「我們的生活圈子不同,再加上以前的那件事,我知道不該再打擾倩予,可是,我心裡不安。」
「到現在才心裡不安啊!」心穎嘲弄的。
「不要再這樣對我,好不好?」杜非轉身一把抓住心穎的雙手,柔弱的,低聲下氣的。「心穎,我們從小是好朋友、好兄妹,我做錯了事,你可以罵我、打我,但不要這麼對我,你不當我是朋友,不當我是哥哥,我心裡難受。」
心穎呆怔住了,面對杜非誠摯的眼睛,柔弱的聲音,低聲下氣的模樣,她的心再也硬不起來,不只硬不起來,她還心亂,亂得一塌糊塗,亂得不可收拾。
「你——你——」她面紅耳赤,不知所措。
「心穎,答應我,不要再這麼對我,」杜非抓緊了她不放。「你知道,對倩予、對你、對士廉,我心中是同等份量的,在電影圈打滾這幾年,我沒有得到任何一份友誼,請相信我,我珍惜你們中的任何一個。」
「杜非——」心穎好像受了催眠。
杜非吸一口氣,慢慢放開心穎。他不是演戲,誰都看得出他的真誠,在他眼角甚至還有淚光。這是杜非的另一面吧?最精采、最美好,觀眾看不到的另一面。
「所以——即使倩予不能原諒我以前的錯誤,我仍希望她不要恨我,」他慢慢說:「我們還可以是朋友。」
「我幫你去跟她講。」心穎這傻丫頭,感情衝動,對任何事的反應都是很直接的。
「心穎,」士廉微笑搖頭。「杜非只要你不跟他作對就好了,其他的,他自己會做!」
心穎的臉紅起來,對士廉扮個鬼臉。
「好,以後我不罵你,不諷刺你就是了。」她笑。
「杜非,你想見倩予,只要有誠心,一定會見到她的,」士廉說:「她不再是以前的她,她現在非常開朗、大方又明理,我相信她不會故意避開你。」
「那——最好!」杜非又恢復了那副不大正經的樣子。「其實,只看我外表,是不可能瞭解我的。」
「當然,人最複雜了,怎可能一眼望穿?」士廉淡淡的。
門鈐又響,心穎跳起來去開門,杜非正想告辭,卻看見進來的竟是他苦苦找尋的情予。剎那間,他甚至連話也說不出來。
「嗨!杜非也在,」倩予真是神色自若,毫不意外。「聽說你找我,是不是?」
「哎——是——我——哎——」杜非結結巴巴,張口結舌,這怎麼像杜非呢?
「我家對面的陳太太告訴我的,」倩予坐下來。「你知道自己的名氣啦!陳太太很興奮能見到你,所以一見我回家,就迫不及待地對我說了!」
「我——哎!也沒有事,正好經過那兒。」杜非揮一揮手,又移動身體,十分不自然。
倩予微微一笑,說:「不要再叫人送百合花來,我總不在家,沒有人收,枯在門口很可惜。」
她這麼輕描淡寫,不經意的講出來,但杜非已經窘得臉紅脖子粗,不知怎麼回笞才好。
「你父母——不住那兒了?」他只能顧左右而言他。
「去年他們在內湖買了房子,老人家喜歡清靜,那邊空氣又好,會在那邊往一段日子。」倩予不 肯定的說。
「你現在一個人住?怕不怕?」心穎天真的。
「怕什麼?這麼大的人,」倩予笑。「不過我很少在家,人家代了我的班,我現在要還債。」
「這次能在台北待多久?」士廉問。
「明天就要去新加坡,」倩予淡淡的笑。「我最怕這條航線,新馬泰,很近的距離,不停的 起飛、降落。」
「明天你也去泰國?」杜非問。
「這條航線是免不了泰國的。」倩予說:「是不是泰國有女朋友,要我帶信?」
「不,不,隨便問,只是隨便問。」杜非說。眼中突然有一抹喜悅。「倩予,至少,你還當我是 朋友,是不是?」
「當然。」倩予想也不想的。「我從來沒說過我們不是朋友。」
在鬧烘烘的機場裡,杜非是第一個趕到,小周快動作的辦好了一切手續,陪著杜非在候機室。
過了一陣,大隊明星、記者都趕到,霎時間,機場大廈的溫度高了不少,閃光燈、人聲、圍觀的人群,議論紛紛,指手畫腳,好不熱鬧。
杜非並沒有過去參加他們,只淡漠的作一個旁觀者,一個漠不關心的人。可是杜非畢竟是杜非,一會兒就被記者群和人們發現了,他們一擁而上,又是一輪閃光燈,又是一陣七嘴八舌。
杜非跟往日不同,不怎麼合作,很少開口,他的一切都由小周代答,他只冷淡的笑著,遊目四顧,彷彿有所待。
一個記者自作聰明,討好的壓低聲音問:「等珠兒,是嗎?她在那邊。」他還用手指了指。
「珠兒?!誰?!我認得她嗎?」杜非半真半假的。「是一個女孩子?」
記者顯得神秘的眨眨眼。
「你一定沒看今大的報紙,珠兒什麼都說了!」他說。
「她說了什麼?!」杜非的臉一沉。
「她承認了你們之間的一切。」另一個記者也湊上來。「你還對泰國娛樂商說,只有珠兒開口要求,你才會去,這一次是——提前蜜月?」
杜非皺皺眉,看了小週一眼,小周領會的點點頭,轉身就走了。
「我警告你們,少胡說八道,」杜非火了。「這件事是哪一家報館登的?我和他們沒有完,他媽的,跟我杜非開這種玩笑?看我不打爛他們報館才怪。」
幾個記者都呆住了,杜非為什麼發火?他和珠兒的事原本天下皆知,沒有人冤枉他,他怎麼來個翻臉無情?惡狠狠的要打架?幾個記者互相看看,很是沒趣,平時他們和杜非交情不錯,稱兄道弟的,但他們不能像杜非這麼情緒化、戲劇化的翻臉不認人,只好訕訕走開。
杜非也不理會他們,他實在被這圈子,被廣大的觀眾寵壞了,他完全不在乎得罪了人,大模大樣的坐在那兒,直到小周氣喘吁吁的拿著一份報紙跑回來。
「跟詢問處小姐要的。」小周笑。做這種小事,他一向周到又很有辦法。
杜非接過來翻開看了看,冷哼一聲,把報紙扔在旁邊。
「離譜!」他罵著。「自抬身價,往自己臉上貼金,我為陪她而去泰國?當我杜非是豬頭三?」
「這小妞兒是二分顏色上大紅。」小周順看他的口氣。「別理她就成了!」
杜非再哼一聲。穿得花枝招展,春風滿面的珠兒像蝴蝶似的撲了過來。
「杜非,怎麼不跟大夥兒一起呢?剛才記者照了好多相。」小珠兒是興奮的,帶著絲初出茅廬的無知。
杜非瞄了瞄報紙,冷淡的一笑。
「報上那些話是你講的?」他問。沒有不滿,卻是非常的冷,非常的硬。
「啊——我只隨便講了兩句,誰知道他們就胡說八道了那麼多,」珠兒的臉紅了。「杜非,你不會怪我吧?」
「你可以講自已的事,但不要涉及第三者,否則就變成是非。」杜非說:「我不喜歡有是非。」
「是非?!」珠兒呆怔一下。實際上她講的是事實,杜非的確對那兩個娛樂商這麼說的,有導演可作證,可是——她不能跟杜非爭論,她很清楚。「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下次你對記者只宣傳自己,不要再把我拉進去。」杜非不留情的說。
「杜非,你——」珠兒完全不明白,昨天還好好的,怎麼今天完全變了?莫非這是所謂電影界的友誼?
「我是我,你是你,你要分清楚,」杜非似乎說得冷酷無情。「我是杜非,你是珠兒,杜非是不喜歡被人利用的,誰也不行。」
珠兒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幾乎連呼吸都要停止了。她定定的望了杜非一陣,眼中掠過了恨意,然後咬咬牙,一言不發的轉身就走。
杜非聳聳肩,冷笑幾聲,安適的閉上眼睛。
「這小姐不敢再來麻煩你了!」小周輕笑。
「以後有任何小妞兒來,你替我打發。」杜非說。非常的狂妄自大。
小周想問「任倩予」呢?忍了半天總算沒出口,他知道問不得,否則會有麻煩。
「我們為什麼突然改乘日航班機?」小周問。
杜非睜開眼,沒有表情的拋一個白眼。
「白癡!」他罵。然後笑起來。
小周笑了,他怎會不明白杜非的心意呢?只是他不喜歡看見杜非沒表情、不開心的臉,他故意這麼說,是希望杜非忘了氣惱。
「任倩予跟這班機,是不是?」小周笑。「昨天我去買票時已經查過了!」
「你這人,吃了飯只長心眼兒不長肉,」杜非笑罵。「等會兒見了任倩予,少裝小丑相。」
「我不出聲,行了吧?」小周說:「那位任小姐有股威嚴,在她面前,我可真不敢放肆。」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杜非透一口氣。
「她就是你說的那個女孩子,是不是?」小周悄聲問。
社非瞪他一眼,又狠狠的拍他一巴掌。
「你太愛管閒事。」他說。
娛樂商和他們這明星團的預隊匆匆跑過來,又意外又氣急敗壞的。
「杜非,怎麼突然不去了?不是答應得好好的?」娛樂商哭喪著臉。「我們的宣傳已經在做了,以你掛頭牌的,杜非,你——你——」
「是啊!杜非,到底怎麼回事?」領隊問。「你不去,我們這團就太失色了!」
「我說過不去嗎?」杜非沒好氣的。
「但是旅客名單上沒有你的名宇。」娛樂商說。
「這樣的,杜非換了一班飛機,他想自己單獨去,」小周在一邊解釋。「放心好了,義演是一定參加的。」
「哦——」娛樂商放心一點。「可是在機場有一個盛大的記者招待會,我們希望你出席。」
「我沒答應過。」杜非翻翻眼睛。「只是義演,我又沒收你們的錢。」
「是,是,」娛樂商直冒汗。「但杜非,珠兒小姐不是和你一起嗎?」
杜非眼睛一瞪,寒光直閃。
「別提她,我是我,她是她,再把我們講在一起,小心我翻臉無情。」他低喝。
領隊和娛樂商互相交換懷疑的一瞥,今天報紙娛樂版的頭條新聞不是——看看杜非的表情,不再說下去。
「好——吧!」領隊吸一口氣。「你知道我們住的酒店,是吧?我們會替你留房間。」
「不是替我,是替我們,杜非和周信義。」杜非說。
「是,是,當然,當然。」娛樂商直冒汗,這杜非真難伺候,一會兒晴,一會兒雨,叫人摸不著頭腦。「我們——酒店見,酒店見。」
杜非情緒不好時賴得理人,那個小珠兒真莫名其妙,原本的一腔高興都被那娛樂版的頭修新聞給打散了!他現在只想早點上飛機。
「去問問可不可以登機了?」他沒好氣的。
「可以,已經可以了,」小周立刻回答。「剛才我已經聽見廣播。」
「走!我們進去。」杜非拎起旅行袋。
他只穿了牛仔褲、T恤,他才不理會什麼記者招待會,讓自己舒服最重要。
入閘時,他似乎看見珠兒正遠遠的瞪著他望,罷了,這個女孩子已是「過去式」,他不會再回頭一顧。
「我看珠兒不會如此罷休。」小周忽然說。
「我是說——我的意思是她沒那麼容易放手,她再也找不到一個比你更紅,更有利用價值的人。」小周說。
杜非冷笑一下,說:「下次見到她,我會問她到底姓啥名誰。」
小周搖搖頭。
「我們要不要跟著飛機直去新加坡?」他問。
「為什麼?你想變空中人球?」杜非說。
「跟著任倩予啊!」小周說。
「我答應過參加義演,就算做『人版』也得去,」杜非說:「牙齒當金,講話算數。」
「然後呢?」小周望著杜作笑。
「然後?」杜非用力給小週一拳。「你這小子比猴子還精,我什麼事你都知道,比我肚子裡的蛔蟲還清楚。」
「任倩予這次一定很意外,來回我們都跟著她。」小周笑。
「你查清楚了,她是後天經曼谷回台灣?沒有錯吧?」杜非不放心。
「錯不了,錯了你殺我的頭。」小周擠擠眼。
「殺你的頭就行了嗎?」杜非大笑。「若是錯了,我把你碎屍萬段。」
辦好一道道的手續後,他們坐在空橋處的候機室,空橋的門已開,表示隨時可以上機。
「上去吧,杜非,可以早一點見到任倩予。」小周說。
杜非有絲猶豫,又有點擔心的模樣。
「她——不知道會怎麼樣?」他像自語。
「上了飛機就知道了,不是嗎?」小周推他走進空橋。「若需要勇氣,通知我。我給你。」
「你這小子。」杜非笑著搖頭。
走過長長空橋,走上飛機,站在機艙門邊的不是倩予,杜非有點失望,不會是倩予騙他吧?對著那笑得好溫柔的日籍空姐,他竟沒有反應。
杜非買的是頭等位,進去就看見自己的位置,但沒有倩予,只有個空中少爺在預備飲料。杜非想問,又怕那空中少爺是日本人,不懂杜非唯一的語言——國語,只好勉強忍住。
好不容易等所有旅客上齊了,關了艙門,但是,仍沒有倩予的影子。剛才他在經濟位那邊張望了一陣,也不見倩予,他這次上當了,是不是?倩予根本不飛這班飛機,倩予故意這麼講來捉弄他的,倩予——
擴音器裡傳出悅耳又熟悉的聲音,是用國語在報告「飛機已起飛,綁好安全帶,請留心看救生衣的穿法」啊!倩予,是倩予的聲音,原來她在飛機上,原來她沒有騙人,原來——啊!她在飛機上。
杜非喜出望外,她在飛機上就好辦,他總能見著她的。過了大約十分鐘,飛機已升到固定的高度,空中小姐、少爺們又開始工作,他這才看見倩予。
她穿著日航的空姐制服,苗條而端莊,她正拿著一盤濕紙巾給客人。感謝天,她是頭等艙的。
倩予來到杜非面前,看見小周又看見杜非。
「啊——你們。」她非常驚異。「昨天沒聽你們說要坐這班飛機?」
「心血來潮,跟蹤你的。」杜非瞇著眼笑。
「你總愛開玩笑。」倩予搖頭,把紙巾遞給他們。「你去泰國義演,報上這麼說的。」
「報上不只說了這些。」杜非自嘲的笑。
「是啊!小珠兒那段很精采。」倩予笑得毫無芥蒂。「你們坐一坐,我派完紙巾再來。」
她平靜、自然又大方的模樣,令杜非看得發呆,這樣的女孩,值得——他再追一次吧?
是!他打定主意,從現在開始,他要再追倩予一次,成不成功他不計較,但一定要這麼做,否則——他這一輩子一定死不瞑目。
五分鐘之後,情予又來收回紙巾。
「怎麼沒看見其他義演的明星們呢?」她問。
「他們坐『中華』的飛機。」小周代答。
「哦——」倩予眼光一閃。大明星是要特別一點的。
「不,杜非要避開那個珠兒。」小周說。
「周信義——」杜非喝止他,臉也脹紅了。
「小倆口鬧意見?」倩予眨眨眼,又走開了。
杜非很懊惱的盯著小周。「你是在做什麼?幫我或是害我?」他壓低聲音。「我想說什麼,難道自己不會說?」
「我——只想幫一點忙。」小周傻呼呼的笑。「你又不出聲,當然由我講啦。」
「你最好閉口。」杜非說:「要不然我扔你下飛機。」
「好,好,好,我從現在開始做啞巴。」小周舉手做發誓狀。「還要不要我換座位?」
「滾吧!」杜非笑。
小周站起來,換到最前排的空位上,還忘不了回過頭對杜非扮鬼臉。「現在無論你們說什麼我都聽不見,你也不必擔心我亂說話,打擾你們了!」他說。
「我快受不了你了,周信義。」杜非說。一對外籍老夫婦望著他直笑。他連忙坐正,卻不敢回報笑容,他怕言語不通的尷尬。
又過一陣,倩予推著擺有各種飲料的餐車過來。「喝什麼?咦?周先生呢?」她張望一下。
「我趕他到前排去了,」杜非笑。「倩予,你可不可以在曼谷停留一晚?」
「我想不行。」倩予輕描淡寫的。「我的班次已排好,非到新加坡不可。」
「明天呢?」杜非再問。「在新加坡停留一夭。」倩予笑。「放心,我不會打擾你和珠兒的。」
「你也真相信我和珠兒?」杜非沉聲說。
「為什麼不信?」倩予替他倒了一杯香檳。「珠兒很適合你。」
「我——根本沒喜歡過任何女孩子,這——四年來。」杜非說得好吃力。
「總是女孩子喜歡你,不意外啊!你是大明星。」她說。
「倩予——」
「你知道今天的機師是誰?」她笑。
「別告訴我是大澤英雄?」他叫。
「我和他是一組的,常常同班機。」她說。
「你知道嗎?我有劫機的衝動。」他半真半假的。
「小心,我們機上有兩個空手道、柔道高手。」倩予說。「還想要什麼,通知我。」
她推著餐車正想走,他抓住了她的手臂,很緊,很緊。
「倩予,我——決定再來一次。」他說,鄭重、嚴肅、認真得空前絕後。「不論你同不同意,我已決定,我要——從頭開始再追你。」
從頭開始?
能嗎?
在新加坡的酒店裡,倩予累得只想休息。
用完晚餐,她就回到房裡,預備蒙頭大睡,哪兒也不去。事實上來新加坡起碼一百次,最初,還有興趣逛逛、看看、買買,到了現在,真是什麼興趣也沒有了。就好像她在太熟的台北,從來沒想到要去逛街、買衣服一樣。
雖然很累,她根本睡不著,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眼睜睜的望看另一張空床——她的同伴另一空姐的。不禁有點後悔沒跟她們出去了。
擾亂她的當然是杜非突然轉變的態度。她知道他是故意換到她這班飛機的,她知道他是有意接近她!他不是說決定再來一次——但是,可以嗎?可以嗎?今天的情況已完全不同,母親的堅決反對,當年往事在她心底的陰影,再加上他層出不窮的誹聞,她對他完全沒信心,這——怎麼可以再來一次呢?
她又從脖子上抽出那條金鏈,望著鑲著杜非相片的雞心,心中又隱隱作痛。
當年——沒有受傷害是假的,她忍受著一切痛苦、屈辱,離開家,到未婚母親收容所待產,她不能讓她的事令父母沒面目做人。她以為她一輩子就將這麼無望的過去,整日面對的都是些不良、無知少女,她們有些自甘墮落,有的被騙被賣,都有著痛苦辛酸往事。只有她——她——怎麼說呢?她自願到這地方,她和她們不同,她——痛苦的日子過了三個月,在這三個月裡,她簡直是恨杜非了——他難道一點也不關心她?關心她腹中的孩子?他應該可以找到她,即使他沒有能力負責,至少他該關心,他不是口口聲聲說愛她嗎?
肚子越來越大,越令她覺得羞恥,她的精神也開始不能平衡。就在這個時候,母親來了。母親淚流滿面的把她從那地方帶出去,給她一個全新的環境。父母為了她不惜搬家,全然陌生的鄰居令她沒有精神的壓力,母親的諒解與愛心令她的傷痕漸漸復元,然後,生下了百合,母親又負起全部責任,鼓勵她再唸書。
是母親改變了她的生命,令她不至於一輩子活在無望中,今天的一切是母親所賜予,她不能——再一次傷母親的心,上次母親見到杜非,竟像見到鬼魅一樣。
母面——永遠不會原諒杜非的,是吧!
她輕輕歎一口氣,把玻璃雞心墜放進衣領,這是她最大的秘密,四年來,杜非依然在她身邊,杜非的相片在最接近她心的地方——
杜非,唉!杜非。
電話鈴聲起來,她順手就接了。
「倩予?這麼早就上床?」是大澤溫文、關懷的聲音。「想不想到樓上夜總會坐坐?」
「啊——不了,我已經換好衣服休息,」倩予拒絕得婉轉。「我們不是明天一早要回台北去東京嗎?」
「是,早晨九點半,」大澤說:「倩予,你今天的神情和平日不同,你有心事。」
「心事?沒有啊!」倩予笑。「你怎麼會懷疑我有心事呢?我很好啊!」
「美智子告訴我,頭等位上有個男人一直纏著你,她說——好像是你認識的。」大澤終於說。
「這個美智子,」倩予搖頭,卻也不怎麼在意。「大澤,你一定沒想到,那是杜非。」
「哦!是他?」大澤顯然呆怔了一下。「他在新加坡?」
「在曼谷下飛機了!」倩予大笑。「我說過,杜非是我兒時的朋友,他要去曼谷義演。」
大澤在電話裡有一陣沉默。
「倩予,我妒嫉你和杜非是兒時的好朋友。」他說。
「大澤,你——開玩笑。」倩予一震。
「我說真心話,」大澤說:「我們認識的時間不及你和杜非那麼長久,不是嗎?」
「你孩子氣。」倩予吸一口氣。大澤極少在她面前表現得這麼露骨,他是成熟的、含蓄的,今夜他怎麼會突然沉不住氣了?
「不是孩子氣,」大澤輕輕歎息。「我有威脅感。」
「杜非威脅了你?」她故意說。她是明白他在說什麼的,卻故意裝做不懂。
大澤沒有直接答覆,又停了一陣,他說:「倩予,你願不願意做九月新娘?」
倩予大吃一驚,連話也說不出了。
九月新娘,大澤是在求婚了,是嗎?這——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拒絕大澤?!不、不,他是她身邊最好、最靠得住的男朋友,也有好背景,但答應他,她心中又有莫名其妙的不甘心。
「大澤,很意外,我沒想過這件事,太突然了、太快了,你不覺得嗎?」她困難的說。
「你可以不必馬上回答我,」他是善解人意的。「一星期之後,我們再次在台北碰面時,你再告訴我。」
「大澤——」她有點感動。他是個好男人,答應他是會有幸福的,她知道,可是——「我告訴過你關於百合的事,你考慮過嗎?」
「那是問題嗎?」他笑得好平和。「你的女兒當然也就是我的女兒,我愛你,倩予。」
倩予鼻子酸酸的,第一次,有男人正正式式向她求婚,不計較她的過去,愛她的女兒,她真的感動。
「無論如何,大澤,我感謝你這麼對我說,」她的聲音哽住了。「你給我信心和勇氣。」
「你是值得的,倩予。」他只這麼說。
倩予努力的抑制了心中的波動,使情緒穩定下來。
「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倩予吸吸鼻子。「我從來沒說過關於百合父親的事——」
「那不重要,真的,」大澤立刻打斷她的話。「重要的是你和百合的幸福,是嗎?」
倩予點點頭,再點點頭。
「我幾乎忍不住想答應你了。」她說真心話。
「我不想你在感情衝動時答應我,你好好考慮一星期。」他是那樣的寬厚。「夫妻相處該是一種信任。」
「既然不想去夜總會,你就休息吧!」大澤說:「其實我也已經上床了!」
「上了床的人還想去夜總會?心野。」她笑。
「不——主要的是想知道你在做什麼,」他坦白的。「你若不在,我睡不著。」
「大澤,你知道一件事嗎?」她說:「這兩年來,你實在影響我很大,我也變得寬厚,溫文和平靜了!」
「很高興你這麼說,真的,」他開心的笑。「這表示我很有希望了?」
「事實上,我身邊沒有其他比你更好的男孩子。」她說。
「杜非呢?」他問。
「他不算,他只是兒時的朋友,」她立刻說。既然大澤不想知道百合父親的事,她就不必節外生枝了。「就好像士廉、心穎他們一樣。」
「我從來不擔心士廉,我感覺得出,你們之間沒有情感關聯。」他說。
「你真那麼在乎杜非?」她笑。「那豈不太傻了?」
「也許我傻,但——今夜我有勇氣向你求婚,實在是因為他。」他坦白的。
房門在響,是同民的日籍空姐美智子回來了吧?
「好,我們明天再聊,我反鎖了門,美智子進不來。」她從床上坐起來。
「替我謝謝她給的情報。」他說。「晚安。」
放下電話,倩予就這麼赤看腳,穿著睡衣奔過去開門,一邊用英語說:「抱歉,美智子,門反鎖了,」她拉開門。「我正在——」
門外站著的不是美智子,不是能想像的任何人,不是應該在這兒出現的——竟是杜非。
「你?!」倩予傻了、愣了。「怎麼會是你?!」
杜非攤開雙手,視線凝定在她臉上。
「既然你不能在曼谷停留一夜,那麼——我就來新加坡。」他說。是誠懇的。
倩予征一怔神,醒了,立刻為身上的睡衣而窘迫,她不能這樣子見他,還有——她急切的看一眼胸前的玻璃雞心,她已收好。
「你——等一等,我換衣服。」她的心又不安又亂,杜非怎麼突然來了呢?
「站在門口等?」他笑了。
「你——進來,我去浴室換。」她迅速拿一件衣服閃身奔入浴室。
她聽見杜非進來和關上房門的聲音。
她感覺到心跳得好厲害,臉上又不受控制的發熱,杜非竟然追著來了,這——這——
換好衣服,她好費力的令自己穩定,才慢慢走出去,杜非正安靜的坐在沙發上。
「我不能在這兒招呼你,」她考慮著說:「聊天也不方便,我的同房美智子就要回來了!」
「飛機上那個短腿的日本妹?」他說。
「不要用這種口氣說話,好嗎?」她不高興。「無論如何她是我同事。」
「忘不了,大澤英雄也是。」他笑。
她看他一眼,拿起皮包轉身往外走。
「其實你不該來的,你知道——這沒有用。」她說。
杜非不響,跟在她背後走。
「我也住這酒店,房間不大好。」他說。
「你可以換酒店。」她不客氣的。
她無法對杜非好像對大澤一樣,假裝也不行,見了杜非,她只想折磨他。
「不行,你住這兒。」他笑。
她只帶他到樓下咖啡室,很光亮,很沒情調的地方。
「為什麼不去夜總會?」他坐下。立刻,四面八方有人望過來,他是杜非,全東南亞的人都認識。
「沒這必要。」她說。
「對我友善一點嘛。下午在飛機上你說過我們是朋友的。」他說:「記得嗎?」
「你來得大突然,我沒有心理準備。」她說。
叫了飲料,他仍是凝望她,望得她有想逃走的念頭,杜非的凝視好霸道。
「剛才我在門外,好像聽見你在跟人講話,」他停一停,又說:「但是房間裡又沒有人。」
「我正在講電話。」她淡淡的。是友善了一點。
「誰?!大澤英雄?」他笑。
「是他。」她坦白承認。
「他實在是近水樓台,機會太好。」他說。
「他人好。」她不以為然。
「我人不好,我有自知之明,」他笑得可惡。「可有別的方法補救?」
「你的義演呢?現在才十一點,別告訴我演完了!」她說。她知道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個性。
「七點鐘開場,我第一個出場,」他不認真的。「出過場就算數了,我反正是站出來表演『人版』的。」
「你做事——還是那麼不負責。」她輕歎。
「有什麼辦法呢?要來新加坡見你呀。」他說。
「正經一點,杜非,」她皺眉。「現在不是孩子了,我不能接受你這種態度。」
「友善一點,友善一點,」他又說:「你要知道,泰國皇后的宴會我都不參加就趕來了呢!」
「那怎麼行?人家是皇后。」她說。
「我派小周去,給足面子。」他開玩笑。
她搖搖頭再搖搖頭,杜非就是這個樣子,沒有人能像他,也沒有人可以改變、影響他,她也不行。
「好了,你該告訴我了,來新加坡做什麼?」她問。
「不是說了嗎?來陪你,」他笑。「我不來,大澤英雄的機會就更多了!」
「我明天一早就走。」她說。
她是瞭解杜非的,他的不正經、吊兒郎當之中,有他的誠意在。
「我也訂好了你那班飛機,一起走。」他笑。胸有成竹的一副得意狀。
「我實在不明白,你在做什麼。」她歎息。
對杜非,除了歎息還能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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