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一直按照計劃進行著,從高雄到台南,到嘉義再到台中,他們遍游了墾丁公園、大貝湖、安平港、赤嵌樓、阿里山、日月潭等名勝,因為時間不夠多,他們只能像普通遊客般的走馬看花;也因為天氣實在太熱,「到此一遊」已經夠了,仔細的、周全的去玩、去看,恐怕誰也會吃不消。
從日月潭回到台中酒店,他們三個人都累垮了。
「想不到旅行這麼累人,早知如此,說什麼我也不來,寧願在家睡大覺。」心穎嚷得最厲害。
「也是一種經歷,對嗎?」倩予永遠淡漠的,連疲倦也不怎麼顯眼,她是個很有軔力的女人。
「經歷哦,我可不想要,」心穎倒在床上。「下次八人大轎來抬我也不來。」
「我覺得對你該很有意義,出國後你未必再有機會回來玩。」倩予說。
「我從來都不是遊山玩水型的人,我太都市化了,你看,多走幾步也吃不消。」心穎動也不動。
「有人是遊山玩水型嗎?」倩予笑。「你知道,陪士廉玩一趟,讓他了卻心願也是很有意義的。」
「要士廉老哥了卻心願倒下如你乾脆嫁給他吧!」心穎半開玩笑。「除了你,我看他這一輩子是不會結婚的了。」
倩予不在意的笑,又搖頭。三個人都是青梅竹馬的好朋友,又那麼瞭解,她不會怪心穎這麼說的。
「若我和士廉有緣,也不會等到今天了。」她說:「很難解釋的事,從小我都當他是哥哥,我沒辦法對他產生另外一種感情。那年——他說願意娶我,不去留學了,你知道嗎?我除了嚇一大跳之外,還覺得彆扭,土廉是哥哥,怎麼能和他結婚?」
心穎定定的凝望倩予半晌。
「感情實在是很微妙的一件事,也沒有道理可講,」她說:「雖知不可能,我相信士廉也絕不會後悔的。」
「士廉也未必像你說的那樣。」倩予坐在另一張床上。「至少——我感覺不出來。」
「感覺。」心穎做個奇怪的表情。「感情是該有感覺的,感覺不到,只有無可奈何。」
「心穎,你——可是在怪我?」倩予低聲問。
心穎呆怔一下,立刻一連串的搖頭。
「不,不,倩予,你千萬別誤會,我不是怪你,我怎麼會怪你呢?」她急切的抓住倩予的手。「你知道我們一家人都喜歡你,倩予,算我說錯了,你別誤會。」
「我不會誤會你,忘了我是看著你長大的?」倩予笑。
「看著我長大?你才比我大兩歲,難道我不是看著你長大?」心穎怪叫起來。
「一起長大的玩伴,現在又能聚在一起,這實在是件好開心的事。」倩予說。
「你知道嗎?杜非雖然也變了很多,比起來我還是覺得你變得最多,外表倒不厲害,內心和氣質上,你簡直變成另外一個人。」心穎說。
「另外一個人,誰說不是?」倩予聳聳肩。「我說過,以前的任倩予已經死了。」
心穎凝望她一陣,突然又改了話題。
「我以為杜非會一路跟下來,誰知道他看見自己示威不成,立刻打退堂鼓。」她說。
「杜非不是笨人,他很會為自己打算。」倩予說。
「最後一次,我再問你,到底——你和杜非還有沒有希望?」心穎孩子氣的。
「和杜非在一起的是以前的那個任倩予,不是我,」倩予冷靜的。「如果沒有意外,我可以告訴你,我會和大澤英雄結婚,他很有誠意。」
「真想看看那個日本情聖是什麼樣子,居然能打動你的心。」心穎感歎的。
「他只是個普通人,可能我們有緣,而且他有誠意。」倩予頗為感歎。「對我來說,誠意是很重要的。」
「那麼——杜非在你面前所做的一切豈不是像小丑?」心穎大笑起來。「這不是報應嗎?」
「不要這麼說,心穎。」倩予正色說:「杜非和我已毫無關係,我不覺得他該有報應,因為以前的一切並不能完全怪他,我也得負一些責任的。」
「萬一——我是指萬一他知道了百合,你預備怎麼辦?」心穎小心的問。
「我——沒想過,我會盡可能的避免讓這事發生,萬一他知道了,我想——我立刻結婚,帶百合離開台灣。」倩予是絕對認真的。
心穎思索了半晌,又考慮了半晌。
「如果杜非也有誠意呢?你不再給他一個機會?」這句話是經過了思慮的。
「我想——不必了,」倩予長長的透一口氣。「經過許多事,又經過了這麼久時間,我們之間不可能再像以前,我不想把事情弄複雜。」
「這不該是複雜,該是最簡單的。」心穎說。
「你知道,我不能再一次傷媽媽的心,」倩予笑得很無奈。「媽媽提起杜非就擔心,心都會痛,我怎能再一次——把她推下痛苦的深淵?」
「你確知再一次也會是痛苦的?」心穎頗不以為然。
倩予考慮一下,搖搖頭。
「你要我怎麼回答,心穎,」她笑了。「事實上,我根本沒想過會再見到他。」
「好,我不會再問了。」心穎用力握一握她的手。「引起你的不快,我道歉。」
「沒有不快,」倩予說:「只有一句話可以形容,我現在心中是無風無雨也無晴。」
「無情?無晴?」心穎笑。
「隨使你怎麼說都可以。」倩予再透一口氣。「等會兒打個電話回台北,問問百合的情形,看看媽媽是否搬到阿姨家去住了。」
「明天就回台北了,一夜都等不了,還打電話。」心穎大笑。「今夜破釜沉舟,累死了也好,我們去夜總會。」
「我絕對捨命陪君子。」倩予笑。
「那麼——起身,預備吧!」心穎先跳起來。「我們將開始回台北前的最後一個節目。」
兩人嘻嘻哈哈一鼓作氣的準備,洗澡、換衣服、化妝,然後會合了士廉,就近到酒店頂樓的夜總會。
士廉很有風度、修養,明明看得出他累慘了,還是捨命陪君子。
「今夜我們早點休息,明天好打道回府。」倩予說。她是善體人意的。
「不,不,不,我們要有始有終,今夜非玩到打烊不可。」心穎反對。
「三個人,有什麼值得玩那麼久的?」士廉也說。
「你們去跳舞,我自有方法自得其樂。」心穎神秘的。
「不許喝酒。」士廉盯著心穎。「否則明天宿醉未醒的回家,媽媽準會怪我。」
「放心,潘心穎今夜滴酒不沾。」心穎拍胸口保證。「我看眾人表演。」
「我們一起看別人表演好了。」倩予笑。「我懷疑我們三個人還跳得動。」
「不要低估自己的潛力,我們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潛在力量,在意想不到的時候發揮。」士廉說。
「今晚不是意想不到的時候。」心穎拍拍手。「好,我們吃東西、聊天、聽音樂。」
才點了飲料、食物,一個侍者捧了一大束百合花過來,站在他們面前問:「任倩予小姐?日本航空公司的任倩予小姐?」
「我是。」倩予看心穎一眼,笑起來。「大澤准在台北,一定是同事告訴他我們的行程。」
侍者會心微笑,把百合放在桌子上。
「花早就送來了,我們不知道任小姐是不是到了,」侍者說:「剛才,有電話來告訴我們。」
「電話?誰打來的?日本人?」心穎一個勁兒問。
「說國語的,相信不是日本人。」侍者聳聳肩。「送花的先生說等會兒他會來,你們自然就知道他是誰。」
「大澤要來?」心穎根快的皺皺眉頭。
「不可能吧?他這個月都不會在台北停留,只是過境。」倩予也懷疑。
「或者換了班。」士廉淡淡的笑。
「這大澤英雄成功得有理由,看,他多緊張,簡直是緊迫盯人,一步也不放鬆。」心穎說。
倩予不出聲,只是微笑。
似乎一下子,他們之間的輕鬆氣氛消失了,雖然還是在說笑,卻都笑得有點勉強,有點怪,剛才的融洽和自然不再復見。
「若大澤要來,我們要等到幾時?」心穎第一個嚷。「總不能無止盡的等吧!」
「誰說要等他,他不在我們的預算之中,」倩予是最自然的一個。「我們累、倦了就走。他來了,我們就和他說『哈羅』,他不是我們小旅行團的成員。」
「多他一個更好,四個人就可以跳舞了。」士廉說。「但是——」心穎還沒說完,就看見一個人大搖大擺的走進來,略一張望,直向他們這桌走來。「怎麼——會是他?」
的確是他,杜非,他一臉理所當然的坐下來,似乎很得意似的。
「你怎麼來了?」心穎第一個沉不住氣。
「我不是說過要來的嗎?」他笑。
「你說過要來?」士廉看一眼百合花。
「我打電話告訴侍者的。」杜非看倩予一眼。「剛拍完外景,就趕著來了。」
「那——那——」心穎臉上有恍然大悟的喜色。「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
倩予始終沒出聲,只淡淡的,事不關己的微笑。
「明白什麼?我是不速之客?」杜非說。
「明白——」心穎眼光往倩予臉上一溜。「我們的事不必告訴你,你又不是我們旅行團的成員。」
「我要拍戲,要賺錢養家,能像你們這麼舒服?」杜非誇張的。「從昨夜拍到現在,你替我算算,我工作了多久?我賺的全是血汗錢。」
「若我是你,我立刻回酒店睡覺,不到這兒來做不受歡迎的人。」心穎說。
「潘心穎,不要針對我,」杜非半真半假的說:「我不請你跳舞,行了吧?」
「你請不到我。」心穎扮個鬼臉。
杜非突然轉身,突然握住了倩予的手,突然用力把她拉起來,這一連串動作又快又突然,等到意識到是怎麼回事時,倩予已被帶到舞池中。
「讓我們跳舞。」杜非說。
留在座位上的心穎,驚疑地望士廉,士廉也望著她,他們似乎開始有點明白杜非的心。
「杜非和倩子——」心穎訥訥說。
士廉搖搖頭,又指指舞池。
「你看他們。」他說。
在舞池裡,杜非似笑非笑的盯著倩予,眼光是真誠的,神情又不像,給人一種很矛盾。很難捉摸的感覺。
倩予卻是冷漠的,和平時的淡漠又自不同——多了一份冰冷,多了一層堅硬的殼。
「友善點,好不好?」他先打破沉默。「無論如何,我們還是朋友。」
倩予看他一眼立刻轉開視線,也不回答他的話。
「我進來時你們都很驚訝、意外,難道沒想到會是我?」社非是敏感的。「你們等的另有其人?」
「我們不等任何人。」倩予說。
「沒說真話,你們的神清分明在等人,誰?大澤英雄?」杜非說。
「一定要告訴你嗎?」倩予揚一揚眉。
「當然不必,」杜非還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樣兒。「不過——遲早我會和那個英雄打一架。」
「隨便你。」倩予一點也不在意。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跟他打架?」杜非盯著她。
倩予輕輕牽動一下嘴角。
「你打架還要原因、理由嗎?」她說。
「把我看成什麼人呢?太保?阿飛?流氓?」杜非笑。
「你是大明星,大明星打架不必擇日子的。」倩予說。始終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覺。
「諷刺呢!」杜非輕拍她背脊。「不過諷刺也好,總比沒有反應好。」
倩予又看他一眼。
「不要跳了,人家都在看你。」她說。很不經意,好像說的是與她無關的事。
「讓他們看吧,我長得像杜非,是不是?誰都這麼說,真倒楣,居然像杜非那廝。」杜非嬉皮笑臉的大聲說。
旁邊的人當然聽到,有的做恍然狀,搖搖頭;有的做疑惑狀,有些不相信;不過,漸漸的就不再 注意他們,原來是一個長得像杜非的人。
「你愛胡說八道,油腔滑調的性子至今不變。」倩予搖頭。
「你還記得我的缺點?」他眼中光芒一閃。
她輕聲冷笑一下,不置可否。
「倩予,我對以前的事——再一次道歉,真心的、誠心的。」他又說。握著她的手收緊,又收緊。「你知道,我並不想把事情弄得那麼糟,我——想負責的,真的。」
「這次南部旅行真是我生平最累的一次,」倩予平靜的顧左右而言他。「若不是士廉兄妹,我一輩子也不會有這種遊山玩水的興趣。」
「士廉四年前為你做過什麼?要你這樣永世不忘的感激?」杜非不以為然的。
「我們是好朋友、好兄妹、好夥伴,我沒說過感激,這是份永遠不變的友誼。」倩予說。
「友誼?」杜非嗤之以鼻。
「當然,在你們那個圈子裡是不講這兩個字的,」倩予挪揄的笑起來。「大家互相利用而已。」
「我不在意你貶低我的職業,說實話,我自己也看不起這圈子,正如某一位文藝之星說的,是堆垃圾。」杜非一點兒也不在意。
「我無意貶低你。」倩予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不論好話、壞話,她一句也沒聽進去。
杜非凝望她一陣,忍不住歎口氣。
「你告訴我,倩予,我要怎麼做才行呢?」他說。
「什麼都不要做。」她冷淡的搖頭。
音樂停了,杜非卻不放開她,倩予不掙扎、也不抗議,兩人就那麼站在舞池裡,僵僵的對峙著。
是僵僵的,氣氛一點也不和諧、融洽、自然。
然後,音樂再起,他們又開始移動,不合節拍的慢慢走著、晃著。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四年前——」杜非皺皺眉,欲言又止的。「四年前我寄給你一萬塊錢,就是後來你又退回給我的,那——那——」
倩予臉色一沉,無比的嚴肅、無比的鄭重。
「不許再提這件事,」她的聲音裡有絲顫抖,似乎是憤怒。「你——沒有資格提。」
「倩予——」杜非驚愕於她過分激烈的反應。
「我不恨你、也不怪你,是因為我完全忘了以前,完全忘了你這個人,我不想再提起。」她迅速的說。
「我——我——抱歉。」杜非只好這麼說。
他盡了力,是不是?他是盡了力,從台北跟到高雄,又從高雄跟到台中,把拍外景的事扔在一邊,一心一意的跟著她,但是——看來仍是要失望的,倩予再也不是以前的倩予。
「不要再跟著我們,帶你的珠兒去玩,」倩予吸一口氣,令自己平靜下來。「跟著我們——沒有用。」
「我知道沒有用,我會帶珠兒去玩,」杜非誇張的揮一揮手。「跳完這支舞我就走,以後——再也不打擾你。」
「這就對了。」倩予笑起來,她居然能笑。她——唉!她不能不這麼做,是不是?即使杜非真的一去不回。「我們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
「我不承認也不行,是不是?」杜非又恢復吊兒郎當的樣子,又似笑非笑的。「這兩個世界是誰劃分的?」
「是你,或是我?又或者是大多數人。」倩予笑。「這都不重要,路是我們自己走出來的。」
「我是活該,對不對?」杜非說。
「你這種『活該』很多人都願意一試,你生活得像人上人,該滿足了。」倩予淡淡的說。
「我願用現在擁有的一切換回——你。」他突然說。非常直截了當、單刀直入的,甚至眼光、聲音都很真誠。
「不。」她想也不想的搖頭。「為什麼要換我?要知道今天的任倩予,對你是全然陌生的。」
「但你是任倩予。」他固執的。
「任倩予只是個名字,一個符號。」她又笑一下。「杜非,你的世界海闊天空,不要再傻了。」
他想一想,溫柔的拍拍她背背。
「你說得對,我這人——就是有點牛脾氣,我不信邪,不肯承認失敗,我——很沒用。」他說。
「別否定自己,你不是已經名成利就了?」她說。
杜非凝望她,燈光忽然變成淺紫色,溫柔又神秘,有一絲似真似幻的柔情在他們之間浮游著。
「不要諷刺我,我會好過些。」他說。
「是真話。」她搖搖頭。神色也不再那麼冷淡——是燈光嗎?「你知道我總說真話。」
杜非帶著她轉一個彎,兩人的距離更近了,互相能聞到對方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氣息——熟悉又陌生。
「倩予,當年的錯誤——窮我一生的力量也挽回不了,我知道,」他的聲音壓低了,不再誇張、不再油滑,平實又誠摯。「但是——真的,看見你或想起你,我有——有種犯罪的感覺。」
犯罪?!倩予意外的抬起頭,怔怔的盯著他,犯罪。
「我們無權——扼殺一個小生命。」他神色變得沮喪。「無論我今天做什麼,想到這點,我就什麼心情也沒有了,我——我——」
小生命。倩予悄悄透一口氣,當然,這是永遠不能讓他知道的秘密。
「我說過,不要再提了。」她避開他的視線。
「是——這件事我從沒提起,連爸、媽都不知道。」他歎一口氣。「否則他們也不會原諒我。」
倩予不響,她強迫自己閉緊嘴巴,這件事不能說出來,她不想再惹麻煩,再傷母親的心,雖然杜
非——杜非,哎!杜非再怎麼補救也沒有用,四年前她已答應母親走另一條路,四年前的任倩予——已經死了。
「你應該硬得下心腸,這件事——每天有千百人在做,世界人口已快爆炸了。」她說。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言不由衷,卻也不再說下去。「記不記得以前,我們常跳舞。」他突然說:「那時候窮得很,專門找家庭舞會去。」「很遙遠的事了。」她不置可否。心中的溫柔漣漪卻一圈圈的擴大。
「還有我們舊家後院那個工具房,我們總愛躲在裡面,總有說不完的話。」他又說。
倩予知道自己臉紅了,好在淺紫燈光很暗,他該看不見吧?
他是看不見她臉紅了,卻——看見她眼中漾開了的柔情。柔情?他沒弄錯嗎?
「倩予」他下意識、忘我地將她緊緊擁入懷,讓她的身子靠在他胸前——這一刻,他感覺 無比的滿足、甜美,他已擁有了全世界。
她掙扎一下,卻不強烈。她震驚於他的動作,但心中卻亂得難以收抬,甚至沒想到武裝起這四年 來已習慣了的硬殼、偽裝。她柔順的靠在他胸前,恍恍惚惚的彷彿又回到四年前,那些甜蜜的戀愛日 子,那一段永恆難忘、刻骨銘心的情,那——她長長透一口氣,放鬆全身,把頭枕在他肩上,把臉兒 貼著他發燙的脖子,她累了,就讓她在這兒休息吧!
再沒有話語、再沒有掙扎、再沒有抗拒、再沒有偽裝,隨著音樂他們轉呀轉的,彷彿轉進了時光 隧道,彷彿重新抬回四年前的日子,彷彿——
音樂停了,一切的夢幻也消失了,幻滅了。
她呆怔一下,站直了,下意識的摸摸自己發燙的臉兒,她——做了什麼?似乎被催眠了,做了一 個甜美卻短暫的夢,她——還做了什麼?
杜非仍然擁著她,黑而深的眸子定走的停留在她臉上,很真誠的,不是平日慣見的嬉皮笑臉,不 是平日慣見的油腔滑調,不是平日那個銀幕上的英雄。
「我——實在太累了,好像睡了一覺。」她強打起精神,慌亂不安的說。
「謝謝你陪我跳舞。」他卻這麼說。
「送我回座位,你——該走了。」她更加不安了,剛才的事如夢,她難辨真假。
「我會走,一定會走,」他點點頭,黑眸一秒鐘也沒離開她的臉,「我真謝謝好剛才陪我跳舞。」
她皺眉,剛才——做了什麼?
掙開他的雙於,她不顧一切轉身而去,她很惱怒,剛才做了什麼?她不想讓四年的心血付諸流水。
「倩予——」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抓得又緊又急,令她感到痛楚。「告訴我,是士廉或大澤英雄?」
倩予心中一陣顫抖,轉頭卻這麼說:「是誰,與你又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因為他將是你的丈夫。」他肯定的說:「潘士廉或大澤,你說。」
倩予心中迅速的想著——
她不能給士廉惹麻煩,杜非以前就霸道,現在更給觀眾寵壞了,她不能給士廉惹麻煩,杜非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那麼你聽著,是大澤英雄。」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選擇了他,大澤英雄。」
杜非抓著她的手一鬆,轉身大步離去,竟不把舞池邊的倩予送回座位。
倩予僵在那兒進退兩難時。
士廉及時過來,把她帶回座位。
「杜非那無賴,他怎能這麼對你?」
心穎氣青了臉。對杜作的反應,每次都是她最強烈。
「我激怒了他。」倩予掩飾了心中的一切,淡淡地說。
「可是——」
心穎兄妹都看見他們兩個人親熱的相擁而舞,倩予的頭還溫柔的枕在他肩上,倩予怎麼說激怒呢?
「剛才真絕,我大概太累了,跳了一半居然睡著了,」倩予笑著。「連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睡著了?」心穎不能置信的。
士廉輕咳一聲,然後問:「你說激怒了他——」
「我告訴他已選擇了大澤。」倩予微笑。「我說的是真話,他卻發怒了,轉身就走。」
士廉也沉默,因為倩予選擇了大澤?
「沒有風度、沒有教養,」心穎卻罵著。「他這種人該給他點教訓的。」
「我不教訓他,他和我有什麼關係呢?」倩予笑。
是真的結束了吧?杜非和倩予。
在外景隊裡一直表現得沉默又不耐煩的杜非,回到台北後竟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他一口氣接了五部片約,對工作和事業突然又積極和熱情起來,在片場,他恢復活潑多話,吊兒郎當,逢人都打招呼、開玩笑,也不抱怨工作時間過長,非常的聽話又合作,和前一陣子的陰沉,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許多人都說是珠兒的功勞,杜非和珠兒約會的事傳得全東南亞都知道了,一定是珠兒改變了他,不是嗎?於是初出道的珠兒,似乎就這樣地紅了起來。
也許不能說紅,畢竟她沒什麼片子上演過,但知名度是肯定的提高了。這個圈子就是這樣,名字多見報幾次,製片家就找上門來,管你能不能演戲,有沒有演技,先拍片再說。有知名度啊!歡眾就吃這一套的。
珠兒的片約也多了,其中有一部還是和杜非合作的,這是杜非的關照,他是言而有信的人,他說過讓珠兒做下部影片的女主角,這話可沒白說。
是部民初片,杜非自然是大英雄,珠兒扮個楚楚動人的小家碧玉,倒也適合。在片場,杜非雖沒承認過珠兒是女朋友,但他們總坐在一起很親熱的大聲笑小聲講,完全不避嫌疑,這還用再說明嗎?杜非和珠兒的事倒也不是宣傳花招,所謂的「煲水新聞」。
幾組鏡頭拍下來,導演下令休息,杜非回到他的帆布椅上,小周立刻遞上毛巾抹汗,坐在一邊等拍戲的珠兒也馬上替他開罐啤酒。
珠兒是個細心體貼的女孩子,至少在杜非面前是如此,而且她還溫順、柔和,對杜非是言聽計從,在目前,尤其是電影界的確少見。
「看來我這跟班就要退位讓賢了。」小周打趣。
杜非沒理會他,珠兒卻脹紅了臉。這麼愛臉紅的女孩子,怎麼拍戲呢?
「你就愛胡扯。」她說。
「別理他下就成了?」杜非白她一眼。「小周這傢伙口不擇主言,完全沒有文化。」
「沒有文兒?!」珠兒笑起來。
「別笑。這是個大明星的口頭語,開口閉口別人沒有文化,倒是忘了自己的斤兩,」杜非也笑。「老實說,我們這圈子的人和文化扯得上什麼關係呢?」
「也有幾個大學生。」珠兒頗不以為然。可能因她自己念過兩年文化大學吧?
「大學生就算有文化?」杜非誇張的哈哈大笑。「何止大學生,你沒看見我們圈子裡許多才小學、初中,頂多高中畢業的人去美國留學嗎?那文化可有得更厲害了。」
「貧嘴。」珠兒嫣然。
「難道這不是事實?」杜非振振有詞的。「有個名歌星還念UCLA呢?我們台灣的初中程度真好,加州大學都肯收,這難道不是文化?」
「你還能不能更刻薄一點?」珠兒笑壞了。
「在這個圈子裡,嘴巴不尖酸刻薄一點,簡直活不下去,準被人活活氣死。」他說。
「哪有這樣的事,我沒遇見過。」珠兒不信。
「是你幸運,珠兒,」小周忍不住插嘴。「你有杜非做靠山,誰敢惹你?」
「說得真難聽,杜非才不肯做我的靠山呢!」珠兒愛嬌的看杜非一眼。「我那兒有這福氣。」
杜非不置可否的一笑,他再一次發覺,珠兒絕對不像她純情的外表這麼簡單。
這個時候,導演帶著兩個穿得很體面的中年男人走過來,一邊走已經一邊在嚷了。
「杜非、珠兒,我給你們介紹兩位朋友,」他滿臉笑容。「陳先生和周先生,泰國的製片家,片商,也是最大酒樓的老闆。」
杜非淡淡的嗨了一聲,不冷也不熱的,
「陳先生,周先生。」珠兒卻先站起來。
杜非看了看,為了禮貌,他只好不情不願的站起來。
「有什麼指教?」他問。
「不敢,不敢,」陳先生盯著他們看,又熱誠的握手,「是這樣的,我們有一個盛大的慈善公演,為的是替一個華僑的貧民醫院籌款,這次回國——是希望能請到幾位大明星去助陣,不知兩位——」
「讓我上台唱歌、跳舞?或是耍猴戲?」杜非嘲弄的。「你們該知道我只會打功夫。」
「不,不,不,杜非先生只要肯去,站在台上和觀眾說幾句話說就行了,什麼都不必做,」周先生立刻說:「杜非先生是功夫片的天王巨星——」
「哦!我明白了。」杜非冷笑。「叫我站上台亮相,表演『人版』,是嗎?」
「哎——」兩個老闆只好傻笑,這杜非講話怎麼不分輕重呢?「那麼,珠兒小姐呢?希望你能答應為我們助陣。」
珠兒的眼珠兒一轉,能出國玩一趟,免費的,而且一走有禮物可收,何樂而不為呢?
「我是沒問題,只要和拍戲不撞期,」她瞄一瞄杜非,「慈善義演不同於其他,我應該盡一分力的,只是——我不會表演。」
「這不成問題,這不成問題,只要珠兒小姐肯去就行了,」陳先生直抹汗。「杜非先生,你能不能——考慮一下?」
杜非似笑非笑的,看看珠兒又看看導演。
「考慮是不必了,」他突然轉向珠兒,嬉皮笑臉,似真誠又似開玩笑。「除非——珠兒,你叫我去,只要你說聲『杜非,你去,你陪我去。』我什麼都不理,拍拍屁股就跟你上飛機。」
珠兒面紅耳赤的楞在那兒,導演和泰國的兩個電影公司老闆也傻了,可沒想到杜非會來這一招。
「你——你——你怎麼可以這麼說?」有外人在面前,珠兒要維持尊嚴,要矜持,她紅著臉發嗔。「你去不去——與我有什麼關係?」
「珠兒,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杜非指著她。他那神情的確叫人難分真假。
「你——你——」珠兒急得眼圈兒也紅了,她自然不想也不願得罪杜非,但當著外人,她面子又拉不下來。
「杜非,不要再開珠兒玩笑了,」導演在一邊打圓場。「小女孩臉嫩,難為情啊!」
「你們以為我開玩笑?」杜非似乎好委屈。「珠兒,你知道我是真誠的,對不對?陳先生、周先生!現在你們不必求我了,只要珠兒開口叫我去,我一走去,行了吧?」
陳、周兩人互相會心微笑,又點點頭。
「是,是,當然,我們會求珠兒小姐的。」他們說。
珠兒頓一頓腳,一扭身便走開了。
導演搖頭微笑,拍了這麼多年戲,認識杜非這麼久,他還會不瞭解杜非?轉移方向是杜非的絕招之一,珠兒初出道,自然受不了。
「好了,這件事我們再談,再研究,」導演拖陳、周兩人離開。「杜非要拍下一場戲,我們不要打擾他了。」
「是,是,再見,杜非先生,很榮幸能認識你。」他們跟著導演走開了。
杜非透一口氣,重新坐下來。
「無聊。」他低聲罵。
站在旁邊一直沒出聲的小周搖搖頭,說:「杜非,珠兒真的生氣了。」
杜非冷哼一聲,閉上眼睛。
「不過你剛才的演技真是一流,」小周最拿手的是見風轉舵。「任何個女孩子見了都會感動,杜老大,我小周可絕不是拍馬屁。」
杜非輕輕笑起來,又睜開眼睛。
「你怎麼知道我是演戲?不是真心的?」他問。
「不是蓋的,杜非,跟了你這麼久,你的心意總能摸到一點,要不然飯豈不白吃了?」小周頗為自得。「這小珠兒怎能和那位任倩予比呢?天差地遠。」
杜非臉色一沉,眉頭也皺起來。
「以後再也不許你提這個人、這件事,」他的聲音又冷又硬。「否則——你給我滾得遠遠的。」
「杜非——」小周呆了、傻了,杜非可從沒有對他發過這麼大的脾氣,他講錯了什麼?
杜非大口大口的吸氣,努力把心中的怒氣壓制住。
「算了,不要再提。」他放柔了聲音。「你去把珠兒找回來,給她找個台階下。」
「好。我這就去。」小周轉身就走。他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提到任倩予三個字,杜非就像要爆炸般,這到底——唉!算了,以後他周信義死也不再說了。
「等一等——」杜非的聲音拉住他。「對不起,剛才我脾氣不好。」
小周回頭望望他,笑起來。杜非不是壞人,他有一顆柔軟、善良的心,而且有人情味。
「我不該惹你。」他快步走開。
杜非依然靠在帆布椅上養神,表面上他是平靜的,內心卻被小周剛才那句話擾亂了,小珠兒是比不上倩予,只是倩予——今天已不屬於他,或者是——在生命中屬於他和倩予的那個片段已過去了,人是沒法子抓住逝去的一切,他——根本沒有選擇餘地。
是—他就是沒法選擇。
「杜非——」小珠兒怯怯的聲音。
他睜開眼睛,看見她臉上末褪盡的紅暈,看見她眼中隱約的淚光,他的心也柔軟了,只不過想名成利就的小女孩,他沒有資格、沒有權利傷她。
「對下起,我剛才的話也許說得不妥,」杜非伸出手來,拉著她坐在他旁邊的帆布椅上。「但是——珠兒,我不是開玩笑,真的。」
「我——沒有說你開玩笑,」珠兒垂下頭來。「我也沒有生氣,剛才——那兩個是陌生人。」
「我知道,我太過分。」杜非拍拍她的手。對她——或對任何女孩子,他不可能再有對倩予那種感情,那種——是刻骨銘心吧?他有這感覺,每次想起倩予,他的心會收縮、會痛——是刻骨銘心吧!
「不——我根本沒怪你。」珠兒破涕為笑。
「這就好了,」杜非放開她。「這樣吧!為了剛才的不是,我陪你去泰國走一趟。」
「真的?真的?你不騙我?」珠兒開心得幾乎跳起來。「你陪我一起去?」
「杜非騙過你嗎?」他傲然一笑。
「那——簡直太好了,」珠兒的臉兒興奮得發紅。「我去告訴他們,他們還沒有走。」
珠兒大步跑開,消失在佈景板背後。
杜非望著她搖搖頭,小周望著也搖搖頭。
「這女孩子急功近利。」小周說:「她一定會大紅大紫,她是標準的電影人。」
「老前輩口吻呢!」杜非笑。「你信不信,有一天她大紅大紫了,一定不認得我這朋友了。」
「那倒不會,還有誰能紅得過杜非?」小周不以為然。「她不會放棄利用你的。」
杜非的眉峰聚攏,好半天才說:「我不喜歡被人利用,」他若有所思。「我是不是該考慮不再被她利用呢?」
「她現在死也不會離開你的,」小周洞悉一切似的笑。「她還沒完全抓住她想要的。」
「當我是白癡?我要她讓開還不容易?」杜非說。
「但是你不會叫她讓開,」小周是真的瞭解。「你對女孩子一向仁慈、慷慨。」
杜非搖搖頭再搖搖頭,突然說:「因為我以前對女孩子做過錯事,我想彌補。」
小周意外又驚愕,但不敢再問,碰過一次釘子,他不會再撞同一塊板。
「真是錯事,」杜非歎一口氣。「錯得——窮我一生的力量和時間都彌補不了。」
「不會——這麼嚴重吧?」小周小心的說。
「比這還嚴重。」杜非搖頭。「我傷害了她,傷害了自己,還傷害了一個無辜的小生命。」
「你是說——」小周以為他在演戲。
「我是說——」杜非一震,他在說什麼?在做什麼?他怎能把這些陳年舊賬翻出來?這不只對他,也對倩予不利,他怎能說?「沒有了,就這麼多。」
小周嚥一口氣,當然不敢追問,心中卻隱約明白,當年杜非和任倩予之間必有一段難言之隱。
「你真去泰國?」他聰明的轉開話題。
「去。當然去,為什麼不去?」他一連串說:「去芭提雅海灘玩一玩,鬆弛一下神經,這一陣子我拍了太多的戲,是不是?」
「是。休息一下,輕鬆一下是對的。」小周說。
杜非看他一眼,點點頭。
「我會帶你去,」他說:「當初叫你跟我,就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不會扔下你的。」
「杜非——」小周十分動容。
「常常讓你忍受我的壞脾氣、我的喜怒無常,你還照顧我,我該對你好些。」杜非笑。「我不怕壞脾氣,我只討厭天性無情的人,」小周說得很誠懇。「我應該照顧你、伺候你,你拍戲那麼辛苦,這錢可不是好賺的。」
「你的薪水也不容易賺啊!」杜非笑。
一串笑聲,珠兒又從佈景板後面鑽出來。
「講好了,都講好了,」她容光煥發,興奮極了。「除了吃住、旅費全免,由他們招待外,還有一份厚禮呢!」
「厚禮?什麼叫義演?」杜非諷刺的。
「我不知道,」珠兒一窒,但聰明的立刻改口說:「但他們說每人都有一份。」
「有多少人去?是些什麼人?」小周問。
「十幾二十個,全是一流明星,」珠兒眼中閃動異采。「這實在是很好的機會。」
杜非搖搖頭,說:「麻煩你再跑一次,告訴他們小周也去,」停一停,又說:「若是他們不答應,就叫他們不要把我算上。」
「杜非——」珠兒一愕,卻立刻又走開,鑽進佈景板,她知道,目前她能做的,是對杜非千依百順。
「其實——我去不去倒沒關係,泰國我也去過了。」小周有點過意不去。
「說好了有我就有你的,別不夠義氣,」杜非用力拍小週一下。「有一天我不紅了,走下坡了,周信義,你逃不了,你要陪我吃粥。」
「杜非——」
小周感動得聲音都變了,他知道杜非是故意這麼說的,怕他過意不去,杜非——電影圈實在再難找到一個像杜非這樣的人了。
「百合花還在繼續送嗎?」杜非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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