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讀紅樓 35、黛玉的詩歌觀
    《紅樓夢》裡有一大不可思議處是黛玉不喜歡李商隱,劉姥姥逛大觀園那次,賈母帶了全家大小一道划船,寶玉見滿池破荷葉,便說為什麼不拔了去,寶釵解釋說,是因為這園子老有人逛,根本沒功夫收拾,黛玉卻插了一句,說,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歡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寶玉立即與黛玉保持一致,說,果然好句,以後咱們就別叫人拔去了。

    這一段是純然白描,只有寶釵發言的時候是「笑」道,其他人都沒說表情,但可以想像寶玉起初的放肆和後來的慇勤,而黛玉呢,當是幽幽一句,有點清高,又有點怨艾,她哪裡是要說她最厭李商隱的詩,分明是要在寶玉面前突出自己。

    這樣說估計又得讓擁黛們罵,我發現他們有時候也挺憤青,據說學術界有位老先生聽說某處開了個飯店叫「瀟湘館」,立即上門砸了個稀爛。其實何必,第一,「瀟湘館」又沒有被黛玉註冊為專有,人家又不違法,第二,倘若黛玉不是幸運地早早香銷玉隕,而是要和寶玉一道捱過艱難歲月,機緣湊巧,焉知她一定不會開飯店,從五十六回黛玉和寶玉算賬看,她也不是完全沒有經濟頭腦,再說卓文君還當壚賣酒呢,這樣的女子才足夠大氣。

    又扯遠了,還說黛玉,她固然一身詩意,在戀愛中卻也與平常女子並無不同,會使小性子,會吃醋,也會得意忘形,當寶玉說這荷葉可恨時,她心中便有不同意見,而寶釵的補充,更讓她覺得不以為然,因為這兩個人都認為破荷葉應該拔掉,在一定程度上達成共識。

    黛玉忍不住亮出自己的觀點,由於對那兩個人一唱一和的不以為然,就把話講得格外極端些,於是她說,「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真的不喜歡李義山嗎?她真的會不喜歡「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不喜歡「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不喜歡「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倒是「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這種比較直白的,林妹妹未必喜歡,她自己寫詩特別含蓄,那麼多作品裡,惟有題帕三絕比較像情詩,也是剛開了頭就結了尾,不肯說得過分清晰。

    李商隱還有一些詩估計也不合黛玉的口味,比如「小憐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據說這首詩事故通過諷刺北齊後主高緯寵幸馮淑妃這一荒淫亡國史實,借古鑒近的。且不說這古諷得多麼膚淺幼稚,它還帶有意淫的嫌疑,「玉體」而且「橫陳」,我覺得李商隱雙眉緊鎖的歷史責任感後,是止不住的哈喇子。

    同樣是談政治,談未申的抱負,李白寫得恣意飛揚,雖有吹牛之嫌,也讓人叫一聲「爽」,而杜甫則寫得真摯誠實,似乎要把心翻出來給你看,有的詩句,也許原本是為了給有權者看的,但寫著寫著就會忘了這個任務,變成個人性情的飛舞。李商隱與他們的不同,在於他總是記著那樣一批特定的讀者,要把自己的見識表現給他們看,有時不免流於矯情。

    作為詩人的李商隱,也可以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抒情的,動人的,一部分則是深刻的,或者說做深刻狀的,未張嘴前先歎氣,額頭上縱橫寫著歷史責任感等字樣。我不知道黛玉不喜歡的是不是這些,只能說就我看來,李商隱也並非絕對完美的詩人。林妹妹大約不喜歡他的某一點,但是在說到荷葉問題時,她為了表現對那些破荷葉多麼珍惜,特意要將語氣弄得嚴重一些,不過是在所愛的人面前使性子,就像小女孩子的一噘嘴一跺腳,而寶玉果然也覺得是件嚴重的事,立即改口不算,還順帶拍了一下馬屁,幾乎到了指鹿為馬的程度。黛玉想來會有小小的得意,寶釵呢?估計只是抿嘴低頭一笑,對這番對話中的微妙關係既洞若觀火,又不置可否。

    竊以為,黛玉的這番詩論有著太強烈的感情色彩,不能代表她的真實看法,她和香菱談詩那回,才算托出了真知灼見。

    香菱喜歡陸放翁的「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認為「有趣」,黛玉立即說,斷不可學這樣的詩,否則見了這樣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也學不出來的。

    這個見識真高,唐詩的好在於境界,宋詩萬難趕上,只是得趣而已,兩者的差別,如同真實的自然界與微觀山水,後者總有聊勝於無的意思。像陸游這句詩,偶爾把玩一下也可,但是出入門者一旦被這樣的詩迷惑,只能是屋下架屋,難成氣候。

    黛玉老師推薦的是王維,這個入口選得好,王維的詩自然雅澹,器局開闊,看似淺近無理,卻逼真而有味。香菱談學習體驗時,那段話講得非常精彩: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 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 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裡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還有「渡頭余落日,墟裡上孤煙」,這「余」字和「上」字,難為他怎麼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雲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她得出的結論是:詩的好處,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真正的好詩,如禪,是「不可說,不可說,一說便是錯」的,據說梁啟超與顧隨,上詩歌賞析課時,只能言「好,真是好」,再說不出其他的。香菱能領會到這難以言喻的好處,可見進了一大步,有了這個鋪墊後,黛玉再翻陶詩給她看,引她到更大的天地之中,但並不將陶詩作為推薦讀物,大約是覺得陶詩屬於高級班教材,香菱應該先看王維、李白、杜甫三個人的詩,打好底子,再談其他。

    這裡又沒李商隱什麼事,說實話,我也認為李商隱不是學詩者的首選,讀者容易被他的情緒帶動,詩未必學成,只會學來一肚子的風花雪月和自詡風流,很多年前,我甚至在某個徵婚啟事裡看到,那個經歷坎坷的男子,要找一個和他一樣愛好李商隱的人。天啊,他怎麼會經歷不坎坷呢?

    黛玉自己的詩,有兩種,一種屬於婉約派,比如著名的《葬花詞》、《秋窗風雨夕》、《柳絮詞》等等,風流纏綿,哀婉動人;另一種則屬於王維、陶潛一類,白描為主,較為自然,比如元春省親時,黛玉奉命做的那首詩:世外仙源匾額名圓築何處,仙境別紅塵,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

    這首詩寫得很平,可見王陶之境界只能作為一個理想,黛玉——其實是幕後的曹雪芹是寫不出來的。這也不僅是個人才華的問題,詩歌從來都是宋不如唐,至明、至清,愈不如前,當然,這也不是絕對的,但後來再也不像唐朝那樣詩人遍地,平均水準大為降低,曹公也只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不但是這一首,紅樓夢裡大部分詩作都水準平平,也就是黛玉的幾首較有真情實感,但也不像寶玉所自吹噓的,是可以與前人相抵的上乘之作,人家不過是為這位公子捧場,偏他就給個棒槌當個針。

    紅樓無好詩,但紅樓卻有著巨大的、激情澎湃的詩意,不單是黛玉葬花,不單是寶黛之戀,當然更不單是那些風晨雨夕風花雪月,而是這一切聚集起來,向我們展示的生命的虛與實,有與無,繁華與零落,九死不悔的執著和無能為力的歎息,那樣一種百感交集,悲欣交加。在這種主色調下,作者總是與敘述中的「現在」保持著距離,他好像永遠在回望著,這種姿態使每一段都變得立體起來,花團錦簇之際,你能看見隱隱的暗影,苦寒死寂的時刻,仍有往昔的光輝照過來,生命因此而風情萬種,它給予的一切,讓人都甘願承擔。

    正是因了這份死心塌地,紅樓的調子,始終是溫柔的,怨而不怒,哀而不傷,即使身處苦境,亦無一絲戾氣,對生命具有如此柔情的人,我們應該稱他為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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