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讀紅樓 29、齡薔之戀
    齡薔之戀——當世故遇上純真

    《紅樓夢》人物一出場,不必報上姓名,但看他音容舉止,就知道是哪一個,曹公刻畫人物,不但三言兩語使其躍然紙上,更有內在的延續性,萬變不離其宗,不同的情節裡有統一的性情——燒成了灰兒也能認得。

    只有一個人在不同章回裡性情大變,前面世故污濁,後面卻面目爽然,非得憑了名字方能相認,恍然大悟之餘倒也信服他的真實性,能讓此人洗心革面的是愛情,他的愛情主題是:當世故遇上純真。

    這個人叫賈薔,原是寧國府裡的正派玄孫,這個正派,我理解為正宗,因為看他的行為舉止,真不算正派。他自幼失怙,跟著賈珍過日子,如今已長成英俊少年,跟賈珍的兒子賈蓉甚為親厚。這情形本來十分正常,但在糜爛透頂的寧國府就不正常了,他上得賈珍溺愛,下有賈蓉匡助,在一幫「不得意」的奴才口中,便生出了風言風語,大約是說賈薔跟他父子有同性戀嫌疑,賈珍為了避嫌,另分屋宅與他,讓他自立門戶去了。

    《紅樓夢》中,大多話不肯說透,賈薔與賈珍的父子的關係,雖同樣未坐實,卻讓人不能不多想一想。寧國府裡第一不得意奴才要數焦大,他的話,就不完全是空穴來風,而賈珍對於賈薔的厚愛也讓人生疑,他對親生兒子賈蓉說啐就啐,賴嫫嫫都說他管兒子狠卻道二不著兩,怎麼會對孤侄生出無端父愛來呢?他對秦可卿倒是滿懷柔情,但那又大大地超出一個公爹的範圍。賈蓉更是缺乏道德底線的人,賈薔與這一對父子的關係,即使不像傳說中那麼玄乎,也不會太乾淨。

    他的亮相,就是在這個背景下。

    一次是在賈寶玉等頑童的紛爭中,他想幫助一方,又怕得罪另一方,便裝做出小恭,把賈寶玉的小廝喊出來,三言兩語挑撥得那傻小子給他當槍使,眼看裡面亂成一團,他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剛出完小恭嘛,看看日影子,說是時候了,便溜之大吉。

    另一次,是在王熙鳳整賈瑞那一段,他跟賈蓉前去訛詐賈瑞,這一節中,賈瑞固然醜態百出,先是威脅繼而訛詐最後又使壞潑了賈瑞一身大糞的賈薔也不是什麼好鳥,其齷齪下流,與一般的市井痞子並無差別。

    在寧國府跌爬滾打過來的賈薔,心眼當然夠使,賈府隆重地備辦省親事宜,他應時而動,跟王熙鳳賈璉兜攬採買戲子的差使,並以慣常的乖覺,假公濟私,討了這兩個人的好。

    採買戲子的差使裡「大有藏掖」(賈璉語),也就是大家心知肚明有營私舞弊的機會,而且比起其他,這可又算一等美差,看那個管小尼姑的賈芹,就乘機幹出許多傷天害理的事情。按照賈薔從前表現,他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然而一切出人意料,接下來賈薔非但不曾鬧出醜聞,搖身一變如專業管理者。省親的繁華夜,元妃獎勵戲子齡官,他先喜的接了,很有好領導的架勢,然後又要齡官唱《遊園》、《驚夢》,齡官卻要唱《相約》、《相罵》,賈薔也只好依她。這一段,作者淡淡描來,兩個人不過是群眾演員,但一切其實已經悄然改變。

    和讀者一樣不知情的是寶玉,當他在某個欲雨的午後,隔花窺見那單薄少女拿簪子一筆一筆劃出無數「薔」字來——整部書裡,這是最為熱烈純粹淒涼絕望的愛情表達——雖不得要領,卻跟著她肝腸寸斷,想她內心該有怎樣一個大心事,又該何等煎熬,只恨不能替了她。愛情的光芒將局內人與旁觀者一起籠罩,又如潮水,將情節一步步緊推,推到整部書的靈魂地段。

    接下來金釧跳井、琪官事發,寶玉自己被他爸爸痛打,政老爺的板子未能洗滌這個浪子的心靈,他從來就不後悔自己的離經叛道肆意追逐。對此,黛玉居然也很鼓勵,還怕他改了,期期艾艾欲擒故縱地說:你從此都改了吧。寶玉心有靈犀,安慰她道:你放心,便是為這些人死了,也是值得的。

    小時候看到這裡總是不懂,說下大天來,勾引戲子調戲丫鬟也不是好事,長大成人,才歎黛玉是寶玉的真知己,他倆的愛情,是建立在對一切美好事物的戀戀與歎惋上的,那些戲子丫鬟,在黛玉看來,或者如她多情埋葬的落紅,她害怕寶玉告別他們共有的世界,變成一個非禮勿看非禮勿視的正人君子。

    但是,是不是除了正人君子就是花花公子?他倆都沒有能力弄明白,寶玉的珍惜戀慕似乎只會給別人帶來麻煩,也許是被這不得要領攪得鬱悶,也許只是單純的日長煩膩,他突然想要聽梨香院小旦齡官的《牡丹亭》,遂抬腳找上門來,雖是自說自話的不速之客,但賈府的貴公子,多少人想巴結還巴結不上呢。

    然而當他賠笑在齡官身邊坐下,齡官立即抬身躲避,又說嗓子啞了不肯唱,一個小戲子竟這般自尊而狷介,倒讓寶玉訕訕地紅了臉。

    其實是戀愛中的女子的本能表現,她就是那劃「薔」的人,她的戀人是賈薔。我們不知道其間究竟發生了些什麼,卻願意相信,必然真摯而纏綿,如同最清潔的水,洗去了那個出自污濁的男子的塵垢,使他最起碼在這一刻,生出了純粹的愛情。

    再度出場的賈薔,已無從前的八面玲瓏,見到寶玉只是讓座,自己徑往齡官房裡而來,全然不避嫌疑,不拿那女孩做私藏的玩物,他的世界,只剩一個她,全被她一喜一嗔一歎一憐所牽繫。屋內是柔腸輾轉,外面卻看癡了一個寶玉,他方知一個人只能得一份眼淚,識得自己命定的只有一份愛情,這是寶黛愛情一個里程碑,從這裡經過之後,他便告別迷亂的混沌時代,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他只與一個女子相約終生。

    除此之外,他大概還震驚於愛情的能量,一個是身份低賤的戲子,一個是庸俗委瑣的寄身者,當他們相遇,當他們相愛,骯髒的過往遁形而無跡,賈薔從前的種種,似乎專為這一刻準備,是呈給那女孩的一份特殊禮物,使她可以知曉,他趟過那些污濁黑暗,就是為了與她相遇,為了在她面前突然光明純淨起來。

    同大多數讀者一樣,我並不認為賈薔的愛情能夠天長地久,愛如煙花,只開一瞬,即使明日他薄情相棄,但被賈寶玉目擊的一瞬,我相信,他的愛是真實的。

    我喜歡這兩個人物,他們都是聰明人,掙扎在迷亂紅塵中的賈薔,愛我所愛的一刻,便是立地成佛了;而齡官,她的多愁善感,她的熱情執迷,她的自尊清高,她天賦的演藝才華,都更為我欣賞。可歎這樣兩個人,最終依然是曲終人散。

    齡官的結果書中不曾說明,要以後文來推,藕官祭 官一節說道,藕官是小生,藥官是小旦,藕官便認為她和 官是夫妻,不但戲中情投意合,就是尋常飲食起坐,兩個人也是你恩我愛,後來 官死了,藕官哭得死去活來,補了小旦蕊官之後,她愛後人,猶不忘前人。這裡出現了前後小旦,那麼最早出現的小旦齡官哪裡去了,補蕊官當在遣散之前,說明遣散之前齡官就消失了。

    當然,一個戲班子的可能會有兩個乃至更多小旦,但梨香院的戲班子應該不會有這麼多,第一,蕊官是在 官死後補上的,若有兩個小旦,就不必著急再補一個,另外,留下的八個女孩子分別是正旦、小旦、小生、大花面、小花面、老外、老旦七種,再加一個種類未言的文官,基本沒有一個種類兩個女孩子的現象,而且昆曲行當,粗分為「生旦淨末丑」,細分為「二十個家門」,十二個女孩子一人擔一種類,猶嫌不齊全,不可能同時存在兩個小旦。

    所以,有兩種可能,一是齡官死於 官之前,二是曹雪芹寫到後來把她給忘了。我採前說,她身體單弱,眉眼像林妹妹,劃薔一節也差點被當成模仿林黛玉,較之公認為黛玉之副的晴雯,她更似林妹妹的影子,為情而生為情而死。

    當齡官芳魂早逝,獨剩賈薔在世間漂泊,想起那夜他們各自點的戲,賈薔唯剩下「遊園驚夢」的份,齡官也到底未能越過自己的身份,與心上人白頭到老,雖然讓人不無惆悵,也為他們慶幸,都說「死在前八十回裡的人是幸運的」,要是淪落到後來,還不知道讓高鶚等人怎麼糟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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