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姥姥兩番入榮國府,曾見各等臉色,如賈母之降尊紆貴,王熙鳳之前踞後親,賈寶玉之懵懂的關心,以及周瑞家的之優越感……讓人微微感動的更有王夫人,第二次劉姥姥告辭時,她送了一百兩銀子,由平兒轉告劉姥姥,讓她拿回去作個小買賣,或者置幾畝地,以後再別投親靠友的。這話裡既有洞若觀火,又有理解的同情,不但提出問題,更設法解決問題,王夫人雖可憎,但有幾處顯示出名門閨秀的大家氣象。
賈府上下對這個窮婆子都還算照應,只除了妙玉和黛玉。賈母興師動眾地帶了姑娘媳婦陪劉姥姥逛大觀園,來到櫳翠庵,妙玉忙接了進去,又忙去烹茶,一路賠笑,還特地避其所惡不上六安茶,留心隨和簡直趕上了寶釵。然而,對了劉姥姥,她的甜蜜笑臉蕩然無存,劉姥姥用過的杯子不許收進來,後來看在小帥哥賈寶玉的面子上,答應送給這個窮婆子,還特地聲明,幸好是我沒用過的,若是我用過的,砸了也不能給她!
相比她的鄭重其事,同樣對劉姥姥不以為然的黛玉就俏皮而又刻薄得多,「母蝗蟲」的妙喻讓這幫沒心沒肺的姑娘少奶奶交口稱讚,「攜蝗大叫圖」的題跋讓令湘雲笑得從椅子上跌了下來。
為什麼這二人對劉姥姥的厭惡如此明顯?劉姥姥四處打秋風,是讓人瞧不起,但王夫人、王熙鳳乃至「富貴閒人」賈寶玉尚知她生計艱難,能起惻隱之心,為什麼妙玉與林黛玉就不能體諒到這一點,進而攻擊有加呢?
除了這也與她們的身世背景有關,她們和劉姥姥一樣,皆是大觀園裡的外來者。先說妙玉,放到現在,她是一個典型的小資,自戀,而且自負,連最好脾氣的李紈都厭她為人,但這種自負之後,又何嘗沒有一份自卑。書中雖說她祖上是仕宦之家,但是她進大觀園之前,已經父母雙亡,家裡未必能給她留下多少家產,黛玉的父親生前還是巡鹽御史呢,還不是一無所有地寄居外婆家中?至於妙玉喝茶使用的點犀喬、綠玉斗之類,與其說是展示富貴,不如說反映她特別「事兒」,像她自以為神奇無比的梅花上的雪,豌豆公主林黛玉都沒嘗出來,她那些非同凡響的不俗之器,也不過是她自戀精神的具像而已。《紅樓夢》裡向來有誇張語,比如秦可卿的房間裡,就有西子浣過的紗衾,紅娘抱過的鴛枕,武則天擺過的寶鏡,趙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誰能把這些統統當真,不過是為了渲染可卿房中的情慾色彩罷了。
據好事者考證,這一段其實是譏諷,比如她那個杯子,叫做什麼來著的,唉,那三個字實在打不出來,我試著從網上找一個複製粘貼到這兒,結果所有的版本到這三個字就成了亂碼。反正就是一個杯子,有點像葫蘆的那種,上面刻著「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於秘府」,有學問的人告訴我那幾年蘇軾正在倒霉。
我查了一下書,元豐二年,因為作詩諷刺新法,「文字譭謗君相」的罪名,蘇軾被捕下獄,即有名的「烏台詩案」。出獄以後,蘇軾被降職為黃州團練副使(相當於現代民間的自衛隊副隊長),一幹就是五年。這期間蘇軾過得非常窘迫,他給秦觀的信裡寫道:初到黃,廩入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但痛自節省,日用不得過百五十(林語堂註:等於美金一角五分)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十塊,掛屋樑上。平旦用畫叉挑取一塊,即藏去。錢仍以大竹筒別貯,用不盡以待賓客。度囊中尚可支一歲有餘。至時別作經畫,水到渠成,不須預慮。
他說得輕鬆,讀起來只覺得辛酸,元豐四年,他的積蓄快花完時,在朋友的幫助下,申請到幾十畝薄田,蘇軾帶領家人開墾荒地,種田幫補生計。林語堂特別強調,蘇軾絕對是農民而不是地主,似乎那所謂的幾十畝地極其貧瘠,為茨棘瓦礫之場,而歲又大旱,他的捉襟見肘,可想而知。
這種情況下,蘇軾上哪弄一個晉王愷珍玩過的奇形怪狀的茶杯?被認為是諷刺也不足為奇。妙玉果真家底頗豐,便不至於寄人籬下,或者像寶釵似的偶爾住住也可,那麼進來之前必然不那麼敏感,說什麼「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後來王夫人又下了個帖子,她自感受了尊重,有了面子,遂結束「北漂」生涯,和那些小戲子們一道進入大觀園。
她和那些小尼姑小戲子的入駐是為元春省親準備的,小戲子能做才藝表演,小尼姑則是這大富之家不可或缺的擺設,不管妙玉如何自視甚高,王夫人怎樣大度地給她面子,歸根結底,她和小戲子差不多,不,小戲子還是為人所用,她不過和大觀園裡養的那些鹿、那些鶴差不多,精神觀賞物而已。
不知道妙玉有沒有朝深裡想過,估計她也不敢朝深裡想,黛玉能夠面對自己的一無所有寄人籬下,是因為她畢竟是賈母的外孫女,賈府的至親,這身份還可承受,妙玉的身份卻令一個驕傲的人不敢深想。不想卻不等於不存在,眾人的眉高眼低,獨處時的思緒萬端都必然提醒她的卑微處境,她極力要擺脫這窘境,因而呈現出攻擊性人格。以打擊對方來證明自己的不同尋常。
攻擊劉姥姥即是一例,其實她跟劉姥姥本質上也差不多,套芳官的話:「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她和劉姥姥來到大觀園,同樣為了生計。但是她通過對劉姥姥的極度鄙視,來劃清界線,那個聲明,不但是發表給賈寶玉等人聽,也是說給自己聽,在卑微與倨傲之間,勉力掙扎的妙玉是痛苦的,她就像一個抓著自己的頭髮想離開地球的人,飛昇的夢想一次次被真實的地球引力挫敗。
黛玉對於劉姥姥的厭惡,也有這個外來者與與她的風格不一的緣故。與妙玉不同的是,第一,林黛玉和妙玉處境畢竟不同,雖是寄人籬下,到底還算半個主人,和劉姥姥本質上並不相似,所以只是隨口譏諷,並不發表緊張兮兮地發表什麼宣言;第二,黛玉比妙玉聰明,她的刻薄也令人宛爾,俏語嬌音讓你想不原諒她也難;第三黛玉討厭劉姥姥,也不是完全沒道理,誰讓她老人家好端端地非要講什麼抽柴女孩的故事呢,引得寶玉生出憐香惜玉之心,讓林妹妹為個莫須有的人物吃醋的同時,怎會不遷怒於她呢?
看不到後四十回,我卻常常想像後四十回應該更博大,更混沌。賈家敗落時,黛玉若還沒死去,再與劉姥姥相遇,又當是何等光景?她當能理解這個窮婆子的不得已,有時候,人的理解力和閱歷也密切相關,對於形而上的痛苦的感受能夠與生俱來,對於現實人生萬般苦楚的理解,有時卻得靠自己去經歷咂摸。經歷了一切的寶玉呢,應該能夠放下那脆弱的,精神上的潔癖,更加理解為生計四處奔走、被人奚落取笑也無所謂的劉姥姥了。
既然已是投親靠友,又何必半遮半掩,露出士可殺不可辱的扮相,畢竟,一切是你自己選的,利益與折損你都要承擔。身處如此局面,劉姥姥滑稽的樂天展現出她生命的力度與廣度,泥沙俱下,浩浩蕩蕩,不糾纏細枝末節,奔向確定的主題,我覺得這樣很好。
而且,我也不覺得劉姥姥就沒尊嚴,相比妙玉唧唧歪歪自相矛盾紙上談兵的尊嚴,劉姥姥的不在乎、因不在乎而快樂著是真正的尊嚴,她不允許自己愁眉苦臉,她總能找出理由說服自己理解,雖然阿Q,但人生有限,原宜及時行樂,這個樂法未必就是花天酒地、紙醉金迷,而是即使被命運摁到最低,依然能夠從容不迫地自得其樂著。此刻,她的對手不是大觀園裡的那幫人,而是命運。她在命運面前展現了自己不計較一時一地之失的理性,該低頭時就低頭的韌性,命運也拿她沒脾氣,這才是真正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