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與毀滅也是永恆的主題,許仙的故事,講的就是這個。
曾覺著這個人又窩囊又曖昧,他愛白蛇,卻經不住法海的挑唆,稀裡糊塗隨他出了家,又塵心未了,逃出來尋白蛇,連小青都不耐煩了,拔出劍來要給他一個了斷,當此際,看他一把鼻涕一把淚、茫然無措的慘樣兒,真不知道是可憐還是可恨。
這麼個腦筋不好的人,永遠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白蛇之癡情,法海之執著,在兩邊平衡用力,將一個脆弱的人兒拉拽得不知所從。
其實許仙的處境正是人類的基本處境,白蛇是一種誘惑,是飛揚、動蕩、不管不顧的欲念,讓人無力抵擋。但她又有著妖的恐怖與不潔,於生命大有妨害;法海也是一種誘惑,是人們渴望安定、從容、永生的本性,另一方面,他又意味著克制、忍耐、苦苦修行,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誰願意經歷那樣長的跋涉去修得一個摒棄了一切人間享樂的正果?白蛇與法海的斗法,正是欲望與理性綿延不絕的較量,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最終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法海也只落個灰溜溜,到底誰贏誰輸,還真難說清楚。
《紅樓夢》前十幾回,似乎也在朝這個主題上靠,稀松平常地就死了三個主要角色,即秦氏姐弟和賈瑞,這三個人的死,都和情欲有關。
賈瑞之死最靠近主題,此人沒品且愚蠢,苟延殘喘之際,上天不是沒給他機會的,只要他堅持看風月寶鑒的背面,領悟一切美女無非骷髏,曉得色即是空,便可拾條命回來。可惜這家伙太不爭氣,任欲望做主,再三被鏡子正面裡照出的鳳姐勾進去雲雨,直到油盡燈枯,一命嗚呼。
秦鍾的死和賈瑞神似,只是更為潦草,這個風流俊美的少年,方才還在學堂裡勾引同性戀伙伴呢——學堂這一章倒像專為表現他的放蕩而設,還和小尼姑智能兒偷期繾綣呢,卻因此失之於調養,先是咳嗽傷風,幾日不見,就露出下世的光景。他短暫的人生非常地概念化,似乎只是為了警戒世人:請珍惜生命,清心寡欲。
在賈瑞與秦鍾身上,曹公對於欲望是絕對的否定,到了秦可卿這兒,他的態度則有點含混與遲疑了。這個神秘的女子,身上有太多謎團,比如一個平民的女兒,如何輕松嫁入寧國府,且成為重孫媳裡第一個得意之人?比如她是那樣的女性化,如何在奔赴黃泉之前,對“脂粉隊裡的英雄”鳳姐交代應變之道,殷殷之情,可比曾國藩家書?也許她果然有一番不凡的來歷,甚至改變了賈家的命運,八十回後漫漶不見,容許每一種猜測存在,這裡只說,她作為一個女人,對寶玉有著怎樣的影響,因為一部紅樓夢,也可理解成一個男人的心靈史。
即使在未成年人寶玉眼中,她也有著觸目驚心的性感,作家不言她容顏身段,另辟奚徑,描寫她的房間是怎樣的旖旎柔靡,令人眼餳骨軟的熏香,充滿暗示的擺設,才子們香艷的詩與畫,都是一個個指示牌,指向情欲如青草茂密生長的所在。
寶玉被催眠了,接下來他夢游仙境,與警幻之妹可卿共行雲雨之事,這一章仿佛是提綱挈領,但要是弗洛伊德來解釋,一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雖然只是一個午覺,也是剛才受了太多刺激的結果。
我懷疑,與可卿共行雲雨之事這段,是曹公自己的童年經驗,很可能他真的見過這麼個性感成熟的女性,雖然交道不深——關於秦可卿的描寫都很淡,多是轉述的印象,但那女子的一個綽約的背影,便啟蒙了這個男孩的性意識,使他模糊間,懂得了男女。
這種體驗很多男孩子都有過,郭沫若小時候暗戀過漂亮的嫂子,後來做學問,人家考證甄後嫁入曹家時已經三十多歲,而曹植才十來歲,所謂情事不大可能,郭沫若便以切身經驗辯駁:怎知不是一段姐弟戀呢。《陽光燦爛的日子》裡,夏雨對寧靜的著迷,賀歲片《手機》裡,嚴守一對表嫂的戀慕,都屬於此列,看來古今一般同,別管詩人俗人,感情的模版也就那幾塊啊。從某種意義上說,可卿才是寶玉的初戀情人。
然而,性感卻也是把雙刃劍,賦予可卿萬種風情同時,也把她帶入“淫”字的旋渦,焦大的叫罵已經將賈珍和她之間非常關系坐實,她死去之後,賈珍全無禮法的大哭,更是“扒灰說”的絕妙注腳。許多人不忍看“金陵十二釵”裡第一美女有亂倫的嫌疑,又憎惡賈珍的齷齪嘴臉,替她開解,說是不得已屈服賈珍的淫威,可果真如此,最肯直面現實的曹公何必在她的判詞中言:情天情海幻情真,他最珍惜的就是這個情字,怎麼肯用來美化一個老淫賊呢?
我們總是想像,愛情只和那些美好的人有關,在社會新聞中,也看到有人愛上一個惡棍,卻只用一聲驚歎便打發了,那是非常態,是個故事,不必做體貼的理解。這份自以為是,這份對於生活的真實性和豐富性的拒絕損害了我們心靈的廣度,雖然都會把張氏的名言掛在嘴邊:人是做不了自己的主的。
也許她真的是愛他的,用身體而非心靈愛著他,沒有風花雪月打底,長吁短歎作襯,沒有形而上的斟酌與思索,更沒有把愛情變為一宗哲學的趨勢,他們之間是兩個欲望強烈的男女的愛情,結實、有力、淫穢、原始,可誰能說,這樣的愛情就不是愛情,誰能夠,給愛情下一個精准的定義?
可卿之死,多少應該與她和賈珍的“不正當”關系有關,就算她不是“淫喪天香樓”,而是像醫生所說,得的是心病,那心病也不是無緣無故生出來的。
對於可卿,曹公總有一種復雜的感覺。一方面他不惜拿最愛的兩個女子做比,說她“鮮艷嫵媚,有如寶釵,風流裊娜,又似黛玉”,所謂“兼美”。要形容香菱生的好模樣,只一句“有些東府蓉兒奶奶的品行兒”便搞定;另一方面,卻在她的判詞裡,不但用了一個“淫”字,還道: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又言:擅風情,秉月貌,總是敗家的根本。多少有點不以為然。這樣一種遲疑與反復,其實是曹公對於欲望的曖昧態度,在肯定與否定之間徘徊,正是白蛇與法海之間的主場變換,雖然他安排了秦可卿的死亡,就像代表欲望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卻仍給後世讀者留下一個神秘嫵媚的秦可卿,一如白娘子在民間親切可愛的形象。
說到底,面對不可兼得的欲望與永恆,沒有誰能有個堅決徹底的態度,即使一開始立場堅定地反對,隨著敘述的深入,也會逐漸惶惑起來。
單看前十六回,曹公似乎想寫一部告誡世人色即是空的小說,除了沉溺欲望必然滅亡的實例,警幻仙子教寶玉男女之事,也是想用特殊的教育方式使他遠離欲望,成為一個於國於家有益的人。她的辦法跟刺激小白鼠類似,都是采用條件反射原理,先教會他男女之事,剛剛得趣,就將他帶到前有深淵後有虎狼的險境,那意思是把他給弄惡心了,永遠不想這碼事,好像戒煙的原理也是這樣的。可惜寶玉沒有領略到這番良苦用心,竟就此產生了興趣,警幻反成誨淫誨盜了,她的辦法很像文革時的反面教材,什麼《冰山上的來客》啦,《小城三月》啦,都是供批判的大毒草,可是當電影院裡的燈一滅,多少人沉浸其中,根本記不起上面的初衷。
這十六回與後面的風格迥異,它主題突出,內容駁雜,神仙故事、官場際遇、情色描寫一應俱全,最過分的是第八回,先在回目上打個廣告,說“送宮花賈璉戲熙鳳”,明顯地吊人胃口,誰知知旁敲側擊地描寫了一陣笑聲了事,極有為了吸引眼球不惜做虛假廣告之嫌。這些手段,使得小說高潮迭起,賣點多多,與市面上流行的小說非常相似,最多也就是文字更雅致,刻畫更細致,遠沒有後面章節的從容、舒緩與自信,沒有那種妙手偶得的空靈詩意,它寫得太緊張,太像小說了,我覺得這暴露了長篇作者開始時的不自信。
不是每一個作家提筆時都知道要寫什麼,許多細節人物已堆積在他心中,他要為這些東西找到一個靈魂,使它們能夠立得起來。這種尋找是一個漫長的旅途,有時甚至要走了一大半,你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在這之前,你先要上路,要在茫然的搜尋中,漸漸鎖定你的目標。
教化世人,講述欲望與毀滅、講述“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的道理,對一個初上路者是安全的,前十六回裡,他緊緊圍繞著這個中心思想,然而隨著筆觸的逐漸深入,越來越多深沉的感情、綿密的記憶翻湧出來,單一的主題不能承載他要傾訴的全部,甚至,他都找不到可以容納一切的主題。寫到這一步,他已經由必然國王進入自由王國,不再嘗試把他心靈的海洋收束到一個瓶子裡,他放開手,想怎麼寫就怎麼寫,掄圓了寫,情感的潮水席卷過來,淹沒所有脆弱的主題。
林白說,她喜歡那些不像小說的小說,大概因為這種小說沒有參照,孤立無援,完全是遵循直覺的指引,趟出一條從未有過的路數,假如我的猜測還有一點靠譜,我真要為曹公感到慶幸,十六回後,他擺脫了既有的閱讀經驗,趟出了僅僅屬於自己的天才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