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讀紅樓 4、驀然回首見湘雲
    湘雲出場是在第二十回,寶玉正和寶釵閒話,忽聽無名小丫頭報:史大姑娘來了。寶玉聽了,抬腳就走,寶釵笑著喚住他說,等著,咱們一道去。倆人來到賈母房中,看見湘雲正在那裡大說大笑,看見他們來了,忙問好廝見。

    接著黛玉和寶玉鬧起了小脾氣,寶玉打疊起千百種溫存賠罪,好容易哄轉過來。細瑣的糾纏裡亦有細微的纏綿,卻把個湘雲撇到一邊,關於她的身世背景,一字未提,只能從湘雲姓史,判斷出是賈母的娘家親戚。

    黛玉出場則有很多前期鋪墊,進了榮國府,更細細描畫,最讓人難忘的,是寶黛初相見,那種恍若前緣的似曾相識,且喜且驚的不可思議,該是曹公的親身體驗吧,歷經漫漫時光,滄海桑田,人去樓空,忽而想起,依然清晰至此,五臟六腑都會重溫那最初的悸動。

    寶釵不曾使他如此動心,卻也令他驚艷,一登場我們就知道這是一個美貌的女子,連黛玉的風頭都壓了下去,她的身家背景亦說得詳細,不用看下文,就曉得這是個重要的角色。

    十二釵裡,湘雲的戲份也算重的,為何出場如此草率?難不成是曹公的疏忽?當然,《紅樓夢》裡有不少的疏忽,但都是些細枝末節的問題,比較重要的疏漏,多半是故意的,比如秦可卿之死,其實是「不可說,不可說,一說便是錯」。我覺得湘雲的背景問題,也有存心的意思,並非有什麼不足為外人道之處,而是曹公特意要製造這麼一種感覺:湘雲從來不是讓寶玉格外留心的女孩,只是親戚家一個可愛的小妹妹,有時來了,有時去了,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他從不曾檢索記憶,查找她出現的最初。

    非但如此,湘雲的婚事也是最早提上議事日程的。第三十一回裡,王夫人說她「前日有人家來相看,眼見有婆婆家了」,第三十二回裡,襲人便向湘雲道大喜,此刻湘雲即使還沒訂婚,也即將訂婚,寶玉對此居然全無反應,要知道,大多女孩兒出嫁,他都要感觸一番的。

    襲人說起表妹要嫁人,寶玉就不爽,他與人家僅一面之緣;迎春出嫁,帶了四個陪嫁丫頭,寶玉感慨,世上又少了五個乾淨人,而他對這個堂姐並沒有多少感情;邢岫煙訂婚時,他對著杏樹,想到又少了一個好女兒,不過兩年,岫煙便要「綠葉成蔭子滿枝」,再過幾年,未免烏髮如銀,紅顏似槁了,竟至於流淚歎息。

    惟獨對於湘雲的婚事,寶玉無動於衷,大約上面幾位在他眼裡都是「女子」,湘雲在他眼裡卻是個「孩子」,訂婚云云,聽上去像一個玩笑,她自己不在意,別人也不在意。

    同樣是「雪白的膀子」,長在寶釵身上,寶玉就想摸一下,只恨不是黛玉的,沒福得摸,湘雲一樣有「雪白的膀子」,睡覺的時候擱在被子外面,大概算紅樓女兒裡將身體暴露得最充分的了,寶玉卻絲毫不感到性的刺激,只歎她睡覺也不老實,很有兄長之風。

    但黛玉還是不放心,第二十九回,寶玉在清虛觀見到一隻金麒麟,聽說湘雲也有一隻相似的,便收起來,準備送給她。偏偏讓黛玉看見了,戀愛中的女子心思本就細密,何況黛玉又生著七竅玲瓏心,她不說不滿,反而瞅著寶玉點頭,似有讚歎之意,讓寶玉老大不自在。

    難怪黛玉生氣,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裡,那些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金佩,或鮫帕絛絲,皆由小物事而遂終身。她以為寶玉也如世間某些輕浮的男子,經不起一個巧合的誘惑,馬上把自己當成言情劇的男主角,投入地上演一場風流戲文。

    所以她來到窗下窺視,聽到的卻是寶玉推自己為唯一的知己,金玉良緣的宿命在寶玉心中都不值一提,他怎會把一個精緻的玩意當成命運的路標?

    便是多情如寶玉,也不見得會愛上所有可愛的女孩,對於他來說,生命像一個肆意鋪排的盛宴,愛情、友情、親情分別裝在不同的杯盞中,無限量供應,他不必拿友情當愛情飲用。對於湘雲來說,寶玉則是一個哥哥,一個親切的夥伴,光風霽月的她固然不會「將兒女私情略放心上」,可從襲人一提起她的「喜事」湘雲便臉紅來看,她對於愛情未必沒有自己的想像,只是那想像比較不具體,朦朧地圍繞著一個一無所知的陌生人——我們的少女時代都會有這種想像。

    這時的寶玉與湘雲,如歌裡唱的那樣:起初不經意的你,和年少不更事的我……他與她都有太多的選擇空間,人生如兩條平行線,共同伸向遠方,切近而永不相交。

    但這只是他們人生裡的一段,而且是最好的一段,他們以為人生可以愛我所愛,痛我所痛,無論喜與悲,都是浪漫的決絕的,所以寶玉會對黛玉說,你死了,我去做和尚;會說,活著,我們一道活著,不活,我們一道化灰化煙。他是真誠的,因為這時,做和尚也好,死亡也好,都離他那麼遙遠,都像是浪漫的影像。

    瞭解人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張賢亮的小說《綠化樹》裡,馬纓花諷刺那個西北漢子海喜喜:你懂啥,「你就懂得吃飽了不餓!」她本是為了維護心上人,卻讓右派分子「我」 頗有感觸:「吃飽了不餓」這個真理,我花了二十五年時間才知道。弄懂這個真理,要比弄懂亞里士多德的《詩學》困難得多,還要付出接近死亡的代價。

    這個簡單的道理背後,是對人生新的認知,趟過苦難的河流,太多的想法都被顛覆了,以前認為重要的,現在方知不過如此,以前不屑一顧的,如今卻幾乎以生命來置換。

    前八十回裡的寶玉,不脫公子哥的輕浮。第六回裡,寶玉聽說他的茶被李奶奶喝了,「將手中的茶杯只順手朝地上一擲,豁啷一聲,打了個粉碎,潑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來問著茜雪道:她是你哪一門子的奶奶,你們這麼孝敬她?不過仗著我小時候吃她幾口奶罷了。如今逞得她比祖宗還大了,如今我又吃不著奶了,白白的養著這個祖宗作什麼?快攆了出去,大家乾淨……說著便要去立刻回賈母,攆他奶母」。

    襲人趕緊相勸,加上威脅恫嚇,他就丟到一邊了,接著被襲人等扶至炕上,只覺口齒纏綿,眼眉愈加餳澀,很快就睡著了。他這一通脾氣,來得快也去得快,帶有極大的隨意性,體現出富貴公子的驕縱恣肆。

    他見賈芸一節,更顯輕浮,賈芸跟他打招呼,他先是不認得,聽賈璉介紹後,笑道:你倒比先越發出息了,倒像我的兒子。又約賈芸明天來說話,賈芸當了真,忙不迭地跑了來,寶玉根本就沒把這個約會擺上議事日程,害得賈芸苦等半日未果,只得回家。

    年少時的寶玉,儘管天分極高,對於人生的瞭解,也只局限於他週遭的環境裡,說的話,做的事,無不以自身處境為基礎,他能想到的慘痛之事,不過是那些女孩子紛紛出嫁,時光如流水,將溫柔甜美的一切帶走,若是連黛玉也要離開他,簡直是苦痛的極致,那麼寶玉即使不會出家,或是隨她而去,最起碼,會長久地沉溺於感傷之中,此生無趣。優越的家庭背景,給他提供了執意情傷的物質基礎,美麗的大觀園,正好讓他對景傷懷,也許還會寫上很多詩,反正他有的是時間。

    然而,鮮花著錦只是為了襯托日後的眾芳蕪穢,烈火烹油亦是對了對應日後的天荒地寒,《紅樓夢》是一部善做減法的書,林妹妹死了,賈家敗了,兩個相距應該不遠,寶玉並沒有遵守諾言,因為這時,他發現自己不能做一個職業情種。

    他面對的不是一個簡單的局面,從前挑大樑的人物想來自身難保,著名的「無事忙」寶玉也被推到前台,成了親人的主心骨,頂樑柱。他不是善於周旋的人物,沒有重振家業的才幹,就算有也沒用,賈家氣數已盡,即使像賈蘭皇榜高中,也只能成就一個小家庭,無法重現四大家族的光景。寶玉所能做的,只是想方設法活下去,陪伴親人活下去,他以前以為人生無非兩種,活著或者死去,都是由自己做主的,卻不知道,有一天,你無可選擇,你不由自主地要在生與死的縫隙裡活下去。

    這種情況下,和寶釵結合就成了一件順理成章的事,四大家族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薛家衰落還在賈家前面,第七十八回裡,寶釵對王夫人說,姨娘深知我家的,難道我們當日也是這樣冷落不成。可知薛家已經在走下坡路,同是天涯淪落人,極度深寒中,兩個人的溫暖加在一起就是微溫,儘管她不是那個前生欠他眼淚的人,可是,此刻,溫度比眼淚更近,更顯得真實。

    前八十回裡,寶玉不是沒有對寶釵動過心,不過他通過一系列思索、對照、參考、了悟,終於懂得,他只能愛黛玉一人。對於寶釵的愛慕,漸漸變成了友誼,事到如今,他發現憑著友誼也可以在一起,面對命運的狂風暴雨,寶玉必須放棄那些精緻的憂傷與緬懷,在心上磨一個繭子,繭子再磨出血,他與寶釵因友誼而締結的婚姻,則是可以覆蓋在這傷口上的溫軟紗布。

    這樣一種感情,雖不是愛情,卻有慰老溫貧的況味,亦是動人的,但寶釵大約沒有和寶玉相守到老,第三十一回的回目裡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我覺得,這個白首雙星當是湘雲和寶玉。

    湘雲有一個金麒麟,寶玉又從外面弄了一個回來,當然不能據此就篤定那一個「星」是寶玉,也有可能是湘雲的夫婿,比如那個叫衛若蘭的,是不是這個金麒麟因各種緣故落到他手中呢?可是湘雲的曲子裡這樣寫道:襁褓中,父母歎雙亡。縱居那綺羅從中,誰知嬌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准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枯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這個才貌仙郎,自然不是寶玉,第一寶玉愛的是黛玉,即使再與人結合,也不能給予完美的愛情,第二,大約是自傳體的緣故,曹公每每說起寶玉,都帶了三分戲謔,不大可能這麼直白地稱之為才貌仙郎。應該是湘雲理想的夫婿,這個夫婿沒能和她白頭到老。

    當然,第一次婚姻失敗之後,湘雲也有可能再嫁他人而不是寶玉,但那更不成其為「白首雙星」了,另生枝節不說,也不好看,僅從小說而不是考據的角度說,湘雲最後與寶玉結合也是最有味道的。

    寶玉失去了黛玉,又失去了寶釵,而湘雲寡居,同命相憐,加上相互依賴,足以成就一樁婚姻,艱難歲月裡,寶玉無法再把愛情當作一宗哲學來做,通過那麼多精緻的推敲,判斷自己最愛誰,僅僅是感情就足夠了,他不想再去化驗這感情的成分。

    如果說前八十回說的是如何更好地活著,後面說的該是如何活著,也就是苦熬,枯寒而蕭索地,千方百計地,抓住可以抓住的一切,勉力把生命帶到下一時刻。

    福克納在《喧嘩與騷動》的結尾說道:他們在苦熬。每次看到這句話,都不由心驚,人生本來就是受苦,冷暖交織,順逆更替,只能享受而不能承受的生命多麼單薄脆弱,無論怎樣的經歷,都是生命的一部分,愛生命者,當以同樣的胸懷來擁抱。

    這樣一種擁抱,自然不纏綿悱惻,也不驚心動魄,就是一種隱忍的堅持,一種靜默的勇氣,一種貌似低賤的高貴,一種佯裝卑微的驕傲,像《活著》裡的那個老人,經歷過浮華塵世,大悲大喜之後,只剩下一件事,就是想方設法活下去。

    面對苦熬,湘雲是最適合的那個夥伴。她天真放達,命運原比黛玉更不幸,但她以健康的心性直面生活,留給自己與他人的都是喜樂。即使長大成人,再度遭遇變故,湘雲的底色已成,不會有根本改變,她當比寶釵更為輕盈地面對生活,這種態度一定能夠感染寶玉。

    對於苦難,湘雲從戰略上輕視,但從戰術上重視。她打小寄居在叔叔家中,叔叔嬸子對她遠沒有賈母對黛玉那麼照顧,黛玉半年也就做個香囊,湘雲卻夜夜做活到三更。說起來自然是她的叔叔嬸子太苛刻,但對於日後卻大有好處,多了一樣防身的本事,對付苦境就可以得心應手。

    這些原是閒筆,回頭再看,卻似大有深意。當初最不願接受的辛勞,卻成就了日後的生計,當初最不可能愛上的女孩,成了白頭偕老的伴侶,除了湘雲,還有麝月,據紅學家考證,最後陪伴寶玉的,是湘雲與麝月二人,當初只見晴雯與襲人爭風吃醋,麝月形象相當中性,誰料到,眾芳零落,只有她們開到荼縻。

    驀然回首見湘雲,見到的,還有那種啼笑皆非的荒誕感,你不知道老天為你安排些什麼,就像阿甘母親說的那句話,生活是一盒巧克力,打開包裝你才發現那味道總是出人意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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