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女兒中,最難看透的莫過於薛寶釵,七竅玲瓏心的林黛玉也是很久才對她有個確認,可連這確認都很難說是薛寶釵的真面目,擁黛派現在還抱怨林妹妹太天真,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說來有趣,她兩人都孟光接了梁鴻案,金蘭契互剖金蘭語了,擁黛派和擁釵派猶爭訟不下,擁黛派將寶釵貶為矯情偽善的宵小,擁釵派則極贊寶釵的溫柔敦厚,大家風範,紅學家們遂相齟齬,幾揮老拳。
但真相不是打出來的,絕對的捧殺與棒殺皆不近於事實,曹雪芹老早就做了定位,「山中高士晶瑩雪」,寶釵正是山中名士一般的人物,卻非那種聲聞不彰息影山林的主,求仁得仁,那些人已如願以償地淹沒於歲月的洪流裡了,她更近於「翩然一隻雲間鶴,飛來飛去宰相家」的陳眉公,或是謝安,隱居更是為了養望,所謂山中高士,都有隱士與政客的兩面。
1、罕言寡語不耽誤推銷自己
寶釵的品牌是沉默寡言、安分守己,是「一問搖頭三不知,不干己事不張口」,是衣著的半新不舊和家居的簡約素樸,這種清心寡慾的做派給她贏來很大的美名,有次寶玉為了勾賈母誇獎黛玉,特意提及林妹妹的伶俐口齒,賈母根本不接他的茬,反倒話鋒一轉,說會說話的也有可嫌的,不大說話的也有可疼的,寶釵就是那可疼的。
寶釵真的不說話嗎?不,她只是從不說不該說的話,第七回裡林黛玉對周瑞家的使性子的話,她是決計不說的,儘管黛玉不是無端使性子,周瑞家的是一世故婦女,「心性乖滑,專管各處獻勤討好」,平時必然被黛玉看在眼中,這次不過是總發作而已。但是寶釵不會這樣做,她自有一套御人之術,這個放到後面再說。
寶釵的發言是好鋼用在刀刃上那種,一大半用來展現自己的學問見識:省親夜,寶玉做芭蕉詩,想不出關於芭蕉的典故,寶釵隨口道來,寶玉連聲讚她是一字師;第二十二回,寶玉信口說《魯智深醉鬧五台山》是熱鬧戲,寶釵馬上背出戲文中的一套《寄生草》,一句「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正迎合了賈寶玉所好的那個調調,喜得他拍膝畫圈,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曉,讓黛玉很不痛快;寶玉的莽撞與無事忙得罪了湘雲和黛玉,遂做一偈明志,又是寶釵隨口道出六祖壇經裡的典故勸告他,寶玉為之歎服;惜春做畫,也是寶釵給她籌劃,要用哪些顏色工具,從石綠管黃一直到水桶木箱生薑大醬,黛玉開玩笑說再要鐵鍋鍋產,好配上那些作料炒顏色吃,寶釵說,你哪裡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薑汁子和醬在底子上烤過了,一經了火是要炸的。一個小細節裡透露出寶釵的藝術修養和生活知識,其他的太太小姐只有恍然大悟的份。
《紅樓夢》裡,只要是背書的活,都被寶釵攬下來了,雖然口口聲聲藏愚守拙,寶釵卻巧妙地讓眾人見識了她的學問。香菱對夏金桂說,連姨老爺都誇我們姑娘學問好——王夫人是寶釵的姨媽,姨老爺該是賈政了,或者她還有別的姨老爺,但未必會有賈政對她熟悉,連方正含蓄的賈政都忍不住要誇她,可見寶釵工夫到家,無論學問還是表達自己的方式。後來王熙鳳生病,王夫人也把大觀園托管給她和李紈、探春三人,探春雖嶄露頭角,卻顯鋒芒太過,寶釵更知時務,賺得識大體的名聲。
見好就收,點到為止,寶釵從來沒有得意洋洋,被勝利的喜悅沖昏頭腦,相反,她還擺出隨時準備脫離大觀園的架勢,抄檢大觀園之後,她立即搬了出去,這種姿態,雖不是欲擒故縱,卻無意中增加了她的份量。相形之下,黛玉就顯得過於要強,用力太過,不似寶釵那般優裕從容。
當年謝安盤桓東山,也是一點也沒耽誤他推銷自己,不然怎會有「謝安不肯出,將如蒼生何」的說法,所謂的退隱不過是退一步進兩步,炒作也分熱炒和冷炒兩種。
2、政客本色非關善惡
像謝安這等高士往往有著隱士和政客的兩面,寶釵也是,雖然她的政治生涯囿於小小的大觀園裡,一樣需要高明的手段,寶釵的政客天賦使她得以勝任。
最簡單的莫過施以小惠,說白了,就是給人家錢或東西,這事宋江柴進統統幹過,是政客們必殺絕招。但是大觀園裡的女兒們不似黑旋風李逵,只要掏出銀子,馬上就抱緊雙拳喊大哥,對趙姨娘之流或者可以這樣打發,但是像邢岫煙,尤其是湘雲,給錢的方式若不合適,弄不好反得罪了她們。
所以寶釵給她們錢,一是在背人處,二是在她們最需要的時候,三是將大姐的親情扮相做足了。比如當湘雲一時衝動,宣佈要宴請大伙,寶釵不失時機地點醒她,請客是要銀子的,湘雲躊躇起來,寶釵主動提出要幫她辦螃蟹宴,怕她心裡有感覺,只說是夥計送的免費螃蟹,又說,想著我小看了你,咱們兩個就白好了。她有話直說,更顯推心置腹,讓湘雲怎能不感動,怎能不心悅誠服?
這些人都好辦,最難搞定的是黛玉,那麼清高的一個人,靠幾兩銀子肯定擺不平。黛玉的破綻何在呢?是孤單,渴望親情,寶釵試圖從這兒打開關節。
寶黛初見,寶玉就給黛玉送了一個字「顰顰」,不知道是慚愧於「小時侯干的營生」,還是覺得肉麻,寶玉自個沒有怎麼叫過,也未極少見其他人提起,倒是寶釵「顰兒,顰兒」的不離口,叫得那麼自然 親切,滿含著憐愛與欣賞。
稱呼最能拉近人們的距離,紅拂的一聲「三哥」讓虯髯客絕了下流念頭,反倒給她老公李靖讓路,燕青的一聲「姐姐」令李師師再不打他的主意,對梁山一幫到底。可惜黛玉是見過世面的,識破或自認為識破了寶釵的糖衣炮彈,不吃這一套,再加上一份氣不忿,仍舊與寶釵作對,起碼試圖在口舌上佔對方上風,還無意中把寶玉也帶進自己的陣營,曖昧地用「楊貴妃」來比喻寶釵,使得寶釵忍無可忍,勃然大怒,不動聲色地給予了有力還擊。
寶釵發怒自然是因寶玉的冒犯,但未嘗沒有惱羞成怒的意思,三番五次套近乎,只得到這樣的結果,算寶釵政治生涯裡一個小小的挫敗。
對付黛玉這種人,只靠花言巧語甜言蜜語是行不通的,她太多疑,微笑的眼風斜過來,看透巧言令色之後的陰謀詭計。想要取得她的信任,就得先把自己豁出去,不可能毛髮不傷全身而退。
一個好機會從天而降,黛玉行酒令時脫口念出《西廂記》《牡丹亭》裡的唱詞,大家閨秀看黃色小說,非同小可,寶釵終於遇到收服黛玉的最好時機。也不是沒有一點危險性,黛玉有可能翻臉,或者口中不言,含恨在心,寶釵此次行動猶如一場賭,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每個成熟的政客都該明白這道理。
且看寶釵這幾步,先是賣個關子,玩笑似地說,你跪下,我要審你。又說,好個千金小姐,好個不出閨門的女孩兒,滿嘴裡說的都是什麼!成功地烘托出蹊蹺氣氛,讓黛玉心裡發虛,隨即指出黛玉的有失檢點之處,一下子把黛玉給打暈。佔據上風之後,寶釵見好就收,拉她坐下,款款告知自個兒小時候也幹過這事,賣個破綻給對方,頗有點攻守同盟的意思,又如黑社會歃血盟誓,朝自己手腕割上一刀,充分贏得對方的信任,使聰明敏感的黛玉不至於心生反感。
接下來,再說些為黛玉著想的大道理,不管黛玉是否認同寶釵的看法,卻沒法不領她的情。此次交手,寶釵極好地控制了節奏,一張一弛之間,贏得完勝。再送黛玉些燕窩,夯實勝利果實,死對頭變成了好朋友,對寶玉讚揚寶釵時,黛玉完全忘了她曾將寶釵視為情敵。
這些行為無關善惡,只是一種政治活動,對湘雲雪中送炭對黛玉苦口婆心是收買人心,在滴翠亭金蟬脫殼對金釧之死無動於衷則是自我保護,如此兩端,都是政客本色,談不上好與壞,但都堪稱高明。
寶釵只有兩次現出女兒之態,一次是她哥哥說她想著寶玉,把她給慪哭了,第二次被夏金桂攪得焦頭爛額,她和母親惟暗自垂淚,怨命而已。原來寶釵也是會哭的,面對夏金桂,她的一應手段施展不開,那份無助,倒像一個尋常女孩。
3、何為寶釵的鴻鵠之志
和謝安等人一樣,寶釵勞心費神也是因為她有遠大志向,如此說來似乎又要重蹈擁黛派的覆轍,但是,且慢,我要說的是,所謂寶二奶奶的寶座並非寶釵的目標。因為,她幹嗎非要做這個寶二奶奶?
皇帝的女兒不愁嫁,薛家的女兒也不愁嫁,或者有人說,薛家是皇商,要低賈家一等,這我還真沒看出來,薛寶琴不但順利地嫁給了梅翰林的兒子,還被賈母百般寵溺,想要她做孫子媳婦;薛家只剩孤兒寡母,在賈府照樣處處顯出尊貴,搞得黛玉心裡都不平衡了。
當然了,就像紫鵑勸黛玉時所說的那樣,不是沒有王孫子弟可嫁,但是哪有寶玉這樣知冷知熱的呢,可寶玉的知冷知熱是專對黛玉的,一聽說黛玉要走,他馬上死了一半,嫁一個這樣的人,比那些朝三暮四的王孫公子又好到哪裡去呢,寶釵最知道寶玉和黛玉的感情,她幹嗎要跳這個火坑?
正因了這種良好的心態,她才每每拿她二人開玩笑,寶釵雖有心眼,到底還不是口是心非的襲人,如果那樣,她就不配與黛玉雙峰對峙,二水分流了。
要麼她的志向在於入宮?入宮一事只在前面提了一句,後面就沒影了,不知道是待選中,還是已經泡了湯,不管怎樣,寶釵不是個死心眼,不見得非要在進宮這棵樹上吊死了,再說入宮之後,福禍難測,不是每個人都有武則天慈禧那種脫穎而出的機會。
寶釵的志向,其實是不明確的,就像謝安逍遙東山,諸葛亮草堂高臥,並不曾琢磨著要奔著怎樣一個官銜。他們志向遠大,大到空茫,不復是一官半職,當然更不是皇帝老兒的江山,而是必要成就一番事業的抱負。《詩經》裡謝安最喜歡的一句是:-謨定命,遠猶辰告,意思是:把宏偉的規劃審查制定,把遠大的謀略宣告於眾。他認為這裡面有一種雅人深致,他不是尋常俗吏,所追求的不是高官厚祿,正是這樣一種雅人深致。
但另一方面,造化弄人,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苦苦追求可能會適得其反,苦心經營也許是弄巧成拙,所以他們不把目標定死,只要方向不錯,可以隨機應變。他們積極爭取的,只是做一個有準備的人,使突如其來的機遇變成花環,一絲不錯地落在自己的脖子上。
姜子牙釣魚,願者上鉤,這是行為藝術,他擺出等待的姿態,卻不做過於積極的爭取,手持魚竿立於江岸,他知道命運神秘莫測,他只靜靜地等待著,命運將要透給他的一點信息。
寶釵正是像謝安像姜子牙這樣的隱者,既有飄逸靈動的身姿,又有深不可測的權謀。曹雪芹說她是「山中高士晶瑩雪」,既有欣賞,也略帶諷刺。她的待選身份,彷彿也非實指,更像是一個比喻,說明她如那些高士,正處於期待之中。而賈雨村所詠的那句詩:「玉在櫝中求善價,釵在中奩待時飛」,後半句彷彿是寶釵的寫照,只是這樣說下去又要陷入考據派的爛泥坑了,且這裡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