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讀紅樓 2、黛玉之影
    深愛一個人,會覺得處處都是她的影子,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哪怕於陌生的天際,若有綠意浮動,也宛如看見了你笑眸流轉。

    《紅樓夢》裡,林妹妹自然是獨一無二的,但因寶玉或者說曹公愛她太深,大多好女子身上便都有了她的影子,重重疊疊的敘述,是密密匝匝的情意,只因愛她這一個,對於世間的女子也都有了瞭解與柔情。

    公認最像黛玉的,是晴雯,以至於有襲為釵影,晴為黛影之說,不喜歡晴雯的王夫人,也不得不承認她的眉眼「有些像你林妹妹」,而晴雯那份不加掩飾的真性情,更與黛玉有幾分相似。但黛玉細緻婉轉,晴雯天真直率,黛玉心比比甘多一竅,晴雯卻是塊直來直去的爆炭,倆人形似而非神似,甚至於我懷疑曹公這麼寫,只是想告訴讀者,榮國府第一美丫鬟晴雯的眉眼也不過和黛玉相似,可見黛玉是怎樣一個絕代佳人。

    真有點像黛玉的影子的,第一要數齡官,這倆人長得就很像,齡官「眉蹙青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大有黛玉之風」。這是透過寶玉的眼睛看過去,此前亦有齡官和黛玉相似的介紹,不過沒提名,容易被忽略掉,還記得湘雲和黛玉慪的那場氣嗎?就是因為鳳姐說那個演小旦的小戲子很像一個人,而湘雲脫口而出說像黛玉,我覺得,那個小旦該是齡官,雖然後面還提起一個早逝的小旦 官,可是,一個劇團裡,怎會個個小旦都像黛玉呢?

    倆人不只生得像,還同是為情所困的女子,都擁有著不確定無法出口的愛情,失意中的黛玉通過寫詩來排遣,而齡官沒有這份風雅——想來未必經過詩歌上的訓練,她表達感情的方式更直接更熱烈更讓人無法逼視,拿簪子一口氣在地上寫了幾千個「薔」字,一筆一劃間都有怎樣的情感在胸臆間輾轉,是疑問,是惶恐,是期待,是絕望,是欲掩面而去終又回轉,還是孤注一擲寧可與君萬劫不復?千百種感情歸總為一個簡單的動作,難怪偷窺者寶玉也看癡了。

    寶玉被這女子震撼,對她的感情有一種同情,按照米蘭。昆德拉的說法,同情並不意味著憐憫,而是能夠體會對方的任何情感——歡樂,焦急,幸福,痛楚,寶玉能夠體會,是因為齡官的表現與黛玉何其相似,他通過黛玉讀懂了齡官。後來在梨香院,他看到齡官在心上人面前一樣使小性子,鬧情緒時,他又通過齡官讀懂了黛玉,這兩個女孩子,猶如互文見義,是彼此的橋樑,將懵懂的局外人渡到瞭解的彼岸。

    唱戲的女孩子裡,還有一個得黛玉的神韻的是藕官,這個演小生的女孩子的戀情屬於非常規感情,她在戲裡飾演小生, 官飾演小旦,「雖說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場,皆是真正的溫存體貼之事,故此二人就瘋了,雖不做戲,尋常飲食起坐,兩個人竟是你恩我愛。 官一死,她哭得死去活來,至今不忘,所以每節燒紙」。後來補了新人,藕官一般的溫柔體貼,有人問她是否得新棄舊,她說,這又有個大道理。比如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絃者,也必要續絃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孤等一世,妨了大節,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

    這個藕官像誰?對了,她就像《霸王別姬》裡那個「不魔瘋不成戲」的程蝶衣,蝶衣或者更為執迷,藕官的情路上卻有翩然回轉的美感,有理有節,有情有義,她的故事裡也就少了激烈與癲狂,多了婉約與飄逸。

    又是一個天生的情癡,五臟六腑裡皆是纏綿不盡之意,藕官與黛玉有本質上的相似,這大概也是曹公把她放在黛玉屋裡的原因,像藕官這樣的女孩子,也只有放在黛玉屋裡最合適。

    齡官與藕官,得黛玉之纏綿,面龐身段和黛玉差不多的尤三姐,得黛玉之潔與烈,《葬花辭》裡寫道: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限渠溝。尤三姐沒有保持潔淨的環境,被賈珍之流勾引,她希望乾淨的柳湘蓮能給她救贖,卻遭到斷然拒絕。絕望中的尤三姐只剩下最後一條路,用死亡來洗刷自己,用鮮血來隔絕舊日,她用自己的方式,把自己成全了,這種清潔的精神,這種寧折不彎的狠勁兒,正與黛玉相同,雖然尤三姐曾經「行為有污」,但她和黛玉一樣,有著乾淨的靈魂。

    這些女子,她們愛上不同的男人,還有女子,但都離不開眼淚、期待,還有生離死別,為愛而生的女子,靈魂的質地總是相似的。

    離開這些感情世界的精靈,我老是覺得大觀園裡還隱藏著一個真正的黛玉,那就是邢岫煙。

    雖然偶爾使點小性子,黛玉卻也不是完全不懂得小心謹慎的,她和寶釵交心時說:「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親,又有哥哥,這裡又有買賣地土,家裡又仍舊有房有地。你不過是親戚的情分,白住了這裡,一應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要走就走了。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 在網上看見有朋友較真,說黛玉的錢到底哪裡去了?她老爸是巡鹽御史,怎麼可能沒有給她留下一份家產,要說是那時候女孩子沒有繼承權嘛,可據考證黛玉應該是滿人,滿人最重視姑奶奶的。

    拜託,《紅樓夢》雖是一部自傳體小說,但未必每一筆都按生活描摹來的,黛玉原型的老爸一定就是探花加巡鹽御史嗎?未必,我覺得曹公給他這麼一頂烏紗帽,也是出於對林妹妹的偏愛,讓她老爸既能務虛又能務實,給足林妹妹「通身的氣派」。

    但是烏紗帽好加,後面的文字卻未必跟得上,也許林妹妹的原型根本沒有這麼個背景,才會有那種一無所有的自卑與敏感,她的真實狀況很可能與邢岫煙相似,或者說,邢岫煙其實是另一個林黛玉,這麼說似乎牽強,可是「釵黛合一」都能成一說,黛岫怎見得就不會是一個人的兩面?

    岫煙這個名字就取得很講究,岫為峰巒,陶淵明《歸來去兮》中有名句:雲無心而出岫,鳥倦飛而知還。峰巒上飄出的雲煙,何其飄逸,何其自在,彷彿用名字寫照人格。

    邢岫煙的父母都很不堪,姑媽邢夫人對她也很尋常,又居住在「二木頭」迎春房裡,丫鬟婆子個個嘴尖齒利,邢岫煙處境十分窘迫,大雪天,人人都穿著大紅衣裳,「不是猩猩氈就是羽緞羽紗的」,「就只有她穿著那件舊氈斗篷,越發顯得拱肩縮背,好不可憐見的」。她時常還要當衣物度日,這種情況下,最難的不是生活的艱辛,而是如何保持平和的心境。

    寶玉過生日,妙玉送了個帖子,上寫: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寶玉看了,大為不解,還是岫煙告訴他,妙玉自稱檻外之人,寶玉回她個檻內人即可。這倒猶可,因妙玉與她原有半師之分,奇特的是岫煙說起這些的態度,通達裡帶了一些戲謔,既可見她的善意,又可見她的聰明,以窮親戚的身份面對貴公子寶玉,不亢不卑,從容自若,卻因寶玉的一席話對他有了新的認知,可見她是以見識而不是以身份取人。

    紅樓女兒裡,岫煙是比較理想的一個人物,端莊但不拘泥,貧寒但不小家子氣,薛姨媽一眼看出,她是個荊釵布裙的好女兒,眼睛裡揉不下沙子的鳳姐,也越過對邢夫人的厭惡,對她生出憐愛之心。我常常覺得,她更有資格入十二釵,但是她的戲份卻極少,我不得不懷疑,曹公是將一個原型分成兩個了,把一個豐富的、具有多面性的人物塑造成兩個,多愁善感的一面成了黛玉,穩定淡然的一面給了岫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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