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時節的踞虎溪畔,芳草離離,枝葉扶疏,猶是一派生機盎然。
此刻,魁梧落拓的身影獨倚枝幹,滿是相思折磨的銅鈴大眼遙望東南方。
慕容……不斷在心底呼喊著她的名,一遍又一遍,好似唯有如此,他才能欺騙自己,沒有她的每日每夜,他並不孤獨,並不難受。
她的悲,她的憤恨,清清楚楚刻印在他的心口,日日夜夜折磨著他,讓他一刻也不得平靜。
他是如此深愛她呀,又怎麼忍心讓她跟著他受苦!
她值得最好的對待,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而他卻給不起。
伸手撫上自己挨了那巴掌的臉頰,上頭的痛楚現在仍在。
那痛楚,是強迫自己放棄所愛的傷,是她讓他惹動的心碎,是割心蝕肺的酸苦……究竟得花多少時間,他才能放得開,忘得掉?
當粗糙中又帶有些許滑細的手指輕觸他的面頰,為他拭丟臉上的濕滑時,他才恍然明白,自己竟然在落淚。
他有多久沒哭過了呢?上一次流淚是在何時?已經久遠到不復記憶。
「在這裡流淚,她就會回來嗎?」玄俗看著他,表情儘是不贊同。
他不說話,只是仰頭望天,想起她的巧笑倩兮,想起她漾滿溫柔又帶著調侃的目光。
你說,我該是卞和,還是伯樂呢?
不,你只是誤闖凡塵俗世的仙子,注定得回瑤台。
「在這世上,也許再也找不到像她那樣奇特的、與你相合的女子了,你真忍心放手?」
你不明白,這也是上天賜給我最好的禮物,讓別的女人看不清你,讓我得以獨佔你這般溫暖的性情。
是你錯看了我這塊劣玉,這匹騫馬。
「天湛,我實在不懂,慕容對你的情意,山寨內沒有一個人看不分明,你們是很相配的一對,又何必困在自設的胡同內,讓自己永遠走不出來?」
此人此心,唯你獨有……他這一生,唯一的動情呵!
「真要將她送人?」
「她值得最好的。」他啞聲開口。
所以,他背棄了承諾……「即使一雙玉臂千人枕?」
「什麼?!」他聞言驚跳起來,怒瞪玄俗,懷疑自己所聽到的。
「你以為什麼是對她最好的?你以為雲府真容得下她?」玄俗譏諷道。
「說清楚,她怎麼了?!」他怒吼。
「她回醉仙樓了,以清棺之身,任人評斷論價。醉仙樓為她砸下大筆花費,準備屆時以嫁女兒的大禮,讓勝出者享受女婿尊榮。這件事在京城已經傳得沸沸揚揚,所有符合醉仙樓嬤嬤所列資格的人,莫不摩拳擦掌,競奪京師這朵名花。她失蹤這段期間究竟在哪兒?如何度過?是否真是清棺?儘管許多人存疑猜測,但因為醉仙樓大禮做足,想買下她初夜的人還是多如過江之鱭,這就是你希望的結果嗎?」
「為什麼?」他的表情震偌駭然。
「問我為什麼?問你自己不是更快!她雖然身為花魁,雖然因為在青樓成長而養成某些悖離世俗的想法,但好歹也是名門之後,你以為她真能捨棄名節,以身相許來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後,再無所謂似地改嫁?」
邢天湛,其我錯看了你!
她淒迷憤恨的淚眼,再一次扯痛他的心。
「天湛,你難道還看不清嗎?她的個性如此決絕,你以為自己是為她著想,實際上卻是在逼她走上絕路……」
你總是問我值不值得,該是我反問你,我難道不值得你爭取嗎?我難道不值得你執著嗎?
逼她走上絕路……「她怎麼就是不懂?」他搖頭低語,面容因心底的了悟而變得慘白。
「是你頑固不通!」玄俗將手握拳,思索著要不要往他的頭重重敲下。
承諾我,會陪我走到最後,這一輩子都不會離開我。
她以自己為要脅,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她並不在乎玉石俱焚!
她是太明白他的心意?還是太清楚他的弱點?
他今生唯一的愛呀,總逼迫得他無從選擇。
我做得還不夠嗎?為何你們總要逼我?
心心唸唸的,屬於他的人兒呀!為何總是如此自殘?
他的……慕容……玄俗壓下暴力衝動,長篇大論還醞釀在腹中,準備傾洩而出,好好洗洗這頭頑驢的腦袋時,才發現欲說道的對象早已一陣風似的不見了。
「咦?人呢?」玄俗左顧右盼,想不通邢天湛的動作從何時起已經快到連自己都看不清了。
「我都還沒念完,人就不見了。跟陸靈那惱人精一個樣,只會給我惹麻煩。明明人不見就是不見了,還逼得我一間間寺廟去找,也不會自己算一算!」他咕濃抱怨,而後認命地歎息。「算了,這至少代表他還有救……」
「慕容。」艷紅穿過迴廊,走向專為花魁獨設的居處,臉上滿是憂慮神色。
「瞧你這凝重的臉色,發生了什麼事呀?」慕容輕笑問道。
「虧你還笑得出來!」艷紅搖頭。「知道剛剛買下你初夜的的人是誰嗎?」
「哪家公子值得你這般憂懼?」
「要真是哪家公子就好了,結果竟是個默默無聞的醜漢!」
聞言,她低垂的面龐閃過一絲光亮。
「慕容,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何要回醉仙樓?又為何要與嬤嬤妥協?但那名漢子長相太過兇惡,一身粗衣沾滿塵沙,所有人在他的怒瞪之下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草莽之氣實在太重,怕你真的得受委屈了。」艷紅抓住慕容的手,認真地凝望她說道。「趁現在前頭亂成一團,你趕快逃走還來得及。」
「先告訴我,我的初夜值多少?」
「他直接將兩千兩甩在桌上,沒有人敢多說話。」艷紅只要一想到他那隨時準備提刀砍人的眼光就覺得膽寒。「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關心這種無關緊要的問題,快逃吧,我可以掩護你。」
「不,我會留下。」她翻腕握住艷紅的手,拉她到石椅上落坐。「艷紅,這幾年來我心底一直有個疑惑,你為何會如此在意我?為何總是如此保護我?」
「你真的不逃?」艷紅因她淡然的態度而冷靜下來,也終於瞧清她的表情,不僅一絲慌亂也沒有,甚至是含著篤定與愉悅的。
「沒有必要。」她笑著回答。「我的疑惑,你願意替我解答嗎?」
艷紅專注凝望慕容因撲上水粉而更顯絕艷的臉龐,輕聲開口,「我們同病相憐,都是酒鬼父親好賭下的犧牲者。」
「這我清楚,樓裡的姊妹不多是如此嗎?」
「是呀,但在來到醉仙樓之前,父親原本打算將我買入怡春院,那時我才八歲,因為哭號而被父親打得滿身是傷。有個女子正巧經過,帶著年僅四歲女孩兒,兩人長相幾乎一樣,美麗得讓我以為自己見著了神仙。」
「那名女子……」慕容聽著她的陳述,模糊的了悟開始成形。
「那女子後來將所有私藏的銀兩全都給了我父親,說那是娘家給她的,多餘的盤費。她希望我父親好好教養我,別再沉迷逸樂。」
「原來……」難道那時母親對父親的沉淪喪志已經感到心灰意冷,所以才將雲家所給的,本欲助父親功成名就的銀兩贈與他人?
冥冥之中,究竟是怎樣的定數呀?
「雖然父親依舊將錢拿丟賭博下注,我在那時卻已經看透不能再仰賴他,於是趁夜偷走一些銀兩,溜到醉仙樓當下人棲身。」
「我開始相信,我真是幸運的了。」她搖頭,不敢相信怎會所有事情都如此巧合。
「那些盤費的恩情,我從沒有忘記過,當我知道恩人投水,而你被賣到這兒時,哭了一個晚上,發誓要盡全力保護你不受傷害。」
「但為了保護我,你卻……」這樣的恩惠,她怕是一生也還不起了。
「我?」艷紅睜大眼胖,笑得很開心。「我又怎麼?我從沒告訴過你我的志願是不?」
「確實沒有。」艷紅的笑容,讓她突然發現自己的傷心多餘。
「那就當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吧!」她笑得很神秘,俱近慕容開口,「我老早就立志要當醉仙樓的嬤嬤,然後夜夜捧著白花花的銀兩入眠。」
「這志向……果然特別。」慕容膛目結舌。
「好了,現在我已經將自己私藏的秘密告訴你,你是否也應該坦承?」
「坦承什麼?」
「告訴我,你真的還是清棺嗎?」艷紅的目光鄭重而專注。
她低下頭,垂睜不語。
「我一直知道你行事有自己的分寸與主張,旁人無法強逼你,那麼告訴我,對像正是外頭那名漢子嗎?」
「他名喚邢天湛。」她望著艷紅淺笑。
「看你這笑容,」艷紅皺眉,「別笑得這般甜蜜又無怨無悔的模樣。」
「沒辦法呀!真沾惹上了感情,無論過程是酸,是苦,都只會甘之如飴。」
艷紅拍著慕容的臉蛋歎氣。「愛情啊!女人一旦沾染上,這一生都會毀了。」
「是助是毀,其實很難斷定。」
「值得嗎?」
「無所謂值不值得,我的心只願追隨他。」她低笑,不想再做任何辯解。
艷紅知她心思,也只是淡淡一笑,而後轉開話題,「你知道今晚的競價,有人遠從建德奔來嗎?」
慕容訝異地口頭看她,一時無語。
「他叫雲衍,我想你應該認識。」
「舅父怎麼會來這兒?」明明水紅荷在雲府所掀起的風波並不算小,他們……「當他看到邢天湛趕來的堅決態度後,就轉身離開了。但我想這幾天內,他應該還會再來找你。」
「我明白了。」會有何事呢?她暗自思忖著。
她趁風波掀起,眾人還亂成一團之際藉玄俗之助溜回,並不知道雲老爺如何處理此事。
也罷,是該有個了結了。
「慕容,」艷紅拉住它的手,很認真地問:「跟著他,你真會幸福嗎?」
「我會盡力。」她笑得很肯定。
看著慕容自信滿滿的笑容,她突然開始思索,也許她們關心的重點偏頗了?
也許真正該為自己擔憂的,是他?
看來,她真的毋需擔心了……又是同樣的結果!
玉兔高懸,人馬喧囂,醉仙樓的夜晚燈火通明,熱鬧非凡,但後院的花魁居內,卻全是詭異的靜寂。
慕容和邢天湛對坐於花廳,靈活美目怒填銅鈴大眼,滿臉怒氣,卻是滿心無奈。
自六日前一片混亂的「花魁出嫁」大事之後,他夜夜包下她,兩人卻也總是夜夜於花廳膛日對坐到天明。
早上曾聽艷紅轉述,說京城這兩日來最受歡迎的勾欄戲目,叫做「丑顏郎強佔花魁女」……這算什麼?嫌纏繞在她身上的流言還不夠多嗎?
好吧,她是不在意,反正她管不了人們喜看熱鬧的心性。
但他呢?執意想保護她名節的人,有必要將她的名節毀得如此徹底嗎?
再說,夜夜沉默對坐,其實很傷神。
不說話,不表態,他究竟意欲為何?
算了,她認輸,比這種傷身傷神的耐力,實在了無意義!
「公子,請隨慕容入羅帳。」她負氣偎近他,在他耳旁輕道。
絕色美人相偎,吐氣幽柔如蘭,饒是鐵漢也該心動……但他卻只覺得有股氣悶直燒向胸臆!
他瞪著她,仍是不語。
而她看著他隱怒的眉眼,焉然發現,這樣逗他其實還挺好玩的。
「公子,敢問您夜夜買下慕容,只為與妾身相對無言嗎?醉仙樓乃尋歡之處,不如……」輕桃地以纖指滑刮過他的臉頰,她故意將話語停頓。
他抓住她的手腕,仍只是怒瞪,燃火的大眼中,卻緩緩摻入更多無奈。
她.一改挑達態度,斂色正容道:「天湛,我無法從沉默中猜測你的心意,告訴我你的決定。」
他看著她的眼,並不答腔。
「帶我走。」她望著他緊緊抓住她雪腕的手,低聲說道。
他卻像是被燙著般放開了手,依舊不語。
「你究竟在想什麼?不肯帶我走,又不願讓我繼續以花魁之名於此處營生,可否直接告訴我,你希望我如何?」
她真的不懂他的心結,不懂他奇怪的堅持,不懂他不放棄的態度。明明是相愛的兩個人,為什麼又無端風波橫生?
「我……」他艱澀開口,卻仍吐不出字句。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麼。
希望她幸福,她卻不願領情;自以為做了對她最好的事,卻反而總是傷害她;盼她尋得更好的歸宿,偏偏心如刀割;想挽留她,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想要她,偏又不敢碰她……他究竟在做什麼?為什麼要花下大筆銀兩與她在此夜夜獨坐,卻一點進展也沒有?
心中翻騰洶湧的情緒究竟是什麼?
明明知道她要的是什麼,為何在極度慌亂與緊張的情緒鬆懈下來後,卻反而變得不知所措,卻反而只看到在京城中……對她懷著無限戀慕的每一張貴氣面孔?
「你可知道水紅荷嫁入雲府成為三舅的妾?」她突然回花桌前落坐,自顧自地喝了杯溫酒。
聽到熟悉的名字,他壓下翻騰的情緒靜聽,不明白她突然提起此事的用意。
「那日下午我們在雲府內的爭執,她全都聽到了。」
他聞言一震,啞聲開口,「所以……你被趕出雲府?」
她笑著搖頭,目光卻相反地透露凌厲專注。「我打了她一巴掌,傷上加傷,到現在還痛著呢!」
說完,她伸出右手無力地靠在桌上,語氣竟然有絲撒嬌。
他望著她楚楚可憐的模樣,不敢相信她在如此盛怒之中,居然還能撒嬌討憐!
恍然間,他有絲明白,自己真的栽在這名女子手上。
「雲家有虧待你嗎?」他垂胖低問。
「不至於。」她本來就視人言於無物。
「那你為何會回返醉仙樓?」
「官宦世家,終究是容不下流言的……「是我的蒙昧害了你。」他開始自責。
「所以,水紅荷被以口舌與惡疾兩樣名義休離,永遠逐出雲家。」
「慕容!」他磊然明白自己被她拐著彎擺弄了一道。
她凝娣他,笑容儘是溫婉柔媚。「舅父前日來找我,說無論我想做什麼,雲家永遠是我的靠山,不會讓我受到絲毫委屈。」
在她留書出走後,雲老爺才明白他這個外孫女其實有多麼深沉的心思。
她蓄意挑起與水紅荷的衝突,也篤定她在雲家無絲毫地位可言,任她到處怒訴狂鬧,自己卻不說話,不辯駁。之後更留書言明不願見雲家名聲因她受辱,於簧夜悄然離去。
雲老爺本就心疼她,在知道她是醉仙樓花魁後,更是自責到無法自己。於是下令雲府所有人封口,命雲瑛立下修書。雲映性本浪蕩,水紅荷這名妾早已可有可無,於是當下照辦,將水紅荷休離,再不聞問。
也就是說,一場衝突,她如願為邢天湛討回公道,如願趁亂離開,也如願讓雲老爺明白她的堅決性情。
她善於看透人心,善於攻入弱點,也善於玩弄兩面手法,請君入甕。京師第一花魁能保持不墜的名聲卻無損清白,靠的不僅是出色的容貌與才情而已。
在醉仙樓嫁女的傳言飛快傳入雲老爺耳中時,他只能拍桌大笑,對這名外孫女兒又氣又憐。於是命雲衍至京城探看情形,也要她別忘記有空多回去陪陪他,盡盡孝道。
「不會讓你受到絲毫委屈……」他重複她的話,心頭一緊。
「舅父之意,是想收我為義女。」她觀察著他的反應。
他低垂下眼臉,神情蕭索。「雲家待你……真的很好。」
「所以你還是認為我應該回去?所以你認為我應該冠上雲姓?」她雙眼噴火。
「他們不會虧待你。」想必之前她在雲家掀起的風波不小,雲老爺卻讓她到這種程度,還讓雲衍來醉仙樓看她,收她為義女,表明保護到底的立場。雲家這樣的行動,還不夠打動她嗎?
「邢天湛,你滾!」她突然指著門怒斥,氣憤的面容上滴落了淚。
「慕容?」
「虧得我還一個人私心暗喜哪!原來你到這兒與我夜夜相對,仍只是想告訴我這些推辭的話嗎?」
「我並不是……」
「你滾!」她將他推出房門,不想再聽他的辯駁。「慕容並不厚顏,也懂得什麼叫羞恥。邢公子,您的告誡慕容記住了,也會好好考慮終身之事,所以從今以後,你我恩斷義絕,再無瓜葛。公子請回吧!」
將他推出房後,她迅速關門落鎖。
門外,邢天湛看著緊閉的門板,滿心悵然。
恩斷義絕,再無瓜葛……真的從她口中說出這些話,他方明白這種撕心裂肺的痛有多磨人心志,也才明白原來他一直以多麼殘忍的方式來傷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