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視公司對面的咖啡屋坐了有四十分鐘,才見沙蘭思扛個吉它進來,不慌不忙,活像什麼哲學家在思考似的。
喬克塵換了個坐姿,瞅著那個哲學家。
「遲到四十分鐘。」
沙蘭思手腕一晃,空的,沒表。
「忘了帶時間。導播又笨,重錄了好幾次。」
「好理由。」
喬克塵的聲音幹幹的,聽得沙蘭思撩起一陣火氣。
「喂,遲到四十分鐘不是什麼滔天大罪,把你的聲音放柔和一點。」
「算了。」喬克塵夾煙的手一揚:「為這個吵架划不來。」
喬克塵的聲音還是幹幹的,沙蘭思的蒙古血統又跑出來了。
「老五!我要修正你……」
「不必。」喬克塵截住了沙蘭思的嗓門:「你修正我什麼?遲到四十分鐘不算過分?既然遲到了還不慌不忙的,半點歉意都沒有。這都不說了,居然理直氣壯地要吵架?」
「我告訴你!我們蒙古血統……」
「你少來!蒙古人不講理啊!」
蒙古人還真是不講理。沙蘭思站起來了,一句話不說,吉它朝肩上一扛,走了。
這是高招,喬克塵永遠治不了的一招。
喬克塵擔心的是這個有蒙古血統的壞脾氣女孩,手腳太快開著車子跑了。付了賬追出去,喬克塵也呆了。沙蘭思並沒有上車,坐在馬路旁的石階,兩條腿架著,打著拍子。
「追出來跟我道歉?」
臉昂得高高的,沙蘭思神氣地。
「不是。」喬克塵也往石階一坐。
「不是?」打拍子的腿落地了,沙蘭思的屁股象裝了彈簧,一下子彈了起來:「我是等人來道歉的。既然不是,我走了,再見!」
喬克塵動作也夠快,一把拉住了沙蘭思的手臂。
「喂,你的節拍不要那麼快好不好?道不道歉,我們起碼得有點時間商量商量啊!」
沙蘭思臉一昂。
「給你三秒鐘:一秒,兩秒,三秒。時間到,道不道歉?」
喬克塵重重地吐了口氣,無可奈何地。
「道歉。」
「心甘情願的?」
「被逼的。」
沙蘭思勝利了,臉昂得更高了。
「管你被逼還是自動,反正你承認你追出來是給我道歉的,對不對?」
「對。」
「好吧!進去。」
「到哪兒?」
「回到剛才那兒啊。我口渴,要一大杯橘子水。」
「算了,換個地方,我是很沒面子出來的。」
「那你到那個小店買一瓶可樂給我。」
從小店拿了一瓶可樂出來,沙蘭思當街就灌了起來。
「老五,我們散個步好不好?我以前交男朋友,從來沒有在黃昏散過步。」
這句話聽得喬克塵心裡怪不舒服。
「要不要我幫你扛吉它?」
「本來就應該的。」
「你從前……」吉它往肩上一放,喬克塵看了沙蘭思一眼:「交過幾個男朋友?」
「沒算過,不記得了。」
「交往得……很深嗎?」
沙蘭思喝掉了最後一口可樂。
「你深淺的標準是什麼?Kiss?Touch?Make love?還是整天思想兮兮的純戀愛,拉小手?」
喬克塵沒講話,只是兩眼探不出他是什麼心思地望著沙蘭思。
「把你的表情放輕鬆一點可不可以?活像我說了什麼天誅地滅的話似的。我不過是把所有談戀愛可能發生的情況陳列出來罷了。」
「……你歷屆男友的情況呢?」
半天,喬克塵冒出這麼一句,沙蘭思眼珠瞪得好大,好大。
「你不願意回答沒關係,我不強迫這個問題。」
「我的天!」沙蘭思拍著額頭:「喂!喬克塵,我真想一把掐死你,你這個王八蛋。你以為這個世界,就你一個最純潔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
「閉上你的烏鴉嘴!」沙蘭思一把搶過吉它指著喬克塵:「喬克塵,我要修正你,你給我聽好。沒錯,我現在是已經開始愛上你了,但我也可以馬上忘掉,你是個表面斯文一腦袋骯髒的王八蛋!從現在開始我忘掉你了!」
那種轉身的速度快得真夠驚人。好在喬克塵是高個子的大男孩,一個箭步,像面牆,堵住了氣得一塌糊塗的沙蘭思。
「讓開!」
「不讓。」
「吉它打在身上不是不會痛!你搞清楚!」
「我曉得。」喬克塵笑著:「不過,是不是太可惜了?好幾萬一把的名牌吉它,打壞了我都替你遺憾。」
「謝了!收回你沒人要的慈悲!現在把你的身子從我視線內移開!」
「不要這樣嘛。你看我,聲音這麼柔和,表情這麼輕鬆,而且,隨時可以道歉。就算我王八蛋好了,給點時間研究個言歸於好的辦法,好不好?」
「不好!」沙蘭思好重地吼。
「蒙古血統的人就這麼沒有人情味嗎?」
「你讓不讓開?」
喬克塵有半天沒開口。
「……你今天真的不能妥協了?」
「廢話!」
「那明天呢?」
「明天我要回高雄。現在別擋我,你再擋我,吉它真會打到你身上!」
喬克塵讓開了,直直的站著,想一棵沒有風吹的樹那麼靜止的兀立著,看著那個扛吉它的身影,毫不猶豫地衝向遠遠紅色的跑車。
其實,只要喬克塵再堅持,或者追上去,沙蘭思就妥協了。但笨蛋的喬克塵,真當一切絕望了。他哪知道,那個跑掉的沙蘭思有多恨喬克塵讓開身子。他哪知道,女孩永遠有口是心非的怪毛病。他哪知道?他哪知道?這個笨蛋喬克塵,這時候他第一個愛情啊!他並不懂愛情是要轉彎抹角的。
* * *
大半夜都三點多了,沙宅的花園外,嘟嘟叭叭的想起一串喇叭聲。
那個倒霉的老傭人吳嫂,像大戰臨頭般,緊張兮兮的,衣服都沒披一件,就起身跑去開門。
差點沒把吳嫂嚇暈,不是別人,竟是太太說明天才回來的大小姐沙蘭思。
「對不起,吳嫂,這麼晚了麻煩你起來開門。」
「沒關係,太太說你不是明天才回來嗎?怎麼……」
「好了。沒你的事了,你去睡吧。」
車子開進車庫,沙蘭思從後座提出皮箱,進客廳,還要上樓,沙太太胡佩蓉,披著睡袍,沒有半點驚訝,笑著從樓梯口走下來。
沙蘭思皮箱一扔,雙臂張開,站在樓梯口。
「媽,嚇壞你了吧!」
「我才不意外,這種事只有你才做得出來。」
下了樓,沙蘭思一把抱著母親的腰。
「你耳朵好尖,居然聽得見你女兒按喇叭的聲音。」
「哪裡是我耳朵尖,全高雄的人都聽見了。」
母女互摟著腰,走到客廳中央的沙發邊。
「不是說好明天回來的嗎?」
沙蘭思手錶一晃。
「現在已經是明天了。」
胡佩蓉太瞭解這個獨生女兒了,擰了擰女兒的腮幫,笑著。
「說實話吧,你那半個蒙古血統又跟誰鬧了?電視台?還是唱片公司?」
沙蘭思往沙發上一攤,捉弄的看著母親。
「媽,睡眠不足犯了你美顏的大忌哦,你還是趕快回樓上睡覺吧。」
「不要找理由催我,說吧。我女兒回家永遠只有遲到,沒有提早的。」
沙蘭思鞋子一脫,兩條腿盤了起來,很仔細地看著胡佩蓉。
「回答呀!盯著媽看幹什麼?」
「媽,你怎麼總不見老?皮膚還是那麼白,那麼有彈性,五官也永遠那麼漂亮。可是,聲了個女兒,居然不怎麼出色,我可真有點生氣咧。」
「誰說我女兒不出色?健康,開朗,對事情有看法,有觀念,對工作,熱誠而具備最好的能力。在今天這個開放的社會,這是最優秀的女性。一個優秀的人,怎麼能說不出色?」胡佩蓉的責備裡看來是那麼和藹:「照照鏡子,不要以為媽在說謊。除了那些,你還有一張好面孔。」
沙蘭思像一個打坐的老僧,直直地坐著。
「媽,我吸引人嗎?」
胡佩蓉定定地望著女兒,用著疑惑的目光:
「蘭思,你這趟回來得奇怪。你一直是個有自信的人,怎麼連續有這種沒有把握的問題?……是不是談戀愛了?」
盤起的腿往地上一放,沙蘭思翻了翻眼珠,朝著胡佩蓉一眨:
「沒有事騙得了你。」
「什麼樣的男孩?」
「一個自封有道家精神,死不長進,還洋洋得意的建築工程師。」
「認識多久了?」
「三個月。」
「認真嗎?」
沙蘭思又盤起了雙腿,望著腳趾甲好一會兒:
「好像。」
胡佩蓉走近女兒,坐在女兒身邊。
「媽媽贊成你,你已經是談戀愛的年齡了,是不?」
沙蘭思抱住胡佩蓉的腰,漂亮的嘴巴生著氣。
「那個混蛋問了我一句下地獄的話。」
「說出來媽聽聽。」
沙蘭思放開了胡佩蓉的腰,雙手一攤。
「其實也沒什麼。他是那種活了大半輩子第一次交女朋友的蠢蛋,居然以為我沒認識他以前有多浪漫。真想罵句他媽的,我沙蘭思豈是那麼輕易可以接受條件不合的男孩子!」
「這就是你深更半夜越想越氣趕回來的原因羅?你呀!」胡佩蓉搖搖頭,歎了口氣:「任性總有一天會是你的致命傷。」
沙蘭思站起來,拖著母親。
「放你一馬去睡覺吧,我曉得睡眠對你很重要。」
胡佩蓉愛惜地擰了擰女兒的臉。
「餓不餓?要不要媽給你弄點東西吃?」
「不餓,要的話我會叫吳嫂。好了,媽,你去睡吧。我要在這坐一會兒。」
「想那個被你叫蠢蛋的男孩?」
「又被你猜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