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英帥府邸,英亢和秀正在書房密談。
「英帥,今次南方太也過分,全不把我們放在眼裡,公然召開勞什子的廢奴鳥會。更可笑,你說千吉、唉,那賀秋想的什麼,他那個白鶴軍完全是烏合之眾,雖說聲震天下,不過空殼子一個,他腦殼壞了?竟要和咱們黑旗對著幹?他自己就是出身黑旗,忘了以前是怎麼被救出來的了?英帥,我們這次再不能姑息,得給他們點厲害瞧瞧,那狗娘養的明昔和讓秀正一刀給劈了還差不多……」秀正氣急敗壞地說了半天,偏偏英亢在一旁茗茶看書,不動聲色。
「英帥,你倒是說個話啊!」秀正皺眉。
「報——三千里加急!」
秀正忙把風塵僕僕的令官讓進來。
「報——南方明氏向天下發聲討檄文:黑旗英亢背信棄義暗殺明主昔流,謀害帝君傳玉,竊國奪權,人人得而誅之。南方八十三巨紳聯合白鶴軍屯兵十萬於觴江南,硝煙在即。」
「他娘的!」秀正長刀出鞘,「是可忍孰不可忍?英帥!」
英亢仍是坐著,閉目不語。
一忽兒,得訊而來的黑旗將領、帝國貴族跪滿了英府書房前窄窄的走廊。將領們紛紛請纓,貴族們更是自願出錢出糧出人與南方反賊周旋到底。
可帝國英帥還是自顧自閉目養神,直到晌午時分,才大大伸了懶腰站起。
「郎將秀正聽令。」
「是!」秀正聞聲跪下。
「與南邊那個聯盟說,英亢不想打仗,十天後郎將秀正代英亢去跟他們議和。地方就放在觴江和運河交匯處,水上。」
「啊?」秀正呆了,可軍令如山,英亢不是和他打商量,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接令。
門外貴族老爺也摸不透英亢,不過這黑鷹神的手段他們都知道,嘀嘀咕咕一陣也只能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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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小秋又在應付煩人的右烈。
「小賀啊,」這個自來熟,自說自話就喊起「小賀」,「你真拿你的奴隸大軍跟黑旗軍硬拚麼?」
廢奴聯盟發的那個檄文小秋當然知道,不過觴江南的十萬屯兵,白鶴軍只佔少數。明家,是比北方貴族更骯髒的氏族,雅楓也極不喜歡,因此大家商議,虛應其事、靜觀其變。
「右兄,我的人去得並不多,你是知道的,何故來試探我呢?」小秋冷冷反問。
右烈摸摸他的褐色卷髮,整個人也就頭髮還能看看,竟然還有點不好意思:「啊哈哈,給小賀看出來了。老右怕小賀吃那老明的虧麼!」
好不容易將這瘟神請走,小秋帶了人悄悄趕到申州郊外的一處隱秘處所。這是雅楓家臣的老宅,多年不用,頗為隱秘。打掃乾淨後,小秋將此處作為白鶴軍在申州的秘密據點,城內明昔和送的宅子多少不夠安全。
明玉被救後就直接送到此處安置,小秋親點了離家十名高手貼身保護,又請了軍中最好的大夫醫病。雖然明玉毀容,可謹慎起見,他還是嚴令知此事者嚴守機密。
明昔和事後也曾遣來艷奴和醫者,小秋將艷奴退回,將醫者留下。大概覺得此事太不光彩,又牽涉明昔流死因,這虛偽惡賊竟還拜託小秋將明玉事保密。
明玉的身體已毀壞到一定程度,活著本就是奇跡。軍中的大夫是離家的老巫醫,醫術高明,見了這一身傷勢,也搖頭長歎,作孽,作孽。
長久不見天日,又是強令與一眾農奴性交,事後不得妥善清理,私處感染情況十分嚴重。進食不正常,內臟衰竭,四肢都被用過刑,從未痊癒,今後不良於行是肯定的了。面上那道疤痕,更曾被鹽水浸漬,又未曾治療,用最好的藥也只能讓疤痕變淺,想回復本來,絕無可能。
明玉被救回,從未說過話,只一個人窩在床榻一角,有人靠近即簌簌發抖縮成一小團。也就小秋,他似乎並不害怕,可小秋問他話,他也不答。
小秋幫他清理傷口、洗浴、餵飯餵藥,他倒也順從;大夫給他治病,他起先驚惶,後來倒也平靜;只不敢入睡,躺下都不願,先前十數天都是小秋伴著,才稍稍閉眼。
如今將養了一月多兩月,體膚之傷除了臉部都好得差不多了,頭髮細細梳理,已能垂至腰下,肌膚蒼白但異常緻密,雖是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私處仍有傷痕未褪,可隱隱約約間當日的風流美態依稀可見,頻頻令為其洗浴的小秋驚艷。
賀秋,是過來人。
他完完全全明白明玉所受苦楚。他勸不來也不勸,只盡力給他安全安靜的環境,身邊連婢女都不安排,誰會要旁人看這般不堪醜態?保護他的高手也從不靠近,只候在屋外。
小秋此時已稍安心,明玉神智尚在,仍願求生,這就夠了。
有時他都不免要想,明玉因何能苟活至今?當日廣雲殿中、運河船上,那對眸子明明是無謂絕望的。
不過不管如何,明玉呢,賀秋一定保你安定,再不受人欺辱。
待他到了明玉居處,佳人身著白衣,背著臉坐在塌上。屋中未放任何鏡子之類物什,就怕明玉看了被毀的容貌受刺激,不過他似乎並不十分在意,只是不願旁人看到驚嚇。
小秋進屋,拿了特地準備的紗帽交給他。
垂著臉接過紗帽,輕戴在頭上,將帽簷的青色輕紗展下,恰恰能遮住嘴部以上。似乎是滿意的,可也沒說話,靜靜坐著。
「我最近要事在身,不能常來,離大夫會過來給你醫治。有人會將飯菜湯藥送到床前,你莫驚怕。不會有人驚擾你。」
輕紗下豐潤的唇有些發顫,頭慢慢低下。
小秋說不出心中的情感,憐,疼,悲,歎。忍不住伸出手輕撫他肩膀,那人兒卻還是輕輕發顫,抗拒任何人的親近。
「莫怕,莫怕。慢慢就好了。」真的,慢慢會好的。小秋輕念著,離去。
***
小秋靜觀其變,等來的是聯盟的請求。明昔和親來求他,請他代表南方聯盟與帝國和談。
和談?那個人願意和談?
這並不是黑鷹神的作風,雙方都知道。所以和談是凶是吉,誰也吃不準,這個燙手山芋擲給奴隸賀秋——曾經的賀千吉,似乎恰當不過。
想到要去和談,小秋心裡狠狠揪了一下,和誰,和誰見面和談?!
「帝國讓郎將秀正來呢,昔和想,賀將定是認識此人的,去和談是再穩妥不過了。」
郎將?不由得又鬆了口氣。
可怎麼派郎將和談呢,他那炮仗脾氣別和談不成壞了大事。
小秋答應去和談,明昔和也禁不住喜笑開顏,還殷殷地問了明玉的近況。
真太噁心。小秋緊緊緊緊咬住牙,微微笑了笑:「承蒙關照。」
此人剛走,右烈就到。
同樣是欺辱過明玉的人,一旦牽扯到明玉的事,小秋不免就用了意氣。
「右兄何事?」
「哈哈,我是好心來提醒小賀,你作啥那麼凶狠對待老右,我曾對不住賀將麼?」這人眼睛本就小,一笑起來臉上就沒了那對眼睛,看長了,小秋其實也未見得多厭憎他。
「提醒什麼呢?」
「一定當心明昔和那老畜牲。」
***
僅帶了五十親隨,賀秋北上赴約。
雅楓親來申州送他,他鄭重其事將明玉托付,即使他有不測,也要保全明玉。
觴江和運河交匯處,水面開闊。
南方聯盟的船、帝國的船相會江心。
南方船上當先邀請郎將秀正上船和談,可帝國那方卻反邀賀秋過去。
七年後重見郎將,賀秋也不知何等心情。當年,是郎將從二十三盜賊窟將他救出,是郎將教他騎射,是郎將笑他與那人的初夜,在來鳳軒與洪啟昊惡戰,郎將與他更有過命的交情,今日卻代表敵對雙方。天下事總是顛來倒去,沒有定數。
隨船來的明家家將力勸小秋留守己方船隻,以防不測。小秋冷笑,黑旗軍中哪有一個卑鄙小人,只帶了桓福與十個親隨從高架著的木梯越江而過。
到帝國船上,有不少是昔時黑旗舊識,大家相見,心中不免唏噓,尤其是平西冠見了桓福,老兄弟一場,表情都怪怪的。紅鷹兵引領小秋進入主艙,艙內寬敞明亮,中間放上了長案,顯是預備雙方人馬和談的了。只是不見秀正,小秋也不管,先行坐下。
艙外令官大喊:「郎將到——」
小秋不由嘴角微牽,不知他和一庭哥怎麼樣了呢。
艙門外進來站開兩列人,嗒嗒腳步聲傳來,進來的卻是個膚色略黑、顴骨高聳、鳳眼狹長、有個大大的鷹鉤鼻的格外高瘦的將領。
小秋眼注在那人臉上,呆呆坐著,一時間,恍如隔世。
竟是他,竟是他。
身後桓福已經一膝跪下高呼:「見過英帥!」
英亢根本沒聽到,他都等了那麼久,天天念著明昔和肯定會讓他來和談,他要見到他的小乖了。心神不寧、茶飯不思,被個秀正偷笑了不知多少回。
終算是見到了,隔了多少時辰多少天了……瘦了那許多,卻更俊了,還沉穩不少呢。嘴角還牽著笑,唇色還是嫩粉……
「竟是英帥親臨,不曾遠迎失禮之至。奴隸賀秋見過英帥。」 小秋站起來,淡淡一笑,彎腰施禮。
一把大錘敲在英亢胸上。
他也假扮不來,笑不出,沒哭都不錯。
定神良久才開口,卻是叫了桓福起來:「你是桓福吧,不錯,你很不錯。起來吧。」
黑旗上下都將英亢看作神一般,桓福雖然報救命大恩誓死跟隨小秋,對當日英亢的冷心冷膽也感心涼,可積威之下,見了膝蓋就發軟,跪下去才覺著不妥來,卻又不好立即站起。這可大大損了己方的面子!
小秋拍老桓肩膀,溫言安慰:「英帥英雄蓋世,你跪他也理所應當。」
桓福立起,老臉紅紅。
「英帥還是入席吧,我們可還有正事。」小秋伸手,提醒英亢入席。
英亢在長案對面坐下,看近在咫尺的小傢伙淡定自若地茗茶。
拍桓福用的是左手,引他入席伸的是左手,拿茶杯用的是左手。
「此次和談,英帥想為南方做些什麼讓步呢?」
我就想看看你,這話是說不成的。英亢清了清嗓子:「帝國穩定,是首要,英亢不想國家陷入戰亂,一切都能談,但是不能內戰。」
「哦,一切都能談?那英帥也準備廢奴麼?或者,英帥準備再用七年前的良策,先立憲安撫再清剿叛黨呢。」小秋直視英亢。
沒曾想小傢伙會這麼直接,英亢皺眉:「你要知道,廢奴之事——」
還沒說完,奇變突生。
船身突然連續劇烈震動起來,長案上杯子全都震落地上。隨著震動,還有陣陣轟響,艙外濃煙圍裹,船上黑旗軍士也不知所措,有人進來報:「船下不知何物,竟將底艙破了好多大洞,還潛進了許多蒙面怪人。」
慌亂中,又有巨響,竟是小秋的南方巨船,情況與這邊毫無二致。
這是誰,盼和談破裂,還是想殺我或郎將?小秋凝神想著,身邊卻已站好了英亢。生怕這失了武功廢了胳膊的人兒被傷。
小秋那邊的離家軍士紛紛越船而來,大喊:「賀將!」見到小秋沒事才放下心。可兩艘船都進了水,舟沉是遲晚的事情,幸好都有備用小船,離家軍和黑旗軍皆訓練有素,情況危急仍有條不紊,有些人手與潛上船的蒙面人打鬥,有些人放船下水。
突然,英亢臉色大變,往外發聲:「屏氣,煙中有毒。」
可喊得已經嫌晚,眾多兵士紛紛倒地。小秋只覺得頭中暈暈,也軟倒下來,當然沒落地,落在英亢懷中。那些蒙面人不知又扔出什麼,一扔之下船身立即破洞,發出帶毒濃煙。他們倒似不怕毒煙,紛紛破煙而入,團團圍著英亢。
兩艘大船偌多兵士,竟只有英亢一人沒中毒倒地,其實他也吸進不少毒煙,只是功力深厚壓制住了而已。
這是籌謀已久的惡毒計謀,籌謀人此刻肯定偷笑,本來只想破了和談,殺了賀秋、郎秀正,不想英亢親臨!
不過這也是天意,如果換了郎將在場,說不定真要全軍覆滅。
船身不斷搖晃中,漸漸下沉。蒙面人發起第一波攻勢,英亢一手攬住小秋,一手探向地下,不見他動作,地上片片被震落的杯子碎渣竟是給他吸上來,再一運勁似萬千飛劍射向周圍蒙面人。蒙面人舞劍抵擋碎渣,卻不料碎渣接觸劍身非但不掉落地上,還生生粘住怎也甩不脫。原來英亢危急時用上了「偷天」,這神功在他使來又不知比當日千吉高明多少倍,蒙面人的功力隨著劍身傳往碎渣,源源不斷往外流失,早嚇得驚惶失措,反應快的及時扔掉了手中劍,反應慢的沒多少功夫竟就軟倒地下。這才知道「黑鷹神」戰無不勝的名頭所傳不虛。
不過「偷天」損耗功力極大,英亢也不宜多用,暫時逼退了攻勢,忙運功查探身內毒勢,氣息悠長,五臟六腑均也安好,咦,難道竟是迷藥?他深一想就知道對了,若是致命毒煙,黑旗眾高手反倒易於察覺,而用迷藥一是不易被察覺,二是無甚解藥內功能預先防範,這計謀實現起來就順利多了。想到便做,他拿了案上唯一沒被震落的茶壺,掀了壺蓋,將壺中的水潑向倒在近邊的武功較高的軍士臉上,壺中水雖滿卻也不多,能救的人相當有限,所幸,茶水潑下,那幾個軍士真就慢慢甦醒過來。英亢嘴角微牽,發功低喝,軍士們被震頓時清醒站起,按著指示用水去救另外倒下的兵士。
英亢望向周圍已有退意的蒙面人,道一聲「晚了」,立即發掌進攻。
眼看黑旗和離家的軍士都被救起,蒙面人被逼到船艙一隅,突然船下又傳來轟鳴,船身再次劇烈震動,下沉得愈加快速,更多濃煙從下面透上來。
什麼武器這等厲害,輝亞大陸最頂級的火藥彈都無如此威力!且哪有在水中用的火藥彈呢?
大家屏住氣息防範毒煙,可屏氣不能長久,英亢看到蒙面人臉上怪異的面罩,心中一動,立命手下人用水將汗巾潑濕,捂在嘴鼻之上,應可抵擋濃煙一陣。
船身震盪,已有崩裂聲傳上來,若是再來一下,怕不全被炸個粉碎?英亢毅然下令:「全部跳船!」
黑旗軍眾人聽令紛紛跳水,只桓福和離家的軍士看著英亢懷中的小秋,遲疑不動,他們適才想救醒小秋,也被英亢阻擋。
英亢緊緊攬住懷中人:「我會護住他。跳!」當先幾步跳下船。
這等情形下,桓福等也只得咬牙隨之跳下。
剩下為數不多的蒙面人互相看看,正猶豫不決中,船身最後一次震動,只聽巨響陣陣,帝國和南方聯盟的兩艘巨船竟都被炸了個粉碎,滿天的濃煙中,來不及逃出的明家家將和蒙面人的屍身被高高拋起,落入江中。
聽令及時游遠的兵士們大呼僥倖,哪怕晚一刻,便是屍無全身的下場。
下了水,小秋也漸漸醒來,便發現被那人緊緊箍在懷裡,頓時掙扎起來,一直跟在英亢身後的桓福想來接應,給英亢狠厲眼神嚇得一縮。
「乖,你又不懂游水,別動,我們還沒脫離險境!」
即算小秋懂得游水,此刻一臂殘廢,也斷斷游不了多遠。可,熱熱的熟悉的氣息噴在耳側,怎也不甘願。他喊道:「桓福!」
「這裡還是江心,離陸地少說三里,桓福能帶得了你麼?你想要他的命?」只有他才能帶小秋上岸。
英亢說罷,再緊了緊懷中人,向眾人下令:「抱住浮木,向北上岸!」
江面寬闊,即使功力深厚,游個幾里也絕非易事,隨時都可能力竭而亡,眾人只能咬牙奮力游去。
桓福和離家軍起先還能跟上英亢,游出半里地再不便見他蹤影。
悶在英亢懷裡的賀秋暗暗憤恨,又不由傷心,要不是廢人一般,何至被那人要挾。緊緊咬住下唇,閉上雙目,不再言語。可不一會,熱熱的那人的唇竟然撬開他的,悠長氣息不由分說傳過來,兩人已經沉下江面,飛快向岸上游去。待他們上岸,後面的最快的也才游了三分之一距離。
新鮮空氣湧進鼻孔口腔,體質虛弱的小秋坐在地上就大大咳了起來。
英亢站在身後輕撫他背:「濕衣穿在身上會得風寒。」慢慢運起功,掌力發熱下,濕衣沒一會兒竟是半干。
小秋垂著頭,始終沒說話。
英亢也不說話,他眼睛轉都不轉盯著伊人,彷彿想把過往沒看的全都賺回來。
衣物盡干,英亢收掌,緊緊捏住拳。
真想像剛才在水裡一樣抱住小傢伙,還有那嫩粉的唇,想吮吻一輩子。
卻不敢。
靜謐中,陸續有軍士上岸,桓福也到了,連守在遠處岸上的援兵也趕到,見到坐著的兩人氣氛怪異,都不敢作聲。
英亢命他們都站出三十丈聽候命令。
黑旗眾人都知道英亢和小秋的舊情,臉色多少有些曖昧,平西冠更是向桓福擠眉弄眼起來,離家軍見賀秋沒異議,也只好隨黑旗軍一同轉身站遠。
隔著幾十丈蘆葦叢,又只剩下英賀二人。
小秋站起來,背著英亢:「那水中炸船的武器是流西來的水雷。」斯裡經介紹流西的發明時曾經提過能在水中使用的火藥彈。
「水雷?」英亢也不由蹙眉,「我原本把和談放在水上就是怕遭暗算,不想他們有這等利器,船下有人看護,卻也抵擋不住。」
小秋轉過身來,靜靜看著英亢:「英帥,既然上岸,雙方的和談應該繼續。」
英亢一愣,和談?哪八輩子的事情了。
「小賀,流西的水雷連那些施雷的蒙面人都沒放過,如此狠辣,你說是哪方的毒謀?」
「明昔和。」小秋毫不猶豫報出答案。
「那,你還要為他跟我和談?」
「英帥錯了,此次和談,賀秋並非為你,為我,為了哪個人。我是代表整個南方廢奴聯盟來和帝國談判。」
「那是一回事!南方聯盟不就是明家一手操縱麼?」
「那是南方聯盟的事,英帥不用勞心。」
「他們要殺了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明昔流的偽善齷齪,明昔和與他也是一丘之貉,你——」
「我知道,但,南方聯盟不是明家。」廢奴聯盟會有改變,不會被明氏一手遮天。
「你想取而代之執掌聯盟?」英亢盯著眼前始終冷靜的小人兒。
小秋嘴角微牽,低頭笑笑。
跟他有什麼好說的呢?能講得通麼,他一輩子高高在上哪明白奴隸想廢奴的決心。
英亢前傾握住小秋的肩,「小賀,你就那麼想打敗英亢?那麼恨我麼?」
小秋右肩經不得握,刺痛下,微微一縮。
英亢立即放手,又輕輕撫住,內力輕吐。他還清楚記得那天,那決絕的一掌,那骨碎的聲音,他又哪來資格責問什麼恨不恨。
要不是牽涉國運,他便被打敗又如何了。若被小乖打敗,就能回到從前,不知多好的美事呢。
「小賀,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是英亢不好,你這右臂英亢一定給你治好,你的武功英亢一定會幫你回復,英亢天天在後悔,小賀不能給英亢機會、原諒英亢麼?這麼多年,你就從沒想過我麼?」英亢柔聲說著。
這是他英亢說的話麼?
他在賠不是。
那人即使錯了也決不會後悔認錯。這怕是他一生所能說的最軟的話語了。
自己真的從沒想過他麼?
第一個吻,第一次造愛,在山坡上數星星,在溫泉洗浴,在林中練劍……
從沒人對他這般,捧在手心裡細細愛護,他一生最最幸福的歲月,全是他給的。可是那不是他該得的,那不屬於他,全部屬於賀千吉,賀家七少。
都是他竊來的。
他伸手探到英亢臉上,瘦了好許多好許多啊,眼睛都深陷下去了,為了賀千吉麼?他可真幸運。
你知道麼,太陽和月亮不會在一個天空出現。
賀秋和英亢如何會有結果。
心愛的人細細撫摩自己的臉,英亢激動不已,看到小傢伙眼裡淒迷的神色,就和多年前那個雨天一式一樣,這麼傷心,都是他害的啊!
「我記得呢,我都記得。」小秋輕輕說,然後把手收回來。
直視英亢的眼睛:「我一直想到你啊,因為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歡你。」
「可是,這是賀秋喜歡英亢啊。」
「賀秋是個奴隸,跟所有下賤的奴隸一樣的奴隸。」
「英亢是絕不會喜歡奴隸,和奴隸睡覺的。」
話一句句地說出來,眼中的淒迷慢慢淡去,小秋淡淡地笑著:「難道英帥覺得奴隸也是能和豬狗並提的了麼?」
英亢訥訥,淡淡笑著的小賀竟真好像白鶴一般,好似要飛去,再不是他抓得住的。
他猛地握住那只摸他臉的手:「小賀跟英亢回去好不好,英亢不能沒有你,跟我回去,我們像從前一樣!」
「你說過不離開我的!」
「英帥,都過去了,世上沒有賀千吉了。」小秋不能掙脫那隻手,卻也任他,「放手吧!」
英亢搖頭。
「我要帶你回去。我一定帶你回去。」
「英帥憑什麼呢?賀秋是代表南方的,賀秋更不欠你——哦,不對,你剛剛才救了賀秋。」小秋蹙眉,「那這樣。」
「賀秋右手不能動,英帥先放脫賀秋的左手好麼?」神色哀懇。
英亢放開手,看著小秋一隻手解開衣襟,吃力地脫衣服。
這是幹什麼?
「幫我一下好麼?」
英亢有些不知所措,小傢伙幹什麼?但也伸手幫忙,幫他將外套甩脫,然後剛要幫他解脫內袍。
「匡當」一聲,外袍落地,一把匕首落下。
英亢送給千吉的匕首,賀秋最後帶走的英亢的東西。
英亢還沒來得及撿起,小秋突然拉住他的手。
「英帥,你說這樣好不好,賀秋欠你一命,可又身無旁物,如果英帥不見棄,我想拿這身體做償還好不好?」
什麼?英亢渾身一震,拿身體償還?身體?
小秋放開英亢的手,繼續解內袍,內袍裡面是薄薄的褻衣,細嫩肌膚隱隱露出。
他要做什麼?他、他竟然這麼恨我!他把我當作什麼!
一陣心痛,痛得直直喘不過氣。我,我英亢是活該麼?是活該的。
他急急忙忙拾起地上的外袍給小秋披上。
環住這最愛的身軀,全身發抖,一時卻說不出什麼。
「那,英帥是瞧不上賀秋這個償還了?可我真沒別的東西了。既然你不要,我可就當不欠你了。」慢慢掙脫英亢,「不欠你了哦!」轉身就要走。
想到什麼,又停住,走到一旁拾起地上的匕首:「還有這個,還是還給英帥吧。」笑著遞上,英亢呆滯不接,便放開手。
又是「匡當」一聲,匕首落地。
英亢聞聲一驚,撿起匕首喊道:「小賀!」
伊人就在咫尺,卻好像遠在天涯。
小秋目光澄靜,神態安然:「賀秋知道英帥的厲害,自忖絕非對手,可仍須一戰。英帥要知,賀秋為廢奴而戰,你我並無瓜葛,英帥不必施恩退讓。」
言盡,大步離去。
廢奴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英亢不是過往的英亢了,小賀你不要這般痛恨英亢……
種種話在心裡,卻不知怎麼說了。
沒曾想,一世英雄,今日卻灰頭土臉,黯然神傷,還自承活該、應得。
小秋快步離去,見了桓福和離家軍,便與他們租船過江。
黑旗軍士面面相覷,卻也沒阻攔。
剛過江心,原本守在南岸的南方聯盟軍也來接應,幾位明家家將對小秋關心不已,還頻頻問發生了何事。
小秋沒多話,還吩咐離家勇士嚴守當日事故經過,一切到了申州再論。
江上風大,吹得衣袍獵獵作聲。
小秋覺得好累。
緩緩吐出氣,都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