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英帥執掌古斯實權的第七年。雖然帝君傳玉薨逝已六年,英帥卻並未即位登基。
深夜,無月,積功升至青鷹的紅鷹老六平西冠站在郎將秀正帳前一柱香功夫了,卻遲遲不敢進去。
郎將挽回奚將不成,回來已有五年,脾氣比先前更壞。以往翻臉如翻書,總還有人制著,如今臉是再不翻了,卻從沒見好過,下面的近衛動輒得咎,拖出去就是幾十軍棍打得皮開肉綻,要是奚將沒走或是賀將還在就好了……
“哪個混蛋,准備站到天亮麼?”
“是、是!青鷹十二報到!”
“還不滾進來!”
平西冠小心翼翼掀了帳門進去,秀正一臉不耐:“你們這幫東西越發沒用了,跟了我十多年,便知我脾氣不好也不能耽誤正事。說罷!南面有什麼事兒?”
平西冠正是負責收集南方叛黨的密報,這次得了要緊的消息才大半夜來報。
“報——南方巨富以明昔和、右烈為首,秘密召開聯盟大會,商討廢奴事體。巫國、蠻族、大順和流西都派了使者,而且、而且……”看秀正瞪他,才接著道,“近日名動天下的賀秋也要代表奴隸與會。”
賀秋?代表奴隸……
秀正蹙眉,揮手讓平西冠退下。
明昔和是明昔流的遠支堂弟,自明昔流神秘死亡,明家四分五裂,南方也隨之成了一盤散沙不成氣候。直到最近,明昔和才一統明氏重振家聲,南方又要不太平是可以預見的了。
只是,賀秋……近日名動天下,他不早就名動天下了麼?
賀秋就是賀千吉。
秀正從西南奚家回來時,千吉和雅楓、希纖一同失蹤已達半年。帝國上下對此事諱莫如深,也還是平西冠幾個偷偷說與他聽——千吉不是賀家老七是賀家家奴賀秋,和公主雅楓、巫女希纖一同逃離大都。
這是怎麼回事啊!一庭莫名其妙拋下英帥和他遠走,千吉又成了逃奴。世界就在短短一年間顛覆。
然後就是英帥……
秀正真想大喊大叫,頭好痛,頭好痛!可今時今刻也沒有一庭來勸慰紓解了。
郁悶下,他拿了劍出帳上馬直奔大都而去,直直沖到英帥府才停下。
英亢還是住在他的英帥府。
英帥,秀正心中的那個英雄蓋世、什麼事都拿得起放得下的英帥也變了。
秀正也知道千吉、不、賀秋是英帥的心頭肉,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沒人知道,可天下人都知道英帥最厭憎奴隸叛主、主奴行奸。賀秋若真是奴隸的話,這事情可怎麼辦。
英帥他處理起軍政要務興許還是從前的他,私下裡卻變得秀正都不敢相認。
那日他從西南歸來,見到的英亢,真形容不來……就是娘兒們十多年沒見丈夫的情形罷。一臉枯槁,愣愣地坐在床上,一坐半天,不吃不喝不說話。怪不得瘦了這麼多。
唉,相思病,聲威赫赫統治帝國的英帥害了相思病。秀正死都不敢信,他一生人最崇敬的英帥竟然跟他犯一樣的病。
他也沒勸什麼,能勸什麼?他在奚家的酒館做了一百天跑堂,還不是被人拿冷眼趕回來?這種事錯過了就是錯過了,臨了秀正才明白這道理。可就算這麼慘,也比英帥強些,至少他還知道相思人在何處,英帥呢?
這多年,也不見他去尋那賀秋,只逢年過節就下令大赦天下右臂殘疾之人,明令全國誰都不得與右臂有疾之人為難,連奴隸都包括在內。
這是怎樣荒唐的法令?不知多少人殘了自己右臂逃脫罪責。
六年了,英帥再無子息,無論男女從未寵幸哪怕一個人。照清被送進宮訓練女官,壽陽祖宅給他生了兩個兒子的錦繡御女也只差沒被遣回大順。
他身邊連個親近的人都沒留下,鎮日價沉思不已,愈見陰沉,何苦這麼折騰自己?
秀正下馬,他深夜到府也是常事,沒驚動什麼人就進了府門。還沒到英亢慣常辦公的處所,就被老管家領到臥房。
就是當初和千吉、不、賀秋同床的臥房呢,歎口氣走進去,英亢在塌上,下了錦帳,瞧不見人。
秀正將平西冠密報的事情報上,連賀秋的事情也照說了。
良久不見回應。
“英帥?!”
“秀正,”疲倦、低沉的聲音響起,“秀正你說,廢奴事,是否勢在必行?”
“啊?”秀正呆怔,愣愣說,“英帥當日曾說,廢奴事是有心人仗借了來亂天下的,是萬萬行不通的麼?再說這些年帝國頒布了那許多善待家奴的法令,家奴叛反的事情已經少多了……”難道英帥改變主意了?
“呵呵,沒事,我只一說。”英亢笑笑,撩了錦帳下榻。
大冷天只穿褻衣倒也罷了,全身上下衣服俱皆透濕就是怪事了。秀正大驚:“英帥你怎麼……來人——”
“別,唉,秀正你還是急性子,我沒事。”英亢擺擺手,披了件外衣。
“英帥你要保重,帝國上下就指仗你了!”秀正見他精神尚好,放下心,又跪下,“英帥,秀正還是那句話,英帥怎麼說,秀正就怎麼做。”
“我知道。可我都說了多少回了,讓你學學一庭叫我‘小亢’,十多年也沒見聽我的。”拉起秀正時,英亢見他虎目蘊淚,猛省到自己說錯話,暗歎一聲,“說到底,一庭他……都是我害了你。”
“這怎關英帥的事,都是一庭那混球,說走就走……”秀正紅著眼低頭。
秀正要是明白一庭為什麼走,又怎會拉不回他。英亢拍拍他,轉而言它:“你跟我說的事,我先前就收到線報,連雅楓也去了南方呢……秀正你回去好生休息,後面有得忙了。”
待秀正走了,英亢才覺著汗黏黏有些冷,便向後院溫浴池行去。
這功法練了六年才有小成,卻不知能不能有用。咦,今晚沒月亮……英亢看天。那晚可有月亮啊,月色下,我的千吉,我的小賀,賀秋……
一陣心痛,怎也止不住,也不願止住,他,只有這些回憶了。
默默看天,你怎麼樣了呢?名動天下的賀秋,還有沒人欺負你呢?
其實,欺負你的只是我罷。
一陣亂拳揮在胸口,噴出血,才覺著解了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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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將!”桓福拿了衣服遞給在帳外站了良久的賀秋,“天冷,你這身子骨可經不起折騰,進去吧。”
賀秋拿過衣服點點頭,沒動。桓福悄悄走開。
沒月亮呢。
六年前離開大都,他醒來時已經在雅楓的車上。雅楓怕英亢追捕,偏偏不往別人以為最可能去的南方,反其道行之,去了大順。
沒曾想,帝國根本沒有人追緝他們,直到現在。
大概,那人也覺得我走了是最好的罷。賀秋笑笑。
當時他心灰意冷,身受重傷,覺得去哪兒都一樣,也就一直跟著雅楓她們,而桓福也不離不棄一直跟著照顧他。一行人在大順沒住幾天,又去了古斯國西鄰屬國巫國,那是希纖的家鄉。到了那兒,希纖便不願走了,她不走雅楓自然也不走了。這時,小秋想起離秋生前跟他說的離家,巫國的南部是蠻族聚居地,待他身體好些,便堅持要去那裡看看。
那時,帝國的赦令通達天下,在監獄的右臂殘疾者全被放出來,為難得罪右臂殘疾者的嚴懲不怠,他這個廢了右臂的人倒成了香饃饃,即使在帝國的屬國巫國都倍受寬待,令得桓福羨慕無比,一心想假扮臂殘。可笑的是,天下就此還多了個行當,專門驗明右臂殘廢真偽,各地都有從業者。
這法令也定是那人頒布的了。又何必。
今時想起這些事情,竟覺得不是自己的事情了。
難道自己是這般無情的,說放下就放下了。
他順順當當到了離家,不想離家竟是個有著幾萬人的大家族,離秋更是族長的女兒,他就是族長的孫兒。
可這時候他也不願認這些親戚了,他不想有賀盛川那樣的父親。他只說他是離秋生前的奴僕,離秋身死,他來投靠。他是奴隸賀秋。
也許是先前十多年將一生的霉運都走完了,斷了過去的賀秋六年來都過得很順。
他將離秋生前給他的小黃書拿來參研,裡面是離家失傳了很多年的巫術武功和一些兵法,也不知怎麼流失到外面,又給離秋找了來。他右臂殘疾,全身功力又廢了,體質大受損耗,武功一事上再難有大成,但是武功失了見識尚在,拿來教人是綽綽有余。將離、賀兩家的武功相融合,再輔以巫術,幾年下來倒也真給他教出了名堂,離家有了一支堪比黑旗的軍隊,他自然也成了離家的恩人,有了很高的威望。
離家是蠻族,最近十年才由奴變民,對奴隸總是同情,從帝國逃出的奴隸本就多投奔到離家,再加上賀秋到來,離家聚居地簡直成了逃奴的樂土。
半年前,帝國桂、慶兩族的逃奴叛反逃亡,賀秋率領離家兩千人抵住了桂、慶五萬追兵,救下所有奴隸,頓時名動天下。
成就了聲名,立即就有人來拉攏,前些時候,明家派了人來,邀他參加廢奴聯盟。
明家,哼,賀秋對明家知道得很清楚,所以他更要去。
如果他一生還有什麼要做,就是廢奴了。
恨透了。
他自己,他的那些從小去配種的伙伴小狗、尾巴、骨頭,香貞貞和來鳳軒的姑娘,一庭的管家,他的母親,明玉,身邊不斷湧來的逃奴,太多太多……為了什麼他們要忍受這般比豬狗都不如的命運。只為了身上出生就被烙下的奴印麼?
他不知道沒了奴隸天下會是什麼樣子,據說流西是沒有奴隸的,他也管不了多少。
他只知道,他不要天下有主奴之分。
過去的,關於那個人的……
賀秋閉上眼,他很久沒想了。很遠很遠的事兒了,他相信再過些時候就能全忘了。
桓福又催:“賀將,歇息了,明天還要趕路呢,快進古斯了,可有得熱鬧了。”
是啊,明日就要進到帝國,他還要為他部下憂心。
雅楓和希纖也要來同他會合。
***
第二天一清早,軍士們拆帳篷准備出發,他就一直等著雅楓她們過來。
雅楓和希纖是世上僅剩的知道他身世的人了,她們照顧離秋,在危機時分帶他離開古斯。雖然分別多年,在賀秋心裡,兩人就是自己的親人了。
好半天才見雅楓和希纖帶著幾個長隨,騎馬而來。
“姓賀的小子,有你的!”雅楓還是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氣勢,下馬就給了小秋一拳,不過總算知道分寸,打在左肩,力道也不大。“帶的部下不錯,本公主原本以為一幫逃奴能成什麼氣候,看這精神樣兒,黑旗軍也不過如此!”
賀秋失笑,倒是希纖輕聲提醒:“公主注意言語。”
不提醒倒罷,希纖一說,她反倒揚聲了:“我說什麼了?我是誇他們。”她往集合成隊的軍士前一站,“你們聽著,雅楓生下就是古斯公主,但今日既到此處,雅楓便不是公主了,我與你們共襄廢奴大業。你們聽!”
隔了一會兒,陣陣蹄聲由遠及近,一騎千多人的隊伍旋風般卷過來。
賀秋不禁皺眉,這多人過來竟沒探得,若是敵軍偷襲那還了得!
雅楓拍拍他肩膀:“本公主豈能空手而來給人欺負?”一臉得意,“這可是希纖家鄉最精英的勇士,共一千零三人。如今只聽本公主號令!”
賀秋這次帶的部下大多是離家勇士,逃奴只占少數,和新來的千多人同屬巫國,一會兒就打得火熱,這才知道,勇士們哪是跟隨雅楓,多是投奔賀秋而來。巫國受古斯欺壓多年,民間怨聲載道,早有反意,聽聞賀秋壯舉,早當他英雄一般,這次他們就是投身軍旅,准備同抗古斯。
離家軍更講起當日抵抗桂、慶兩萬大軍的戰績,聽得新來的人血氣沸騰,覺著統帥英雄前途光明。可也有人半信半疑,那賀秋看樣子才二十出頭一臉文弱,真能那麼本事?
一行人整裝出發,估摸傍晚就要進到古斯境內。賀秋早和明昔和約好,屆時有人來接應。結果,來接他們的不是明家的人,竟是南蠻右烈。
這位老兄還是那副尊容,面目黧黑,眼皮耷拉眼睛只剩下一條縫,大蒜鼻,招風耳,只不過牙上鑲的金不見了。想起此人對明玉所作所為,賀秋哪有絲毫好感,倒是他蠻氣十足,也不看對方眼色,硬是貼過來:“老明跟我說賀秋如何英雄,老子還奇怪,哪裡突然冒出個賀秋打敗桂、慶家的龜卵子出了大大一口鳥氣,原來是老相識,賀將,別來可好?”
離家人並不知曉賀秋的過往,聽了一頭霧水,不過賀秋治軍嚴厲,也沒人議論,新來的巫國勇士就有聲音了。右烈瞪了眼睛:“你們不曉得麼,你們首領賀秋就是七年前一腳踢死希域的古斯名將賀千吉!”
啊?眾人驚訝,賀千吉一腳踢死希域,巫國誰人不知,可賀將不是離秋的奴僕麼,他武功低微右臂傷殘,會是名震天下的賀千吉?
小秋心知這是右烈故意為之,一見面就來個下馬威,不過既然去古斯,故人多得是,這天遲早會來。
“右兄隔了多日都沒變化,還是心直口快。”然後示意身側的桓福過來。
桓福替他將衣襟扯開,露出左肩膊,曾經的奴印處被削了塊肉,仍是清晰可見。
賀秋指著舊創正言道:“賀秋是奴隸,此處皮肉被削,本是塊奴印。先前曾假冒賀家老七賀千吉得了些妄名,結果事情洩漏,廢了武功、殘了右臂,得雅楓公主救助才逃到離家。離秋確是賀秋主人,死在賀秋的懷中。”
話完,桓福又替他掩好衣服。
他掃了眼身前軍士和一旁看好戲的右烈,沉聲道:“各位離家的好兄弟,巫國新來的勇士,剛脫離苦海的朋友,前面就是帝國古斯。此去,賀秋誓死以竟廢奴大業,再不會回來。你們此刻還有機會,不跟賀秋走這條不歸路。但——若此刻跟我進了古斯,便再沒退路,叛軍者死。”說完,靜立不言。
一旁雅楓大大驚訝,小小的小賀雖是失去武功,卻比往日不知成熟多少,說話間不見顏色,卻說不出的威嚴。下面的勇士、逃奴聽了這番話,更是認同了首領,先前懷疑他本事的也都深信不疑,原來他就是賀將千吉,如今武功雖不在,卻還是大大的英雄。入伍從軍誰不想跟個英雄,於是大家齊齊跪下來:“我等不離不棄,誓死跟隨賀將。”雄聲響徹雲霄,震撼人心。
右烈用力拍拍賀秋胸脯:“好樣的!帶得一眾好漢!我右烈出身蠻族,和你一般也不過是個奴隸,今日可真痛快,我們就在古斯干它個轟轟烈烈!”
“嘿,賀將,你這支雄師人數不多,他日卻必揚威古斯,不如今天給它取個亮堂的名字,也好讓後代子孫知道知道。”
這下大伙都興奮起來,取什麼名字呢?
雅楓早就按捺不住興奮:“這有何難?英亢小子有黑旗軍,他黑我們就白。我看小賀身姿若鶴,鶴賀又是同音,不如就叫白鶴軍。”
這就是古斯史上與黑旗軍齊名的白鶴軍由來了。
最初賀秋的白鶴軍也就區區幾千人,可進到帝國,在南方一路行過,大批勇士、逃奴慕名加入,再加上追隨雅楓而來的古斯老臣家將,等到了運河在南方的終點固州時,軍隊已有十萬人,而且人數還在不斷增多。
一路上,賀秋整治軍紀,嚴禁擾民,大軍過境,寸木不傷,深得民心。短短數月,竟已成為與明昔和、右烈鼎足而立的南部第三方勢力。
這是小秋沒想到的,他深知這般迅速得來的聲勢並非因他文韜武略如何厲害,完全因為廢奴是順應民意、順乎民心,已是勢在必行。
可看這十萬大軍,又不由得憂心。他曾帶領黑旗軍多日,黑旗軍的厲害他比誰都清楚,這新增的人雖多,卻紛繁復雜、良莠不齊,雖在嚴令下不曾擾民,可用來打仗,差得實在太遠。
“喂,賀將你人多馬壯還皺啥眉頭?”這個右烈自己有偌多事都不管,跟屁蟲似的跟了一路,小秋雖然厭憎,卻也無可奈何。而且也發現,確如當日一庭所言,掙下偌大家業的必有過人本事。這南蠻子言語粗魯,行為放肆,可也不少真知灼見,比他先前想得又好很多。只不過,每想到他奴隸出身,卻去欺辱同為奴隸的明玉,便又厭憎不已。
如果不是這樁事,也許這是個可以一交的朋友。唉。
“我說賀將你還是多想想和明老鳥見面的事情罷。”右烈嘿嘿笑道。
小秋看他。
“老明必是恨不得吞了你,拉你參加個廢奴大會,卻拉來十萬雄師,啊哈哈哈——搬來石頭砸自己的腳,活該氣死這鳥人。”
難道你就不是恨不得吞了我?小秋心想,卻說:“明昔和比之他兄長明昔流如何?”
難得右烈臉色陰沉:“明昔流只是小鬼頭,又做婊子又立牌坊,小腳色。老明,哼哼,這個賊人頭……當日千方百計叫我去接你,也不知動啥壞腦子。”
他讓你去你就去?小秋沒問。
右烈倒好似知道他想什麼:“老子確實想看看賀秋咋地厲害,原來就是你,哈哈——”
小秋將大軍駐扎在固州,固州地處交通樞紐,有名的富庶地,白鶴軍威震四方,加上雅楓坐鎮,倒也讓他放心。他自己帶著一千離家精兵沿運河北上,到明家根基地申州參加廢奴大會。
明昔和,明昔流,明家。小秋並不懼怕陰險小人,他心心掛念的是明玉。他如今活出生天,那遭遇與他一般慘的明玉,如今可還在世間?
到這時,原本暗地進行的廢奴大會,已經完全明朗化。待小秋到了申州,流西、大順的使者也都到了。明昔和早就准備了宅邸,就等著他入住。
廢奴廢奴,白鶴軍打明了旗號是奴隸首領、奴隸兵,因此格外引人注目。剛到申州,各方人馬就來拜訪,小秋對流西的使者最是重視,流西是沒有奴隸的,他想問問清楚沒有奴隸的世界是何等模樣。
不想流西使者竟是跟右烈一起到訪,兩人看上去交情匪淺,這更讓小秋覺得右烈粗魯外表下另有蹊蹺。
流西使者喚作斯裡經-木生,是位老者,身材魁偉,藍眸金發,講得一口流利的古斯官話。斯裡經跟小秋講了許多關於流西的話,卻原來就是當初明昔流講的那套:三權分立,人人平等,立憲,解放……種種名詞,小秋聽得懵懂,也有些失望。
這些在古斯能行得通麼?
逃奴悲慘,從未受過教育,貴族們耽於玩樂享受,富商們忙著奪利爭權,平民們逆來順受。這樣的國度,離流西太遙遠了。
也容不得他多想,廢奴大會就正式召開了。
大會地點就在明家。
明昔流的家跟明昔流一樣,簡樸得不似豪富人家倒也罷,寒磣得連一般平民都不如。小秋暗稱虛偽,不想他身邊一起來開會的右烈也在他耳邊說:虛偽的龜卵子。
右烈又鑲上了大金牙。
大會上,根本沒有什麼實質內容。
明昔和就跟明昔流一個模子裡刻出來,只不過年紀輕輕卻老態畢露,可能多年的家族內斗消耗了他過多精力。只見他正襟危坐,高談闊論,大說起廢奴後與流西媲美的古斯。
空話。廢話。
驀地,小秋思念起郎將,思念起一庭,思念跟他同生共死的紅鷹兵。
當日在傳玉的廣雲殿,眾人在一起,如今,便只得他一人,身邊講話的除了老桓福,竟是昔時厭惡之極的南蠻右烈。
六年了,跟離家人朝夕相處,卻一個親近的朋友都沒結下。
賀秋,已經將他的心鎖住,只是他以為這是淡然,這是重生。
等明昔和講完,大順使者虛焰發言,廢奴事沒多說,言談中就是要聯合南方巨富將英亢扳倒,將黑旗軍殺盡。
桓福偷偷告訴小秋:“嘿,這廝是當年英帥手下敗將神刀霸虛坤的兒子,看他那狠勁,為父報仇來了。”
虛焰說完,幾個巨富又紛紛發言,說著廢奴後他們的工廠怎樣分配工人,到後來又向明家討要當年明昔流要來的那船被“解放”的奴隸。
輪到斯裡經,老人搖頭不語。
右烈便站起來:“老子不爽,老子要走了,你們這些龜孫子,就憑你們,英亢一個指頭都把你們碾碎!”喊完,不管不顧地走了。
就只剩下小秋沒說話。
明昔和溫言:“賀將別管右烈那粗人,集合我南方諸豪,加上賀將的白鶴大軍,又有大順、流西襄助,何愁英亢不倒!”
是麼?就憑你們,打倒那個人?
沒多一會兒,眾人都散盡了。明昔和挽留小秋做客,小秋答應下來。
明昔和將他引到密室,桓福和離家的三個好手在門外守候。
“據聞,賀將當年是英亢座下賀千吉?”明昔和眼神閃爍,顯然這才是他關心的。
小秋點頭。
“唉,其實坊間傳言甚多,有人說,賀將當年與英亢頗有私交,此次舉兵廢奴亦是出於私憤……”他看看小秋,對方卻不著顏色面無表情。“啊哈哈,當然,昔和是不信的。”
“哦,”小秋一笑,把話說白了,“我與英亢當年確有私情,不過我是奴隸他是主上,我既叛主,與他就是不共戴天。”
“這是當然這是當然。”明昔和沉吟了會,續道,“賀將手下這多兵士,屯兵固州也頗是不易,不如學古人,不打仗時解甲歸田,打仗時再集合,豈不兩全其美?當然這是昔和一點愚見,說出來倒是見笑了。”
“這可是好意見,只是,我手下兵士多是逃奴,哪來田地耕種呢?”
“這倒是難題……要不,昔和在海邊的一些工場倒還能安置些人,或許能給賀將減輕負擔。”
小秋暗地咬牙,這廝比之其兄更可惡百倍,竟是索要他的逃奴士兵當他廠坊裡的工人。
他輕笑:“這事好商量。”看明昔和眼睛一亮,轉而言它,“昔日,賀秋曾見過傳玉的絕世艷奴明玉,可惜當時隨昔流先生回到南方,只不知佳人如今身在何方?”
明昔流臉色一滯,流露哀婉:“可惜了這絕世佳人,唉,我兄神秘被刺,他也隨之去了。”
心中一痛,小秋立起就走:“那明先生,賀秋先告辭了。”
“賀將留步!”明昔流忙挽留,“我明家美人眾多,比這明玉艷麗的更不知凡幾,只我立志廢奴立誓不碰美色,家中侍寢都被遣走,賀將不妨待幾日,昔和定給你找個絕世佳人!”
話說到這份上,小秋也不客氣:“明先生,我也說實話,我只要明玉。其他事都好說。”
“可……”
“我知道明玉沒死。”
明昔流不語,良久:“賀將,你既知明玉未死,必是知道我兄死因了?”
“明先生,若你兄長未死,你還能在這跟我說廢奴大業麼?”明昔流不死明家怎都輪不到明昔和做主。“這樣說來,先生真還要謝謝英亢。”
“唉,”明昔和長歎一聲,“原來竟是英亢,當日船上只剩明玉一人,他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家族中不得不動用大刑,不過,賀將說得沒錯,他是沒死。可,和死了也無甚區別。”
小秋大痛,當日英亢本要將他滅口,是他一力阻攔,只要活著就行。
當時為何不將他帶回大都?
雖然當日形勢逼人,留他一命已是破例,小秋還是愧悔。
他隨明昔流出了明家,往城郊行去,是個農莊,奴隸在烈日鞭下勞作,這就是廢奴的明家的農莊!
管事出來迎接主人,明昔流一陣耳語,管事顯然驚愕。
小秋帶著桓福和三個隨從,跟著那個管事走了半天。農莊的陰暗一角,大概是農奴居處。進去,臭味難聞,管事掩鼻不願深進。
小秋在這等地方呆了不知多少年,一聲不吭就往裡面走,連桓福和幾個隨從都沒進去。
最裡面的,不能稱為房間,因為人都不能站直。
年輕農奴都出去勞作,剩下的是些婦人、小孩。見他進來,顯得有些害怕。
他一直往裡面走,長長的通鋪盡頭,三四個尚能稱為人的東西撲在鋪上做著什麼。
小秋腦中一片空白。
他知道他們在干什麼。
曾有人對他這麼做,很多年,很多次,他太熟悉。
可是對他做這些的是他的父親,是貴族,是強盜,是敵人。
此刻在那裡作惡的卻是他要解救的奴隸。
也許是他的到來驚動了農奴,幾個齷齪的老奴從鋪上抬起頭,再驚得爬下床。
有個人,也許是人,被他們壓在下面,沒有衣服,長發糾結,皮膚青白髒污。
他慢慢貓過去,老奴閃開,他扶起那個人,身下私處已是個血洞,皮膚上竟有地方生了綠毛。不過活著,是個活的男人。
難道他是明玉?
他想撥開亂發,看一看,竟是沒膽量。
手中的人咳了咳,亂發中露出一只眼睛,好久才看清是他,看了好久。
是他!小秋至死都記得船上看著他的那雙沒有任何驚駭的眼睛。
輕輕撥開頭發,那人竟掙扎,可他有什麼力道,頭發被撥開了。
啊——
一道陳舊卻曾經腐爛、丑陋之極的刀痕橫貫曾令天地失色的絕世容顏。
左頰,鼻梁,右頰。額上一方奴印。
明玉,閉上了眼睛。
賀秋抱著他,痛哭。
救他是對的麼?是對的麼?
堅信活著就好,真的好麼?
他憤恨地瞪視那幾個老奴,赤裸著下身可憐的老奴,他們又知道什麼?
抹去淚,脫下衣服,裹好明玉,可他只有一只手臂能用,做好這些已是困難,不能抱他出去。也不願旁人碰,費了好多事,總算把明玉背上身。
那個管事還是掩著鼻子,好似他背了什麼骯髒的物事。
桓福想接過來,小秋想他真是好人,不過還是拒絕了。他背著明玉一直走出去,看到明昔和,向他笑笑:“明玉還活著。”便頭也不回走了,怕晚走一步,會忍不住殺人。
雖然只有一條胳膊,重練的武功低薄,可殺個明昔和易如反掌。
走。這時候不能殺他。
明昔和在後面說:“賀將,賀將,昔和也是沒法,不毀容誰也下不了手用刑。賀將,昔和給你找比明玉艷麗百倍的美人……賀將!”
明玉,明玉,明玉,賀秋一定為你……
我賀秋又能為你做什麼?報仇麼?
能挽回什麼?
明玉明玉,賀秋能為你做什麼?
也許賀秋算是幸運的,這是什麼世界,這是什麼樣的世界。